“这就是皇上的孩子?”上官乱定定的审视强褓中的婴儿,孩子部分五官略偏秀朗,应该是遗传自母亲,但眉宇间确实有几分天子的神韵。
看见是上官乱,韩士真松了口气,转回身慢慢将湿透的奏摺挑出来沥乾,一边训道“虽然朕准了你免诏觐见,但你进来前也让庄南通报一声。”他当然清楚上官告病是在生他的气,上官也有理由生气,谁叫自己说话不算话,让他抵挡一天结果成了一月。
“皇上为何不直接立安王殿下为太子。”上官乱无视皇帝的训斥,继续问他想问的问题。
“不急於一时,若他能成大器,早晚会是太子。”韩士真将字迹污损不能辨识的奏疏摊在桌上,抬头命道“帮朕看看这糊开的部分写什麽。”既然墨汁都晕染了,任谁来看都是一样的,但上官乱却是唯一的例外,这些没有眉批的乾净奏章他一定先看过了,并且过目不忘。
抱著孩子的上官乱扫一眼奏摺,立即说出内容“秦西三县发生族里私斗,车甘二族为了争夺水源各自号召数千名族人斗殴,混乱中沂坝决堤,造成下游百姓死伤千馀人,河泽千里,淹没农田庄稼无数。皇上,让臣作安王殿下的师傅。”
“朕早有严令要荒旱之地公平分配水源,不许私斗,怎麽又………啊?”刚刚上官最後一句是什麽?
上官乱重新托了托韩宝宝,态度坚决的又说了一遍“让臣作安王殿下的师傅,臣会教好皇上的孩子,定让他成为下一代盛世明君。”他早就决定,这人的孩子,他要亲自教。
韩士真吃惊的差点忘记阖上嘴巴,虽然上官确实有这个资格,但是宝宝才刚满月,有必要这麽急吗,而且据他所知,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不计年龄辈份拜上官为师,作他的门生,上官一概严词拒绝,今儿个居然主动提出来要当宝宝的师傅,太意外了。
“皇上,让臣作安王的师傅!”上官乱第三次开口,姿态已经接近强硬,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
有时真弄不清楚上官乱的心思,弄不清楚他偶而冒出来的莫名坚持,但他一直相信他,相信他的忠心与正直,因此他允诺了“朕答应你,宝宝出阁读书之日,你一定是他的师傅。”
“谢皇上!”
掐著他谢恩起身的空档,韩士真把宝宝抱了回来。随口问道“朕不在的时候,朝里有什麽事?”既然上官不生气了,他便直接开口问重点,不然那麽多的折子,要看到什麽时候。
“恩科大典因来不及榜示公告,延期了;除秦西三县车甘二族私斗之外,全国各地有多处民乱,但规模不大,第一时间均获控制;钦天监守范如宪及副监守陈大光双双递折乞恩告老还乡;零星异族不断扰边,驱了就走,赶了又来,有越演越烈之势,需下旨调兵严防;因岭南地区遭旱,今年岁收预计短少一成,地方要求今年的税赋准予减免;另外兵部上书,请求徵兵二万练成新军,驻守西疆,以制衡金泰国蠢蠢欲动之举。”上官乱一口气报出一堆事,让韩士真眉峰皱成了小山,他离开前就骚乱不断,回来後也还没消停,林林总总大小事很是烦心。
“皇上,另有一事。”上官乱迟疑了片刻,还是禀奏道“国师回来了,据密报,钦天监守和副监守上月初七前往国师府,两人隔日便递了乞恩折。”二者必有关连,但上官乱也揣摩不出是什麽关联,国师一向不干涉朝政,尤其跟朝廷官员不相往来,这次会晤有些蹊跷。
“这件事朕再问国师。你先帮朕拟几道圣旨。”韩士真轻拍孩子在御书房来回走动,边走边说道“恩科立即榜示公告,以最速举行,所有滞京学子著吏部户部好生看照,滞京期间所有花销都由朝廷支付;车甘二族私斗,严惩失职官员及带头闹事者,所有民乱,主谋一律斩首,协从份子依犯行轻重从重惩处;岭南地区的税赋减免…准了,不止岭南,秦西溃堤地区以及其他遭灾省县,也依灾情轻重,酌量减免税赋,免徭役一年。”
上官乱坐在皇帝的御用案前振笔疾书,韩士真只需说个七八,上官乱下笔就有了全貌。
“请皇上御览。”
片刻後,上官乱呈上草拟好的圣旨,韩士真看都没看就说“行了,用印吧。”他忙著给孩子喂奶,无暇分神。
韩宝宝,吃饱饱,睡觉觉,快快长大叫父皇。
上官乱自行拿玉玺落款,抬头见正在哄孩子的君王,内心流过千丝百缕的苦涩,明明是自己催他留下子嗣的,可当他真的有了孩子的时候,胸口仍不免心痛如绞,思及这人瞒著所有人在外金屋藏娇,思及这人为了让那女人生下的孩子是皇长子,而狠心堕掉宫女怀的骨血,思及这人从头到尾妥妥善善的保护著那个女人,让她享受皇帝的宠爱,又豁免了後宫所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上官乱就忍不住妒恨。
就算那个女人不幸难产而死,她也得到了太多太多,而那些东西是自己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上官乱暗暗握紧袖里的拳头,还好她已经死了,不然他不晓得自己会干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行为。
韩士真不晓得上官乱的心思,有能臣相助,他清扫积压奏摺的速度快多了,没几日,朝政就回到正轨,韩士真挑了个时间摆驾国师府。
国师府是几代前的耀初帝赐下的恩赏,宅邸占地广大,格局方正,紧邻皇宫东侧,从东宫过去只要步行十分钟就能抵达,宅子紧邻的都是一些不重要的庶务官衙,平时少人少车,颇为清幽。
耀初国师的地位自开国之始就十分独特,它别於六部,不隶属任何部门,它独立於文官体系、武将体系之外,与前二者永远保持距离,国师就是国师,一个独树一帜的名分,由一位特别的人担当。
国师并非常设职,不是每位皇帝临朝听政时都有国师,但有百姓们都知道,有国师的治世总是比没有时安稳,不仅吏治较为清明,异族较少侵扰,连那几条大河都变得比较安分,不折腾百姓,因此耀初国师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十分崇高,仅在皇帝之下。
而历代皇帝也都相当敬重国师,没有国师镇府的皇帝终其一世都会想方设法的谋一名,自己得益的时间或许不长,但太子继位之後即有国师,那几乎是缔造盛世的前提要件。
当然有些人对於这样的看法持保留意见,上官乱就是那持保留意见的人,在他理智的头脑里,不受制衡又拥有深远影响力的国师是需要严加堤防的对象,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暗中派人盯住国师府,也才会发现钦天监守及副监守不寻常的举止。
“皇上驾到!”庄南高声大喊。
“草民等叩见吾皇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十几名弟子黑压压的跪成一片,他们都是国师府上的修炼弟子,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在国师门下修行。国师府没有另外雇洒扫的仆役,所有生活琐碎杂事都是由弟子负责。
韩士真抱著韩宝宝大步穿过中堂,“病愈”的上官辅相随行在後。
“草民在此恭候皇上多时,师尊人在诸尖塔。”门前一人拱手道
韩士真停下脚步一瞥,是大弟子曾三,他去年曾向此人问过男人生子的事情。
曾三见皇帝停下脚步,心里不胜欣喜,但仍装得老成稳重,说“曾三斗胆,皇上上回所问之事,是否已经……”
韩士真嘴角微勾,道“已经没事了,你的建议非常恳切实用。”说罢,托了托怀里的韩宝宝,迳入大厅。
曾三脸上尽是掩不住得意,殊不知其在皇帝心中已经一文不值。
待续
异人种 第三十二章
“上官,你在这里等著,朕要和国师密谈,不许任何人靠近。”
“臣遵旨。”
韩士真熟门熟路的绕过回廊,走至後院,国师府的後院树木茂密宛如森林,枝枒甚至还探出围墙,实在很不像京城的府邸,凭著记忆中的教诲,韩士真左旋右绕,前前後後找到了诸尖塔。
诸尖塔历史悠久,立国之前就已存在,国师常常待在这里静思,不论何时都不允许弟子靠近。韩士真登至塔顶,推门而入,里头是一方石室,有一幅挂轴,一炉薰香,以及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
“小真真。”国师咧嘴一笑。
韩士真眉角抽搐,抱著孩子盘腿坐在老人前方的蒲团,道“师父,说过多少次,别这样叫朕,让别人听到,朕如何驭下。”
“这里又没别人。”耸耸肩,一句话将死了韩士真。
韩士真也不能对老人发脾气,他是太子的时候每个月都要来拜见国师,国师不仅是国之师,也是他的老师,登基继位之後,皇帝的威严和架子在老师面前还是很薄弱。
所以他才不愿意让上官跟过来,不然看见了一定又是一阵龋语。
“师父,这是朕的皇儿,他叫韩岁平,小名宝宝。”韩士真将韩宝宝抱给国师,初次见面的韩宝宝很不乖的小手一挥,当场扯落国师好几根花白胡子。
“哈哈哈哈。”国师乐呵呵的也不在意,低头逗玩孩子,韩宝宝被搔著痒处,手舞足蹈的乱挥一气,一脚还踢到了国师下巴。
“师父,朕是不是有两个官跑您这儿来了,为了什麽?”
“钦天监管天象的,跑这来还能有什麽事,他们看天象有异,来问我的意见。”老人搔完韩宝宝的痒,又故意偷捏韩宝宝的脸,韩宝宝气了,继无影脚之後,使出了铁砂掌,不过没得手,失败的韩宝宝委屈的小眼一眨,圆滚滚的泪珠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哎,怎麽这样就哭了呢,不哭不哭。”国师心疼的高高举起宝宝轻摇轻晃,韩宝宝嘴一憋,趁机再度使出铁砂掌,这一掌就结结实实拍到脸上了。
“这孩子真聪明。” 国师哈哈大笑。小小年纪就会使苦肉计。
“师父,天象有异,钦天监应向朕递折子,怎麽会来问您。”韩士真皱起眉,不悦的说道。
“他们看出有异,却看不出异从何来,向你递折十成十也说不出所以然,怕你生气,才先跑来找我。”国师为刚刚的失礼向韩宝宝道歉,笑呵呵的将腕上一串佛珠折成几圈套在胜利者的小手上,韩宝宝愉悦的眯著眼,接受他谦恭的投降。
“师父不用为他们开脱,身为钦天监守副监守,天象看不出说不出所以然,那朕要他们何用!”韩士真严厉的板著脸。
“小真真,这次你真的不能怪他们。”国师摇摇头,说“因为这次天象之异,为五百年来罕见,你知前朝国祚几年。”
“一百三十馀年。”
“再前朝呢?”
“四百八十馀年。”
“此异五百年一生,每逢此世,天地剧变,往往促使改朝换代,小真真,你运气不太好,撞到风口浪尖上了。”国师表情安宁,不太像在说大事,但他口说的却是不折不扣的大事。
“请您详加说明,此异究竟是何异。”韩士真肃脸正坐跪起。
“没什麽好说的,说来也复杂,本来为师该助你渡过此难,可惜力不从心。”国师轻拍韩宝宝的背,又丢下一际震撼。
“您是说您也没办法!?”
“不是没办法,是没时间。”国师看著挺拔的皇帝,轻轻道“我大限将至,留不了多久了。”
“什麽!!!”韩士真惊诧的从蒲团上弹起。
“什麽什麽,小真真,不要什麽了,你当师父是石头精化成的,永远不会死啊,天命到了,人就必须离开。”老人语带戏谑,拍拍蒲团,意示他冷静坐下。
“师父!”都这时候了还开玩笑!
“我觉得这辈子真亏,被你的皇爷爷拐来当国师就算了,被你的父皇糟蹋成没用的老人也算了,三朝国师走到最後,还摊上了这麽个破事,连清清净净的飞仙而去都不可能,当万岁的国师果然是要万能,身体挺不住第一个就没办法。”
叨叨絮絮念了一堆,韩士真都听不进去,他满脑子都是大限将至,留不了多久,他登基之後,虽然不像作太子时这麽常来找师父,但师父一直在背後无条件的支持著他,也是他少数真心信赖之人,多年来亦师亦父,如今如今……
“小真真。”
“师父…”
“为师去外头转了一圈,给你找到了下任国师,性格是怪异了点,但能力绝对足堪重任。”虽然还有一些问题…但他没时间里厘清了,死马当活马医,最糟糕大不了跟没人镇住一样,亡国罢了。
“师父…您…”不能不走吗…韩士真低著头,说不出口,生死之事,由天不由人。
“振作点,你不是总说不威严无以驭下吗,你现在这张脸,别说驭下,驭匹马都不行。”国师将韩宝宝交还,韩宝宝哎依哎依的伸手去碰他父皇的脸,好像想抹去他皇脸上的苦苦。
轻握住韩宝宝的手,韩士真知道身为皇帝没有沈浸在私情的空间,他收起感伤,凛色问道“师父说的下任国师在哪?”
老人赞许的捻捻白胡,他这徒弟比起昏瞶的先皇,实在是好得太多了。“跟为师来。”
国师走下诸尖塔,回到大厅,对韩士真说“孩子先搁在这,免得一下子饿了哭。”
韩士真点点头,把孩子抱给上官乱,命他在原地等待,他一人跟国师来到府侧的偏门,外头停了一辆盖棚马车。
韩士真跟著国师登车,车夫驾一声就走了。
“朕以为他人已在府里。”若做这些举动的人非国师,韩士真定要怀疑此人有谋反弑上之心了。
“府里人多,他们不喜欢,再说事没确定之前,他们待国师府也不好。”
“他们?师父是说下任国师不只一人,还有事没确定是什麽意思?”韩士真狐疑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