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飞哼哼笑了一声。严天佐说“不算结交,朋友的朋友。”挤了个笑容,问陈午阳,“午阳哥什么时候来的北平?”
“我还要问你呢。走吧,去我那儿坐会儿,车就在外面。”陈午阳又请童飞。童飞摇摇头说“陈先生,说实在的,我跟你这位旧相识没什么眼缘,你们去聊,我还有的要玩。”说完,朝门口站着的男孩走过去。
严天佐撇过头去看那男孩儿,他战战兢兢地睁着眼睛,瘦小枯干的身形,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童飞走过去,他畏畏缩缩跟在后面又进了院子。
陈午阳看童飞走了,回头笑严天佐“你怎么惹了他了?”
严天佐松了口气,说“没惹,就是他说的,没眼缘。”
“说说吧,”陈午阳搭着严天佐的肩,“怎么来北平了?”
严天佐心中冷笑还高兴呢,来宰你的。脸上却笑道“北上找余老板,看看能不能有幸得见真身。”
“哦?”陈午阳眉毛一动,“还真巧了。下个月余老板有堂会,你跟我来吧。”
本来严天佐这个理由就不能算是瞎编,他来北平之前还真幻想过,或许有机会能亲眼见见余老板。他不南下,自己又难得北上,自然是有这个念头的。于是听到这个消息,倒把干掉眼前这衣冠楚楚的人的事情放在其次了。自己高兴着,顺口又说“我能带个朋友吗?”他想到了曹恩凡。只是说完自己也震住了。自己居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
陈午阳相当痛快地答应了。
走近陈午阳的车,司机立刻下来帮他们开门,把二人安排进了后座。
“先去我住的饭店坐会儿。”
严天佐和陈午阳并没什么交情,在上海的时候算是同山。八爷一门在帮内式微,除了严天佑兄弟俩没几个能扶上墙的。小八股党又日渐坐大,渐渐都能暗处压制师叔辈的势力了。陈午阳三年前才拜师进门,不久就把八爷手下的几处生意做活了,很受八爷器重,想着他日能和天佑能成为左膀右臂,重新在帮内立住脚。可是严天佑的性子不太能容得下别人,表面上师兄弟称呼,私下却盘查起陈午阳的来路,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查出了陈午阳是政府正在打压的革命党。于是,才有眼下严天佐和陈午阳同坐在一辆车里,行驶在午夜北平的路上的这一刻。
“午阳哥,你怎么来北平也没跟我们说一声?”
“八爷没跟你们说?”
严天佐摇摇头。
陈午阳笑笑说“八爷不太想管手下的生意了,他不想做生意,留着我干什么?我不像你们兄弟俩,跟着他十来年有情份。”
“他不想管生意不正好交给你?”
“算了吧,树大招风,我把生意做大了,先不说八爷会不会把生意交给我,其他的师兄弟能不眼热?能跟你兄弟俩一样心平气和的人可不多。”陈午阳说话还有些苏州口音,不过已经不明显了。
严天佐在心里叹口气是啊,我哥哥心平气和地让他亲弟弟来杀你呢。
说话功夫到了陈午阳下榻的饭店,比严天佐住的地方不知道好了多少。乘电梯上了三楼,是一个大套间。一路上都有人喊陈先生,门童伺候到两人进屋,马上有侍应过来上茶水点心。
严天佐腹诽要不是他哥哥不让他惹眼,这样的套间就是一个人睡三套也睡得起,何苦住那寒酸的旅店。他却没想,陈午阳一个人来北平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就如此发达的。
严天佐放松了戒备,人往沙发上一倒,外套敞开,枪露了出来。陈午阳走过他面前,突然在他面前站定。严天佐猛然坐直,然而陈午阳早已看到了。
“北上找余老板还带枪?”
严天佐整整衣服,脸上僵硬“我哥说,一个人在外面,谨慎点好。”
陈午阳递给严天佐一杯茶,笑道“你哥哥说的对。”
☆、不知道他与我是否一般
严天佐喝了两杯茶,没在陈午阳那里久坐。临出门时,陈午阳要开车送他,问他住哪。严天佐摆手说不用了,住的不远。陈午阳便没坚持,招来服务员送严天佐出去了。
走回路上,严天佐才终于放开手脚,忍了这半天,终于敢明目张胆地伸手去摸摸腰上别着的枪,回头朝三楼看了看,发现陈午阳的房间窗户不在这面。
回到旅馆,脱了外衣,摘下枪,放到桌子上盯着看。看了片刻又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单手举起来瞄准屋里放着的一只玻璃杯,作势开了一枪,口中“啪”地配音,接着又转身随便往屋里摆着的东西上瞄,口里“啪啪啪”不断。玩了一会儿,垂下手,反复看手里这冷冰冰的东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回真是冤家路窄,躲不掉了。
章晋平自从有了上次的教训,便没敢再问曹恩凡严天佐这几天不见人影儿的事儿。曹恩凡每日等不来严天佐,心里又是失落,又暗自松了口气。仔细分辨,还是失落多点儿。
眼看要进冬,穿的衣服也多起来了,对于打把势卖艺的人来说总有点儿不方便。曹恩凡穿着夹棉袍,虽说不至于舒展不开手脚,但人穿得鼓鼓囊囊的,舞起枪来总是不那么潇洒。章晋平卖的是膀子力气,耍大旗,举石锁,和他套路不一样。夏天穿着敞胸的白布坎肩,露出一身健硕肌肉,好看;天冷了,穿着棉衣棉裤,腰间还是条大红腰带,显得整个人壮实勇武,还是好看的。
曹恩凡竟因为这点事儿,动了另谋生路的念头。实则,这想法自从他认识严天佐没多久便有了,如今不过是想寻个理由罢了。
他这几日跟章晋平练了两套□□对双刀的对打套路,今天拿它收尾。他脑子里想着怎么跟章晋平开口,手上挑、扎不停,眼前章晋平也是将套路练得熟稔,两把大刀在眼前晃出一片银光。
最后动作停在曹恩凡枪尖直抵章晋平喉头,而章晋平双刀也把□□绞住上。四周迸发出叫好声。
二人鞠躬,举了小锣去敛钱。
天桥此时还是繁华的。尽管日本人已在南面虎视眈眈,但是旧都的百姓还是一如既往地会找乐子,对外面的危险浑不在意。这大概是几百年大清皇城,留下的自负气质。
章晋平和曹恩凡二人已算是小有名气,甚至有慕名前来观看的。虽不及同时拉洋片的大金牙、钻驴形的赛活驴等等,吃穿用度靠卖艺是没有问题了,甚至还能有结余改善生活。
曹恩凡拿着小锣,反面朝天,仍旧恭谦地不抬头,忽然嘣啷一声,一个一块钱大洋掉进锣里,曹恩凡抬头,果不其然是严天佐。
他愣了一瞬,淡然开口说“来了。”
曹恩凡表现得自然,倒是严天佐还有些不甚自在,抱着臂,耸了耸肩,嘿嘿笑了两声。曹恩凡没在他面前停留,往旁边走去。听到严天佐喊了一声“虎子!”
章晋平回头,见是严天佐展颜笑了,挥挥手。
严天佐本是还不想来的,只是早上旅店的人敲他房门,给他送来一封信。不出所料,是他哥哥写的。中秋那天寄信的一瞬间,他后悔担忧的就是这个。结果还是来了。
信不长,也没什么寒暄,一副有事说事的样子。严天佐看到信就这么几行,口里不满地哼了一声。严天佑从来就是这个德性,求人办事的时候好话说尽,一旦答应了他,便换上张公事公办的嘴脸,毫不通情。严天佐很是讨厌。如今看这信上的意思,是跟亲弟弟也一样这般。
严天佐从门口接过信,拆开,往回还没走到椅子就读完了。
“三大佬支持政府。杜先生应是主张不与日本合作,几笔和日本人的生意已停止。八爷似乎要转舵,背离杜黄张。陈午阳无论是革命党,还是倒向日本人,都需尽快解决。咱们兄弟前程,皆系于此。”
把信拍在桌子上,严天佐嗤之以鼻他哥哥得了癔症病了。然而,他坐下后重新拿起信又看了一遍,也觉不出他哥哥哪儿说的不对。只不过,八爷转舵让他震惊了好一会儿。又想起陈午阳所说的话,不禁确信,八爷大概是真的攀附了日本人,而陈午阳来北平跟日本人做生意,说不定就是八爷授意的。
严天佐越想越心慌。若真是这样,杀了陈午阳确实是他兄弟俩在帮内确立位置的好机会,可这样一来,八爷便被断送了。八爷这十来年对他兄弟二人甚是倚重,可八爷如果想通过朝向日本人来挑战杜先生的地位,实在有些自不量力。这事情之后,还要让哥哥想个保全八爷的方法才是。
旋即,严天佐又笑了。他哥哥?除了会想方设法保他自己万全,连弟弟都能扔出来卖命,还会替谁收拾烂摊子呢。
坐在桌边喝了口水,严天佐想,既然还是得杀,且人已经送到嘴边了,不如按先前的计划行事。于是硬着头皮出来见曹恩凡了。
曹恩凡心里是高兴的,许是高兴过了,强制自己压抑着不要表露,反而看上去有股恰到好处的波澜不惊。章晋平自是什么都不知道,人群散了便过来跟严天佐寒暄。严天佐扶了扶头上礼帽,从帽檐下看曹恩凡。曹恩凡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一副好整以暇。
严天佐来回看看对面两人后,没什么底气地说“这两天突然有点儿事。”
章晋平拍拍他胳膊“知道你忙。”拍完发现,自己手上的土在严天佐的大衣上留下一个白印子,又赶紧去拍打,结果越弄越脏。
“没事没事。”严天佐一直看着曹恩凡,及至章晋平拍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用手里攥着的手套去拍了两下。
章晋平不好意思地停了手。
“今儿一块吃个饭吧,我可能……”严天佐故弄玄虚,眼神闪烁,没敢直视曹恩凡的眼睛,转而对着章晋平说,“可能在北平呆不太久了。”
“怎么了?”章晋平问。
严天佐去看曹恩凡,见他转身去收拾兵器了,讪讪笑道“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这事儿的。放了东西,吃饭说吧。”而后,颇有些期待地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手里拿着刀,要往布里缠,听严天佐说要离开北平,心里咯噔一下,眼前蓦地一黑,抓住了兵器架子。这天还是来了。既然早晚要来,还是早来些好。他劝着自己,转过身,冲严天佐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一起吃饭,又对他毫不见外地说“帮我们收拾了吧。”
三人收拾了东西抬脚要走,见前面一队黑压压的警察走了过来,一人鹤立鸡群很是显眼,是童飞。
曹恩凡和严天佐俱是脚步一顿,彼此看了一眼,难得的心有灵犀了一回。只是曹恩凡担心的更多。既然在天桥碰上了,索性也不再掩饰,卖艺这事儿跟他直说了也好。
童飞果然一眼看见了他们,跟其他警察说了什么,朝曹恩凡走了过来。
“这是要干什么去?”他笑着问曹恩凡,见对方不答,便去看严天佐,脸上立刻换上了不屑的神情,“这回想着带恩凡逛窑子了?”
严天佐本应该立刻回嘴,却不自觉地先看了眼曹恩凡,恍然间不知自己心虚什么。曹恩凡闻言也看他,二人目光一对,彼此眼里都甚是复杂。眼前解释也解释不清,严天佐干脆丢开这边,朝童飞说道“童队长上次玩得可还尽兴?您这么熟,要带也得是您带我们去啊。”
童飞早是混不吝,自己什么名声自己清楚,没什么好掩饰的,连自己姥爷都不在乎,旁人揶揄几句,根本就是耳边风。他没有接严天佐的话,定定看着曹恩凡。
曹恩凡一手拿着红缨枪,一手帮章晋平提着石锁,想开口说什么。童飞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伸手拿过他的枪,在手里掂了掂,随意地说“那天你去我姥爷家我就猜到了。其实还特意来看过,不过远远看了一会儿,你不知道。”说完把枪交回曹恩凡手里。
曹恩凡点点头“别跟康爷爷说了,白让他操心。”
童飞笑笑“你就不怕我操心?三年前我说给你在巡警队找个差事,你不答应。现在宁愿来这儿卖艺。”
站在一旁的章晋平突然接了话“卖艺又不丢人。”
童飞这才注意到旁边这个愣头愣脑的汉子,一看便知是个粗人。而章晋平从童飞跟严天佐说话时就发现他不是朋友,甚至感到他两个人都不怎么喜欢他,童飞那句话,更是让他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童飞并不理会。曹恩凡不想多费口舌,劝慰地看了章晋平一眼,转口道“童大哥不是不出警了吗?”
童飞往远处指了一下,正是那一队警察“送个日本人去京汉火车站,大使。车在前面那条街等着呢。”
严天佐顺着童飞的手看过去,想到自己来北平便是在京汉火车站下车的,这大使是往南边去吗?
“那不耽误,童大哥去忙吧。”曹恩凡拉了拉严天佐。
严天佐回过神来,对童飞说“童队长您忙,我们先走了。”曹恩凡应声朝童飞点头,从他身旁走了。
照例是章晋平自己回家去放东西,严天佐跟着曹恩凡往兵马司胡同儿走。
本想是等着吃饭时闲聊再问的,可是路上曹恩凡有些忍不住了,开口说“为什么……”
“我要走了……”
二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便又陷入沉默。
曹恩凡推开院门,干巴巴地说“进屋喝口水吧。”
严天佐跟着进了屋,喝了杯水,曹恩凡把长|枪倚了,走到他旁边坐下。
“不是马上走。还得再过些日子呢。只是天桥我就不去了,其实今晚上主要是跟虎子说一声。”
曹恩凡看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说点什么,大概猜到他确实是有事。“出事儿了么?”
严天佐发现曹恩凡眼中关切之情尽显,是真的对他很上心,心里非常感动,后面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不拿我当朋友的话,就别说了。”
严天佐知道他是在激他,却又觉得他带着几分认真,不得不继续说“哪的话,当然当你是朋友了。”
忽然间,几声干涩的鸟鸣响起,严天佐抬头循声找着。
“在屋里呢。”
严天佐起身往里屋走,看见两只相思被放在床头,笼子干净,食水摆在一旁,两只鸟儿在笼子蹦着,时不时互相厮磨,忽就想起中秋那夜了,他回头,见曹恩凡一身夹袍站在门口,静静看他,明眸皓齿,筋骨匀称,被身后暮色照映,闪着暖暖的光晕。心中猛生出一股慌张,不由分说两步上前把人抱住。
曹恩凡一愣,只觉得他身上虽还带着点外面的凉气,但怀里暖的灼人。两手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抱了上去。片刻后,又安慰地拍拍他后背,问“到底怎么了?”
严天佐固执地拥着他,喃喃道“舍……舍不得……你。”
呼吸一滞,曹恩凡只觉得天旋地转,待眼前清晰了,轻轻“嗯”了一声。
☆、月中天秋薄寒绿窗人静
严天佐嘴里的“舍不得”是舍不得把曹恩凡拖下水。曹恩凡耳中的“舍不得”听来却有重重叠叠剥不开的许多意思,最后只好恍恍惚惚地应了他一声。
严天佐拍拍曹恩凡的背,直起身说“快走吧,虎子该等急了。”便一阵风似地掠出了堂屋,站到了院子里。曹恩凡定定神,握拳伸开,活动了几下手指,才跟着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