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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戏 完结+番外 第17节

作者:大醉大睡 字数:23824 更新:2021-12-30 01:15:47

    他没想到萧玖还带来了几位高手,更没想到秦颂风反应太快,竟然跟萧玖一起钻进水下地道。有这个毫发无伤的绝世高手在,地道中的埋伏自然远远不足。于是他派出手下身手最好的两名天罚派师兄弟和两名罪人之后,带上梯子和吸髓搜魂之药,乘船从洗心岛南边一个可容小船出入的狭窄山口出发,去山洞的另一个出口堵截萧玖。

    这四人才上船,就被巡岛的宋钢撞了个正着。

    他们见到宋钢,立刻开船,宋钢虽然不知真相,也觉得他们形迹可疑,带领全部人马跳上另一艘船追了出去。两伙人你追我赶,中间又遇上大雨险些遇险,后来还辨错了方向,因此耗时一日方归。这四人被抓住后抵死不招,但人人皆知他们亲近上官伍,宋钢上岸之后听说了萧玖遇险经历,再想到那艘船上的梯子和吸髓搜魂,自是恍然大悟。

    其实早在听闻秦颂风带着昏迷的萧玖进入铁桶的时候,上官伍已经明白宋钢为何突然失踪。所以他慌了神,在上官肆的食物中拌入迷药,寻找一个负责看守的多为“自己人”的机会,悄悄开锁进入室内,将上官肆吊死,又设下陷阱埋伏季舒流和孙呈秀,只求在宋钢归来前尽量削减岛上所有“敌人”的力量。

    他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萧玖这一行的每一个人。

    孙呈秀感叹“他们又不是没去过陆上,何必为一座小小的孤岛争得至死方休。”

    蒋苇道“我也不知自己做错何事,才教出这等儿子。”

    孙呈秀目露同情之色。

    “他杀阿叁也是策划良久。”蒋苇道,“收到阿叁的信后,他认为有机可乘,带着跟随他的三个人一起赶到平安寺,藏身于附近,准备伺机行事,后来看见党循和袁半江被生擒,阿叁以为大功告成毫无防备,便下了毒手。他们不知道阿叁和小杜互换了衣物,所以第一个杀的人是小杜,让阿叁有机会逃出去连累到过路之人。”

    季舒流抬头看了蒋苇一眼,觉得她漆黑的双目如同两片深潭,表面一丝浅淡的水纹,隐隐透出潭底激流暗涌。他被她深藏的痛苦所染,轻声道“前辈你只有两个孩子。”

    蒋苇凝视着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水光“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小杜也只有一个,你那位朋友,还有被害的过路女子,同样只有一个,无可取代。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诡异的消息。”

    “什么”

    “上官伍既不知道你们的朋友受了重伤,也不知道那对夫妻中的妻子不幸身亡。”

    第71章 最后的破绽

    一

    季舒流感觉心中奇异的不安成了真“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那天他和带在身边的三人分头去追阿叁,最后只有他追对了方向。他想杀那对夫妻灭口,不料一个武林高手从天而降,他不敢恋战,只能逃走,藏身在附近的山坳里,过了半个时辰悄悄潜回原地,看见阿叁的尸体还在,就送回了平安寺。”

    孙呈秀摸着下巴道“他会不会是不愿承认自己杀过毫无抵抗之力的路人,才粉饰了这一段”

    萧玖在床上虚弱地道“不对,他以为我知道这一段,才要杀我灭口。既然我迟早说出来,他还何必隐瞒。”

    季舒流在秦颂风怀里打了个寒战“二哥,你记不记得,最开始艾秀才分不清杀艾夫人的蒙面人是不是杀上官三公子的那个,你问他第二个蒙面人的剑上有没有血,他说没有,咱们才确定一共有两个蒙面人。但艾秀才的疑惑说明,两个蒙面人不曾同时出现在他面前。”

    秦颂风一敲座椅扶手“咱们没想到他们可能根本不是同伙。但第二个为什么要杀人”

    季舒流怔怔道“总不会鲁帮主说,那个谁还在人世。”

    他指的是上官判。秦颂风道“不可能,他若要杀潘兄,不可能让潘兄带着艾秀才逃走。”

    季舒流想想也是,潘子云近日武功大进,但还没到能匹敌一个绝世高手的地步,何况做父亲的怎么可能看着一个儿子杀害另一个儿子不阻止,反倒去灭口路人。他闭目片刻,又想起来一件事“艾秀才说潘兄刺伤过第二个蒙面人的腿,蒋前辈,你可记得,刚刚回岛的时候谁腿上有伤”

    “至少看上去都毫发无伤。”蒋苇回想片刻,摇了摇头。

    孙呈秀道“据艾秀才所言,第二个蒙面人杀害他妻子之后发了片刻的呆,才给潘兄救人的机会。你们说,会不会第二个蒙面人其实就是上官伍身边三人之一,亲眼看见艾夫人舍命挡剑后心生愧疚,所以在上官伍面前不好意思承认此事”

    季舒流道“似乎有可能。”

    秦颂风却不同意“你们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好了。我觉得宋掌刑才奇怪,他为何一见面就要求萧姑娘杀死上官肆,而且还硬说蒋前辈神智错乱。”

    “宋叔脾气向来古怪,而且他若真的心中有鬼,为何要表现得如此可疑。”萧玖却对宋钢有几分信任,“我怀疑是负责传信的那几个人里出了问题。”

    蒋苇忽道“之前我为了寻找破绽,执意要求陆上回来的每个人说出自己在永平府的行程,宋先生他们虽然认为我已经疯癫,耐不住纠缠,还是同意了。你们稍等,我把当时的记录取来给你们看看。”

    季舒流道“有劳。”

    二

    蒋苇的记录非常细致。

    上官肆至死不曾承认党循是自己派出的,所说的经历前后矛盾,但即使如此,她也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只在矛盾处做了些记号。

    上官伍以及他身边三人所说经历,今日看来自然是通篇胡编乱造,却比上官肆严谨不少。

    萧玖所怀疑的传信之人,出事那天上午聚在卢龙城内待命,似乎并无可疑之处。

    宋钢说他当时在北边,出事那天清晨乘马前去英雄镇,途中和彭孤儒会合,中午才到达平安寺,只看见了遍地尸体。下午,彭孤儒留在英雄镇四处调查,他则去桃花镇将上官肆绑了回来。

    彭孤儒的说法和宋钢差不多。

    “等等,彭孤儒为何会从北边来”季舒流压低声音道,“小杏不是说,那天上午有个乔装改扮,但身形谈吐很像彭孤儒的人在桃花镇打探上官肆的行踪彭孤儒也不曾提到他上午在桃花镇。”

    桃花镇分明在英雄镇南边。

    从桃花镇去平安寺,要路过万松谷,是有可能撞见上官叁被杀一幕的。

    秦颂风与他深深对视一眼,肃然问蒋苇“前辈,你可曾对他们提起这件事”

    蒋苇道“之前小季公子建议我继续隐瞒,所以我告诉他们,阿玖已经醒来,但她对五哥杀她一事十分吃惊,可见阿玖这次回来的确只是为了祭奠阿叁。寻常夫妻遇见这种事,虽然逃得性命,早已心惊胆战,怎么可能真的去告知阿玖,陆上又不像岛上只有几百号人。”

    “前辈你真英明。”季舒流十分真诚地赞道。

    秦颂风问蒋苇“前辈觉得,彭掌书是个什么样的人,宋掌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蒋苇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彭先生刚上岛的时候年方十五,心地仁善,对弱者存有同情,当初反对将我们送回家,他是言辞最激烈的人之一,后来天罚派痛悔前事,他也是自责最深的人之一。上岛三十年间,对岛上的各种规则如何实施,他最为热心;对天罚派的门规改动,他总是主张从轻,便如天罚派年轻弟子的慈母一般。这些年来,他购得很多史书,反复研读,想从里面体会治岛之道,我觉得他未免对这些专注过度。

    “宋先生则如天罚派弟子的严父,对海风寨和天罚派都主张从重管治,心里比较厌恶海风寨的旧人,甚至祸及下一代。岛上海风寨旧人生的孩子和天罚派弟子互相抱有不小的敌意,虽然所有人都难逃责任,我觉得宋掌刑责任最重。另外他早年是个极不讲人情的人,娶妻生子以后好了很多,虽然依旧严厉,至少不再偏激。”

    “那上官老掌门呢”

    蒋苇一怔“阿玖的爹么我不甚了解。他好像是个很容易改变的人,每一年都与前一年不大相同,叫人费解。不过可能只是因为他经历了很多常人没经历过的事吧。你为何问起他”

    秦颂风道“没什么,只是我之前在岛上,听见一位天罚派的前辈说,天罚派董掌门曾评价上官前辈秉性仁懦,随波逐流,空有剑术,不堪大用,感觉有些好奇。”

    蒋苇道“他在天罚派威望很高,我没听过这个说法。但天罚派本也不可能将这种事告诉我。”

    “其实我也说不清他,”萧玖目露怀念,“只知道他很爱剑法,也很疼爱我。他在我面前丝毫都不严厉,我一度奇怪为何别人说他以前杀性很重,但他对待我和对待外人自然不可能相同。”

    父母失踪那年她才十一岁,这个年纪上,做子女的若是深受疼爱,对父母的了解多半还不如外人。因为他们只能看见父母的好。

    众人各有心思,一时沉默,最后秦颂风道“宋钢执意杀上官肆,又四处宣扬蒋前辈神智错乱,表面上虽然可疑,但仔细想想,刚上岛的时候,彭孤儒提起蒋前辈言辞闪烁,还故意留给宋钢说,很像是刻意为之,何况他还行踪不明。明天咱们就探探彭孤儒。”

    三

    夜色已深,蒋苇回到铁桶深处去了。萧玖虽然不大说话,凝神听了这么久也难免困倦,眼皮渐渐合拢。

    今天应该早些休息,因为明日,宋钢和彭孤儒就要聚众探讨如何处置上官伍。

    秦颂风扶着季舒流的腰起身准备离开,可季舒流好像无力走路,又好像只是在逗着玩,软软地挂在他身上不肯移步。

    秦颂风犹豫片刻,不管真假,还是像在那地裂里一样,矮身把他抱回卧室,放在床上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也许因为挂念潘子云的事,他双眉罕见地微微皱起,但呼吸很平稳,身体挨到床的时候眼睛睁开一线,然后又懒懒闭上。秦颂风有点担心他其实是晕过去了,扣住他的脉搏数了一会,感觉虽然因为刚刚失血比平时弱一些,依然十分平稳,看来只是前夜没睡成,昨夜没睡好,刚才又用心过度的缘故。

    秦颂风舒一口气,松开手坐到旁边去思索此事前因后果,不知为何杂念总是不能摒除,回思良久,才想起人失血以后难免怕冷,于是走到床边拉过被子给季舒流盖上。

    季舒流又被惊动了一下,顺手摸一把秦颂风的腰,缩回手接着睡,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秦颂风盯着他的睡颜心想,他这一点实在好极,怎么吵都吵不醒,所以自己虽然睡得比他少、还有点粗心,也完全不用害怕吵到他惹他生气。

    秦颂风终于觉得心中安静祥和,杂念不扰,可以继续思考明天的对策了。

    可惜他思考了一半,突然被隔壁萧玖室内轻微的剑鸣惊起。

    似乎有人自隔壁破窗而出,季舒流也惊醒了,拔出剑护身。

    秦颂风将窗户推开一道小缝,钻了出去。眼前的一幕竟令他骇然。

    一缕晦暗的银光自窗外不远处的树后亮起,霎时间划破黑暗,笔直地逼近比秦颂风早一步跟出窗外、脚刚落地的孙呈秀。持剑之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刺出的这一剑朴实无华,甚至不曾带起风声,带去的只有一股肃杀。

    秦颂风胸中一丝兴奋被焦急冲淡,兴奋在高手看见一个与自己相当的高手时的本能,焦急在那一剑所指却是孙呈秀。

    孙呈秀自知不敌,脸上微微有些失色,然而不避不让,左掌推动右腕,用仓促中凝聚的全部力气横刀格挡。

    却仿佛差了一分之距。

    秦颂风的剑自她旁边切向用剑之人的右臂,自觉已经相救不及,然而就在剑尖触碰到孙呈秀衣襟的瞬间,那把剑猝然收了回去,就像它刺来的时候一样快。

    收回这一剑需要的功力,只怕比刺出这一剑难上数倍

    能发能收的神秘高手随着收剑的势头后退,人剑如一,迅速融进了夜色。

    孙呈秀怔了片刻,磕磕巴巴地道“那个人那个人难道我怕睡觉的时候碰到阿玖伤口,在旁边打了地铺,一觉醒来,发现屋里多了个黑影,就是刚才那个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却在阿玖床前弯下腰,用手去摸阿玖的脸。”

    “什么”秦颂风一瞬间还以为那绝世高手竟是个色鬼。

    孙呈秀也看出他想歪了,赶紧补充“就像一个长辈,一个父亲。”

    萧玖已经挣扎着站起身,站在窗口道“是你吗”

    夜色中的远方静悄悄的,始终没传来任何应答。

    除了上官判,谁还有如此的剑法之前来挟持萧玖的人莫名其妙地被几个武功平庸的天罚派女弟子轻易俘获,难道是上官判以绝世剑法暗中出手

    秦颂风疑惑着不便开口,最后还是孙呈秀将萧玖扶回床边“你也觉得是令尊”

    萧玖闭上双眼“我们都不了解他。”

    第72章 大局

    一

    对上官伍的“审讯”于清晨鸡鸣时分开始,就在洗心堂最大的一间厅内。外面的天还是半黑的,屋里也不曾点燃油灯蜡烛,窗纸外漏进来的黎明微光之中,所有人静静坐在室内。

    彭孤儒在左,宋钢在右,蒋苇在彭孤儒更左,萧玖在宋钢更右,每人身前都放有一张桌案,摆着些许纸页。

    孙呈秀、秦颂风、季舒流依次坐在萧玖之侧,那是蒋苇力争之下,终于让他们前来旁听。

    上官伍依然被以礼相待,坐在众人对面,只是手脚上了镣铐。他的气色不差,用衣袖挡住铁链,依然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彭孤儒目光深邃,难以看出真实意图;宋钢木然坐在原地,眼中一片肃杀。

    “很好,天罚派竟养出你这种东西。”宋钢一开口便是痛斥。

    上官伍用他一贯谦和的语气认罪“我的确是天罚派的罪人,多年之后,居然又重复了当年自相残杀的惨剧。”

    上官伍的语气仿佛是忏悔,但言语本身好像又有点反讽的意味。宋钢双目如刀,钉在上官伍脸上“我们当年至少是为了理念不合,你为的又是什么狗屁。”

    上官伍平静道“自然也是理念不合。掌刑,你平心而论,一个人犯过罪,他的后代便也活该受人鄙薄么为什么天罚派的后人都要戴黑头巾,海风寨的后人都要戴白头巾,这岂是公平之道”

    彭孤儒道“阿伍,你错了,这件事不该怪老宋,岛上并没有这个规矩。但是你们这一代的孩子长到五六岁之后,本门之中做过父亲的人,自然不肯让自己的子女同海风寨罪人的子女交朋友;海风寨的人也不敢让后代与本门弟子来往,若有谁敢给儿子戴上其他颜色的头巾,首先便被自己人视为出头鸟耻笑。慢慢地事情才发展到如今这样。”

    “或许我确实错怪了他。”上官伍道,“但,请问当初三哥和四哥为何争吵不休,以至四哥决定杀害三哥时丝毫都不手软”

    彭孤儒道“他们自幼脾气不合,争吵都是为了一些小事,只恨我忘了阿肆脾气暴躁,有时不顾后果,未能及时阻拦。”

    上官伍道“他们脾气不合,是因为互相看不惯。三哥太重视他的洁癖,和极好的朋友都可能为此翻脸,四哥最重朋友情分,所以看不惯;四哥贪恋繁华,只顾寻花问柳,三哥觉得风月场所肮脏丑陋,所以看不惯。其实这一路,只有我收获最丰,不但结交了一些朋友,也找到几处确实适合隐居之所供众人选择。他们二人沉迷享乐,远不及我。”

    宋钢道“那又如何我让你们彼此竞争,没让你略胜一筹便去杀人。”

    上官伍道“好,就说杀人。我杀人的手段十分卑劣,杀害三哥时,嫁祸给四哥,暗算阿玖时,又嫁祸给四哥。可叹宋掌刑对此坚信不疑,甚至认为我母亲得了疯病。试问我为何总能嫁祸成功一是因为他居心不良,留下无数破绽,二是因为,他将戴白头巾的兄弟们视同罪人,所以很多归他管治的人愿意追随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十五岁生日那天,一群师兄弟约好为我庆贺,最终却只剩下一片哭声,因为华师兄和海风寨罪人的女儿傅姑娘相恋,被华伯硬生生拆散,竟然双双殉情。傅姑娘自幼丧父,从小性格安静拘谨,是个好女孩,她自杀前还留下遗书让华师兄别太伤心,日后替她关照她的母亲和哥哥,我一直觉得她是害怕华师兄随她而去才留书的,可惜华师兄悲愤之下,依然自杀以谢。”

    说到此处,上官伍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甚至有一丝泪光“华伯是宋掌刑的人,请问宋掌刑,傅姑娘究竟有什么错,华伯嫌弃她的出身,你为何不阻止如果你当时来不及阻止,为何几年前沈师妹和胡二的侄子相恋,你依然任凭沈叔痛打沈师妹如果你出面制止,胡二叔侄和沈师妹怎么会甘愿去做死士。

    “不错,从十五岁生日开始,从生日再也没人祝贺开始,我就想让自己的权力再大一些,我想改变岛上的局面,因为你们的做法我永远不能认同。”

    也许因为上官伍的眼睛亮得异常,宋钢犀利的眼神不觉从他脸上移开,彭孤儒更是喟叹不已,只有蒋苇神情不变“难道要改变岛上的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死你三哥和四哥么你四哥确实有些轻狂偏颇,但你三哥对待海风寨旧人向来心慈手软,在他们中间声望甚高,前日你能诱使小井自杀,正是因为阿叁处理岛务的时候曾经救过他父亲一命,小井感激在心,不惜舍命替他复仇。可你第一个杀的,为何不是你四哥,却是三哥阿叁从小让着你,有什么东西自己不要也先给你,你对他下手,恐怕是因为只有他死了,海风寨旧人才能真正倒向你。”

    “绝非如此。我确实对不住三哥,”上官伍承认,“但三哥就错在文弱胆怯,遇事不争。归他管的人,他可以极力宽仁以对,却从没想过要改变岛上的局面。也正因如此,虽然我文武都比三哥强上许多,本门的长辈依然更偏向他。自古以来,年长的人都不想看见任何改变。”

    “我知道你慷慨陈词说服了很多人追随你,做你的死士。”蒋苇的腰挺得很直,目视前方的柱子,并不去看她的小儿子一眼,“然而我认为你即使当上天罚派掌门,也做不到你的许诺。”

    上官伍一字一顿地道“我做得到。”

    蒋苇道“你可以公平对待海风寨旧人的子女,但禁止父母拆散情侣,禁止出身较高的人自命尊贵,区区一个掌门是做不到的,即使像某些人的玩笑一样,你荣登洗心王大位,同样做不到。至于当年傅家小姑娘的事,与其指望宋先生出面劝说老华,不如鼓励年轻人再坚持己见一些,也再珍惜性命一些。反正老华即使棒打鸳鸯不成,也不敢真的将他儿子如何,天罚派的门规和外面不同,就算父亲杀子也是同门相残的死罪。”

    “母亲此言差矣,”上官伍不服,“是人都有软弱的一面,难道软弱的人就活该失去机会只有我来做掌门,首先打破天罚派和海风寨年轻人之间的界限,评价每个人只凭学识、武功、人品,不论出身,慢慢地,众人才可能耳濡目染。”

    “如果你真的认为不该以出身定人”蒋苇暗含讽刺的目光落到上官伍脸上,“别忘了你只是上官掌门的儿子里最优秀的,却不是整个天罚派最优秀的。你为何不建议宋、彭两位先生把全部天罚派男女弟子纳入掌门人选”

    上官伍脸色微变“因为比我优秀的人,未必与我理念相合。我只能抓住这个机会。”

    “你的话说得很好听,但你若真的重视公平,还应该看见,海风寨小头目的后代和普通喽啰的后代之间同样不能随便往来,可你并不关注这些,因为对你而言,小头目的后代远比普通喽啰的后代有用。几年前,宋、彭二位先生就已经让你负责一部分岛务,你又何曾拆下你身边所谓兄弟们的白头巾。

    “一个自己躲在暗处,让兄弟们冲锋陷阵当死士的人,是为破除成见而争夺掌门之位,还是以破除成见为名争取掌门之位,我认为是后者。”

    上官伍愤然道“如果我真是这种人,那些为我的计划赴死的兄弟,岂肯舍命追随母亲,我在岛上长大,或许见识微浅、瞻前顾后,比不上你统揽全局,但我与两位兄长之争,绝非为了私利。我可以说,即使四哥也不是为了私利,他认为海风寨旧人必需严刑管治,否则必然再生大乱,嫌三哥过于软弱,才执意争夺掌门之位。你不该这样侮辱我们。”

    蒋苇冷笑一声,闭口不言,显然并不相信。

    彭孤儒却似乎愿意相信他的自辩,眼中流露出一股痛心疾首的疲惫“你们这些孩子,太过糊涂。”

    “别再多说。”宋钢威严坚定的声音沉沉响起,“无论他为的是什么,都必需门规处置。”

    彭孤儒哑声道“你说门规吧。”

    “上官伍,你跪下。”

    上官伍从容整理好衣物,然后才双膝触地。

    “上官伍主谋杀人多次。在平安寺杀死五名同门,其中一人是亲生兄长;追杀上官叁途中意欲灭口两名路人未遂;在洗心堂杀死上官肆,同为亲生兄长;在蒋夫人住处门前谋杀上官玖未遂,为亲生妹妹;在后山谋杀季少侠和孙女侠未遂。除此之外,还曾蛊惑胡二等人舍命栽赃。”

    宋钢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良久不语。

    彭孤儒缓缓站起身,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上官伍,“宋师兄,这三十余年里,我时常想起老掌门的恩情,当年许多兄弟和我一样,得知同门相残的真相,心痛如绞,只觉得从幼年至今的勤奋都成了一场笑话,方师兄和陆师兄甚至当场发狂自尽。若非老掌门一番劝解,我当时,也只想随他们去了。”

    宋钢多皱的眼皮耷拉下去“那时你还小,我的错最重。我也有过自尽的打算,只怕其他兄弟跟随,甚至想要等大家散了,自己找个无人之处,悄悄了断。”

    彭孤儒低声道“老掌门的血脉不能断在这里。岛上本已不适合居住,我们带着他一起到陆上去,为他娶妻生子,等他有了后人再也不迟,你觉得如何”

    宋钢不知是年老以后对小辈心软,还是被彭孤儒刚才的一番言辞打动,不置可否,回过头用征询的目光凝视萧玖,眼中隐隐有恳求之色。

    蒋苇是上官伍生母,不可能力主处死他,但萧玖身居掌剑之位,又同为上官判血脉,如果坚持处死,他人却难以提出异议。

    然而萧玖没有看宋钢,她一边手肘撑在桌面,单手支额,似是在闭目养神。

    宋钢松了一口气。

    彭孤儒一番言语不过说来冠冕堂皇而已,此刻都不杀,再过几年上官伍有了儿子,自然也会为了他的妻儿而饶他性命,宋钢又如何不知可这几个月前还力主杀死上官肆偿命的老人,居然也在上官氏香火即将断绝时心软了。曾号称“死且不惧,何惧断子绝孙”的天罚派,三十年后,终究还是变成了凡夫俗子。

    上官伍闭着眼睛,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点得意也没露出来。他杀死上官肆,真的只是为了方便栽赃嫁祸他是不是早就想到,只有杀死上官判所有其他的儿子,才能让宋钢这样的人也不忍下手

    季舒流看了他一会,忽然道“大家都明白,上官四公子秉性轻狂,如果必需选一个留下来接任掌门,最好选五公子。大家也都明白,如果五公子杀人事发,彭掌书重视老掌门血脉,可能选择网开一面,宋掌刑重视天罚派门规,多半选择痛下杀手。”

    彭孤儒审视着季舒流“季小公子,你可是路见不平,觉得天罚派包庇老掌门之子不妥”

    “并非如此。”季舒流道,“我只是想知道,彭掌书是否早已认定五公子就是天罚派下任掌门的最好人选;还想知道,彭掌书的腿上是否留着不足半年的短刀新伤。”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红色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彭孤儒的眼睛里。

    他脸上缺失的血色,好像被日光填满了。

    季舒流不慌不忙地补充“桃花镇虽然人来人往,但生面孔四处打探,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你上午还在英雄镇南边的桃花镇打探上官四公子的行踪,中午为何又跑到英雄镇北边,同宋掌刑偶遇”

    秦颂风原本坐在季舒流背后,左腿在地上一蹬,便闪到了门口处“那对过路夫妻,还有仗义出手的路人出了什么事,彭掌书看来很清楚。”

    秦颂风是一个怎样的高手,彭孤儒自然更清楚。

    他迅速后退,一个侧翻撞出窗外。秦颂风和孙呈秀一同追了出去,季舒流因为背上有伤,留在原地未动。

    上官伍一脸震惊地看着彭孤儒离开的方向他根本不知道彭孤儒为包庇他杀了人。

    世事,竟然能荒诞到这样的程度。

    二

    蒋苇站起身问宋钢“宋先生,事已至此,你准备如何”

    宋钢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苍老“我不知道,但那位秦二门主未来成就绝不会低于老掌门,他若要杀老彭,老彭必死无疑。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说完他就心灰意冷地伏倒在几案上。

    上官伍依然跪着,目光平静。蒋苇静静地走到她仅剩的儿子面前,跪坐于地,凄然道“你三哥死前,有什么遗言吗”

    上官伍用悲伤的语气道“他没来得及说出来。”

    “他恨你吗”

    上官伍没有回答。

    “无论如何,我在这世上只剩下你一个儿子了。”蒋苇跪直身体,伸出左手,缓缓搂住了上官伍的后肩,“我十月怀胎将你们二人生出来,小时候,你和你三哥一左一右在我膝前环绕,缠着我玩闹,彼时情景,历历在目。”

    上官伍叹息一般道“娘。”

    “嗯。”

    萧玖悄悄闭上了眼睛。她不是不忍看上官伍,她不忍看的,是蒋苇。

    蒋苇不曾习武,但上官伍手脚上的镣铐束缚了他的武功,蒋苇的手却稳若磐石,一把锋利的匕首从上官伍肋骨的间隙刺入,准确地刺进心脏。

    “你”血被刀刃封住,尚未流出,所以上官伍没有立时死去,他保持了一辈子的温文风度荡然无存,狂怒道,“你好毒的心肠”

    蒋苇站直了身体,退后三步,避开他的眼神,平静道“你杀死两个亲生兄长,还险些杀死亲生妹妹,其他有关无关人等的性命不知被你葬送了多少,你好毒的心肠。”

    上官伍已经歪倒在地,不甘心的眼睛死死盯着蒋苇“我没有你这种母亲,你这毒妇。我问心无愧,我为的是岛上的大局”

    蒋苇道“从古到今,多少真的大局三年五载就荡然无存,但从古到今,杀人都得偿命。”

    上官伍忽然哀叫一声,匕首不慎在胸腔内滑动,大片的血渗出来,他的人也痛得在地上抽动。蒋苇咬紧牙关,缓缓道“我替你拔出来,痛苦就会中止。”

    她弯下腰,就要拔出上官伍胸前匕首,可是屋子的窗户突然又碎了一扇,一个蒙面黑衣人抱起上官伍退到另一边,颤声道“你撑住,别害怕,我试试能不能救你。”

    上官伍目光涣散茫然“你是谁”

    蒙面黑衣人合中身材,腰悬长剑,便是那天偷偷潜入萧玖卧室的上官判。他一边在上官伍胸膛许多穴位上轻点,一边哑声道“我是我”

    他嗫嚅了很久说不出来,然后他就不必再说了。蒋苇的手太准,上官伍已经在他怀中死去,死去的上官伍闭着眼睛,脸上尚存一丝求生的渴望。

    上官判垂头看着多年不见的儿子僵死的脸,突然长声哀嚎,良久,他抬起血红的眼睛看向蒋苇。

    萧玖站起身,左手按住肋下伤口,右手毫不犹豫地拔出剑指向他。

    上官判立刻轻声道“阿玖,是我,你快坐下,小心崩裂伤口,别害怕,我不会伤害她,我谁也不会伤害,只是你们你们为何不能留他一条性命呢即使他死了,阿叁和阿肆也活不过来了。他只有活着,才能追悔犯下的过失。”

    萧玖盯着他,眼中喷薄欲出的情感渐渐冷却,忽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上官判平伸双手,示意他绝不会猝然拔剑,然后才问萧玖“我刚才就在外面旁听,你带来的几个朋友,真的是来杀孤儒的。”

    萧玖道“他们是来杀凶手的,刚刚他们才知道谁是凶手。”

    上官判痛苦道“他做错了事,但他是你彭叔,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彭叔,你怎么忍心。你去请他们放过孤儒好不好”

    萧玖道“我做不出这种事。”

    上官判血红的双眼溢出泪水“我可以让孤儒付出代价,但是他毕竟看着你长大。人犯了错不能改吗,洗心岛上这些海风寨悍匪都已经改过自新了,为什么不给他们一个追悔的机会”

    萧玖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憋回去,只是道“自然有为什么,我没必要和你解释。你做的这一切,又何曾向我解释。”

    上官判犹豫着看她几眼,掉头冲出门外。

    季舒流皱着眉追了出去,萧玖也缓慢地站起身,只剩宋钢一人坐在椅上,目光呆滞,微张着嘴说不出话。他也许今天才真正认识了蒋苇这个人。

    两行泪水从蒋苇眼中缓缓地落下来,她跪在上官伍身边,轻轻抚摸死去的小儿子的脸,身体已经哭得哆嗦个不停,手却依然稳定。

    她心中一定非常痛苦,但她,似乎并没有后悔。

    第73章 迷途已远

    一

    彭孤儒孤独的身影在后山穿行,他才四十多岁,一生中体力的巅峰尚未过去,何况他对洗心岛的地形比任何人都熟悉,秦颂风这般江湖未逢敌手的轻功,也难以追上他。

    他一边奔逃,一边吹起凄厉的哨响,从洗心堂一直冲到后山,绕过无数黑黢黢的地裂,最终进入一片荒凉的坟地。

    坟有数十座,全是老坟,格外粗陋,木制的墓碑经历了风侵、雨蚀、虫蛀,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却无人修整。

    秦颂风之前查探地形时已经得知,这里埋着当年天罚派刚刚登岛时击杀的海风寨悍匪。

    九个黑衣黑巾的天罚派弟子已经肃立于墓碑间,三三成阵,九人更成大阵,每个人都是双目炯炯,肌肉从四肢武装到脖颈和脸上,依稀便是当年天罚派弟子的模样。

    但若是当年的天罚派,早已自行清理门户,哪里轮得到秦颂风来杀彭孤儒。

    秦颂风示意身边的孙呈秀暂停,平视着站在远处阵眼上的彭孤儒道“彭前辈,你不解释几句吗”

    彭孤儒微微叹息一声,蓄势待发的姿势却丝毫没有放松“看见你们的眼神,我就知道,你们的来意就是替那些路人复仇,根本不是为了帮阿玖清理门户。

    “我并不想死。我放心不下岛民回归陆上一事,放心不下他们融入普通百姓、获取常人身份的种种困难,更想知道,那些罪人将来摆脱了天罚派的束缚,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做个守法的良民。

    “但今日如果我不敌,死在你们手下,请你们回去告知宋掌刑,我绝非不想救阿叁,只是赶到的时候迟了一步,他已经身亡。那时我还不知道阿肆意欲谋杀阿叁,只是担心宋掌刑执意处死阿伍,留下阿肆。阿肆行事未免太荒唐了些,整个天罚派恐怕都要败在他手上。”

    秦颂风道“你竟然不担心上官伍心如蛇蝎。”

    “之前我力主不杀阿肆,就是因为阿伍这孩子才能不差,心性却太狠,留一个阿肆在人间,才能令他有所顾忌。没想到我竟没能保护好阿肆。”

    孙呈秀上前一步,瞪着彭孤儒道“所以你就去杀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夫妻,还有路见不平的江湖同道。你不是个好人么,你不是连节妇村那些女人被逼自杀的结局都不忍心看到么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阿玖从没怀疑过你,我们谁都没怀疑过你。”

    彭孤儒深吸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将岛上的局势看得比无辜之人的性命更重。”

    孙呈秀神情激愤“谁说没有办法那对秀才夫妻胆小怕事,又不是江湖人,更不知道阿玖是谁,只要你威胁一番,他们怎么敢说出去。你可知道我们最初为何没有直说来意因为那秀才根本不记得上官叁对他说了什么”

    彭孤儒沉默片刻“我当时觉得赌不起。”

    孙呈秀怒道“你对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却轻贱至此”

    秦颂风从后面拽了她一下,向来厚道的语气里带上几分嘲讽态度“要是换个世家子弟名门高徒,衣着光鲜举止不俗,身上背个高点的功名,一出手亮个响当当的门派招牌,我看彭掌书即使有把握灭口,也未必敢下杀手吧。”

    彭孤儒道“也许你说得对,我欺软怕硬,其心可诛。”

    “欺软怕硬是一层皮,里子是什么,彭掌书你应该清楚。”秦颂风目光犀利,虽然尚未拔剑,并不魁伟的身上已经散发出难以忽视的杀机,“天罚派以前说代天行罚,罚的都是你们看来的强者,帮的都是你们看来的弱者。你当年替岛上这些女人说话,不也因为她们境遇凄惨,在村里死活都只能由别人做主什么时候开始,你反倒帮着堂堂天罚派掌门候选的上官五公子,去杀穷酸秀才和只会用几手野路子的江湖人了难不成是从有人说你是丞相开始的”

    “上位者”,性命永远比“下等人”金贵,犯了错永远不与“下等人”同罪。

    至此,多说无益,不如动手。

    二

    潦草竖起的木碑早就朽坏大半,在剑风之中断裂、倒塌,尚还直立着的,也被剑痕抹去了名字。这群三十多年前的嚣张凶残贪得无厌之徒,无人扫墓,无人回忆,其中一人的骸骨被挖出来故布疑阵都无人知晓。而今天,他们最终连墓碑也没能留下。

    彭孤儒出剑不多,更多的是冷眼旁观,引导三个剑阵的走向,他挺拔的身影气度不凡,威风凛凛。阵中九人大概经历过长久的磨合,确实默契无比,彭孤儒指挥他们如臂使指。

    秦颂风和孙呈秀之间却是另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并非源于训练,而是源于彼此的了解,以及身为高手,对战局相似的判断。

    彭孤儒的剑阵漩涡一般旋转着,欲将阵中的一切吞噬。

    孙呈秀沉稳老练,长刀施展开来,风声凛冽,牵制着对方十人的动向;秦颂风身形变幻莫测,倏忽来去,从最不可能的缝隙穿过,在剑阵中制造着一个个轻微的混乱。

    剑阵最怕的是混乱,混乱渐渐从点拓展成面,最终,整个阵法被长刀拦腰断成两截,撕开一道缺口,秦颂风穿过缺口,如一阵风般卷到彭孤儒面前,软剑挥洒,逼出了彭孤儒骨子里的阴鸷。

    彭孤儒的手下开始拼命了,但孙呈秀不怕他们拼命,鲜血一次又一次炸开,洒在倒塌的墓碑上。

    彭孤儒本人算是个高手,却似乎太过惜命、太过稳妥了些,高手过招便如两军交战,严谨勇猛者可胜,稳妥惜命者却处处受制。

    秦颂风心中有一股怒火燃烧,那件原本不该发生的意外一直哽在他胸中,他不曾像季舒流一样狂怒、痛哭,这股怒火烧得平稳而绵长,灌注在他的一招一式中,令他的剑锋愈加不可抵挡。

    彭孤儒退后,再退后他背后已是一片陡坡,突然脚步微顿,高高跃起,空中身形一变,那一瞬间仿佛化为虚影,俯冲向前,剑光缭乱,耀人眼花。

    这才是他真正的实力,也许比上官判差上几分,但也不失一流水准。

    秦颂风没有躲避,挺剑而上,正面迎战彭孤儒酝酿多时的华丽一击,只听锵的一声锐响

    秦颂风的软剑并未与彭孤儒的重剑相击,它只是划过彭孤儒的剑面,以柔胜刚,撞歪了彭孤儒的剑锋所向,然后剑身一荡,切在彭孤儒腹部。

    彭孤儒闪避及时,腹部的伤恰与潘子云相似,鲜血染红了半边身体,他幽幽地说“后生可畏。”

    秦颂风边以快剑急攻边道“要是再给我五年,我能让你觉得潘子云也很可畏。”

    “他叫潘子云他究竟有何来头”

    “来头这个词儿,”秦颂风讽刺,“果然是彭掌书的风格。”

    彭孤儒淡定的气势渐渐崩溃,破碎成尘,仿佛盔甲销尽,露出内里不堪一击的身躯。

    他胸腹间再受重创,轰然倒地。

    一道不起眼的剑光突然从坟地边缘的树丛里射出,人剑合一而来,瞬间逼得秦颂风后退三步。全身黑衣的上官判站直身体,右手长剑直指前方的秦颂风,左手抬至头顶,摘下了密不透风的头套。

    三

    “他是萧姑娘的父亲。”季舒流不顾伤势,紧随其后狂奔而至。

    其实他已不必说,萧玖的眉眼,能从上官判这张脸上找到许多类似之处。

    秦颂风深吸一口气“上官前辈,彭掌书为灭口杀害了无辜的过路女子,这可是黑白两道共同的大忌。”

    “我知道。”上官判缓缓说,“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犯此重罪,但是秦二门主,杀了他,死者的性命也救不回来了。他可以用后半生补偿被害之人的亲眷”

    秦颂风道“彭掌书要补偿他们的亲眷,就更得下去了。那女子是独生女儿,死后没几天,父母相继过世,想必你也能猜出他们是怎么死的。”

    上官判的眉毛痛苦地皱起,加深了眉间川字的轮廓“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了全岛的人,我的同门,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女儿,还有孤儒,全都是我一个人害的,他们犯下的罪孽,你若要算,就算在我头上吧。”

    秦颂风平静地问“前辈是怎么害的”

    “你要是从小就长在这座岛上,慢慢地,你也会眼睛里只看得见这座岛,以为自己是王侯将相,能掌控别人的生死”上官判咳嗽了两声,“是我年轻的时候愚昧无知,才毁了一岛的人。”

    秦颂风道“真的王侯将相,如果因为这种荒唐理由杀死我的朋友,我也是要暗杀他的。”

    “今日少造一分杀孽,年老后就少一分追悔。你是个天赋难得的年轻人,老夫怎能眼看你犯下我当年的大错,既然你执迷不悟,就让我来点醒你”

    上官判率先出剑,秦颂风只能还击。

    孙呈秀也想冲过来,彭孤儒众手下见状奋不顾身地将她牢牢缠住。

    季舒流刚才追上官判追得太急,背后的汗水浸透了尚未愈合的伤口,疼得一停下脚就难以重新迈步,直到此刻他才缓过来,咬牙走近,站在秦颂风背后。

    上官判剑法老辣,从年轻时无数血战中磨练而出,而以前锋芒毕露造成的过刚易折,却被年老以后渐渐平和的心绪压制,最终铸就成今日这勘称炉火纯青的外和内刚。秦颂风剑法尚未练至真正的巅峰,然而年轻力壮,况且步法复杂,身影和剑影都是虚实难辨,在上官判这老人面前,渐渐占了上风。

    这不是生死决斗,上官判并不想杀人,秦颂风也不想,上官判只是为了保护彭孤儒,秦颂风也只是为了绕过去杀死彭孤儒,二人各有顾忌,始终无法分出胜负。

    季舒流缓缓拔出了他的雁回剑。

    上官判见状先道“季舒流,为何你也不肯放过他我听过你的名号,你长于黑道,以前也做过包庇旧日亲友之事。”

    季舒流却没做过当面阻止死者亲友复仇的事,他没有解释,而是讽刺道“晚辈一向帮亲不帮理,这次也是帮亲,但这次理倒也在我这边。不过上官前辈,多年来你究竟去了何处,既然连晚辈这等无名之辈都知道,想必也在陆上行走江湖,为何却不曾去探望一回令爱,那天你终于去探望时,我们险些以为令爱遇到了色鬼。”

    上官判的剑法仿佛被他噎住,少了几分行云流水,半晌方道“我在西北,化名魏尚。”

    秦颂风震惊道“你是西北佛侠。”

    那是行走于西北的一个武林高手,满身满脸都是古怪的烧伤痕迹,自称身负罪孽,行走江湖就是为了赎罪。他自成名以来救人无数,却宁可自伤也从不伤人,剑法只用守势,借牵引格挡之力阻止行凶者出招。

    据说每次成功之后,他便喋喋不休地劝告行凶之人向善,不管行凶者是谋财害命还是报仇雪恨。他说的其实并非佛法,但江湖中都感觉无甚差别,怀疑他是哪个高僧所扮,因此称他西北佛侠。

    烧伤自是易容的手段,只不过

    秦颂风道“判官变佛爷,你不是为了让我笑得拿不住剑才瞎说的吧。”

    上官判却肃然道“我自然是真心赎罪。”

    “算了,他比彭掌书还不可理喻。”季舒流道,“彭掌书,你可相信其实我刚才出言探你的时候,还宁愿自己猜错了,宁愿重新寻找线索。”

    彭孤儒不语。

    季舒流动情道“我相信你至今良心未泯。据那秀才所说,你的剑原本是要先杀丈夫的,看见妻子为救丈夫而死,你呆在原地,才给了潘子云偷袭的机会。你为何呆住,是不是也敬佩那女子的刚烈,后悔自己杀害了她”

    彭孤儒长长叹了一口气,眼睛竟有些发红“我确有重罪,可惜竟然已经没有补偿的机会。”

    “我们的朋友就是你的机会。如果你当时直接逃走,事后真心忏悔,难道我们真的非杀你不可吗即使宋掌刑听闻,恐怕也念在多年兄弟情义,不忍将你处死。但你却对你的机会下了毒手。”

    彭孤儒沉默。

    季舒流道“现在你依然不肯抓住机会。我以为你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以为你愿意自杀谢罪,不至于把事情弄得这般难看。”

    “抱歉,”彭孤儒道,“我心愿未了,不想坐以待毙。”

    “那就说说潘子云的来头如何,”季舒流的声音冷下去,“刚才你问的,为何不是潘子云与我们有何关联,而是潘子云有什么来头潘子云是什么来头,被杀的秀才娘子又是什么来头如果他们真有多大来头,还用得着我们来替他们复仇么他们的来头,就是半生多磨多难,危难关头却肯挺身而出,叫人无法坐视他们遭人谋害,却任凭真凶逍遥自在”

    季舒流努力不让自己过于愤慨“上官掌门,刚才你已经听见了,你力保的这个人并不是一时冲动做错了一件事,而是错上加错,罪上加罪,直到现在还认为来头比朋友之情更重。蒋前辈说他这些年来读了很多史书,可惜他不但没生出兴亡百姓皆苦的胸怀,反倒学来满肚子自命尊贵,热衷于玩弄阴谋,连江湖人给朋友报仇,都要论个来头。他为什么不肯自杀谢罪依我看,他早已自杀,杀的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彭孤儒。

    “你也自杀了么,否则即使矫枉过正,怎能到是非不分的地步那天分明是你的亲生儿子垂死求救,将这些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彭掌书为了你另外一个亲生儿子出手杀人灭口。从头至尾,都是你自己管不好的家事连累无辜,你凭什么阻止被害之人的朋友报仇。

    “对了,既然他目睹上官伍杀人一幕,你女儿遇袭的时候,他早就猜到真相了吧。他为什么不控制住上官伍,是不是也想让你女儿被灭口”

    彭孤儒艰涩地辩解道“没有。阿玖脱困以后我就派人在铁桶附近巡视,我只是,不愿阿伍被抓住现行。”

    上官判脸上肌肉扭曲,手中的剑却丝毫不慢,牢牢护住角落里的彭孤儒。

    季舒流见自己的口才毫无用处,咬牙持剑冲入战团。他绝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对手,秦颂风微弱的优势立刻变得十分明显。

    上官判在劣势之下,居然成了一个无赖,利用季秦二人不敢真下重手,屡次以身抵挡,继续将彭孤儒护在背后。

    秦颂风忽道“彭掌书,我觉得你没救了,绝不能留,即使今日杀不成你,我追到天涯海角,也绝对放你不过。今日过后,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死人。你还有什么遗言”

    彭孤儒惨然笑道“老掌门,你始终不肯说当年为何一去不归,想来是看不惯我们,才将我们抛在岛上,连亲生儿子都不肯认了。可笑我却以为你遭遇不测,为了替你保住血脉犯下大罪。三十年前,你说要让一岛的罪人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不过是个鼓舞人心的玩笑,可这对我而言却是毕生骄傲之所在。彭某这一生,虽然仍以维护岛上秩序三十年为傲,想到我所效忠的老掌门对这些竟然不屑一顾,终究还是有很多憾恨。”

    他显然期待上官判的否认,但上官判并没有回应他。只有季舒流斥道“你读史书读疯了吗上官掌门把你当成小辈保护,你扯什么效忠。”

    秦颂风忽然在激战中看了季舒流一眼。

    季舒流不再顾忌背后的箭伤,他从辅助变成了主力,剑招霎时间带上风起云涌之势,独自挡住了上官判全部的攻击,而上官判却被那“天涯海角”四字暂时蒙蔽。

    秦颂风的步法如飘风,穿过上官判的防护之网,软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刺穿了彭孤儒的心脏。

    第74章 今是昨非

    一

    上官判又惊又怒,剑法再不容情,划开季舒流的右腕,离筋脉只有一分之距。

    季舒流背后伤口已经崩裂,眼睛反而兴奋地亮起来,雁回剑顺着躲避的趋势向左手边撤回,手腕突然翻动,剑尖挑破上官判的衣袖,退步转身,避开了上官判的还击。

    他再欲前进一步时,秦颂风已经侧面突击,抢在他前面。季舒流乖乖退后,右手依然握着剑,随时准备再次进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季舒流准备用左手撕开衣袖裹住伤口,彭孤儒的九名手下才意识到彭孤儒已经死去。

    “掌书”九人几乎其声悲呼,他们不但没有加紧对孙呈秀的攻击,反而一齐停下,后退数步。

    “掌书死后,岛上这一切,恐怕也将烟消云散。”

    “落到宋钢那个杀星手里,更是生不如死。他可能放过掌书,却不可能放过我们。”

    “我们发誓效忠掌书,如今护卫不周,原本罪无可恕。”

    “宁死不辱”

    “宁死不辱”

    九个人零散站立,用同样的姿势抬手,同时横剑颈前。

    上官判脸色剧变,手中长剑与秦颂风的雁来剑相交,借势走脱,冲向那九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整齐而默契地自刎身亡,九簇新鲜的血花绽开在破旧的野坟中间。

    果然是熟读史书之人才养得出的忠臣烈士。

    之前眼眶里种了两株草的那具枯骨原是从此地一座坟里挖出来的,已被挪回这里,尚未掩埋。其中一人恰好倒在它旁边,撞歪了骷髅头,新死的天罚派义士之后和早已丧命的海风寨罪人正面相对,至死圆睁的眼睛与骷髅上的眼眶隔着两株生机勃勃的绿草对视,俨然构成一个殊途同归的嘲讽。

    上官判呆立片刻,后退数步,退到彭孤儒尸体旁边,目光落回秦颂风身上“秦二门主,江湖中人人说你处事圆滑,能让则让,谦和有余,锐气不足。我实在没想到,你杀彭孤儒之心坚决至此。”

    秦颂风往前走几步,将季舒流挡在身后,直视着上官判,用他一贯质朴的语调道“能让则让,不能让则不让,用彭掌书的话说,我没办法。只不过他没办法,为的是有来头的人,我没办法,为的是没来头的人。这事是我一意孤行,请前辈不要迁怒别人。”

    “我没有迁怒。我只是希望你你们,少造一点杀孽”

    上官判收剑回鞘,颓然坐倒在地,合上彭孤儒的眼皮,抚着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泪流满面。

    秦颂风怔住,季舒流和孙呈秀也不知所措。

    他们可以应付一个护短的绝世高手,却难以面对一个悲痛的迟暮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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