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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戏 完结+番外 第9节

作者:大醉大睡 字数:23153 更新:2021-12-30 01:15:40

    他刚刚脚踏实地,复又跌落下来,喉咙上赫然多了一抹血痕。

    孙呈秀虽然内伤发作没敢下来,对付一个站不稳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她干脆地出刀抹了他的脖子。

    二

    打开地下石洞尽头的铁门,铁门后是另一间密室,有梯子通向上面一层;对面还有一扇铁门,一打开,便是一个隐蔽的出口。

    外面哗哗不休,一场半夜秋雨不知何时已经袭来。

    秦颂风默默转身走到刚才发疯的方横身边,蹲下来查看他身上的伤,一根根拔掉伤口中的铁针和铁钩。方横高大的身躯在昏迷中依然剧烈地抽搐着,季舒流赶紧帮忙按住,孙呈秀也小心翼翼地跳下来按住另一边。

    方横身上许多伤处就像被凌迟了一般,虽然切割不深,皮肤缺损却多,不少伤口上已经凝起了混杂着尘土的血痂,这样的伤口溃烂的危险比失血更大,不能随便包裹,只能暂且晾着。

    秦颂风低头欲要将他抱起,方横突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睛,面目瞬间无比狰狞。秦颂风紧紧盯住他双目,他目中的狂躁之气缓缓散去,开口道“秦二。”

    他的声音粗粝如沙石,刚才的怒吼已经伤了他的嗓子。

    秦颂风道“我马上带你出去。”

    方横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忽然又道“刚才是你我伤了你”

    秦颂风道“没事,我躲得快。这里很方便,我先送你去找一位神医疗伤,再去燕山。”

    方横眼中的狂躁毫无征兆地再度泛滥,鲜血淋漓的双手死死握住秦颂风的手臂“不能回燕山”

    他一口气没上来,居然在说出要事之前,再度昏了过去。

    三

    雨夜无月无星,四野秋风急切,呜咽不休。秦颂风等人连衣服都来不及找,匆匆回到拴马之处,准备将方横送到费神医那里医治。方横也许伤不至死,但再拖下去,人可能就废了。

    他多年来专攻武技,已经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刀法和内功上,也因为过人的天赋和努力从少年起受人瞩目至今。身手受损,对方横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代价。

    一共三匹马,季舒流和秦颂风共乘一匹,孙呈秀带着方横共乘一匹,潘子云抓着布雾郎君共乘一匹。

    布雾郎君双手被反绑在后,肚子上的伤虽然裹住,也只剩下一口气了。他腹中的肠子已破,粪便漏进肚子里,裹住伤之前臭气都从伤口里面传了出来,整个人痛不欲生,垂死抽搐。

    潘子云正在逼问他。

    布雾郎君一见秦颂风等人,就说“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可见推云童子之徒泄露驯马园一事实属巧合,但孙呈秀一路看见的求救标记却并非巧合,而是对另一人设下的埋伏。她在外面遭遇的三个苏门杀手,根本就是在等着另一个人,才出现在附近。

    那人是谁

    方横昏过去前急切地说不能回燕山,又是为何

    这一切,布雾郎君都不曾回答。他一生以折磨他人为乐,临死前总算尝到了痛不欲生的滋味,撑到路途过半,渐渐没了声息。

    雨越下越急,众人身上早已湿透。野外的风本就大,策马狂奔时身边带起的风更大,吹在身上,寒冷异常。

    别人尚能忍耐,季舒流牙齿打战的声音已经遮盖不住,他缩头缩脑,双手抱在胸前,背后不住在秦颂风胸前蹭动,秦颂风只好努力将他搂得紧些。

    到最后连潘子云都忍不住道“季兄,坐在马前面风大,你可以换到后边。”

    秦颂风此刻才反应过来症结所在,并不停马,在马上就要换到季舒流身前,季舒流却拉住秦颂风的胳膊不许他动“坐好你背后有伤,再说我身体好,本该帮你挡点风。”

    秦颂风皱眉“你一开始就想到了才坐前面的”

    季舒流道“自然。”

    秦颂风挣了几下,季舒流执意按住他不放,他在马上要换到前面也没那么容易,只得放弃,乖乖伸出双臂紧紧抱在季舒流胸前。

    潘子云看了他们一眼,低声叹息“尺素门兄弟之情,实在令人羡慕。”

    季舒流已经不知道应该怪潘子云心里太单纯,还是怪自己装得太单纯了。

    四

    大雨在后半夜渐渐变小,三匹马也在此时到达费神医的住处,惊醒了费神医的好梦。

    费神医满脸的不耐烦在看见方横的瞬间烟消云散,迅速命令几名徒弟前来帮忙。喧哗之中,费神医等人已经进屋施救,从旁边的客房里又走出来一个人,居然是闻晨。

    秦颂风一怔,但这里没有外人,他也没必要装出与闻晨反目的样子,只是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闻晨不答,歪头看着他道“你们怎么没穿衣服”

    季舒流忽然弯下腰闷笑不止。秦颂风被他笑得有点瘆得慌,皱眉问“你笑什么”

    “我笑这句话”季舒流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好像捉奸的时候说的。”

    秦颂风很想踹他一脚,念在他一路冻得可怜才勉强忍住。

    闻晨也跟着拍手而笑,走到二人附近,转转眼珠道“听说小季兄弟当年在醉日堡里像个宝贝一般,娇娇嫩嫩的,做什么都要别人帮忙,连衣服都不会穿,头发都不会梳,油瓶倒在面前也不扶,真的假的”,她突然伸出春葱一般的手指在季舒流肩上捏了一下“真的好嫩。江湖传言不虚”

    秦颂风立刻将季舒流拽到自己身后“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闻晨扫兴地撇了撇嘴,在秦颂风胸前用力拧了一把“秦二哥比小季弟弟还是差了几分,不过也别有风味。”

    季舒流突然从背后伸出手,在秦颂风胸前揉了一下,笑道“二门主,拧疼没有”

    闻晨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但季舒流大笑起来,闻晨却又将那点茫然抛开,解释道“我前几天练武不小心震伤了手腕,一直害疼,今天才抽出空过来看病,本来要回去的,却被一场大雨浇在了这里。”

    秦颂风见旁边的孙呈秀靠在墙壁上十分没精神,将她推给闻晨道“这是我徒弟,正好她受了点伤不方便,你去帮她搭把手。”孙呈秀肋骨的伤势不重,找男人看多有不便,闻晨毕竟江湖出身,也晓得外伤处理之道,有她在总比没有强。

    之后秦颂风便自己去后面厨房烧水,不等水开,闻晨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在厨房找到秦颂风,抿着嘴一笑“我帮那孙姑娘洗了个脸,才发现她长得不错,若是好好打扮一番,不输我那两个女儿呢。”

    秦颂风被她这语气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

    “哎哟哟,看把你吓的,我不会把她骗进风尘的,你当我是什么人”闻晨斜眼瞪他,突然露出一个坏笑,“只是没想到,你不声不响的,早就有人选了,亏我还以为你娶不上老婆。什么时候办喜事儿”

    “别瞎扯,那是我徒弟。”秦颂风不客气地道。

    闻晨眼珠一转“当我不问世事么孙姑娘近年名气大得很,我早知道有这个人。你虽然传她刀法,却是兄妹相称,有什么不行”

    秦颂风随口道“徒弟就是徒弟”本想接一句我从不把徒弟当女人看,忽然想起自己真老婆就是个男人,这话万一出口,等会没人的时候多半要被他嘲笑,赶紧憋了回去,“你没事别瞎扯,万一有人跟着瞎传,我徒弟将来就不好嫁人了。”

    闻晨竖起两指按了按自己的嘴巴,“嘘”的一声,绕到秦颂风背后,弯起眼睛摸了摸撞在山壁上留下的大片青紫,以及最后被方横近身击伤之处,拿腔拿调地长叹一声“像秦二门主这样的美人,就算弄成这样,也风姿不减,叫人垂涎得很呢。可惜我家小莲这种乡下丫头高攀不起,连大名鼎鼎的孙家小姐也凑不成一对,不知要找个怎样艳绝天下的武林高手,才能如他的意”

    秦颂风皱眉“你怎么跟个媒婆似的,没事瞎操心。”

    季舒流却听得怡然自得,心想还不是归我了。

    谁知闻晨转眼就把勾人的目光移到他身上“季公子虽说也未娶,奴家却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季舒流很想说他都成亲好几年了,可惜不行,只好假装天真地看着她。

    闻晨翘着兰花指捂起嘴巴娇笑不止“季公子还是个孩子,姐姐我心疼得很,倒舍不得你随便做些大人才做的事啦。”

    季舒流忍不住和她抬杠“你那几个女儿不是更小。”

    闻晨装傻“你比她们大我怎么看不出来。乖孩子,叫声阿姨,阿姨给你买糖吃。”

    秦颂风一边说话一边躲她,已经从厨房躲到了后院偏门的位置。那偏门开着,门口闪过潘子云忙碌的身影他正在处理布雾郎君的尸体,将身体掩埋,头砍下来放在一边。

    闻晨远远看见尸体,小声道“二门主,原来你又杀人啦。”好奇地探出头去瞧了几眼。

    布雾郎君的脸恰好冲着这边。他死不瞑目,一双圆瞪的眼珠早已浑浊得黑白不辨,将痛苦的表情衬得愈加诡异狰狞。

    一刹那间,闻晨已经换了一个人,她蹲下身去,弓着腰,全身缩成了一团,簌簌地颤抖,妩媚的脸蛋都扭曲了,不住往地上呕着酸水。

    第38章 心病

    一

    秦颂风皱眉问“闻晨”

    “他、他”闻晨指着身边布雾郎君的尸体,“他”

    “他什么”

    闻晨道“他、他强奸过我很多次,在、在那个淫窝里。”

    秦颂风叹了口气,弯腰把闻晨拽起来拖到旁边“恶心就别看他了。”

    闻晨虚弱地坐在地上,闭着眼抓紧秦颂风的脚踝“他和石清那畜生是一伙的,也是主谋之一,石清很听他的话,经常跟他学一些祸害女人的手段。他经常过来,每次都用非常恶心的手段对付我。有一次他”闻晨突然顿住,歪过头,把手撑在身旁,继续呕个不停,却连酸水都呕不出来了。

    她终于蜷起腿,趴在膝盖上痛哭起来。

    潘子云当日也听秦颂风说起过石清诱拐少女之事,闻言什么都明白了,走过来垂头看着闻晨,一句话也不说。秦颂风没有劝她,只是将她拖到了屋子里避雨。

    也许哭出来才是最好的。

    这个布雾郎君热衷逼供之术,恐怕并非生计驱使,而是乐在其中。

    在苏门,他有事帮雇主逼供仇家尚不满足,无事时得到苏潜首肯,便去尽情折磨那些不被当人看的小杀手。后来苏门被灭,他逃脱一劫,依然抑制不住内心的欲念,与落云刀门下败类石清一拍即合,又犯下累累罪行。

    而石清之后,他真的肯销声匿迹吗还有多少众人不知道的人,曾经葬送在他手上

    二

    大雨停时,天色已亮。

    闻晨不放心两个女儿,匆匆回家;秦颂风暗中传信给刘俊文,让他多带几个人,在驯马园附近随时查看苏门动向。

    众人都是一夜未眠,忙完倒头便睡,睡到下午才醒。

    醒来之后,潘子云终于知道季舒流自称体格甚好并非胡言乱语。

    孙呈秀肋骨开裂受了内伤,原本有些虚弱不说,秦颂风和潘子云也不约而同地发起低烧,只有昨晚不停哆嗦喊冷的季舒流还活蹦乱跳,帮着费神医的弟子们到处送药。

    费神医说,方横的外伤已经全部处理过,即使影响身手也有限得很,真正令他昏迷不醒的是全身经络被内力爆发震出的伤势,只能让他自己调养慢慢恢复。所以费神医并未守在方横那边,而是坐在潘子云屋里,逼着他平躺静养不说,还苦口婆心喋喋不休地劝他不要总用伤身的手段练武。

    潘子云见到前来送药的季舒流,苦笑道“秦二门主都染了风寒,季兄居然没事。”

    季舒流道“我身体本来就比他好,不然为何要挡在他前面。他小时候练剑急于求成,又在江湖上拼了十多年命,不留下点暗伤才怪。还有你,更是,把身体折腾成这样怎么行,就算你不在乎自己,难道不怕报仇的时候被身体拖累”

    潘子云神色飘忽“推云童子、布雾郎君已死,大仇已报,苏门剩下的人死一个算一个,不死也没什么。”

    “那你更要保重身体,别让奚姑娘替你担心,”季舒流道,“人应该知道冷知道热、知道舒服知道不舒服才对。就像昨天晚上你们难道真没觉得冷非要强撑着假装没事才要命。你看我就什么都知道,所以就算受点伤也不影响身体。”

    潘子云与人说话的时候往往不肯直视别人的目光,此刻目光也只在季舒流脚下逡巡“昨日你为救我受了伤,虽然这具残躯不值得搭救,也该说句多谢。”

    季舒流笑道“哪用得着你谢,你这孩子少叫我操点心我就满意了。”

    三

    季舒流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潘子云有无触动,总之退烧之后,潘子云还是不顾劝阻,带着布雾郎君的人头去祭奠奚愿愿,而且坚决不许他人跟随。

    到得下午,潘子云没回来,铁蛋却不知从哪偷偷摸摸地钻进费神医的别院,一见季舒流,惊喜道“我在桃花镇打听半天都不知道你在哪,来找费伯伯打听居然和你碰上了”

    季舒流道“嘘,别说出去。”他们不希望江湖中知道方横在此,否则敌暗我明,难防暗算。

    “好我不说。”铁蛋瞪着圆眼睛点头,“潘大哥跟你在一起没”

    季舒流心中莫名一跳“怎么了”

    铁蛋道“今天中午他突然在英雄镇冒出来,跟我说,有空的时候多学学写字读书,别总是到处惹事,说完便走。我本来没觉得什么,他以前说话也是这样没头没尾的,但是刚才越想越不对劲,他的眼睛特别红,声音也很沙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自从他离开,心里就开始打突突。他是不是生病了”

    季舒流心里也开始打突突。他想起这几天但凡劝潘子云珍惜身体,潘子云总是特别“乖”,听话地低着头,温柔地应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虽然沉默寡言,却总给人决绝之感,即使敷衍,气势不失。

    他说过,他活到现在,只为杀死推云童子、布雾郎君报仇。

    前日,他与布雾郎君决战的时就险些同归于尽。

    今早离开的时候,他额外感谢过秦颂风和季舒流助他得报大仇。而他本来说要在奚愿愿坟前坐一整天,却才中午就出现在英雄镇,难道是专程去向铁蛋道别

    他想自尽

    季舒流心念电转,铁蛋是潘子云和自己结识以前唯一挂念之人,但万一潘子云真的要寻短见,自己有许多话要劝他,却有很多事不便叫铁蛋得知。

    于是他对铁蛋道“你留在费伯伯家里别走,我去找他,带着你不方便,你先在这里等着行不行”

    铁蛋懵懂地点头“好潘大哥到底怎么了”

    “回来再告诉你。”

    季舒流拉着秦颂风策马奔向奚愿愿的坟墓,那里在桃花镇和英雄镇中间的万松谷附近,潘子云曾经远远指给他们看过。

    正值深秋,满地落叶,有的干燥,有的湿润,干燥的被马蹄一碰就碎,湿润的正在泥坑里腐烂。

    他们远远地将马拴在路边的树上,施展轻功奔跑过去,步履如飞。

    奚愿愿的坟墓并非孤坟,还有几个不知真名的小杀手,以排序为名,葬在周围。其中自然是奚愿愿的墓最像模像样。

    潘子云就在奚愿愿的坟墓之旁。

    日头已经偏西,天际彤云如血,照着潘子云瘦如枯骨的身体,他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头巾扔在一边,满头黑发披散,手中拿着一把大锹。

    奚愿愿的坟边已经多了一个墓穴,墓穴里有一口棺材,棺盖盖上了大半,潘子云正在挖着旁边堆起来的土覆盖在棺盖上。

    他准备自己钻进棺材里,自己盖好棺盖,就此离开人世,连挖坟盖土都不麻烦任何人吗

    秋风吹过,潘子云再窄也总是不合身的衣物随风微微起伏。此刻枝头都是光秃秃的,最多剩下几片深黄的残叶,夕阳几无阻碍地从枝间穿过,把他的影子投在他身下的泥土上,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

    季舒流和秦颂风凝立在远处,双手互握,满身人间气息,仿佛和潘子云不在同一个世界。

    季舒流忽然松开了秦颂风的手,示意他悄悄绕到附近的林间,自己孤身走到那坟墓附近,远远地道“子云。”

    潘子云沉浸于挖土,什么都没听见,闻言方才目光惊惶,回过头来。

    “子云,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潘子云尴尬地铲过几片落叶铺在棺材顶上,“天越来越冷了,建个屋子太麻烦,我就挖个地洞取暖。”

    季舒流盯着那个“地洞”里的棺材。

    “顺便等我死了,也可以葬在这里,免得还要麻烦别人来挖。”潘子云显然也知道刚才的解释过于荒诞,徒劳地改口。

    季舒流道“哦,要不要我帮你挖”

    “不用,已经挖好了。”

    季舒流走过去指着挂在旁边树上的一套崭新的衣服“这又是什么”

    潘子云沉默良久,擦擦头上的汗,找出一个解释“挖得满身是土,所以带来一套干净的换着穿。”

    那身衣服的衣料比潘子云平日所穿好很多,却不是很贴合他的身材,也许更贴合萧玖记忆中那个身材尚且正常的少年人要葬了自己,自然应该穿一件体面的衣服。

    季舒流走过去,咬着牙沉默片刻,才温声道“天晚了,回去吧,别让奚姑娘担心。”

    他伸手去抓潘子云手中的铁锹,潘子云终于错开数步,低声道“放我走吧。”

    季舒流道“我没抓你,没绑你,何出此言”

    潘子云青筋暴露的瘦脖子上,喉头动了又动,终于颤声说道“潘子云无论生死,都感谢你前日的救命之恩,但你抱歉,你救得不值,我的残生,本不该连累你流血。”

    季舒流道“我一共也没流几滴血。”

    潘子云只是摇头“明明流出不少。我是该死之人,做过罪无可恕之事,性命不值一文,和我的命相比,即使只有一滴血,也太多了。”

    季舒流深吸一口气“奚姑娘也觉得你该死吗你确定她想让你下去陪她”

    潘子云轻声道“可是我想下去陪她。如果没有我,她可能现在还活着。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本来也不必苟活于世。”

    “错的明明是苏门,你和奚姑娘两情相悦,一点错都没有。而且你还有朋友。”季舒流尽量把声音放得平稳,“你知道铁蛋被你吓坏了吗他中午和你相遇,心中就感觉不对,跑到桃花镇去找我问你怎么了。萧姑娘其实也很担心你,上次离开前特地叮嘱我照顾你,别让你总是折磨自己。还有,难道你不把我当朋友”

    秦颂风也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道“潘兄,咱们前几天讨论刀法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何况苏骖龙还没死,苏门还没灭,你抢什么先”

    潘子云闭上眼睛“苏骖龙太强,我不是他的对手,有你们就够了,我反而是累赘。何况当年愿愿并没见过苏骖龙本人,无所谓恩仇,能杀死卞武,我心愿已足。

    “愿愿当然不想我早死,但她这一生无亲无故,如果我不下去陪她,她在下面就是孤魂野鬼;我独自活在世上,也不过是个会喘气的孤魂野鬼,与孤独为伴季兄,我们那种孤独,你也许很难理解。”

    季舒流问“哪种孤独”

    “苏门杀手横行无忌,官员亲自买凶杀人,老南巷子笼络各路江湖人士,全都和苏潜有不可告人的交情,就连鲁逢春的嫌疑也至今难以摘清。我和愿愿在槐树村制造种种流言,也不过被村民当成玩笑,后来我把那些事写成一篇玩笑般的戏文,虽然换得更多人了解真相,谁又放在心上,除了铁蛋那样还没长大的孩子这十三年来,天下虽大,天下的人要么和我们无关,要么和我们有仇。”

    季舒流站到潘子云面前,微微低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为何不能理解你不是也听过我的身世,当年但凡和我有关的人,全都和我有仇,但凡和我无仇的人,也都和我无关。你真以为我跟装出来的一样心平气和”

    第39章 血竹

    一

    潘子云闻言愕然抬头,秦颂风与他相识数年,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刚从醉日堡出来那年的事,不觉盯紧了他。

    季舒流的声音很轻“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夜之间,感觉整个世界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以前所知晓的一切都混杂着种种谎言,新看见的一切也丝毫不值得信任,心中在意的人,全都离自己而去,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人格格不入。有一阵子我心中恨意浓烈,看见城中的商家以次充好,便觉得全天下尔虞我诈,看见隔壁的工匠欺负学徒,便觉得全天下恃强凌弱,若是看见有人蒙冤不得洗清、有人血仇不得报偿,更觉得怒火憋在胸中,发作不出,吞咽不下。有时候前一刻还与人笑谈,后一刻就戾气充塞,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有时和人动手,只遗憾对方实力不济,不能将我杀死,一了百了。”

    潘子云还没被说服,秦颂风先被吓坏了,悄悄向他靠近几步。

    季舒流没有看秦颂风,却准确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后来遇见二门主,我心境平和了许多,才不但看得见坏,也看得见好,才觉得令人憾恨之事,可与令人欢喜之事势均力敌。潘兄,你就算不信天下人,至少可以相信铁蛋,还有我,还有二门主、费神医。

    “你和奚姑娘当年势单力薄,却杀了六个苏门中人,逆仆传在英雄镇风靡几年都不曾被苏门察觉,难道不是上天有眼我记得你说过,奚姑娘生前只与布雾郎君有仇,却想替其他的伙伴杀死推云童子,以解未了之恨。她心中存着公义,所以不仅记挂着你,也记挂着无数朋友,可惜她惨遭厄运,没能把这条路走完,你难道不想替她走下去,帮助更多的人”

    潘子云梦呓一般轻声道“我没那么大本事,你们才有。”

    “你有,”季舒流道,“二门主很看重你的刀法,才与你反复切磋。铁蛋不是也受你影响很深”

    一层坚冰在潘子云眼中缓缓地破碎,他猛然闭上双眼“我只是觉得活着太累,一时冲动对不起,麻烦你们找出这么远,我同你们回去便是。”

    三人一路沉默,返回费神医住处,将潘子云为自己掘出的坟墓甩在身后。

    随便编个谎话哄走了铁蛋,寸步不离地将潘子云看守到深夜,最后逼他喝下一剂安神之药沉睡过去,秦颂风才有机会悄悄对季舒流道“你说的是真的吧。”

    季舒流一把抱住他,笑道“是想过,不过没那么夸张,十天里最多只有一天半天心情不振。只有一件事没错,自从认识了你,便再也不觉得那些烦恼有什么大不了之处。所以,我也能明白柏直当年满腔怒火、四处树敌的心情。自从打听出这个人的性情作风,我是真心要找出当年真相的。”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秦颂风已经狠狠抱住他,挣都挣不开了,只好先哄老婆为上“别怕别怕,我可从没想过自杀,倒是想过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看不顺眼的人都宰了你夫君人品堪忧得很,需要你时刻看着,才不会做坏事。”

    二

    深秋与初冬不过一场雪之隔,这一年冬天,据说是最近数十年来最冷的,第一场雪就纷纷扬扬,厚厚堆在屋顶墙头。

    元掌门算是武林泰斗级的人物,他闭关期间被害,自是惊人的大事,种种稀奇古怪的流言传遍了江湖。

    秦颂风顾忌方横昏倒前说的“不能去燕山”,并未将布雾郎君尸体送往燕山,也并未说出方横在自己这里的消息。但布雾郎君的手法特色鲜明,经过仵作确认,江湖中人都已相信元掌门之死是苏骖龙下的手。

    然而,江湖中人不知当年苏门被屠灭之事,都以为苏骖龙是受人雇佣,对那神秘的幕后雇主猜测颇多。

    这种流言,自然是越诡异、越惊悚传得越广,并不讲道理的。

    有人根据元掌门被害的山洞内“天罚”二字,推测元掌门当年表面与上官判交好,暗中下手将天罚派屠灭,如今逃出生天的天罚派中人回来复仇了。

    有人不知从何处听说,元掌门生前屡次给萧玖寄信,邀请她切磋剑法,萧玖却总是措辞生硬地拒绝,正好萧玖的师承来历从未对外公布,剑法又十分奇诡,他们便怀疑萧玖其实是邪道出身,与元掌门有仇。

    这两个说法经不起推敲。天罚派中人若要复仇,不必等待三十年,也不可能雇佣苏门,萧玖这等高手,更不屑于和苏骖龙联手。然而江湖中人津津乐道,方横又不见人影,直到近几天,他的师兄、燕山派第三高手徐飚赶回燕山,才开始设法澄清谣言。

    窗外下着大雪,室内火炉温暖,方横依旧昏睡不醒。

    费神医的弟子们不在此处,季舒流整天看着潘子云生怕他再度自杀,屋里只坐着秦颂风一人。秦颂风想到那些流言,十分头痛地自语“方兄你何时才能醒来徐兄已经回燕山了,正发动各路江湖朋友到处找你,我与他虽然交往不多,也算相识,觉得他还算可靠,想给他传个信,又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方横突然睁开了眼睛,涣散的眼神渐渐凝到秦颂风脸上,哑声道“秦二,你说什么,什么一万、万一”

    秦颂风惊喜道“我说你师兄徐飚”

    “就是他”方横神色悲愤,声音发颤,“是他偷袭于我师父也是他害死的”

    秦颂风怔住。

    三

    苏骖龙不但剑法卓越,手段为何也如此通天令早有勾结的蚂蜂和老罗分别背叛尺素门和不屈帮,还可说只是借用了一段旧缘,怎么居然能勾结燕山派侠名赫赫的第三高手徐飚叛门

    众人闻讯,纷纷聚集到此处。方横内功深厚,多日来昏迷之中也无时不在缓缓恢复,此刻醒转,虽然身体还很虚弱,脸颊也凹陷下去,精神却并不萎靡。

    他说,他听闻师父死讯,匆匆赶回燕山,半路遇见了师兄徐飚。师兄弟间感情甚好,他自然丝毫不疑,何况心中悲痛难当疏于防范,结果就是被徐飚偷袭得手,落入苏骖龙的埋伏,遭到布雾郎君逼供。

    布雾郎君逼问的是一个女人的下落,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元掌门的师妹、方横的师姑,天罚派上官判的妻子已经随着天罚派失踪三十余年的燕山女侠仇凤清。

    理由也很简单,和秦颂风等人的推测一致,整个苏门都坚信,当年是燕山派的元磊和仇凤清模仿天罚派剑法,将苏潜满门屠灭,只剩下一个外室所生的苏骖龙幸免于难。布雾郎君虽说是豺狼的心肠,却深深感念苏潜为他小杀手肆意凌虐的“恩情”,宁可对上整个燕山派,也要报此深仇。

    所以苏门并未受任何人雇佣,是他们自己同燕山派有仇,或者,至少他们自认为同燕山派有仇。

    “这是无稽之谈,十三年前我都二十多了,就算师父要屠灭苏门,也不需要瞒着我。”方横刚醒就说了一大堆话,力气有些不济,却不肯停下休息,“苏门唯一的所谓证据,就是我师姑当年,的确没死”

    季舒流大惊“那天罚派哪里去了”

    “不知道,她不但重伤,而且疯了,每天只知道傻笑。”方横叹了口气,“她疯疯癫癫地逃回燕山派,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师父和太师父担心天罚派的仇家继续下手,才没对外说起她回来的消息,把她藏在后山,请来很多名医医治都无效。没过几年,她旧伤发作,不治身亡。这件事燕山派很多人都知道,苏门可能是从徐飚那里听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门怀疑她是诈死隐身,还说她早就和苏门有仇,下手的只能是她,不是别人。可三十多年前苏潜根本不成气候,她能和苏门有什么仇”

    秦颂风沉吟“天罚派失踪不可能是苏门做的,苏门没这么大本事。但燕山仇女侠的年纪算起来和那个苏夫人差不多,又都是女人,是不是她们以前有仇

    “而且上次我们就奇怪,苏夫人出手当天晚上苏门就被杀光了,这当然不可能是仇女侠干的,但如果苏夫人曾经和仇女侠有仇,为了躲避仇女侠才隐身在苏门,这个巧合也许会误导苏门余孽的思路。”

    苏夫人毕竟是当年的苏门第一高手,又一直藏头露尾,出手的时候甚至不肯让苏门其他杀手看见,她的出手对当年的苏门而言,是件天大的事。

    既然是天大的事,随后又遇到了天大的祸,难免把两件事联系起来。

    “此言有理。”季舒流沉思许久,又对方横道,“我也有一个思路。听你这么说,仇女侠没死的消息是徐飚泄露的,所以徐飚是真心要为苏门报仇,而不是被人威逼利诱。他为何要这么做说起来,徐飚的名字里有半个风字,他会不会就是苏骖龙座下的风伯”

    “不大可能吧。”孙呈秀道,“我听黑道上的朋友说,风伯投靠苏骖龙之前,就是大名鼎鼎的杀手血竹,已经成名将近十年了。而且,此人一向用剑,剑走轻灵一脉,而燕山派刀法气势磅礴,内力深厚精纯”

    方横脸色微变“燕山派另有一套剑法,偏重轻灵,偶尔传给资质不好的女弟子,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如果再稍微修改一下招式,真有点像传说中的血竹。”

    孙呈秀一僵,脸色有点发白“所以徐飚可能已经杀了十年的人”

    如果徐飚顶着“燕山派徐大侠”的威名行走江湖,却暗中杀了十多年人,那实在是太可怕了也许他手下很多亡魂,都死于对燕山派的信任。

    方横左手狠狠攥住床板边缘,虽然重伤力弱,依然将木板抓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秦颂风急忙掰开他的手“方兄别动怒。”

    方横深吸几口气,勉强将怒火压下。

    秦颂风沉吟良久,最终摇头“杀手血竹成名还不到十年,十年前,徐飚早就是个功成名就的刀客了,为什么好人不当,非要去当个杀手”

    自古以来,杀手之流一生见不得光,而且难以善终,为世人所不取。一个人沦为杀手必有缘故,或是身世不幸,或是急需用钱,或是遭人胁迫,或是天性残忍。徐飚这种出师名门、年少成名、一生顺遂的人,实在没必要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拿钱杀人。

    当然,无论徐飚是不是血竹,现在的第一要务都是抓住他问个明白。但如何让徐飚自己露出破绽众人讨论几日,并无良法。

    近日潘子云并未再表现出自杀的意思,在他反复保证之下,季秦二人终于停止了对他的严加看管。谁知这天,他去一趟英雄镇便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徐飚最近四处寻找方横下落,已经到了英雄镇。

    季舒流道“我忽然有个主意。”

    第40章 入局

    一

    冬天的永平府,风景和平时大为不同。白皑皑的积雪如同铅粉,掩盖住一切瑕疵,令寻常的景致不再寻常。最新下的一场雪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黑白相映,有一种奇异的美。

    徐飚就在英雄镇外的雪地上遇见了孙呈秀。他习惯于独自行动,此刻并无燕山派弟子跟随在他身边。

    孙呈秀见到了他,目露惊喜之色,抱拳道“徐兄,方横有消息没有”

    徐飚四十多岁,人处中年,身材高瘦,一绺长须飘然颌下,面带风霜之色,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沉稳可信的气度。他面含忧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孙呈秀顿了片刻,又问“传说元掌门是被苏骖龙座下布雾郎君杀害,是真的吗”

    徐飚面露悲痛不忍之色,点了点头。

    “我有个偶然的发现。”孙呈秀仰头看着他道,“多日之前,这附近有一家猎户捡到了一个重伤的人。因为那人性命垂危。猎户不敢挪动,就把他安置在山间一个木屋里。那人身体底子甚好,据说昨天已经清醒过来,只是身体还很虚弱,没能马上离开。”

    “此人有何特别之处”

    “他随身的包裹里有许多铁钩、铁针,像是传说中布雾郎君之物。还有,看他手上茧子的形状,也的确像个久历江湖的习武之人。”孙呈秀说着,从怀中取出几根铁钩。

    徐飚震惊道“他可知道你已经察觉此事”

    “不知。这些天总是下雪,猎户早就不想留在山中,我找了个信得过的江湖朋友,假称是那人的外甥,劝走了猎户,又迷倒了那人,以防他设计走脱。现在猎户已经去镇上过冬了,一时不会回来,你想逼问还是套话都毫无障碍。”

    徐飚急忙点头“好,带我过去。”

    孙呈秀于是在他身旁带路疾行,边走边道“明明是苏骖龙杀人,江湖上却有谣言针对萧玖,甚至有人去找她的麻烦,岂有此理阿玖只是脾气有点孤僻,她对元掌门一向是很尊敬的。这次她本想去元掌门坟前祭奠,却因为质疑的人太多,不敢成行。”

    人人都知道萧玖性情孤僻,唯独和孙呈秀投缘,二人时常一起出现。徐飚随口安抚道“掌门师叔生前对萧女侠的剑法十分尊敬,我信得过萧女侠人品,此事燕山派一定努力澄清。”

    交谈间,一个孤零零的猎户木屋出现在前方的半山腰,烟囱里冒着淡淡的烟,应是烧着干柴取暖。

    孙呈秀把徐飚带上去,推开门,只见木屋里破旧的矮床上躺着一个满脸乱须的男子,身盖厚被,双目紧闭,形容枯槁,不知受了多重的伤,一张脸扭曲怪异,一看就是易容多日不曾修饰之故,那易容果然有几分苏门之风。屋里远远坐着一个秀气的锦衣少年,少年看见孙呈秀急忙站起来,紧张地问了句好。

    这少年很像个只练过粗浅武功,做着少侠梦出来胡乱混江湖的富家子弟徐飚并没见过季舒流的脸,稍作修饰就能掩盖。

    孙呈秀扯一下季舒流的袖子,直接将他拽出门外,季舒流被冷风一激,越发缩着脖子不语,更显青涩稚嫩、娇生惯养,一看便不足为虑。

    季舒流小声道“刚才他好像半梦半醒说出一句胡话,他说,方横方大侠还没死,又说了一个在字,却没说在哪,就又睡倒过去。”

    孙呈秀的眼睛亮了,随后又渐渐黯然,小声道“看来,方横一直消息全无,真是遭这帮杀手暗算,受了重伤。此人已经被发现数日,天气又冷,方横现在”她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徐兄,逼供套话我都不懂,就不在这添乱了。听说尺素门秦二哥最近也在桃花镇,我下山去找他一起过来帮忙吧。

    她拉着那“富家子弟”的衣袖便要施展轻功下山,背对着徐飚。

    徐飚与苏门勾结暗算方横,已经被方横察觉。如今方横对苏门而言生死未卜,徐飚自然绝不敢让孙呈秀找到方横,更不敢让秦颂风这个剑法几无敌手的老江湖参与进来。

    此时此刻,如果徐飚想要将自己摘干净,就该趁机设法让“布雾郎君”再也说不出话;如果想救布雾郎君,则很可能当场杀死孙呈秀灭口。毕竟,一个刀法不错却有勇无谋的年轻姑娘,和一个懵懂生涩年少无知的“富家子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对杀手血竹而言,全身都是破绽。

    徐飚终究选择了后者。

    他的刀好好地躺在鞘里、背在身后,一把纤细得像女人专用的剑却从袖子里滑出来,他潇洒地一个错步,纤细的剑化为一道雪亮的直线,刺向孙呈秀后心。

    孙呈秀的刀和季舒流的剑同时出鞘,背后伪装成布雾郎君的潘子云抹了一把脸,攥紧短刀,像个炮弹一般从床上弹射出来,跳出门外,也直取徐飚后心。

    他们正好站在半山的险道之上,徐飚猛地往侧边一跃,跳下了险峻的山崖,施展轻功,不住抓着崖侧岩石往下溜去,身法居然依旧风度翩翩。

    潘子云仗着瘦小灵便追逐而下,季舒流和孙呈秀轻功都不算高,拔腿顺着山路往下狂奔。

    沿着陡峭的山壁直接滑下十分危险。正值严冬,山石上凝冰积雪,何况徐飚上来的时候并未留意观察,很难选择一条合适的道路。可虽然险,却足够快,当他双脚落地的时候,季舒流和孙呈秀尚且遥远,只有潘子云左手全是鲜血,还剩一丈多高就直接跃下,才勉强紧随而至。

    徐飚嘴角微不可辨地一挑,仿佛笑了一笑,又仿佛没有。

    他迅速出剑,想先要了潘子云的命,但潘子云手腕一翻,整个人直冲向前,抢攻徐飚的心脏。

    潘子云目中狠态毕露,他不是什么高手,没学过正经的武功,他的招式,一大半都是与街头无赖好勇斗狠中磨练出来的,他不但会拼命,而且知道怎么拼命伤得最轻。

    白皑皑的积雪之上,潘徐两人的胸口都在剧烈地起伏,吐出的气在二人口鼻附近结成两片淡淡的白雾。

    孙呈秀在远处盯着徐飚手中的细剑,高声喊道“杀手血竹,苏门风伯有多少人是相信你燕山派徐大侠的威名,才被血竹从背后一击致命”

    徐飚真的早在多年前就以血竹之名受雇杀人,真的就是苏门号称仅次于苏骖龙的第二高手风伯。燕山派这种醉心内功、刀法,不问世事的地方,居然养出这么一号人物。

    苏门分明并无高手,当年对付一个柏直都要倾巢出动,为何多年后的苏骖龙才二十岁便成了个横空出世的武林奇才天赋固然重要,高人的指点也不可或缺,徐飚一入苏门便成了头号人物,并未听说推云童子、布雾郎君这些老人提出异议,只怕,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暗中指点苏骖龙,对苏门复兴有不世之功。

    徐飚的剑法不紧不慢,果然化用自燕山派一套不被看好的女子剑法,却被他反复打磨出了不同寻常的名门气度。如果他没把心思放在杀人上,成就真的会在方横之下吗

    潘子云的武功路数恰好与徐飚相反。与秦颂风切磋日久,又经季舒流反复规劝,潘子云的短刀之法略略收了些同归于尽的绝望,但依然刚直凛冽,一往无前,每一招都隐隐蕴含着巨大的爆发之力,居然显出几分少年时的萧玖的气度。他的身法确实快,而且绝不能用武林中常见的套路揣摩,即使是徐飚这种高手,也经常一个错眼,长剑刺空。

    雪地上脚印凌乱。潘子云周围被刀气激发,尽是雪雾,徐飚则波澜不惊,脚下不过轻轻地随势挪动些许,连剑身带起的风声也并不尖锐,近乎温柔。

    如果让外行人来看,说不定觉得徐飚是好整以暇的正道高人,潘子云是诡谲无常的冷血刺客。

    潘子云的刀法毕竟只是初经高手点拨,还不能融会贯通,最初杀气腾腾,渐渐被徐飚摸出一点规律后,就转为劣势,但他已经支撑得够久了,孙呈秀和季舒流已经赶来,别说徐飚,就算方横,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两人的合击。

    潘子云的短刀开始疲软,手腕都在微微颤抖,他背对着季舒流等人,似乎并没察觉同伴已经过来,横刀猛斩,徐飚的剑与短刀相击,然后徐飚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人在半空之中,他的手腕一翻,向季舒流和孙呈秀各射出三把飞刀,剑尖挑向潘子云的腹部。

    潘子云微微后撤却来不及,腹部的外衣已经被刺破。

    孙呈秀的长刀从他左后方赶到,斩向剑尖,季舒流的手从他右后方伸过来,将他往后一带,带离了徐飚的剑尖所及之处。

    季舒流抓着一个人,明显稍弱,徐飚已至绝境,忽地大吼一声,丢下杀手血竹的细剑,左手抽出长刀,凝聚全身内力,以将二人劈成四半之势向着季舒流和潘子云砍去。

    生死关头他最终还是用回“徐大侠”的刀,岂非可笑。

    季舒流抓着潘子云,出剑与刀身相交,在刺耳的声响中和潘子云一起顺着刀势飞了出去,半跪在地上,尚且在雪地里滑出一小段才停。可他还拿着他的剑,徐飚的刀却已经被震得脱了手只要出剑的方位合适、时机恰当,即使内功不如徐飚充沛,也能够打落他的兵刃。

    孙呈秀的刀终于劈在徐飚后背之上。

    徐飚杀了近十年的人,如今,该轮到他付出最终的代价了。

    二

    徐飚醒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着丢在地上。方横、秦颂风、季舒流、孙呈秀、潘子云五人围成一圈,五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在众人之外,还有更多燕山派弟子仇视的目光,那些人原本跟随在徐飚附近,刚才是被秦颂风引开的。

    徐飚喉头一动,似乎想说话,却双眉紧皱,露出痛苦的表情,大概牵动了背后的刀伤。但他的痛苦,尚不如方横万一,更别说在后山被活活折磨致死的元掌门了。

    方横毕竟从小与他相识,神情复杂,低声问“我师父待你不薄,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死他说出来,我留你一个全尸。”

    徐飚沉默不语。

    孙呈秀征询地看看方横和秦颂风“我来问”方横、秦颂风都和徐飚相识多年,面对此人很难完全冷静。

    见二人并无异议,孙呈秀十分江湖气地往地上一蹲,低下头紧紧盯住徐飚的双眼。她虽然还是个年轻姑娘,但这两年来随着刀法渐入一流之境,在江湖上孤身闯荡,管过很多别人不敢管的事,自然生出一股威严。徐飚年纪有两个她那么大,但在她的逼视之下,眼神居然也有一点不自在。

    孙呈秀肃然道“你早在化名血竹之前就投靠苏门了,对不对”

    “正是。”

    “苏骖龙的武功也深得你指点”

    “正是。”

    “你这些年来杀人赚的钱,都用在给苏门招兵买马上了”

    “正是。”

    “在元掌门被害之处留下天罚二字,只因你们怀疑天罚派上官掌门的夫人仇女侠也曾参与屠杀苏门”

    “正是。”

    孙呈秀道“你化名血竹,杀人无数,是一定要偿命的。如今你必死无疑,没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你。但我们只是奇怪,元掌门早就懒得当那个掌门了,方横也毫无兴趣,只要你愿意,连燕山派掌门之位都是你的。可你连掌门都不肯当,却为苏门出钱出力,将自己作为苏骖龙成名的垫脚石。你图的究竟是什么”

    徐飚轻轻地咳嗽了一阵,缓缓道“我图心无牵挂。”

    孙呈秀轻蔑地看着他“元掌门身上的伤都是逼供留下的,被制之前不曾受过重伤,说明并非公平比试,是你偷袭的他。”

    “不算是我,”徐飚道,“我只是将苏骖龙带进去,顺便引开了他的注意,出手偷袭的是苏骖龙。”

    孙呈秀道“他信任你,你却利用了他对你的信任,还亲眼看着他一点点被布雾郎君折磨致死。”

    徐飚不语,算是默认。

    提到师父之死,方横目眦欲裂,死死盯着徐飚,双手指尖都在发抖“难道你记恨我和师父名声比你大,挡了你的路”

    徐飚犹豫了一下“你们没挡我的路。”

    “那我们碍着你什么了”

    “碍着了情,碍着了义,还有碍着了一个我心爱的女人。”

    说到这里,徐飚眼中流露出一抹克制的温柔,如果在平时,很多人都会被这种深情的眼神打动,但是联系到他做出来的事,他的眼神简直令人作呕。

    第41章 孽缘

    一

    秦颂风道“哦。什么女人有这么大本事,能叫你当十年杀手。”

    “一个一心报仇的弱女子。”徐飚温柔地道,“我们做刺客的人自有用处,有些仇怨,除了找刺客去报,没有任何办法。比如多年以前,出过一起震动江湖的大案,一个洗心革面二十年的杀人逃犯被鹰眼老柳逮捕归案,同年问斩,可怜那逃犯隐姓埋名迎娶的女子却万念俱灰、自杀身亡,他们的幼子也成了孤儿。杀人偿命,娇妻稚子何辜若非有刺客受孤儿之托刺伤老柳,那女子岂不是白白死了”

    季舒流道“且不说鹰眼老柳抓捕逃犯有何过失可言,当年那个女人要是活到现在,至少也有六十岁了吧,难道你要说你几十年前就爱上了她”

    徐飚失笑“只是打个比方,我爱上的女子自然另有他人。”

    上次老罗借这个故事说明时隔太久的罪恶不该追究,这回徐飚又借这个故事说明雇凶杀人有时也很合理,他们最近和这个故事还真是有缘。

    季舒流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憎恶,孙呈秀却还面色不变“据传,血竹专接替人复仇的生意。看来你还真觉得你在替天行道。”

    “正是。元掌门和仇师姑都能算得上好人,但水至清则无鱼,他们有些事,委实做得过分了些。其实我又何尝想对本门的长辈下杀手呢”徐飚双眼饱含着叫人不寒而栗的“真情”,惋惜地道,“最早我也曾规劝那女子良久,只可惜亲人丧生的悲痛实在难以化解,她始终不肯原谅,执意坚持杀人偿命。我,不得不奉陪到底。”

    方横怒道“苏潜全家罪该万死,如果是师父杀的,他绝不会隐瞒。那种畜生,我只恨自己当年不曾真去杀死他们”

    “当着外人的面,你自然要隐瞒一些丑事。方师弟,我知道掌门信任你,当年那场灭门之案,你一定也有参与。但如今看来你真的不知仇凤清身在何处,早知如此,何必让布雾郎君逼供,若是直接将你杀死偿命,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方横以拿刀的这只手发誓,绝无此事”

    “徐飚,你说的那个女人,不会是苏潜的夫人吧”季舒流插话,“苏潜的夫人活到现在,也该五六十岁了。”

    “为何一定要是你知道的人呢”徐飚道,“你闻所未闻的人岂非更多。比如,苏门延续至今已经不止两代,最底层的刺客通常无法娶妻生子,顶尖的刺客却自由得多,为何不能有女儿、有姊妹再比如,焉知曾借苏门报仇雪恨的女子里,没有哪个感激在心、誓死相报”

    “那好,且不管这女人是谁了,现在你阴谋暴露,命不久长,这个女人又在何处,如果闻讯,会不会为你担忧,前来相救”季舒流语意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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