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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戏 完结+番外 第3节

作者:大醉大睡 字数:25168 更新:2021-12-30 01:15:35

    他使筷子用的是左手,纵然坐着,右手始终不离枪杆。看到季秦二人诧异的目光,他微微抓紧了枪杆,好像在很努力地压下一股愤怒,缓缓道“她孙子柏直我见过几面,算是个好人,经常救济几个被老南巷子逼得活不下去的小商贩。”

    讲到这里,鲁逢春突然一顿,季舒流目露疑问之色。

    “所以柏直缺钱,终于有一天把匕首送进当铺换钱了。”鲁逢春无奈道,“直到他离开英雄镇,也没钱赎回来,后来那家当铺投靠我,就把匕首当见面礼送给我,我也不知道是柏直的东西,又送给了我儿子。谁知那老不死的一看见我儿子手里的匕首,就怀疑她孙子是我杀的,揪住我儿子套了半天的话,还要给燕山派元掌门传信,让他过来抓我这个杀人真凶操她娘的,我要真杀了人,还敢把死鬼的东西给我儿子玩我他娘的残的是腿,不是脑子”

    难怪鲁逢春暴跳如雷,威胁要打断宋老夫人的腿。

    季舒流劝道“你息怒,宋老夫人对我们并没说你有杀人的嫌疑,大概事后想想,也觉得当时犯糊涂了吧。”

    鲁逢春冷笑“那她承认过给元磊送信,叫他抓我报仇的事么”

    季舒流本来想说何必跟八十老妇一般见识,临要说时心念一动,便改了口“想想也是,要是她突然跳出来怀疑我杀了人,我的脾气说不定比你还大。”

    果然,鲁逢春闻言反而痛快地将枪杆一顿地“算了,老子不跟八十多岁的糊涂老太太一般见识。”

    季舒流一向不善揣摩人心,没想到这次居然一举成功,顿觉胸怀大畅。

    秦颂风忽然拿起酒碗和鲁逢春的碗碰了一下,不等鲁逢春举酒,自己一口喝干“我们既然答应了宋老夫人,就想替她再往深里查查。当年柏直为什么离开英雄镇,去了哪里,十三年前附近槐树村有户姓苏的人家突然被灭门又是为什么,请问鲁帮主知道多少”

    鲁逢春拿起酒碗仰头喝干,一边眉毛微微挑起“要办正事的时候就求上我了,指望不上你们那只专给老南巷子舔腚的大蚂蜂了吧”

    秦颂风只好答了声“惭愧”。

    “这件事还真得问我,除了我,别人就算知道真相,也不会告诉你们。”鲁逢春歪嘴一笑,“但你准备用什么来换”

    “你要什么直说。”

    鲁逢春的长枪再次顿地“不要别的,就要你十天。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从早上卯时到晚上申时都坐在我开的鲁记酒馆里,脸冲着门,不许遮挡,江湖中人来问,不许隐藏身份。只要你做到了,我就登门造访,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们。”

    秦颂风十分痛快地点头道“行,多谢鲁帮主相助”

    “等会出去我给你指个路。”鲁逢春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开的是个不入流的小酒馆,卖的都是便宜货,来来去去的全是城里不入流的小商小贩小无赖,秦二门主可别嫌弃。”

    秦颂风微笑“多谢,正好,贵的我还怕吃不起。”

    鲁逢春的用意很明显,他就是要让整个英雄镇的江湖人都知道,虽然蚂蜂跟他过不去,大名鼎鼎的秦二门主却已经主动服软修好,可见不屈帮实力雄厚,绝不是好惹的。

    但这个要求不算严苛,毕竟只是在一个酒馆里坐十天,听听小无赖们的醉话喧哗而已,秦颂风没有任何损失;尺素门一贯有宽宏大量之名,也绝不会有江湖人因此觉得尺素门可欺。鲁逢春虽然脾气暴躁、外表粗野,其实精明得很,正好提了个对自己有利,也基本不得罪人的要求。

    不愧是在英雄镇叱咤一时的老江湖。

    二

    此后,秦颂风果然去那小酒馆门口的位子上脸朝外坐了十天。

    他滴酒不沾,只在每天中午点几个馒头或者饼,就着一些便宜的菜吃,不吃东西的时候基本都在端坐不动闭目沉思剑招,偶尔也和店里形形色色的人攀谈。不明真相者上前询问,若是江湖人,他就坦然承认身份,若是普通人,他就自称打赌输了,在这里坐着玩玩。

    季舒流起得晚,不会一大早就跟他一起过来,有时中午就去找他,一下午坐在他旁边看书,或者陪他闲聊;有时在其他地方听听消息,到了傍晚再去接人。

    两个俊美异常的青年每天坐在一家破酒馆的同一个位子上,实在是太打眼,以致镇上很多好奇的居民竟然闻讯前来看个究竟,倒给这酒馆添了不少额外的生意,也算是鲁逢春的意外之获。

    他俩耳力好,有一次恰好听见远处的人悄声猜测二人身份,以为季舒流是出门游玩的勋贵子弟,秦颂风则是跟随而来的保镖。两人相对忍笑,直忍到回家吃晚饭时,才一起笑到了桌子底下。次日秦颂风破例找了件料子较好的衣服穿出来,季舒流却板着脸装了大半天威武,可见都对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不太满意。

    转眼就到了第十天。季舒流照例迟迟起床,又去后面院子里练了一会剑,觉得镇上没什么可查的,准备直接找秦颂风。他一时兴起,换了条不熟悉的路,谁知这条路上也不知有什么,越往前走就越臭不可闻,他已经开始考虑转头,却远远看见两伙人斗殴正酣,其中一个身影小小的,好像鲁逢春的儿子铁蛋。

    他屏住呼吸悄悄走过去,透过零星的围观之人,看见那孩子真是铁蛋。

    铁蛋带着两个不屈帮众,抡着棍子和另外三个流里流气的无赖相斗。两个同伴都护着帮主之子,所以铁蛋还有余力大呼小叫“孙子诶,有本事来不屈帮找你爷爷呀欺负女人是什么本事,狗攮的窝囊废,这条街归你小爷爷了,再进来砍掉你的脚,听见没有”

    这孩子说出这么长一串,难免走神,出招不慎,一根棍子对准他的天灵盖劈下,旁边的不屈帮众脸色都变了,季舒流也吓了一跳,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过去,迅速藏身于旁边的的小巷中。

    石子准确地从侧面击在棍子上,但季舒流情急之下,不小心用力过度,只听拿棍子的人痛呼半声,武器直接脱了手。偷袭者功力深厚已经无可隐藏,两伙人都惊诧地停了手往他这边看过来。

    和铁蛋互殴的那三个人多半是老南巷子残余势力,而且很可能和尺素门蚂蜂交好。季舒流不知道该不该现身,十分头疼,忽然,前方一间破旧小院的门吱嘎一声打开。

    一名衣着整洁、身上并无古怪刺青的瘦弱青年从里面走了出来,漠然向与不屈帮作对的三名无赖道“粪是你们泼的”

    领头的无赖吹胡子瞪眼“老子泼的,怎么着姓鲁的抢了酒馆的生意我忍了,他连这妓院的生意都抢欺人太甚”

    瘦弱青年弯腰捞起那领头无赖跌落的棍棒,劈面便砸,无赖往旁边一跳闪开,大吼道“潘子云,你他娘的多管闲事有完没完”

    瘦弱青年潘子云突然屈膝,全身飞速地转了小半圈,棍棒击向无赖的肋下。无赖明明全身戒备,依旧闪避不及,被棍棒一端狠狠击中肋骨,惨呼着侧飞了出去。

    潘子云仍是淡漠地道“你泼的粪臭气传进我家,怎么是闲事。”

    无赖肋骨大概已经断裂,躺在地上呻吟,季舒流摸着自己肋下的伤。终于注意到,这潘子云的身形分明和苏宅男扮女装的“鬼魂”一模一样,只是换回男装气质迥异,他才一时没有认出。

    无赖的两个同伙一前一后扑向潘子云,潘子云猛然往侧后方退去,伸手在后面那人背上一击,两个无赖咚的一声撞在一起,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留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扶着他们肋骨断裂的头目而去。

    小头目一边呻吟一边咒骂“潘子云,我就不信治不了不屈帮还治不了你,你等着”

    铁蛋等他走远了才小声对潘子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多谢潘大哥相助,你有空来我们不屈帮玩玩吧,我爹一定把你当成贵客。他上次就说很欣赏你的身手”

    潘子云冷冰冰地看了铁蛋一眼,淡淡道“敬谢不敏。”

    铁蛋也不生气“可你刚才帮了我的忙,咱们不说我爹,我自己也要好好感谢你。要不我改天请你去听戏怎么样,你是不是从来没听过戏今年新出一个逆子传特别好看,和别的戏都不一样”

    “不用,我没兴致。”潘子云停顿片刻,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道“你身体还没长成,打架自然吃亏,应该过几年再出来混。还有,刚才的石块不是我打的,我手没这么快。”

    他说完就回到院中,把大门重重地合上。

    铁蛋身边一个不屈帮众没好气地踹了那门一脚。

    铁蛋挠着头对那人道“陈哥,我怎么总觉得,潘大哥虽然脾气古怪,对我却有点慈祥”

    第11章 买卖

    一

    说完这句话,铁蛋一跃而起,拔腿顺着街道跑向季舒流这边,沿路探头探脑地在每个巷子里找。季舒流不等他跑到面前,直接现身。

    铁蛋一见他,眉开眼笑,停在他身边,四下张望了一圈“秦二门主呢”他忽地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你武功这么好”

    季舒流笑而不语,看来鲁逢春并没把落败的消息泄露出去。这也正合季舒流的意,如果大家都把他当成高手对待,有些事做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

    铁蛋其实也不知道武功“这么好”究竟有多好,小孩心思转得快,他抛下此事,回过头去招呼自己的手下“陈哥,快来看这就是那天看逆子传看哭了的季哥哥,他看逆仆传也叫好来着”

    那陈哥走过来道声“幸会”,季舒流也抱拳为礼,拍着铁蛋的肩膀道“令尊松口多亏了你,我要请你吃饭。这位陈兄也喜欢那何先生的戏吗”

    铁蛋正想说话,忽听一阵闹腾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瞬之间,成群结队的年龄稍长的不屈帮好汉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陈哥”被他们扫垃圾一般扫到一边,季舒流被他们视同无物,铁蛋直接被他们提着领子拽走了。好汉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痛心疾首,七嘴八舌地指责“帮主说你多少遍了,有事叫人,别自己动手,你还是不听话这小祖宗没治了”

    铁蛋只来得及挣扎着喊一句“季哥哥,以后再说”,就被他们抬着手脚晃晃悠悠地提走。

    季舒流看得有趣,不觉偷笑,捂着鼻子离开这粪便之味尚未散去的地方。

    他察觉身后有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假作不知,途径一处僻静之地才猛然转身,与尾随而来的潘子云打了个照面。

    潘子云早已洗掉了满脸的鬼妆,露出本来相貌。他不过二十六七岁,极瘦,眉心眼角都有淡淡的皱纹,显得非常憔悴,皮肤苍白暗淡如纸,然而这“纸”上的五官却仿佛画匠的佳作,清秀有如少女。

    他个子也只有一个可称高挑的少女那么高,身材纤细羸弱,季舒流站在他面前,几乎被他衬得英伟过人。

    最奇怪的是,他原本惨白的脸上忽然如害羞的少女般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

    粉色很快褪了个干净,仿佛从未出现,潘子云又像平时一样,冷冰冰地道“那个小孩说,你看逆仆传的时候叫过好。”

    潘子云隔三差五去苏宅装鬼,自然与逆仆传中的故事有些牵连,可惜很难分清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但铁蛋既然泄了季舒流的底,再隐瞒也无用处,季舒流干脆地承认“我的确叫过好。但你和那出戏究竟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潘子云空洞的目光虚飘飘地落在季舒流脸上,“原来你和那出戏也没有关系。”

    季舒流道“我们那天并未说谎,确实是来找一个十三年前就失踪了的人,听说苏家十三年前挖出过许多死人,才进去看看。”

    潘子云一动不动地看了季舒流许久,最后,轻声道歉“对不起,那天把你当成了苏家余孽。”

    季舒流的心跳好像变快了“苏家还有余孽那出戏里所说的杀人埋尸种种罪行,都是真的吧”

    潘子云枯树枝一般的左手突然握紧,青筋毕露。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僵硬的表情渐渐放松“我或许应该告诉你,可是还没想好。你稍等,等我下了决定,自会去找你。”

    季舒流立刻问“你要多久才能想好”可潘子云恍若未闻,连声告辞都没有,不紧不慢地转身便走。

    季舒流很想追上去问个究竟,但斟酌片刻,还是收住了脚步。有的人可以逼上一逼,有的人却丝毫逼迫不得,潘子云似乎是后者。他整个人,已经像一根即将崩断的弦,宜松不宜紧,如果现在追上去,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

    二

    鲁记酒馆人多口杂,铁蛋不听话大打出手的消息正被各路英雄议论纷纷,季秦二人在酒馆里坐上一下午,只听不问,也知道了潘子云是什么人。

    他今年二十有七,是镇上一家人丁单薄、几代单传的富户之子。潘家似乎有家传的短命,到了潘子云父母这一辈更甚。他才十岁出头就父母双亡,家中仆婢四散,只留下他一个孤儿靠着积蓄度日。

    他小时候据说生得秀气文弱,腼腆寡言,和镇上立志要当英雄混街面的男孩们玩不到一起去,也没有其他亲友可以投靠,独自穿着重孝在空荡荡的家宅里居住,多年之后,渐渐沦落到要替人抄书,乃至扛东西过活,穷得连老婆都娶不起,瘦得像个人干。虽然由富转贫,镇上的人也不曾听见他半句怨言,他辛苦地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从没被谁留意过。

    直到几年前的一天,一个老南巷子的旧人在不屈帮手上受了气,经过他家附近,见他身材瘦小软弱可欺,便上来寻衅发泄。谁也没想到潘子云当场就还了手,虽然是第一次打架,身手居然不算特别差,与那无赖拼到双双头破血流。

    英雄镇上的男人基本都打过些浅薄武功的底子,这并不奇怪,只是那欺软怕硬的无赖没想到潘子云这痨病鬼一般的年轻人也会有和人拼命的血性而已。

    那无赖接连吃了两个亏,敌不过不屈帮,便盯上了潘子云,屡次找来帮手继续寻衅。潘子云不再文弱也不再腼腆,却依旧寡言,无论来几个对手都既不呼救也不求饶,闷头冲出去拼命,就这样拼了一年,越是往后,赢得越多,最终竟把那无赖逼出了英雄镇。

    老南巷子不再主动招惹,潘子云从此反而主动找起老南巷子的麻烦,类似今日之事,近两年来时有发生。

    鲁逢春对这个自学成才的年轻人十分有兴趣,诚邀他加入不屈帮,但潘子云对此毫无兴趣,拒绝得不留情面。幸亏鲁逢春胸襟不算狭隘,并未与他计较。

    人们都说,潘子云今日对铁蛋已经堪称和蔼,也许是看在铁蛋年纪太小的份上,如果换成别人招揽他,他可能一个字都不回,将人晾在原地。

    季秦二人听着鲁记酒馆里的这些议论,不觉到了黄昏,鲁逢春规定的十日之期已满,他们欣然返回住处。

    进门之后,秦颂风边脱外衣边道“你说潘子云的亡妻到底是谁,和苏家有什么冤仇苏家十三年前就被杀光了,那时候潘子云才十四岁,不大可能娶妻。难道苏家还有侥幸偷生的人,恶习不改,后来又杀了潘子云的妻子潘子云是镇上的居民,按理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苏家险遭灭门之后还敢在英雄镇杀人,太嚣张了吧。”

    季舒流迟疑片刻,也脱掉外衣“我一直在想那个逆仆传。潘子云似乎是听见铁蛋说我为逆仆传叫好,才打消了对我的敌意,说明那出戏写得很合他心意。但那出戏与实情分明有些矛盾。苏家的实情,是一群外人带着重剑闯进去,把苏家满门主仆杀了个干净;逆仆传里却说是苏家仆从造反,和主人同归于尽。”

    他轻轻一敲旁边的桌子“不对。何先生的风格,本就是半真半假,重意不重形。他既然能在逆子传里把兄妹改成姐妹,自然也能在逆仆传里修改很多细节,现在能信的或许只有苏宅的主人是个魔头。”

    季舒流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秦颂风忽然将他一把按到椅子上“别瞎猜了,说不定明天鲁逢春一来,全都能迎刃而解。”

    三

    迄今为止,很少有人知道秦颂风来英雄镇的目的。对外,秦颂风宣称,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有求于鲁逢春,他是专程来和鲁逢春修好的。

    蚂蜂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听说鲁逢春亲自拜访此地,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从南边的桃花镇租来几个脸生的美貌少女贿赂,美其名曰用来给鲁逢春斟酒,以免丢了尺素门的颜面。秦颂风自是把少女们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将近中午时分,鲁逢春大驾光临。

    他依然穿着一身边缘早已磨烂了的行头,带着十几个不三不四的不屈帮小无赖,大张旗鼓地跑到秦颂风的住处,却只是让众无赖候在门外喝酒,孤身进了门。

    他就是要让整个英雄镇的江湖人都注意到,尺素门二门主秦颂风有求于他,好给不屈帮长脸。

    一进屋,鲁逢春不客气地落座,秦颂风亲自斟酒,他仰头一饮而尽,用袖子擦擦嘴边酒渍,痛痛快快地直入正题“槐树村苏宅的主人叫苏潜,家里很有钱,因为他做的买卖与众不同,卖的不是东西,是人的命。”

    季舒流捧着茶杯问“杀手”

    “没错,杀手,他们接雇主的法子也与众不同,”鲁逢春喝口酒,顿了一下,“听说谁想杀人,就派人去找谁套话,确认那人肯出钱再开价,对雇主只报出手的人是谁,不提苏门的名字,所以很隐蔽,知道的人很少。”

    “有多少”

    鲁逢春神色不善地瞪了季舒流一眼“不知道。老南巷子的帮主韦铁钩知道得最多,他被窝里口风不紧,告诉过他的情妇,却连他座下四大护法都没告诉过。”

    季舒流追问“你怎么知道他都告诉过谁”

    “韦铁钩的情妇被我杀死之前招认的。”鲁逢春嘲讽地歪嘴一笑,“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杀女人因为铁蛋他娘大着肚子被她打断了两条腿,在英雄镇上,谁打断别人的腿,谁就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别说打的是铁蛋他娘,就算她打断自己那王八老公的腿我也照杀不误。”

    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鲁逢春身上找不出任何对铁蛋之母的怀念,好像他报仇的原因确实是“断腿”犯了他的忌讳,而非被害的女子是他儿子的母亲。

    不过这也正常,如果鲁逢春真如传说中那般痴恋铁蛋之母,怎么会直到她被鸨母打断了腿才把她接到身边而他对一个女人无情,也不妨碍对自己唯一的亲生骨肉好。

    秦颂风点着头,把酒给鲁逢春斟满“当年苏家到底为什么被灭了满门”

    “因为玩火自焚。”

    第12章 玩火

    一

    鲁逢春是一个手很欠的人。

    他说到“玩火”的时候,看见旁边的柜子上摆着几根蜡烛,右手提起长枪,枪尖一挑就挑过来一根,稳稳当当地接住,摸出火石点燃,一边玩火,一边说“那个柏直,真是天罚派宋钢的儿子”

    秦颂风道“我托人去当地查过,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宋老夫人在宋钢失踪几年以后才捡回来的。”

    “哦。”鲁逢春眼珠歪到一边思索片刻,“柏直的武功路数很杂,但相当不错,要是活到现在,肯定比我好,季小哥也不见得是他对手。说起来,他的剑法虽说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当年那个脾气,还真有点像天罚派的人。”

    秦颂风看着他“爱得罪人的脾气”

    “嗯,人如其名,特别直。铁蛋说昨天你们见过潘子云”鲁逢春发笑,“跟柏直比起来,潘子云都算得上平易近人了。当年柏直看不惯老南巷子的腌臜事,成天找韦铁钩的麻烦,有一回我和他一起被老南巷子的人堵住揍了一顿,好不容易跑出来,顺口跟他说不妨交个朋友,结果你猜他说啥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这辈子只能当个没出息的无赖头子,以后肯定变成韦铁钩那副老不死样,不配跟他交朋友。干他奶奶的,这找死的脾气,英雄镇上想弄死他的人数都数不清。”

    秦颂风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所以苏家联系上了最想杀死他的人是韦铁钩”

    “韦铁钩跟苏家早有勾结,已经让苏家帮他杀过不少人了。杀柏直那次,他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这是韦铁钩的情妇死前亲口承认的。”

    “真杀死了么”季舒流紧张地问。

    鲁逢春不答,停顿片刻,盯住季舒流“逆仆传你已经看过了,想必你也看得出,只凭苏家四口人,绝对没本事把一大群年纪轻轻的仆役想奸就奸,想杀就杀。所以苏家除了逆仆,至少还应该有不少顺仆,不但助纣为虐,而且对那些逆仆同样是生杀予夺。”

    季舒流对这逆仆传已经琢磨了很久,但一直困惑于潘子云的身份,并没想到这一层,闻言只觉得心中的一团乱麻隐隐看到了头绪,却揪不出来,目中迷茫与振奋之色交替不休。

    鲁逢春半边嘴角往上扯出一个笑容“因为苏潜一共养了两种杀手,一种是用来杀人的,一种是专门用来送死的。”

    也许是他语气有点鬼气森森,季舒流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秦颂风皱着眉毛问“养一群杀手专门用来送死,不亏么”

    “苏潜老奸巨猾,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鲁逢春摇头晃脑,“都是从外地抓来的小乞丐,十岁出头,没爹没娘,死了都没人知道。也不用教什么高明招数,只要打怕了他,叫他在杀人的时候挡个刀,事发的时候顶个罪,也就足够。”

    秦颂风道“就算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也绝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就不怕被反噬”

    “对呀,所以才有了逆仆传呗。”鲁逢春一甩脑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一直相信老天爷是有眼的,否则富得流油的韦铁钩怎么就败给我这个穷残废了呢”

    季舒流道“苏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十几具尸体,就是被推出去挡刀的孩子”

    “不是,挡刀的尸体死在外头就扔在外头了,费劲拿回去埋在后院有啥用,埋个死的又长不出来活的。”鲁逢春审视着秦颂风,“埋在后院的,据说和逆仆传里差不多,是被苏潜夫妇在家活活虐待死的。尤其是女孩子,苏潜捡回去的女孩子,一般不指望她挡刀顶罪,都是给他们家养杀手泻火用的。”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秦颂风叹了口气,重复鲁逢春刚才的话“十岁出头。”

    “最小的只有十一二,韦铁钩不但知道这事,以前还给他们送过不少小乞丐补缺。”鲁逢春把蜡烛支在桌面的蜡油上,眼神严肃了些许,“老子和韦铁钩,就这点不一样。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看不下去这群畜生干的好事”

    季舒流正色道“不屈帮最初的意思,就是不屈于韦铁钩这种人么”

    鲁逢春眼中爆出一瞬精光。他好像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愉快地道“小子,你还有点见识。”

    季舒流眨眼不语。

    鲁逢春悠悠地道“苏潜胆子小,很少杀武功高的人,为了杀柏直,也是煞费苦心,派出不少小杀手打掩护,真正的主力躲在后头等待时机。结果柏直一出现,那些小杀手突然示警,当场就反了水,跟柏直合力,把苏家的杀手打得铩羽而归。

    “四天之后,苏家就被灭了满门,这一次死的都是大人,应该是那些小杀手事后央求柏直帮他们报仇。以柏直的脾气,听说了苏潜一家办的好事,当然不会放过他们。”

    季舒流道“所以逆仆传里说的那些逆仆其实都没死么”

    “当然不是一个没死,只是没死光。”鲁逢春道,“去杀柏直的真杀手也不止一个两个,柏直当年还不到二十岁,让他保护一堆十岁出头的小孩,他保护得过来么”

    季舒流垂下眼睛。

    所以潘子云很可能就是当年逃走的孩子之一,他虽是本地人,但无亲无友性格孤僻,苏家胆大包天,竟连窝边草都敢吃但苏家岂不正是做尽恶事总能脱罪,越来越大胆,最终才自取灭亡的

    当年的潘子云只有十四岁,但苏家暗无天日的经历令人相依为命,这种时候生出的恋情自然是刻骨铭心。他的“亡妻”大概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却一直沉浸在救不了她的痛苦中,无法解脱。

    季舒流记得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无忧无虑,身边的长辈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当成四岁的娃娃疼爱,忍不住心生同情,虽然肋下的疼痛依然不时发作,也不再计较潘子云偷袭自己得手的事了。

    “但柏直一个人恐怕灭不了苏潜的门吧,”秦颂风问鲁逢春,“还有谁”

    鲁逢春咧嘴一笑“那我上哪知道去说真的,就连是不是柏直出的手,我也不清楚,只能瞎猜。但柏直虽然脾气大了点,也不见得一个朋友都找不着吧。

    “事发之后,好像还有个传言说出手灭门的是天罚派的鬼魂。我一直以为那是柏直害怕被官府追究,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但你们说柏直是宋老骗子的孙子,那说不定就是他自己传出来的,自诩为天罚派唯一传人,替天行道。”

    鲁逢春想了片刻,又道“还有个可能,柏直明知不敌,干脆护送着那群孩子去找名门正派帮忙了,燕山派虽说不在永平府,倒也不远。燕山派掌门元磊当初是天罚派上官判的朋友,他要是模仿天罚派出手,也没人看得出来。”

    秦颂风叹道“我写信跟他们打听过,可惜他们连天罚派鬼魂杀人的传言都没听说过。话又说回来,柏直灭了苏门之后,怎么自己也不见了鲁帮主,麻烦你帮着想想,镇上还有没有跟柏直过得去的人”

    “没有。就算有,柏直也未必敢再去找那个人,灭门可是大案,槐树村也不是英雄镇,真被官府抓住了,如果查不出苏门造的孽,说不定判个凌迟处死,他胆子再大也不能不忌惮。但是,”鲁逢春眼神突然肃然了些许,“我觉得柏直这人虽然看谁都不顺眼,骨子里其实相当重视天理人伦,简直像个道德先生。”

    “你是说”秦颂风意识到这不是个好消息。

    “他要是没死,不可能把他奶奶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

    秦颂风无奈道“那英雄镇除了老南巷子,还有谁想杀他”

    “不一定是英雄镇,”鲁逢春道,“他这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肯定都能招来一堆想杀他的人。你们尺素门又不是官府,怎么查得过来。”

    季秦二人一时无话,鲁逢春无聊地用他修剪整齐的指甲抠着桌上凝固的蜡油,抠完拍拍桌面“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事我就走了。”

    季舒流忽然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道“我还有两个疑惑。第一,苏家既然四天前就知道他们的勾当泄露了,为什么不跑,还留在原地他们掳掠来的小孩子可不会讲江湖规矩,万一去府城里告状呢”

    鲁逢春道“苏家跟官府的人有点勾结,不怕几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去告状。十三年前的永平府知府,后来都因为收受贿赂掉脑袋了。”

    “好吧。第二,”季舒流道,“你能看出柏直的武功路数么现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的高手之中,有没有和他路数接近的”

    “接近的没见过,他路数太杂,我分不出来。”

    季舒流给自己倒一杯冷茶,端起来慢慢喝了几口“我去苏家看过当年的痕迹,觉得出手灭门的那群人招式凶狠,配合严密,应该师出同门。如果他们是柏直找来的,说不定和柏直的师承有关。”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鲁逢春一把抓过旁边的酒坛子,仰头牛饮,一滴也没洒出来,全都落进肚里,喝完潇洒地一抹嘴,拖着他残疾的腿扬长而去,大笑道,“好酒,多谢秦二门主款待

    “今天我要回去教训我家的小祖宗,不跟你们吃饭了。那个季小哥,我祖宗看你顺眼,你下次见着他也帮忙劝他两句,小小年纪打什么架吓死他老子了”

    第13章 六颗骷髅

    一

    送走鲁逢春,秦颂风对季舒流道“柏直恐怕真死了。鲁帮主这么狂的人,都承认柏直的武功比他还强。要是这个人还活着,怎么可能默默无闻这么多年苏家的事已经被官府遮掩下去,他如果只是畏罪不出,肯定能打听到风头已经过去。”

    季舒流的手指头一下下轻点下巴“鲁逢春说柏直接济过不少小商贩,咱们一直在江湖中打听,要不要多去问问和他相识的普通商人”

    二人说去就去,可惜打探数日,依然无所收获。这柏直脾气暴烈如,即使在接济别人的时候也凶神恶煞一般,受过他恩惠的人提到他,都赞一句刚正的好汉子,却不敢和他亲近,无从知晓他的去向。

    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潘子云身上,可自从那天现身以后,潘子云就不见了,不但他在镇上的住宅空无一人,就连槐树村的苏家鬼宅也毫无痕迹。这么大一个活人,难道也和柏直一般平白失踪了不成

    中秋已经临近,但秦颂风既然前来追查这件事,自然希望能查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还是活要见人。他于是传信请留在门中管事的师兄钱睿帮忙安抚一下宋老夫人,说线索错综复杂,不可过于心急。

    信是季舒流代笔。秦颂风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倒还不至于不会写字,只不过字迹有点难看,所以和季舒流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信件都由季舒流代劳。平时其他的事还是他为季舒流代劳的居多,因为他很勤快,相比之下季舒流却有点懒。

    留下信,他简单地收拾一下,准备和季舒流一同出发,再探苏宅。

    谁知蚂蜂的徒弟常青好武,这日好不容易得到空闲,向秦颂风请教了许多招式,请教完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但潘子云扮的女鬼总是晚上出现,晚上进入苏宅能撞到他也说不定,所以季秦二人还是出发了。

    二

    月下的苏宅好像笼罩着一层奇怪的阴影,不知是被那些悲惨的传说渲染出来的,还是身为杀手头目的苏潜心术不正,建造的家宅的确有些诡异。

    秦颂风仍是挽着季舒流的胳膊越墙而入,这一次没在前面多耽搁,直接穿过月门,进入了他们并未仔细检查过的后院。

    后院原先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几栋二层小楼错落分布其中,如今,旧主人刻意栽种的花木已经全都枯死,只剩下几株松树还活着,松针深绿,树干粗糙,显得没什么生气。

    地上有一些陈旧的挖掘痕迹,坑底的土都已经干燥成尘,多半是当年官府挖出少男少女们的尸体时所留。

    在最偏僻的那栋二层小楼周围,赫然贴着一些黄纸符,月光昏暗,树影幢幢,个别纸符贴得不牢,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当真渲染出一种鬼宅的气氛。

    季舒流凑到那些纸符旁边仔细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这些不是道士画的鬼画符,上面是普通人写的字。”

    鬼画符上的字歪歪扭扭,常人难以看懂,这些纸符上的字却不同,认识字的人都能看出,上面写着许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诅咒。

    季舒流沉思片刻,恍然道“这是潘子云本来的字体从他模仿少女字体写的那些诗句里,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秦颂风指着小楼道“咱俩进去看看。”

    二人原是在楼背后,绕到楼侧面的时候,同时嗅到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再绕到门口,季舒流发现旁边破败的窗纸已经被风吹开一个大口子,打着一点火往里面照去,照出来的情形让两个人一起呆在了原地。

    屋子里面空旷旷的,除了烧焦味之外,还有一股阴冷的臭气,正中间三条长凳一字排开,每条长凳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颗骷髅头,都是烧焦了的。六颗骷髅头、十二个黑洞洞的眼眶整整齐齐地朝着外面“看”来。

    更诡异的是,每个骷髅头的脑门上都贴着一张黄纸符,和外面的差不多,但外面的都是用墨水写的,骷髅头脑门上这些,却可以明显地看出是用血写的

    已经进入初秋,夜里的凉风不知何时吹过来一缕,营造出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季舒流觉得气氛不对,便笑着问秦颂风“你怕不怕”

    秦颂风沉吟道“烧焦的味儿很重,估计是杀死之后剔掉骨肉放在火里烤过,以防腐烂发臭。不知道身体放在哪里”

    季舒流向来不在乎鬼神之事,刚才只是本能地吓了一跳而已,此时却被他说得全身寒毛直竖,四下打量了一圈“院子里没看见有新挖过土的地方。”

    “可能扔在别处了,”秦颂风拍拍季舒流,“反正人身上别的骨头乍一看跟畜生的差不多,扔在野地上也没人发现。这六个估计都是潘子云杀的,难道就是他说的苏门余孽”

    夜色愈发浓烈,又一阵凉风吹过,季舒流怕冷似的,顺手抱住秦颂风的腰道“潘子云一定很恨他们,才连骷髅都不放过。不知为何,我总有个预感。”

    “什么预感”

    “咱们要查的事,比现在知道的还悲惨得多。”

    秦颂风叹了口气“天下的惨事本来就不少。”

    “你说,如果最后发现宋柏真的死了,咱们到底要不要告诉宋老夫人”季舒流将下巴搁在秦颂风肩上,“她万一得知噩耗撑不过去怎么办。”

    秦颂风摇头“再说吧,我也没想好嗯”

    黑暗的远方传来一阵清晰的斗殴之声,二人同时警觉,那不是苏宅之内,而是苏宅背后一片密林之内。

    他们循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借着天空中满了一半的月亮的光,看清那边有三个黑衣蒙面客将一个白衣女装之人按倒在中间。

    女装的男人潘子云太瘦了,瘦得他们远远就能认出他来。

    此时,中间的潘子云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俯趴在地,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一言不发,只有瘦骨嶙峋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三个黑衣人显然刚刚制住他,松了一口气,却没急着动手,而是发出了肆无忌惮的淫笑。

    他们并没看出潘子云是个男人。

    “小娘们儿,万万没想到你居然能活到今天,还有力气装神弄鬼。”

    “本事长进得不小,还敢偷袭我们,也不看看你是谁教出来的。”

    接着他们的话就不太对了。

    “死到临头,你给我说句真话,我们三个里,谁的活儿最好”

    “你猜我们当年从你下面掏出来那个孩子是男是女猜中我就告诉你。”

    “你那孩儿要是活到现在,得有十四了吧”

    “哟,跟她当年一般儿大,可惜了,要是活到现在,也能给弟兄们乐乐。”

    十四季舒流听到此处,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手脚竟然有些发冷。他是好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老师,虽然本人不比学生大很多,心里还是把这个年纪的学生们都当孩子看。

    他征询地看了秦颂风一眼。

    秦颂风脸上倒没什么怒色,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杀”的手势“你上,我盯着。”

    季舒流点点头,用衣袖挡住早已出鞘的长剑的寒光,借着身旁树木的阴影,无声地慢慢逼近那边。

    到了相距不足五丈远的位置,他猛地挺剑从暗处蹿出,剑尖直指其中一人后心,准确透过肋骨的间隙刺破心脏。一招得手,他立刻拔出染血的长剑,侧身一削,旁边突然袭来的那人右腕顿时中剑,筋脉全断,鲜血喷出尺许之距,短刀也无力地掉落在地。

    此人发出痛苦的低吼,另一个人急忙放开潘子云匆匆前来援救,短刀对准季舒流后腰捅去。

    季舒流竟然不急着躲避,剑身一拐,从一个奇诡的角度出招,点在了右手被废之人的咽喉上,留下一个不大的血窟窿,恰好割断喉管,令他不能发声。

    此刻另一把锋利的短刀已经划破季舒流腰侧外衣,他顺势往地上一倒,极险地避开。不料最后那人已经看出不妙,掉头就跑。

    季舒流左手在地上一撑,修长的右腿横扫,堪堪将那人绊倒在地。他迅速站起身,直接把长剑那人胸口,贯穿心脏。

    旁边喉管被割断的人尚未死透,仰倒在地,双目绝望地圆瞪,张大嘴无意识地拼命呼吸。季舒流虽然杀之而后快,看到这个情景却于心不忍,赶紧补了一刀,送他立刻上路。

    一切结束得都很快,直到此刻,季舒流才来得及割断潘子云手腕上的绳索。潘子云狼狈地爬起来,敷着厚粉的清秀面庞上黑一块白一块,还有多处红肿淤青,装神弄鬼的白衣被泥土和血迹染成了花衣。

    他盯着季舒流,双眼发直。

    第14章 非人

    一

    好像有万般激烈的情绪想要从潘子云淡漠疏离的眼睛里冲出来,看不出潘子云的内心是在努力压抑,还是在努力撕裂横在他和整个世界之间的隔膜。这时,秦颂风也从隐蔽处现身,但潘子云对他视若无睹,依然只盯着季舒流一个人。

    过了半晌,潘子云咳嗽一声,对季舒流道“你今天出手和以前不一样。”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好像刚才的激动早已烟消云散。

    季舒流答道“杀人容易伤人难,只杀人当然快。”

    “为什么杀他们”

    季舒流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总不能自己说自己路见不平行侠仗义顿了一下,他才轻声道“他们说话恶心,我听着不顺耳,就杀了。”

    季舒流其实还很想问,这三个死人口中那个被硬生生从腹中取出胎儿的少女,是否就是潘子云的亡妻,但这些事他只在心中想象一下都觉得无比残酷,实在不忍问出口。

    潘子云又凝视他片刻,半蹲下去,捡起刚才被那三人抢下的短刀,仔细割掉三具尸体的头颅。

    季舒流立刻退后几步,站到秦颂风身边,不肯去看分尸的场景,好像已经忘了刚刚是他自己干净利落地取了那三人性命。

    潘子云独自井井有条地处置着尸体,从一扇小门进入苏宅,将三颗人头藏进一个以前应该是厨房的屋子,用破布遮盖住,然后打开另一座屋子的房门,推开一口巨大的箱子露出地窖入口,把无头的尸体扔进去。

    做完这一切,潘子云又用带血的衣袖蘸一点水,擦掉了脸上的厚粉,也摘掉了头上绑着的女子发髻。他披头散发,抬起眼睛盯着季舒流道“我要说真话了,请跟我来。”

    他头也不回地领着二人走到那栋贴满了诅咒的小楼前,打开大门走进去,盘膝坐在地上,把腰挺得笔直,对屋内的三条长凳和六颗骷髅视若无睹。

    秦颂风拉着季舒流坐到他对面,刻意比季舒流错后了半尺,因为他感觉潘子云只想对季舒流说话,自己像是个旁听的,如果干涉太多,说不定潘子云怪脾气发作,又不想讲了。

    潘子云好像没太留意他,等二人坐稳后,目光下垂,盯着自己的脚,依然用他冷冰冰的声音道“我的妻子叫奚愿愿,愿望的愿。这是她自己取的名字,意思是,愿自己活得久一点。”

    他抬眼瞟了一眼季舒流,眼睛里的冷漠渐褪,燃起一团藏而不露的偏执“可惜她活得不太久,现在已经死了,杀死她的凶手,我也应该算一个。

    “我这个人,从小性情孤僻,自从十一岁父母双亡,就一直独居在家无所事事。但是人就像狗,迟早发情,我才十四岁就发了情。那年正月十六,我妻子穿一身使女的装束,去蚂蜂的布店买布,和蚂蜂讲价讲个不停,声音特别甜,笑容也特别甜。我一看见她,就发了情”

    提到十三年前的自己,潘子云微微眯起眼睛,秀气的双眉中间皱出一个鲜明的川字,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音调都略略降低,仿佛在陈述一些毋庸置疑的至理,丝毫不带感情,又或是把一切真情压在了嗓子眼底下,滴水不漏。

    二

    奚愿愿从父姓奚,本来没有名字,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乞丐。有一天她吃掉了一个路人丢弃的馒头,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阴森森的破庙,身边还有四个小乞丐和四个半死不活的老乞丐,以及多名黑巾蒙面,手持短刀,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的恶魔。

    她后来才知道恶魔们都是苏门杀手。

    苏门杀手每次抓起一个男孩,将一把短刀塞进他手里,叫他去杀死对面的老乞丐。如果他肯杀,从此就入加入了苏门;如果他不肯杀,苏门杀手就会抢过短刀,将孩子和老人一同残杀。

    其中两个男孩不敢残杀无辜,被苏门杀害,另两个男孩则背负血债加入了苏门的“马前卒”部,分别被取名为十二郎和十三郎。

    老乞丐只有四个,都已经被杀,奚愿愿不知道他们要自己杀谁,恐惧万分,无声地抽泣着。可那把已经杀死了六个人的短刀最终没有传到她的手上。恶魔们撕碎了她的衣服,用凉水浇,用刷子刷,刷掉了她身上的异味和泥垢,给她取名为十四娘,最后用一个干净的麻袋装着她走了。

    送进一个她做梦都没想过的活地狱。

    活地狱正是苏门。进入苏门马前卒部的孩子们首先被关在“驯马园”其实就是英雄镇附近一处难以进出的僻静山谷,接受最严酷残忍的训练,稍有懈怠,就要被打得死去活来。

    孩子们在驯马园里,并不比一匹马更值钱,苏家任何一个成年杀手,都可以尽情侮辱折磨他们取乐,即使活活打死了他们,也不过罚上几两银子而已。苏门出去刺杀时,他们是诱敌的饵、挡刀的盾,一旦露出破绽,他们还要被割断舌筋,推出去顶罪。

    每一批被送进来的小杀手里都有一个女孩,不必杀害祭品就能活着进来,因为她们是苏潜给没有家室的杀手的甜头。女孩子对这些杀手而言,总比男孩子更加“好玩”一点,即使只是脱光了她们的衣服,把那些骨瘦伶仃的身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抽打,杀手们也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

    但无论是女孩还是男孩,都很难活得长久。奚愿愿刚到苏门的时候,二郎、五郎、十娘还活着,但这些人陆续死去,她成了资历最老的小杀手。

    被驯服了的马前卒,有时候要以仆婢的身份去槐树村苏宅轮值。在那里,他们受的折磨稍少,却有更恐怖的东西等着,那就是贪淫好色、男女通吃的苏潜,以及狠辣多妒的苏夫人。苏潜玩过的男孩子都会被苏夫人辣手折磨到生不如死,至于女孩子,常常令她感到危险,稍不留神,很可能被她直接杀害。

    奚愿愿惊恐地发现苏潜好像很喜欢她,甚至有意提点她。

    她和其他的小乞丐略有不同,家乡离这里比较近,官话也说得好,而且长相甜美、性格伶俐。苏潜总是叫她多笑一笑,等她学会了一见苏潜就笑,苏潜就把她当半个丫鬟用,总叫她干些杂活,后来甚至允许她出门购置物件。

    从这以后,成年杀手们即使在驯马园里,也不再脱光了她的衣服肆意殴打,她只好努力地挤着笑,等待苏夫人下一次嫉妒的发作,等待着自己的死期。

    那天是正月十六,她奉苏潜之命去蚂蜂的布店买布,要给苏潜的夫人做几件新衣裳。苏潜教过她怎样讲价,她一边讲着价,一边发现了旁边着魔一般躲在窗缝背后盯着她看的潘子云。

    对一个害羞腼腆的少年来说,那个少女活泼的笑就像冬日里的阳光,从她眼中照进他心底。

    她抱着布离开,潘子云一路跟在她身后,终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鼓足勇气,通红着脸上去问她的姓名。

    奚愿愿有些发怔,尴尬地低下头,自称乡下一个财主家的婢女,名叫愿愿,却不肯说财主的姓名。她圆圆的脸被风吹得发红,潘子云不抱希望地问她要不要去他家里烤一会火,她竟然没有拒绝,只是让他先走,她到附近转几圈,趁没人的时候再去。

    潘子云以为她在骗自己,没想到刚刚收拾好大厅,她真的从后院的墙外跳了进来。

    那一阵子,苏潜手下的杀手们很忙,奚愿愿经常奉命到镇里购置物品,每次都偷偷地跑到潘家坐一坐。懵懂的情愫在由于经历坎坷而心智早熟的少男和少女之间萌发,即使奚愿愿从不肯说她的主人是谁,也无法阻挡。

    可即使有了一些幼稚可笑的海誓山盟,奚愿愿依然将自己的来历瞒得密不透风,因为她知道潘子云只是个孤僻的孤儿,连武功都不会,绝对帮不了她。

    她觉得另一个人才能帮她,那个人,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门主苏潜一直称,这些小杀手属于“马前卒”,如果入门以后能活上十年,就可以被提拔为“小兵”,得到那些成年杀手的地位。每个小兵都是从马前卒过来的。

    以前,很多小杀手对此深信不疑,把撑满十年、升为小兵当做逃离地狱的唯一活路。奚愿愿对此也并无怀疑,只不过她觉得那些与她无关,因为苏门的成年杀手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可见根本不可能有女人挺到十年那么久。

    然而有一个人的出现,令所有人开始怀疑苏潜那个说法的真假。

    那个人,是苏潜从乞儿中莫名其妙地捡回来的奇才。

    第15章 天神下凡

    一

    苏门的小杀手们中间流传着一个秘密,姬三十是天神派下来拯救他们的人。

    姬三十在奚愿愿和潘子云相识的前一年落入苏门,当时只有十二岁,根骨奇佳,据说小时候被一位神秘的奇人指点过几招,虽然不曾登堂入室,但练起武来进境一日千里。

    此人生就一张冷脸,即使在刚刚进入驯马园,被成年杀手们扒光衣服吊起来抽打立威的时候,也毫无羞耻之色,反而老气横秋地说“让我杀谁,给把刀就能上,别这么麻烦”。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不仅是个女孩子,而且是个相貌很美的女孩子,做乞儿之前,在一个青楼里练舞,被养得柔韧细腻,却又什么苦都吃得下。

    苏潜既垂涎她的脸,又忌惮她的天赋,屡次想强辱了她再杀死。但她实在是太聪明了,竟然能从苏门训练小杀手用的那套拙劣武技中,观察出苏门真正刀法的缺陷所在,屡次提出令苏潜在刀法上有所进境的疑问,苏潜虽非醉心武功之人,也一时不忍动手。

    苏夫人十分忌惮她,甚至怀疑她会取自己而代之,为了牵制她,苏夫人苦苦压抑着对奚愿愿的杀念。

    小杀手们一开始都觉得,如果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能撑过十年,成为苏门“小兵”,那一定就是姬三十,有她在,他们才惭愧地意识到自己的天赋有多差,也许根本不配活下去。

    然而姬三十摸熟了每个人的性情以后,就开始了她的反水大计。

    她在每个小杀手伤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悄悄接近他们,细致地分析,他们练的武功是伤身极大的速成之法,成年杀手们练的武功却是无碍身体的长久之计,没有一个成年杀手是从马前卒提拔起来的,否则武功路数上一定会留下痕迹。这说明,苏潜的马前卒、小兵之说纯属弥天大谎,他从来没打算让他们活满十年。

    姬三十孤冷骄傲,寡言坚毅,寻常的环境下,这样的女孩子并不讨人喜欢,但在苏门的绝境之中,她就是小杀手们情不自禁地追随和崇拜的强者。

    苏夫人一直认为,同样得到苏潜的重视,柔软爱笑的奚十四和姬三十天然为敌。所以姬三十特地叮嘱奚愿愿,在苏夫人面前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点妒忌。奚愿愿那时觉得,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就有如此的缜密,怎么可能不是天神下凡,完全没有想过,她自己也不再像一个孩子。

    这时候苏门一共有八个活着的小杀手,全部加入了姬三十的大计。他们安静地等待着反水的机会,谁知机会还没到,奚愿愿忽然被苏潜绑了起来。

    与潘子云的相识相恋,奚愿愿自然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姬三十。对她来说,苏门是地狱,英雄镇却是人间,人间的潘子云不该知道地狱的险恶,地狱里的兄弟姐妹也不该知道她在人间有过怎样的旖旎。

    在人间的潘家小院,她是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活泼少女,迷醉于浅浅的微笑,羞涩的盟誓,温暖的床褥两个无知的少年,怀着好奇和冲动,做了不该做的事。

    讲到这一段时,十三年后的潘子云死死地咬着牙,两边腮帮子突兀地鼓出来,忽然,他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嘴里似乎还有更多,被他慢慢咽下去。他闭上眼睛,语调冰冷得可怕“愿愿怀了我的孩子,因为年少不懂事,自己没有发现,先被苏潜察觉。

    “苏潜虽然好色,但是对女孩子从来不做那种货真价实能让她怀孕的事,你明白吧。苏潜认为她背叛了自己,一开始以为是苏门杀手见色起意染指,后来仔细调查她的行踪,才发现她有几次去英雄镇逗留得过久,来逼问她,她却始终不肯供出我。

    “苏潜给她灌下好几种药,叫杀手们绑住她,用脚踩,用木棍砸,砸掉了胎儿,然后马上逼着她爬起来,和那群小杀手一起继续玩命地练武,她爬不起来,就把她往水沟里踢,往深坑里摔,拿抽畜生的鞭子抽,到了晚上,就把她送给苏家的成年杀手们糟蹋。你们今天杀死的三个人,都是当年漏网的畜生。”

    季舒流的呼吸为之一窒,连秦颂风的手都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抓了一下。

    女人腹中的胎儿流掉之后,休养进补都怕方法不当,何况是如此的折磨几个月以后,奚愿愿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就在这时,机会终于迟迟到来,苏潜接下一桩“大生意”,决定杀死英雄镇那个莽撞狂妄的高手柏直。

    柏直的武功很强,苏潜只精于阴谋,并不精于武技,于是出七名杀手做了个连环埋伏,又把除了奚愿愿之外还活着的七个小杀手一起送出去当“盾”。那次他破例让姬三十和其他人一起商讨策略,如今苏潜已死,没人知道他是不是想借机让姬三十升为真正的“小兵”,不再被其他苏门杀手肆意凌辱。

    姬三十说,传言柏直自命正人君子,可以把昏迷不醒只知道痛苦呻吟的奚十四直接丢在路上当饵,引柏直上钩。

    由于奚愿愿一直假装嫉妒她,她提出这个建议显得顺理成章,最终居然被苏潜采纳。

    等到混乱开始,姬三十先向柏直示警,随即不顾危险抱起了奚愿愿,与柏直合力跟苏门的人拼杀。由于七个成年杀手深知小杀手们武功上的破绽,而且一直紧盯着他们的行动,最终还是被他们杀死了三个孩子,剩下的四个孩子带着昏迷不醒的奚愿愿和柏直一起逃生。

    柏直为了保护这群孩子,也受了不轻的伤,他们一起在老南巷子的搜查下隐蔽了几天,柏直的伤好了,听闻小杀手们的遭遇,怒不可遏,决心去附近的桃花镇乔装改扮一番,再寻个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揭露苏门的罪孽。

    柏直和姬三十等人告别,正是在事发四天之后的清晨,当天夜里,苏潜满门被屠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恰好外出的杀手侥幸逃脱。

    那不可能是柏直找来的人,柏直身上有伤,没那么快。究竟是谁,年纪尚小的孩子们不懂江湖事,根本无从猜测,知道得不比其他人多。甚至有一个孩子坚信,出手的正如江湖传言所说,是天罚派大侠的鬼魂。

    不过这些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关键是苏门不复存在,小杀手们终于重获自由。

    在姬三十的照料下,奚愿愿清醒过来,报出潘子云的名字。姬三十把她送到潘子云手里,看见潘子云哭得痛不欲生的模样,放心地孤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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