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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戏 完结+番外 第2节

作者:大醉大睡 字数:23793 更新:2021-12-30 01:15:34

    剑尖刺破她的皮肤,她依然没有任何自保的动作。

    季舒流忽觉不对,立刻撤剑往旁边闪去,他认出来,这是亡命刺客们常用的招式,虽然不同门派中姿势略有差别、名称不尽相同,骨子里都一样,拼着身受重伤近身攻击,然后伺机同归于尽。

    短刀,也是刺客喜欢用的的趁手武器。所以她是个刺客

    然而这一招一旦失败,后继乏力,破绽也极大。季舒流回身出剑,剑尖点在女鬼右腕上,刺中了手筋,一触即退,并没有直接废了她的手,只是令她剧痛之下短刀落地。

    季舒流趁机道“你这么大的杀意不会平白生出来,明显是认错人了。谁是你的仇家”

    女鬼听而不闻。她痛苦地捂着右腕,半跪下去,左手毫无征兆地捡起刚才被撞落的一节木栏杆,狠狠扫向季舒流的肋下,出手之快,季舒流居然没能躲开。

    肋下砰的一声闷响,季舒流疼得差点弯腰不起,但他早已不是临危必乱的懵懂少年,没等秦颂风前来支援,就抓住木栏杆的另一端,半顺着女鬼手臂用力的方向猛一加力。她刚才握得太紧,丝毫没留后路,根本来不及撤力,肩部当即脱臼。

    季舒流这才捂住伤处,报复似的一脚也踢在她肋下,趁她真正无法反抗,勉强压住颤抖的声音道“你是个男人。”

    “女鬼”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幽暗的月光下,这双眼睛轮廓清秀,但眼白被血丝充满,已经成为血红色,就像画里的妖魔;眼底却没有任何愤怒或者恐惧,反而一片冷漠。

    “你的眼力,比上一个蠢货好。”“女鬼”的声音变成了沙哑的男声。

    秦颂风经季舒流提醒,仔细看那人身形,也发现确实是个细瘦到和女人相差不远的男人。但他实在想不通没什么阅历的季舒流怎么能比自己还早看出真相,目露疑问之色。

    季舒流缓缓解释道“我不知道你说的蠢货是谁,只知道你承认屋里的诗都是你抄的。那些诗句的语气,明显是在悼念亡妻。”

    听见亡妻二字,“女鬼”的眼中似有一丝触动,却瞬间湮灭,平淡地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男人,我是男鬼。”

    秦颂风跳进长廊里,见男鬼左臂无力下垂,额头已经见汗,试探着道“你肩膀脱臼了,我可以帮你接上。”

    “不必多此一举。”

    秦颂风便原地不动,继续道“你还没过三十岁吧,十三年前,你应该很小才对。”

    男鬼依旧面无表情“不用套话,十三年前我就该死,想不到居然拖到今日。”说完,他用受伤的右手抬起短刀,刀刃朝内,毫不犹豫地抹向自己的脖子。

    季秦二人同时出剑,一左一右阻止他自尽。男鬼挥动短刀,格开两把剑,瘦削的身体穿出栏杆缝隙,右手啪地把左肩关节按回原位,低低痛哼一声,跳墙逃走。

    秦颂风左手一拉季舒流,轻飘飘地越过墙头,咬紧男鬼不放,任凭男鬼如何熟悉附近地形、在树林间乱窜,也摆不脱缀在身后的两个身影。他们远离了苏宅,更远离了槐树村,跑到一条荒草丛生不辨去向的山路上,山路的一侧是黑漆漆的密林,另一侧是数丈高的矮崖。

    男鬼勉强提起一口气道“那个蠢货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么”

    秦颂风道“我们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

    男鬼道“那个蠢货,死的时候,叫声像鬼一样,他,就像鬼一样叫,后来才变成了鬼,死的鬼,蠢货”

    季秦二人正不知他为何突然变得言语错乱,只见他身影一折,整个人跳下矮崖,秦颂风居然没来得及拉住他。

    崖下并未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而是传来水花飞溅的动静。

    秦颂风这才注意到崖下河水的细微响动,原来男鬼一堆错乱的言语,只不过是担心秦颂风听到崖下的水流声,有所戒备。

    秦颂风的水性并不差,但漆黑的深夜里跳进水中去寻找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实在太危险,不值得一试,他懊恼道“算了。”

    季舒流环顾周围一圈,茫然道“你还找得到回去的路么”

    秦颂风叹了口气“放心吧,我又不是你。”

    二

    等二人找回英雄镇附近,已经到了后半夜,他们无处投宿,便露宿镇外,躺在一块平整松软的地面上休息。

    季舒流背过身去,解开衣襟,想摸摸被木栏杆击中之处肋骨有没有受伤,但伤处周围的皮肤已经高高肿起,稍微一碰都疼得厉害,他很快就放弃了,找出一瓶药膏涂在皮肤上,十分小心地轻轻按揉,半点力气也不敢用。

    秦颂风道“哪有你这么揉的太轻根本没用,浪费药。”于是把他拽过来横放在腿上,挪开他的手,先仔细地摸了一遍肋骨,确认没断,便替他用力揉按肿起之处。

    季舒流疼出一身冷汗,然而色心不改,抬手别扭地搂住秦颂风细而柔韧的腰,用微颤的声音调戏道“就知道你最勤快,不用为夫说,也要抢活儿干。”

    秦颂风懒得和他斗嘴,没理会他自己占便宜的事,转而问道“你怎么看出那鬼是男人的。就因为那几句诗”

    季舒流道“其实不但诗里藏着东西,字里也藏着东西。他的字仔细看很有问题,每次都是前几个字最像年轻女孩的手笔,最后几个字就不那么秀气了,说明他在模仿,也许模仿的就是他的亡妻。据说当年苏宅互相斗殴致死的除了年纪很大的苏夫人,都是男子,他的亡妻会不会是后院里挖出来的少女可他为何扮成女鬼的样子在那里吓人而且他用的也是短刀,和苏家的人一样。”

    秦颂风道“就算他现在三十岁,十三年前也才十七倒也是,十多岁的少年人新婚燕尔,正是最看重夫妻情分的时候,老婆真要是没了,伤心成这样也难免。”

    季舒流装模作样地板起脸“你十多岁的时候还不认识我,怎么,现在你不看重夫妻情分了”

    秦颂风按在他肋下的手顿时更加用力“别拿咱俩比不吉利。”

    季舒流疼得一缩,急忙撤回揽在他腰上的胳膊,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掰到一边去,咬牙揣测道“但是,为什么时隔十三年,咱们只不过进苏宅探了一探,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咱们当成仇家,难道他的仇家不但没死光,而且近期和他还有冲突”

    “先别想了,咱俩现在知道得太少,猜得太多反而容易先入为主。明天早晨去英雄镇查宋老夫人说的线索,查完再说。”秦颂风垂头看看季舒流,“你睡,晚上我守着就行。”

    季舒流按住肋下小心翼翼地起身,枕在随身带的包裹上。秦颂风看见,他闭目之后,眉毛依然紧皱。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伤,他也一副疼得受不了的样子。

    没办法,谁让这人受那奇怪药水的影响,比正常人怕疼一点。秦颂风认真反省片刻,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小心保护老婆,不要再出疏漏。

    与此同时,季舒流正怡然自得地默默想着“我夫人真体贴。”

    第6章 逆子

    一

    槐树村北边的英雄镇,是个出英雄的地方。走在英雄镇的大街上就会发现,此地的年轻人,十个里有四五个都是大大的英雄,年老的人,十个里也有两三个是曾经的英雄。

    英雄们昂首阔步,走过满街的破房子、烂摊子,头巾歪戴,衣襟大敞,袖子高高捋到手肘以上,露出胸脯、胳膊上各式各样简陋的刺青,青龙白虎还算好,有些人刺的居然是苍蝇臭虫。

    这里是整个永平府最混乱的所在,如果在此地打死了人,几乎是民不告官不纠,所以很多江湖中人喜欢到此地约战。江湖好汉们好面子好风光,有今天没明天,往往狂嫖滥赌、一掷千金,将英雄镇带得十分繁华。

    交易繁华之处,往往有地方帮派控制,如今的英雄镇第一大帮叫做不屈帮,建立不屈帮的,即是现任帮主鲁逢春。他在武林中也算个传奇人物,右腿残疾,却凭借一套自创的七十二路枯木枪法名震一方。

    季秦二人准备去会会这位放言要打断宋老夫人双腿的鲁帮主,问问他,他儿子手上的那把匕首究竟从何而来。

    镇上的人说,鲁帮主今天不在帮里,他因为好兄弟赛张飞做生日,带着帮中人马一起去镇东边的园子里喝酒听戏了。

    镇东那园子并不禁止外人进去听戏凑热闹。季秦二人混在人群中进入园内,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周围的英雄们衣着千奇百怪,连长相都有些奇形怪状,他们俩身着简洁的武人服饰站在那些人中间,简直堪称清新脱俗,好几道眼神诡异地在他们身上脸上打转。

    季舒流尴尬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戏台上传来女子凄厉的嘶吼“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吹打声骤然停止,整个园内鸦雀无声,听戏的众英雄居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

    季舒流被那撕心裂肺的女声震得一呆,目光落在戏台上,看见一个红衣女伶跪在一个衣衫不整仰卧在地的女童身边,双手捂住面庞,头颅扬起,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在质问苍天为何不公。

    在她身边,一个锦衣妇人没精打采地躲了出去,一个郎中打扮的男子摇头喟叹着下了戏台,台上只剩女伶一个“活着”的人,鲜艳的红衣之下,她的身影无比孤独。

    躺在地上的女童突然挣扎着半坐起来,拉住红衣女伶的双手,叫道“姐姐。”

    姐姐惊喜道“小妹,你活转来了”

    妹妹瞪着大大的眼睛道“娘亲发脾气的时候,你若不曾跑,替我分掉半数的打,我就死不掉了。姐姐,杀人偿命,你要替我报仇呀”

    说完,小女孩也不等姐姐拒绝或是同意,直挺挺地往后便倒,身体僵直,气绝而亡。

    寂静多时的配乐缓缓响起,是婉转凄苦的胡琴之音,间杂着笛声呜咽。红衣女伶“啊呀”一声哀嚎,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拔出腰间长剑,伴着拙劣的配乐乱舞,边舞边唱,不时还以浓重的永平府本地方言念白几句,嗓音沙哑,句句都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也许并不好听,却真的很悲痛,很愤怒,很像一个刚刚失去了亲人的少女。

    年幼的妹妹从小由姐姐亲手照顾,姐妹之间自有深情厚谊。痛不欲生的姐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骂,骂天骂地,骂爹骂娘。

    她骂父亲远赴他乡经商,只寄钱,不回家,令母亲独守空房,日渐暴躁。

    她骂母亲喜怒无常,下手狠辣,将一双亲生骨肉镇日虐打辱骂、视同家奴,只为扫地漏掉了两片枯叶,竟将妹妹打至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她骂天地诸神有眼无珠,令无辜者夭折含恨,令行凶者毫发无伤。

    她挥剑上指苍天,身体如醉了一般歪歪扭扭,惨然道“贼老天呀你的报应何在你既不动手我且叫那毒妇还了人命债”

    可这人命债,终究不好还。

    姐姐意欲报官,然而殴杀他人自当偿命,殴杀亲女却名曰管教,不受刑罚;姐姐寄信给父亲,然而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姐姐最后去找江湖杀手,然而那杀手竟是个有德君子,震惊于这逆女的不孝,意欲替天行道,除此孽畜。

    有德的杀手提着明晃晃的大砍刀追逐在姐姐身后,在戏台上跑了几十个来回,险象环生。另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不知何时从角落里飘出来,引着杀手一脚踩空,掉落悬崖。

    妹妹的鬼魂找到姐姐,惧怕姐姐身上的阳气,畏畏缩缩地停在戏台的另一角。她说自己本欲亲自索命,然而死的时候年纪太小,变成鬼也是个弱弱小小的鬼,只敢在这荒郊野岭游荡,根本进不得城。

    姐姐和妹妹遥遥相对哭了一场,失魂落魄,独自回到家中。她母亲失手殴杀幼女的余悸未消,难得和蔼地对长女说,以后就剩咱们娘儿俩,好好过罢,你也听话些,我也收着脾气些。

    姐姐故意问,官府无情,杀人可要偿命母亲轻松答,孝乃大道,杀了女儿无妨。

    姐姐背过脸,面对台下,露出异常狰狞的笑。

    季舒流居然被她笑出了冷战,往秦颂风身上靠了靠。再看身边的众英雄,自然都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纷纷对台上那女伶挤眉弄眼。

    深夜时分,姐姐提着长剑在母亲卧室外游荡,但她抬起一条腿尚未跨进门,虚空中突然冒出无数神怪,以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束缚,苦口婆心地劝这本性不恶的女孩子不要倒行逆施害人害己,犯下人神共愤的忤逆大罪。

    姐姐执拗地问,若我死后再来复仇,还算忤逆不算

    神怪们纷纷答,父母之恩不外乎皮囊,死后便无父母子女了。

    姐姐说,那便等死后再来复仇罢。

    无形的绳索被解开,姐姐仰天长笑,竟当场毫不犹豫地横剑自刎。

    演戏的女伶好像练过些功夫,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重重砸在戏台上,换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一块血红的布无声地盖住了整个戏台,自刎的女伶从红布底下钻出来,化成一只白衣女鬼。她疯疯癫癫地笑着,唱道“你以骨血养我身,我便抛了那副皮囊,不受你恩”

    从此刻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那狠心的妇人再也没能入睡,睡了也会被莫名其妙丢来的石子、响起的怪动静吵醒。她来不及为长女的自戕哀痛,就被种种侵扰折磨得几欲发狂。最高明的道士也镇压不住这股宁可自杀身亡变作厉鬼也要回来复仇的戾气。

    最终,那妇人头痛欲裂,吃受不过,一根白绫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上。化为鬼魂的姐姐抱着早已化为鬼魂的小妹,含笑看着生前的母亲气绝,唱罢一段温温柔柔的催眠之曲,轻轻飘走。

    寂然片刻,热闹的叫好声排山倒海般响起,季舒流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流了好多眼泪,急忙蹭在了秦颂风肩上。

    二

    “是挺惨的。”秦颂风抬手拍了拍季舒流的头以示安慰,凑近他耳边,“你说这戏跟苏家有没有关系苏家那个鬼也穿着白衣服,还在脖子上系了块带血的布假装是自刎死的。”

    季舒流侧头思索片刻“但村里的人不是说,还有个逆仆传专门讲苏家的事而且昨晚那人脖子上系布,或许只是为了遮住喉结。”

    二人正在私语,突然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回头看时,居然看见了昨天在槐树村问东问西的那外乡人。外乡人对一名中年村汉道“小舅,这出逆子传可不如刚才的逆仆传好看,再怎么说也是亲生老娘,怎么能说杀就杀。”

    他小舅连连点头“哎,这英雄镇上的风气不好,不如咱村里人家讲究孝道。”

    季舒流微一撇嘴,谁知他心里的话居然被另一个人说了出来。

    一个十二三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穿着一身破旧却干净的深蓝色薄布衣路过,神色倨傲地斜睨着那对甥舅,撇嘴道“谁说我们英雄镇风气不好了和那种毒妇讲个什么孝道。”

    村汉不屑地看着矮小的男孩,嗤笑“你这种小崽子我见多了,自己不成器,挨了亲娘老子的揍,就来看戏出气呗。要让你老子知道你来看逆子传,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小男孩大笑,高声道“你们听,这老家伙说,我老子要是知道我来看逆子传,就要扒了我的皮”

    旁边不少青年男子跟着小男孩一起狂笑起来,好像隐隐约约有点巴结的意思。

    这些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外乡人目露畏惧之色,村汉的脸色也有点发灰,兀自愤愤地嘴硬道“小崽子不懂事,等你长大有儿子了,才晓得啥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男孩扬着脸傲然道“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爹,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天下父母有几个配和我爹娘相比的只有你老人家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才会去可怜天下父母心”

    那村汉脸都气红了,看着小男孩身边的地痞无赖们,终究没敢继续争辩,拉着他的外甥匆匆离去。

    小男孩步子一转,来到季舒流身边,突然间收敛了刚才的满身痞气,正色道“小哥哥,我其实是来找你的。刚才你看戏看到一半就哭了对不对你一定是个好人。”

    季舒流这才注意到,这孩子人虽不胖,脸却异常圆,连眼睛都是圆溜溜的,虽然皮肤很黑,其实生得甚是可爱。他点头道“这戏编得真好,伶人演得也好。”

    小男孩道“这出戏,其实源于我们英雄镇上一件真事。”

    季舒流登时肃然“愿闻其详。”

    第7章 逆仆

    一

    小男孩认认真真地讲道“真事和戏里差不多,有个泼妇,生的不是两个女儿,而是一兄一妹,趁着丈夫不在家,整天寻衅虐打子女,有一天失手打死了小女儿。小女孩死前拽着她哥的手,求她哥杀死她娘替她报仇,邻居人家都听见了。”

    “那是什么时候”季舒流问。

    小男孩掰着指头数道“我今年十三岁,听说死掉的小女孩比我大五岁,她死的时候只有八岁所以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他眼珠一转,“至于那个泼妇,死在我八岁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大人都说,那小女孩就是在我这个年纪被活活打死的。五年前一个晚上,那泼妇无缘无故突然吊死在自己家的房梁上,而且自从她一死,她儿子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街坊邻居都怀疑她儿子真的遵从妹妹遗嘱把她杀了。后来,才有了这出戏。”

    既然事情距离十三年前的惨案已经很远,多半毫无关联。季舒流的心思离开了苏宅种种谜团,才有空想起,原来世上真的有过那样一个小女孩,被亲生母亲虐打多年,无处伸冤,直到死前的一刻,用最后的力气恳求哥哥为她报仇。

    她未必有多么相信哥哥,只是,恐怕除了哥哥,她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

    而她的哥哥也不见得曾为她报仇,大概只是对母亲心冷了,一长大就出走不归而已。

    季舒流心中有些沉重,许久不言,那小男孩却没注意,他看了一眼戏台,突然兴奋地道“他们又点了一次逆仆传小哥哥,你一定要看看,听说这两出戏是同一个人写的。”

    季舒流问“这人叫什么”

    “不知道,据说是个读书人,署名何方人,明显不是真名。”小男孩用大人一般的语气叹息一声,“我爱死他编的戏了,要是能跟他交个朋友多好。”

    他黑漆漆亮晶晶的一双圆眼睛里满是向往。

    季舒流也对这大逆不道的写戏之人很感兴趣,抬头专心观看,小男孩却被熟人召唤,一溜烟跑没影了。

    只见那逆仆传讲的正是苏宅惨案。台上伶人的打扮不同于逆子传的清丽,而是极尽夸张,苏老爷脑满肠肥、口歪眼斜,苏夫人浓妆艳抹、面生毛痣,两位苏公子天生怪力、举止憨傻,几名逆仆则高大精健、面含正气。

    戏里果然有“大儿子按手,二儿子按腿”,老娘锤杀少女,老爹强辱少男种种情形,然而既没有女鬼,也没有什么亡妻。几个身世悲惨的少女一晃而过,半句唱词都没有,造反的逆仆们个个无牵无挂,无惧生死,就连被老爹强辱的那个,也是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人复仇,手起刀落,绝无一分一毫的拖泥带水。

    戏里从头至尾都在打斗,打得天花乱坠,伶人的脚几乎要把戏台踏破,打斗中间更有种种插科打诨,即使在同归于尽之时,苏宅的四名主人也被演得丑态百出令人捧腹。台上演着戏,台下观众一个个抱着肚子笑倒,简直比伶人还累。

    季舒流刚刚哭出了眼泪,现在又笑出了眼泪。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得很厉害的秦颂风其实很喜欢季舒流这悲喜皆可自然流露的性情,心中柔软,用力扣住他的手不放。

    二

    台上后来又演了很多戏,以热热闹闹的打戏为主,但戏文欠于修饰,情节也俗套不堪,再也没有逆仆传和逆子传这样的独特之作。

    戏从中午演到黄昏才散场,凑热闹的闲人归家,留下来一起等着上菜的,除了青楼里请来的姑娘,都是不屈帮的英雄。

    寿星赛张飞和帮主鲁逢春并不在底下,他们一直在戏台对面二层小楼的第二层看戏,从底下根本见不着人。秦颂风不便直接飞身跳上去,老老实实地对守在门口的英雄道“尺素门秦颂风、季舒流前来贵镇,想拜见鲁帮主,麻烦你去通报。”

    守门的英雄听见“尺素门”三字,当场变了脸色,周围的几个英雄也纷纷神色不善地围过来。

    这些人武功低微不足为惧,秦颂风神态甚是悠闲,左手甚至还握在季舒流的手腕上没放。

    屋子里面传来突突突的下楼梯声,接着就见一个光膀子壮汉搂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走出大门。

    壮汉额头、双腕上各系着红布,整个上半身纹着各式各样的丑怪东西,左乳头周围的一只大螃蟹和右乳头周围的一只大蛤蟆隔着乱糟糟的胸毛遥相呼应,满身华而不实的肌肉被他刻意凸显出来。

    壮汉搂着的姑娘又矮又瘦,不到他的肩头高,好像一根拐杖戳在他咯吱窝底下。

    季舒流已经被壮汉胸前的螃蟹和蛤蟆牢牢吸引,既觉得看了伤眼,又忍不住细看,实在压制不住嘴角的怪笑,只好借着咳嗽抬手把嘴角抹平。

    永平府有过生日系红布的风俗,秦颂风明白此人就是人称赛张飞的张赛飞,客气地抱拳道“阁下就是张兄祝你长命百岁。我没想打搅你做寿,就找鲁帮主打听件小事,几句话就完了。”

    “谁是你张兄,”赛张飞明显喝多了,满脸通红,鼻子尤其红,醉醺醺道,“老子是你张爹”

    秦颂风笑道“哦,口气还挺大,鲁帮主在哪”

    赛张飞一把搂住拐杖似的姑娘的纤腰,狠狠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又表情异常猥琐地凑上去嗅了嗅,得意洋洋地歪着嘴笑出声,“俺们帮主在屋子里头干这个呢,他身子骨硬朗,一旦进了屋,不到明天早晨就别指望他完事了。秦二门主啊,你有这么强的功力么”

    周围爆起一阵哄笑。

    这哄笑十分没有道理,秦颂风才二十多岁,“功力”衰退对他而言还遥不可及,要是真的去跟年过四旬的鲁帮主相比,才叫人笑掉大牙。于是秦颂风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他好事了,麻烦明天你转告一声,说我还要来找他。”

    赛张飞的脸刷地沉下去“姓秦的,名气大了不起么有什么事不去问你们尺素门的大蚂蜂,只顾缠着我们不屈帮干啥。”

    这句话说中了秦颂风的麻烦所在。

    尺素门在英雄镇有一家布店,店主是一位大名马锋、人称蚂蜂的兄弟。

    不屈帮是个新兴的帮派,十年前英雄镇的第一大帮还是一个叫老南巷子的老帮派。蚂蜂来英雄镇很早,跟老南巷子交好多年,所以在老南巷子和不屈帮的冲突中,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老南巷子那边,至今未能与鲁逢春和解。他甚至跟老南巷子的残余势力关系密切,隐隐与不屈帮针锋相对。

    其实,按照尺素门的规矩,弟子在外不许随便掺和江湖纠纷。但各地的江湖上总有强势的地头蛇逼着人投靠,一旦投靠一方,以后的事就由不得人自主了,尺素门也不好追究。

    身为一个老江湖,秦颂风并不觉得此事解决起来有多么困难,他平淡地道“我到英雄镇来,还没去找老马,就先来拜会鲁帮主,礼数上是周到了,可惜他正好有事,只能明天再见。”

    他拉住季舒流转身要走,赛张飞忽道“等会。”

    秦颂风还以为他要叫鲁逢春出来,一回头,却见他将身边拐杖似的姑娘打横抱起,炫耀一般掂了两下“这是我包的女人,只跟我一个人相好,你没有吧。”

    那姑娘不知是不是为了迎合这群无赖的口味,把脸抹得煞白,嘴唇涂得猩红,本来还算秀气的脸堪比那天晚上男扮女装的白衣鬼。秦颂风咧嘴乐了一下,感觉自己左手边的季舒流似乎比平时更加美若天仙,只可惜不便抱起来掂两下气人。

    “我就知道你没女人”赛张飞故作神秘地挤眉弄眼,“包了女人,万一她把真相传出去,你下半辈子还怎么做人”

    这话没头没脑,秦颂风一时没弄懂他的意思,便没搭理。

    那赛张飞挤了半天眼睛,见秦颂风不接招,突然丢下拐杖姑娘,张开双臂,空门大开,仰天狂笑着揭秘“江湖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秦二门主自从亲手把那漂亮媳妇儿跟好哥们儿捉奸在床,就再也竖不起来了,好几年没敢娶老婆,连窑子都不敢逛,就怕被人看破你中看不中用啊”

    四年来,这是秦颂风的前妻改嫁以后,第一个胆敢当面跟他提这件事的人。

    不止秦颂风,连周围的英雄们也被赛张飞的神勇震惊了,他们约好了似的同时后退半步,有的去摸兵器,更多的好像却是要跑。

    不过秦颂风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怒火。

    当年他故作潇洒地把妻子送给兄弟,心里当然不是丝毫无怨的,但现在他和季舒流好得蜜里调油,哪里还有心思计较以前的事。何况如今体会了真正的有情人之间如何难舍难分、情热如火,他也意识到自己当初丝毫不解风情,几乎把妻子只当妹妹对待,才令她整天胡思乱想。

    秦颂风不但不怒,反而莫名有点高兴,他看着赛张飞悄悄琢磨了一下,觉得“小无赖说秦颂风竖不起来,秦二门主一言不发”和“小无赖说秦颂风竖不起来,秦二门主恼羞成怒”二者相比,还是后一种更糟,便语调轻快地道“张赛飞,今天是你生辰,我不跟醉鬼一般见识,明天再会。”

    “站住”赛张飞借着酒劲不依不饶,“你要问帮主啥事,鬼鬼祟祟的,为啥不直接来问我”

    秦颂风道“无可奉告。”

    赛张飞把拐杖姑娘往旁边一推,不顾她尖叫一声跌倒在地,伸出纹着古怪花样的大手狠狠抓向秦颂风前襟。秦颂风站在原地不动,直到他近前才身形一晃,往后退了几寸,恰好让他的手抓了个空。

    赛张飞双手齐上,意欲撕扯,秦颂风变着花样左退右让,始终不让对手沾到他一片衣角,就在赛张飞认定秦颂风一定不会动手的时候,秦颂风的左掌突然探出来推向他胸口。

    夕阳余光之下,秦颂风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周身却仿佛散发出一种刺骨的杀意。

    赛张飞目中露出惊恐之色,此刻躲避已是不及,他气沉丹田,膝盖微沉,左掌抵在右掌后,打算拼力接下这一击。

    然而秦颂风在双掌将碰未碰的那一刻展开轻功往后远远退开,赛张飞一个没站稳,歪歪斜斜地向前跪倒。

    秦颂风施展身法,转瞬出现在他眼前,在他的膝盖即将触地的一刻“宽宏大量”地轻轻一扶,没让他当真跪地“寿星,别害怕,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说完,牵过季舒流扬长而去。

    输给著名的高手并不丢人,自行下跪却丢人极了。

    赛张飞依然没从刚才的恐惧中解脱出来,膝盖发软不能移步,口中还要逞英雄“呸,武功再强有什么用,对着女人竖竖”说到这里才发现他的声音正在不住颤抖,说得越多越丢丑,只能住口。

    秦颂风诡异地感觉心情大好,趁人不注意,意味深长地对季舒流道“嗯,对着女人竖不起来。”

    季舒流骇然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明白这种自己才能说出来调戏他的话怎么被他抢了先,然后又差点憋不住笑,表情扭曲得甚是无辜。

    第8章 千金

    一

    园子门口冷冷清清,只燃着两盏照亮的灯笼,可季秦二人刚走出门外,身后又传来一声稚嫩的“等等”,一回头,就见刚才那个黑黑的小男孩蹬蹬蹬一直跑到他们面前。

    小男孩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仰头问“尺素门的两位少侠,我们不屈帮和你们的梁子是不是就此结下了,还解不解得开”

    秦颂风一时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话来回答他。

    小男孩道“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信,我在不屈帮中,也是一号人物,大家都叫我铁蛋。”

    他的脸又黑又圆,果然像个铁蛋,秦颂风没说什么,季舒流嘴角却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铁蛋本来就在盯着季舒流看,见到他的笑意,好像松了口气,一本正经地道“今天你们看见的不屈帮是张叔那个样子的,但其实不屈帮有很多个不同的样子,我也是其中一种。为了挽回不屈帮的名誉,我想请你们吃顿晚饭,以尽地主之谊,可以不可以”

    秦颂风问“去哪吃”

    “我暂时没有钱,这个月的零花都用来给张叔买生日贺礼了,”铁蛋伸手入怀,掏出几枚铜钱,“剩下的就这么多,一文不差,全都用来请客怎么样,你们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坐到街边一个露天的小摊位上吃晚饭,铁蛋坚持请客,但又不肯借助不屈帮的名声赊账,买的都是最便宜的东西现在,他正颇有江湖气地蜷起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左手捏一个粗面馒头,就着咸菜和稀粥啃。

    “秦二门主,你真厉害,不愧是江湖中有数的高手。”他嘴里嚼着馒头道,“张叔武功也不差劲,但你溜他,简直就像我七八岁的时候帮主溜我一样。”

    秦颂风也捏着一个馒头慢慢啃,闻言解释道“说白了不难,人喝醉了力气大,但是准头差,还容易站不稳。”

    铁蛋点点头,腾出右手竖起大拇指,然后就不说话了,专心盯着季舒流看。

    季舒流吃相文雅得多,他掰碎了馒头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喝一勺粥,吃一块馒头,再咬一小口咸菜,慢悠悠地咀嚼,每喝一勺粥,都要把下一勺提前舀出来晾着,防止过烫。

    铁蛋边啃馒头边看了他半晌,凑到碗沿喝一大口粥,把满嘴的馒头渣都咽下去,终于道“季兄,我也在江湖上听过你的名号。”

    季舒流问“我名声怎么样”

    铁蛋认真道“他们都说你是个怪人,像个富家公子哎,我说真话,你别生气,其实他们是说,你像个富家千金一样。没想到原来你也能吃我们穷人吃的东西。”

    季舒流微微一笑“怎么,现在你看我像个贫家千金了”

    铁蛋不知怎的被这话逗乐,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季兄,你不是怪人,你是个神人,与你结交果然没错以前也有个文士模样的人看逆子传看哭了,但那个人脾气孤傲得很,非把我当成小孩,不肯和我结交。”

    季舒流道“除了逆子传和逆仆传,贵镇这位何方人先生写没写过别的”

    铁蛋颇为遗憾“没了。”他的眼睛转瞬间又亮起来,“但逆仆传是前年年末出来的,逆子传今年年初才出来,说明这位何先生刚刚出道,以后一定还有更多佳作。”

    季舒流点头“尺素门传信很方便,他再有佳作你捎个信给我如何”

    这句话虽然发自真心,却不无试探之意。铁蛋大概没听出来,眉目纠结成一团,迟疑片刻才实话实说“可是你们尺素门的蚂蜂总和我们不屈帮过不去,我也是不屈帮一员好汉,不能找他传信,否则就给帮主丢脸了。”

    季舒流见这孩子虽然满口江湖气,心里还一派天真,不觉有些歉仄,便道“你可以去找南边桃花镇的尺素门,我记得那边是门中一位已故兄弟的遗孀照应,她从来不掺和江湖事。”

    铁蛋道“有理就这么说定了。”他开心地咬了一大口馒头,一大口咸菜,端起碗把粥喝了个底朝天,“对了,演戏的那个姐姐也很厉害,能直挺挺地往后倒下去,我对着一面大镜子试过很多次,每次都摔得七荤八素。”

    季舒流当老师的毛病发作,赶紧叮嘱“那个动作有点危险,可能会磕着后脑,你要是没人保护,千万不要自己练。”

    铁蛋好奇“你也练过那一招吗”

    “练过,”季舒流道,“但我练的时候周围有四个人看着,地上铺了二十层厚棉被。”

    “二十层”铁蛋为之咋舌,“啊,我明白了,等你练好了之后,就能一层一层地削减棉被,最后可以直接倒在地面上,对不对”

    “本来应该如此,但我到最后也一层棉被都没撤。”季舒流眨眨眼睛,“因为他们都怕摔疼了我,谁让我是个贫家千金呢”

    铁蛋狂笑不止,秦颂风借机小声道“季千金,以后别人问你是谁,我就不说你是我师弟了我说你是我师妹。”

    季舒流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踩了秦颂风一脚,然后和小铁蛋从女伶的功夫说起,又讨论到两部戏中许多细节,一顿饭吃了一个时辰不止。天色已经黑透,铁蛋最终吃饱喝足,十分满意地拍着胸脯道“季哥哥,以后你就是我铁蛋的朋友,我大名叫鲁铁,我爹是不屈帮的帮主。你放心,就算张叔阻挠你们见我爹,我也要帮你们劝劝他”

    季舒流站起来拍拍铁蛋的肩膀“行,我还欠你一顿饭,过些天一定要请回来。”

    二人把铁蛋送回那园子门口,并肩往镇上走去。

    趁着四下无人,秦颂风在季舒流耳边道“江湖传言,那孩子的母亲是个青楼里的姑娘,跟鲁逢春相好,不小心怀上孩子。当时鲁逢春还被老南巷子压制着,没心思总去照顾那姑娘的生意,鸨母逼着姑娘打胎,姑娘不肯,被打得受不了了,才大着肚子逃到鲁逢春身边,连伤带吓,生下鲁铁没几天就病死了。鲁逢春一得势就杀了那个鸨母,而且心怀愧疚,这么些年一直没娶老婆。”

    “鲁逢春真有这么深情”季舒流有点怀疑,“不是说他一直狂嫖滥赌,儿子还没满百日就在青楼里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秦颂风道“有的人就这样。我也认识一个哥们儿,老婆死后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就跑进院子里嫖了几个月,每天晚上都一边办事,一边哭着喊他老婆的小名,后来整个县城的姑娘都嫌弃他哭得人满身鼻涕,不肯再接客了。”

    季舒流作呕道“停刚吃完饭”

    二

    江湖人作息不定,夜猫子甚多,所以英雄镇的上半夜,酒杯碰撞声、丝竹奏乐声、呼卢喝雉声不断,一小半的窗子里透出暖黄的灯火。

    尺素门蚂蜂开的布店,就坐落在英雄镇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尺素门向来支持在外弟子经商,掌管经商事宜的大门主,也就是秦颂风的堂兄秦颂铭,不时安排人从南京给蚂蜂运点时兴的布料、成衣,助他把生意做得更好。

    蚂蜂也没有辜负秦颂铭的期待。这家布店装潢富丽,招牌挂得老高,一看就生意红火。店面分三间,中间一间,各色布匹从粗到精整齐排列,供人随意挑选;左边一间,存着少量昂贵布匹,绫罗绸缎光华流转;右边一间,外面放着不少寻常成衣,又用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专卖从南京远道运来的精美衣物和辽东所产皮衣皮帽。总之,富丽的、素雅的,入时的、端庄的,应有尽有。

    此时,季秦二人来到的消息已经在英雄镇江湖上传开,蚂蜂就在店里等着他们。

    蚂蜂是个壮实的中年人,衣着鲜亮,眉峰高高挑起,鼻梁很塌,鼻头却异常地翘,行走间微微扬着脸,脸上既有江湖人的彪悍,也有生意人的精明。他见了秦颂风便大笑着来拉手“二门主,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假装不知道秦颂风先去找过鲁逢春的事。

    秦颂风也握着他的手道“马师兄好几年没见着你了。”

    蚂蜂犹豫不决地看着季舒流“这位季公子季先生”

    秦颂风摆一下手“同门师兄弟,别叫这么见外。”季舒流便顺势抱拳叫了句“马师兄”,蚂蜂也叫了句“季师弟”。

    蚂蜂又唤来他在外面收的徒弟拜见二门主和季师叔。这年轻人不太爱说话,但身手看起来很是矫健,秦颂风见了笑道“马师兄,你功夫虽然撂下不少,这徒弟教得倒不错”

    蚂蜂之徒已经二十好几了,依然嫩得很,闻言局促地抓抓脑袋。

    秦颂风勉励了他几句,从之前寄存在别处的包裹里取出一个硕大的布包拆开,“这是我自己带来的,这是堂兄托我带给你们的,这是”

    报完全部礼品的来历,他们才由蚂蜂引领,入住镇上一个幽静的小院。蚂蜂赚钱甚多,几年前就买下此地精心修整,专供路过的尺素门师兄弟暂住。

    季秦二人进入屋内,蚂蜂却忽然借故躲了出去。

    他才迈出门槛,就有几名婢女流云般袅袅婷婷地踏入屋内收拾打扫。因为要干活,她们都穿着粗布衣裳,脸上的妆容却一个比一个精致,行动间香风习习,在这小镇上,算是比较出色的美女了。

    另有几个男人抬来两只大木桶,又去后面厨房烧水,不断提着热水灌进桶内,将左右两个卧室都熏得热气腾腾。

    美女中最水灵的一个借着擦凳子的便,凑到秦颂风身边,妩媚一笑道“让我们姊妹留在这边照看吧,洗衣缝补、叠被铺床,随二位驱使。”

    与此同时,一个娇小女子端来一个大托盘,将许多洗好的杯盘挨个摆到桌上,摆着摆着,白生生的小手就压住了季舒流随意搭在桌角的手,季舒流侧身看她一眼,她抬一下头让季舒流可以看清自己的脸,然后才迟迟地垂下眼皮,双颊微红。

    第9章 枯木

    一

    秦颂风一时无暇去看正在勾引自己的美女,目光落在了季舒流和娇小女子身上。毕竟,这是件稀罕事,外人当着自己的面公然勾引自己老婆,几个人有机会目睹这种奇景呢

    秦颂风绝没有什么醋意,他只是好奇季舒流会怎么应对,并且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好玩。另外他也在心里感叹,马锋在英雄镇做久了富商,已经变得贪花好色、追逐排场,连尺素门心法讲究清心节欲都忘了,见季舒流长得显小,居然还专门找了个娇小女子与他搭配,安排如此周到,令人哭笑不得。

    那边,季舒流表现不错。他没让娇小女子难堪,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下抽回来,拿起托盘中剩下的杯盘替她放到桌上,然后自然而然地转了个弯,凑到秦颂风身边。

    秦颂风一笑,这才对水灵美女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走江湖的独来独往惯了,有外人反而不自在。”

    水灵美女的红唇一扁,好像有点委屈,甚是楚楚可怜。

    秦颂风没理她,拉着季舒流走出门外,与蚂蜂随便说了几句闲话,示意他将美貌婢女们一起带回去。马锋精明得很,见秦颂风婉拒,便也不再坚持,带着美女们一同离去。

    看着他们出了门,秦颂风才松了一口气。

    季舒流对着门口的方向嘻笑“我家二门主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贿赂得了的还不如他自己好看。”

    秦颂风从侧面捏住他的下巴“哦,你自夸不是庸脂俗粉么”

    季舒流顺势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二门主把他自己都拿来贿赂我了。”

    二人不用商量,自然合力把原本摆在左右两间卧室内的木桶抬进同一间卧室。季舒流小心地用指尖试着冷热,往其中一个桶内一点一点地加好冷水,这才脱光衣服跳进去。

    一路奔波,热水正好解乏,他们都泡了很久。最后秦颂风先洗完跳出来,背对着季舒流擦身。他人很瘦,肌肉并不明显,隐隐约约地裹在年轻紧致的皮下,随着呼吸的韵律微微显形;细而有力的腰上还凝着一颗颗水珠。

    季舒流全身缩在桶里,只有嘴唇以上露在水面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秦颂风的身体,被热水蒸得微红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邪念,好像只是在看一幅很美的画。

    秦颂风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仓促地把头转了回去“洗完没”

    季舒流舔舔嘴唇,终于懒洋洋地从桶里站直身体,秦颂风听见水声,回过身抓住他两只手,让他撑着自己跳出桶外。

    季舒流不穿衣服的时候,好像比穿着衣服长大了好几岁,即使皮肤当真嫩得像个富家千金,也掩盖不住那股年轻人特有的勃勃生机。他肋下的淤痕泛起大片的青紫,脚上也挂着几条被鞋磨出的伤,尚未完全结痂,被水一泡又渗出一点血迹,与肤色相衬,竟然很好看也许因为外表显小,他带着点轻伤反而能恰到好处地渲染出一丝成年男子的矫健之感。

    两人紧贴在一起,趿着鞋走到床边,秦颂风匆忙地放下床帐,季舒流搂着他的腰滚倒在床,将床帐撑开一道很大的缝隙。

    缝隙之内,只见秦颂风握住季舒流的脚踝,忽然俯身,轻轻吻在一处表面刚刚干涸的血痂上。

    血痂破了,流出一滴血,染上了秦颂风的嘴唇。季舒流惊喜道“夫人,你越来越有情趣了。”随后他脚踝上就多了一圈牙印。

    季舒流笑得愈加欢畅“娘子,不学好,谁教你咬人的”

    秦颂风松开口,将床帐紧紧合拢。

    二

    次日,季秦二人早早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努力伪造出他们睡在两间屋内的假象,这才踏着晨光往不屈帮的地盘走去。

    转过一道弯之后,前面的道路当中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趾高气昂的人。

    这人身材高大壮健,右手拄着长枪,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衣服整齐干净,只是袖口、下摆等处的布已经磨烂了;肤色浅褐,有一张横眉怒目的脸,短而粗的胡须横七竖八地乱生,乍一看好像是因为愤怒而炸开了一样,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刚猛粗犷的剽悍之气。

    秦颂风和季舒流的身材也算修长匀称,并肩站在他面前,却只能仰头看他,被他一衬,简直就像一对柔柔弱弱的小白脸。

    但这个英伟的壮汉身有残疾,他的右腿比左腿稍短,还有点歪,而且也许因为使不上力,无法像左腿一样锻炼,小腿比左边细了一大圈,只能勉强着地维持平衡,从他的站姿就能看出,他全身的绝大多数重量只能用左腿支撑。

    毫无疑问,这就是不屈帮的帮主,“枯木枪”鲁逢春。

    鲁逢春往地上顿了一下他的枪,用他洪钟般的声音道“秦二门主,你还不至于跟醉鬼一般见识,特地上门来兴师问罪吧。”

    秦颂风抬手抱拳,笑道“鲁帮主跟我素未谋面,却知道我从不跟醉鬼一般见识,真是个相知。在下想请鲁帮主在这里吃顿饭,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可以,你看怎么样”

    他不像鲁逢春那样严阵以待,而是全身放松,连剑柄都没碰,语气也很温和真诚,听不出任何讽刺的意思,但一开口,气势就回来了一半。

    鲁逢春冷笑道“吃顿饭行,先说为啥。难不成你们尺素门想通了,要替那只颠倒黑白的大蚂蜂赔罪”

    秦颂风不动声色地道“这么一说,我确实想打听打听,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

    鲁逢春扬起眉毛“你怎么不去跟路人打听老南巷子那些祸及无辜的恶心事,老子碰都没碰过。还有你,”他双目中精光暴起,刀子一般盯向季舒流,“你怎么骗得我儿子见了你一面就给你说好话的”

    “我和令郎兴趣相投,一见如故,与眼下的事并无关联。”季舒流冲他斯斯文文地抱拳微笑,摆出一种你敢对我动武你就是恃强凌弱以大欺小的姿态。

    鲁逢春却不吃他这一套,调整站姿,提起枪遥遥指向他“你就是季英的儿子”若是此刻有人路过看见他那要吃人般的表情,说不定还以为季英是鲁逢春的杀父仇家。

    季舒流表情严肃了些“不才季舒流,愧对先父。”

    鲁逢春歪着嘴冷笑一声,不屈帮的人好像都很喜欢这么歪着嘴笑,不知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只听他道“季舒流,你过来,只要你能单独接住我三十招,你们两个就有资格跟我一叙。”

    季舒流往周围看了一圈“我是守法良民,当街斗殴可不行,要么你找个别的法子,要么你找个别的去处。”

    “跟我来”鲁逢春的枪在地上重重一顿,大摇大摆地转身往镇外面走,季秦二人随后跟上。鲁逢春只有左腿可以大步往前迈,右腿最多只能向前一小步,然后在左腿悬空的时候勉强着力而已。他不知练过多少年,走路的姿势才像现在这样平稳,只是有一点点瘸。

    镇子不大,很快走到镇外一块无人的平地,鲁逢春借着枪杆拄地的力量转过身,左手轻佻地一勾“我让你先出手。”

    季舒流问“空手还是可以用剑”

    “你只能用剑,因为我不能空手,”鲁逢春眼睛里似乎闪过一片阴翳,“老子是个瘸子,没枪站不稳。”

    季舒流道“我还以为是你用枪,我空手呢。用剑接你三十招,竟然有这么便宜的事多谢鲁帮主手下容情。”

    “小子,别太狂妄”鲁逢春往前走了两步,“本来念你年幼无知,想让你先出手,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左腿撑住身体,残疾的右腿虚虚点在地上,枪杆底部在地上一顿,借力向前,双手挺枪直扎向季舒流的右肩。季舒流微一侧身,长剑迅速出鞘,剑尖轻轻在枪杆上一点,着力之处十分巧妙,恰好让鲁逢春不由自主地倒向一边。

    鲁逢春半跪在地,稳住身形,枪杆横扫季舒流下盘,季舒流脚下错动避开锋芒,趁他旧力未尽,近身直刺他右肩。

    鲁逢春右手撑地,旋身躲避,左手已经将长枪竖起,在地上重重一顿,借力凌空一跃,枪杆砸下。季舒流及时闪开,回身斜削一剑,恰好削在鲁逢春左手袖子上,竟然还留了几分力,划破衣服即止,没有刺伤皮肉。鲁逢春大惊,左脚落地,横枪在身前,挡住季舒流的后招,下盘终究受残疾所制,踉跄了一下。

    季舒流不肯占四肢完好的便宜,颇有风度地后退半步,持剑护身,并未趁机进攻。

    鲁逢春脸上的震惊比刚才还浓,当即变换策略,全力进攻。季舒流见招拆招,姿态很是轻松。

    三十招转瞬即过,季舒流已经略占优势,却毫无逞勇斗狠之意,立刻退开,施礼道“是鲁帮主最开始手下留情,才让晚辈侥幸占了几分先机。”

    经此一战,他对鲁逢春的敌意倒去了不少。鲁逢春拖着残疾之身,自创枪法弥补缺陷,并借此扬名江湖,实力纵然稍逊,也算和季舒流相当,无论如何都值得佩服。

    鲁逢春冷静下来,自然也意识到自己被季舒流诡异的名声骗得托大了。他狂妄的表情维持不变,向秦颂风道“秦家小子,是你请我吃饭,占便宜的事我当然不会拒绝。走”

    第10章 慈祥

    一

    鲁逢春毫不客气,把季秦二人带到了他地盘上最贵的酒店,三人点了一大桌菜,在二层雅座里同吃。

    吃几口菜便开始喝酒,酒斟到面前,季舒流理所当然般挪走酒碗“我不饮酒,二位自便。”

    鲁逢春一瞪眼“季公子不卖我这个面子么”

    季舒流也一瞪眼,却瞪得甚是无辜“鲁帮主,令郎与我兄弟相称,你怎么好意思逼晚辈喝酒”

    鲁逢春眼神不善“我们英雄镇除了女人和懦夫,个个酒量不浅。你是女人还是懦夫”

    季舒流笑道“我怕耍酒疯而已。你也不是女人,我要是真发了酒疯,抱着谁喊我竖得起来呀”他终究是个教书之人,平时很少说这种无赖话,说到最后别扭地移开了目光。

    鲁逢春听闻此言,反倒乐了。

    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非但不难看,简直堪称长得不错,若是肯打理打理那副乱糟糟的胡子,恐怕还要更好些,也不知他为何整天板出那横眉怒目的凶相。

    季舒流感觉机不可失,直言道“实话实说,我是耐不住一位老人苦苦哀求,才来请鲁帮主解惑的。”

    鲁逢春的脸色突变“你是给那个老不死的婆娘当说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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