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要离开大都时,高默不顾妻儿反对,将韦曦拉到一旁。
他将一纸信封塞到他手里。有一天,你可能会用到这个。
韦曦展开一瞧,竟是胡越王写给高默的亲笔信。
我曾经帮过他一次,这是他写给我的谢函。高默说道。胡越王生性软弱,若不是受了朝臣的威逼,是不可能对大梁出兵的。他曾告诉我,当年他未曾写信让管佑携回大梁,我猜想,先前那信可能是假的。我知道你与太子有些私交,也许,会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韦曦点头,当下将信收好。谢谢伯父。
高默嗯了一声,将目光探向别处,粗声粗气地道。你……你叫我什么?
韦曦怔了,立马开口。韦曦与小天感谢爹的成全。
听闻他叫自己的儿子小天,高默心头百感交集。成全什么?你与小天都是我的儿子,除了希望你们都好,我今生已无所求。
爹,我会好好待小天的。
高默举起手臂制止他。你对小天的好,我自是明白。可,有件事我还是要先知会你一声。经过了这么多年,小天头上的旧疾,一直没有全好。
因为他娘的关系,小天自小便学着打理着教里的一切,被要求着为大局想着,造成那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儿地把苦往肚里吞。让人看了都要心疼死了。
韦曦听着,胸口拧了。他严重吗?
高默摇头。听傅太医说,头应该时不时地会发痛,也许还会影响眼睛。
头痛?影响眼睛?韦曦轻道。那……会不会……危及生命?
高默静了一会儿。这个连傅太医也不知道。
韦曦看着远处正在与母亲交谈的高轩昂,拚命地咬着唇。小天知道吗?
高默点头。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也是。他的小天是什么样的人,他会不知道吗?无论是在凄风寨,还是在交州,他总是让人瞧见他最阳光、欢乐的一面,他从来不曾把自己的苦闷说给谁听。
不是骆天行就不行吗?
当然不行。韦曦闭上眼。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为何一再地这样问着,因为他想说的是──如果有一天,没有了骆天行呢?
告别了高默与宋宝儿,高轩昂欢天喜地地带着他去了高家的庄园,韦曦望着这个自己最爱的人,听着他说的字字句句,瞧见了他隐在话里,眉眼里的闪烁不定。
他知道自己必须强势,必须不顾一切地将他搂在怀里,必须毫不迟疑地将他变成自己的,不然,他就会像当年一样,为了某个理由再度离开自己。
韦曦暗暗地找了大夫,配了许多对脑、对眼睛好的药,掺和在高轩昂的食物里,尽其可能地想要多为他做一点。
但那日,当高轩昂进门的剎那,韦曦便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无用,他肯定发生状况了,不然他不会有那样的表情,或许头痛了,或许眼睛有问题了,可,他什么都不说,只说了一句──小曦,和我一起时,想我就好。
和你一起时想你,不一起的时候呢?
韦曦为他的双关语心痛了一晚,在接下来的几日都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所以,他来了,来找昔日的同窗,这个人称神医的景王殿下。
钟宁听着他的陈述,咬起唇瓣。你想我怎么做?
韦曦开口。请夫人救治他,但,别让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钟宁失笑。这么喜欢他吗?
韦曦没有反驳。我为他而生,为他而死,倘若这就是喜欢,那便是了。
钟宁嗯了一声。虽然听了让人不舒服,总算是句人话。
这景王殿下天性反骨,说话一向难听,可答应的事却是雷厉风行,一刻也不停歇。当下便与非凡门门主上演了一场生离死别。
*****
高轩昂正在校场练兵时,得到景王到了交州的消息。
他来干什么?高轩昂抿唇,自己与钟宁同在傅太医医庐待了两年,之后同为凤凰盟左右使,可,如此长的时间里,感情没有越来越好,反而越来越不睦。虽然没有一见面就开打厮杀,但也是相见无语。
高轩昂进了大厅,就见一名面容绝佳的贵公子端坐其中,身边站着一名长相清秀的男人与另一名彪形大汉。
景王殿下。
果然是什么人玩什么鸟,这一对真是绝配。钟宁顿时瞇了眼。高右使。
高轩昂是聪明人,一下便明白钟宁的语意。左使前来,所为何事?
钟宁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宗主有言,交州有难,命本使前来相助。当然,这是一半的实话。
原来是宗主吗?高轩昂回道。如此甚好,待我命属下备妥住处,供各位休息。
见他要唤人,钟宁喊了一声慢,随着他这一声,右手扬起,甩起一束闪着绿光的丝线,但高轩昂也不是能让人看轻的角色,几乎同时抽出佩刀,便挡了下来。
要是寻常的丝线恐怕就要断了,但钟宁手里的丝线可是特制的天蚕丝,虽然纤细到几乎无形,却也坚韧到足以当作杀人的兵器。
高轩昂开口。钟左使意欲为何?
钟宁明白地翻了翻白眼。但凡医者见到病人总想探寻一二。高右使面容苍白,唇色带紫,双目无神,是该看大夫了。
高轩昂闻言,笑道。感谢左使美意,本使的身体状况,自己晓得。
钟宁抿唇,下一刻脸色一变。知道吗?我一直讨厌你这样,明明受不住了,还要硬撑。
高轩昂回道。左使不也如此?
想当年,他与他同在医庐时,都是即将归西的孩子,那个不苦?光是看着对方便想到自个儿的处境,同样不知道希望在何处,有没有明天。
所以,只有我才知道你正受着什么样的苦。钟宁吸了一口气。树瀞、阿漠!
还来不及抽刀,颈子上架了一把金织软剑,腰间则是一柄柳叶飞刀。
那名叫做阿漠的陌生男子一句话都不话,但拿着柳叶飞刀的树瀞轻道。右使,多有得罪。
高轩昂叹气。算了,我又不是不知道钟左使的性子。
知道最好。钟宁走来,直接伸手按住了高轩昂的手腕,接着,又看了看他的眼睛和舌头。这情形有多久了?
高轩昂看着他。
钟宁开口,直白到他根本无处可躲。我是指头痛和眼睛的情况。
闻言,高轩昂这才道。头痛的话,一直都有,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至于眼睛,最近一个月才开始的。
他永远忘不掉那一日,那时的自己正要走回房里,眼前忽地暗了,某一部份的自己在那一刻惊觉,自己最害怕的事就要发生,某一部份的自己还不愿相信,认为这一切只是梦境。借着长年的记忆,一步一步地走回住处,推开了门,他听见了韦曦唤自己的声音。
高轩昂朝声源望去,眼前只是一片黑暗,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见韦曦,强大的恐惧与悲伤从四面八方袭来,就在他慌乱的当口,韦曦将他拥入怀里。没一会儿,他又看得见了,虽然他知道情况将会更糟,却没时间想接下来的事。
钟宁收手,阿漠与树瀞也收了兵器。以你现下的状况,恐怕撑不了多久。
高轩昂回道。我知道。
亏他还能如此镇定,钟宁凉笑。也罢,反正你我也合不来,交州归你,你归我,咱们各理各的事。
*****
钟左使说话算话,自他来到交州,从未管过交州任何事,除了威远将军本人。从早到晚,他吃的每样东西都由钟宁指定,所幸高轩昂也不是个挑嘴的人,顶多只是觉得味道稍甜。
日子一天天地过,高轩昂镇日都忙,若不是钟宁派了人催他休息,或许连床都不沾了。
每天夜里,他总是望着京城的方向,抚着左手的银环入睡。
两个月了,不知道京城现下如何?宗主呢?兄长呢?──小曦呢?
甫进入夏季的某日深夜,高轩昂胸口一紧,突地惊醒,他坐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劲,穿戴整齐,站上城门,果然瞧见远方有着一道黑影,似是海啸般在他眼前扩大。
来人!高轩昂大喊。传令下去,胡越来袭,龙啸骑全员整装,准备迎敌。
*****
大厅里,一干人等全员到齐。
葛立拱手道。秉将军,胡越派出范文仲为帅,领兵五万,三日后到达交州城外。
钟宁看了高轩昂一眼。你有何看法?
范文仲号称胡越丞相陈奕中的子弟兵,乃我兄长的手下败将,此次发兵除了趁着兄长离开交州,恐怕还有深一层的用意。
那有什么用意?钟宁摇头。多是借着此举,坐实平南将军通敌叛国的罪名吧?想那韦德肯定与陈奕中有着见不得人的交情。高将军打算如何?
高轩昂揉起指间,一会儿才道。两军交战,难免生灵涂炭,但,为了千秋万世着想,不得不战。唯有一举灭了胡越侵犯大梁的野心,才能省去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连年征战。
交州仅二万士兵,堪此大任吗?
高轩昂回道。龙啸骑里个个是精兵,虽不及胡越人数一半,却已足矣。
既然如此,就请高将军带兵亲征,本王坐镇交州,待将军凯旋。
这七殿下虽然不把自己的身份当一回事,但危急之时却非常可靠呢!高轩昂了然道。谢王爷美意。
与钟宁对看一眼,高轩昂走出大厅,身后有人追来,竟是那名彪形大汉。
如蒙将军不弃,欧阳漠愿效犬马。
一听到他的名讳,高轩昂睁大眼。我曾听兄长说过,当年大梁与南楚大捷,曾有一位少年将军领了三千士兵直取对方主帅首级,那位骁骑将军就叫欧阳漠。
欧阳漠眸子一瞇。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要论军阶,四品的骁骑将军还在自己之上。高轩昂拱手。没想到欧阳将军也是我凤凰盟盟众。
欧阳漠回道。叫我阿漠吧。现下我已辞官,是个寻常百姓。
想着欧阳漠瞧着树瀞的目光,高轩昂几乎可以猜出欧阳漠为何辞官,又为何到交州的理由。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阿漠,请你帮我,带着大梁打胜这一仗吧。
第42章 死中求生(四)
高轩昂虽无带兵打战的实际经验,但整个龙啸骑长年为他所管,加上欧阳漠在一旁协助,雨季又来,胡越军离乡在外,不堪连日豪雨,军心日益散乱,战事仅仅维持了两个月,高轩昂便将乱事平定。其中还生擒了胡越主帅范文仲,逼得胡越王不得不交出丞相陈奕中等人求和。
交州百姓欢腾,却不知道主帅高轩昂因为操劳过度,几近半盲了。
钟宁把着他的脉,看着他日益清瘦的脸庞。我已经通知傅太医和杨长老,在京城与我们会合,你呢?是否准备好了?
高轩昂知道他是想要趁着大捷,回京述事的当口为他治病,对于这样尽心尽力的大夫,他还能说什么?我们明日就走吧。
钟宁点头。好。
看着他与树瀞离去,高轩昂沉下眼,默默地离开将军府,行至州府衙门门口。在那里,他们两个初次相见,那时,他是怎么说的?
我就是韦曦。
高轩昂慢慢地走,一个景一个景地看,一件事一件事地想,这些,那些,都是他与韦曦经历过的每个曾经。
站在雨里,看着交州,眼前的一切让他泫然欲泣。即便钟宁信心在握,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况状一直很清楚,此时此刻,能不能治好已经不是他在意的事,如果可以,他真想趁着自己还看得见时,再见韦曦一面。
小曦,你在京城好吗?知道吗?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