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青年尝试飞翔,他拍翼雨下,翻起风、吹得忘川河畔花瓣摇曳,稍稍离地。
春魉这才知道,青年没有长出羽翼,只是一只以光线编成的巨鸟抓着肩背,让他得以飞起。
这小子实在聪颖得太可怕了,不需半刻已用刚到手、还未纯熟的力量变化出新招式,而且似乎还特别钟情于鸟的造诣、神似无比,难道真的是因为与他朝夕相对?
寻千才是真真正正的地狱教官,短短时间已逼他达成小小成就。
必须起行了。
仿似记川只是手到拿来,寻千完全没有费尽多年部署成功的喜悦。
他在想,难不成判判真的能占算未来?他永远处变不惊,胸有成竹。春魉按了按溢出血水的眼球,知道那里很快愈合,没人能弄碎鬼差用以载三魂七魄的空瞳,除非载魂太多而被破裂。
头发一阵翻飞,头顶传来呼啸,青年快速地拍翼飞往无尽黑暗迟些见,鸦、小祝。
判官合起双眼,转身欲走,却听见春魉的唤吶,判判。
告诉我吧!你何以机关算尽要得到记川?记川对没有忘性的阴间人来说,作用该不大。
寻千沉默了,当男人以为他不回答时,他却出奇地诚实颐右与十六的儿女,其一会是阎君。
他不说谎,他只会故意避开重点或误导而不会说谎。
孟灯与颐蕊,谁是阎王?多久之后?
这些我不能告诉你。
要让我选还不如当判官,阎王什么好?判官的势大得足以翻手云覆于雨。你如此急着得到记川、让记川与颐蕊聚首,是因为咱们的阎老大老早已灰飞烟灭了。
别自作聪明,春魉。寻千叫他的名字,仿佛一种警告。
春魉发誓从没看过那玻璃般的碎裂瞳孔,竟有如此哀痛至极的情绪。寻千都只是怜悯,这回却是赤裸裸的伤痛。
我多久没见过小阎王了,你知道我不是自作聪明。阎王早就死了,你瞒了整个阴间。
我让你跟十个人去说,十二个人不会相信你的话。春魉,去说。
当下任阎王上位时,他们就会知道春魉是预言家。再用心地瞒骗自己吧!寻千。
判官不置可否,手心跃动着冷焰,他按在灯笼纸之上,笼内的光亮大增了。
他持续他的路。
传说,当初那个因载魂太多而迫至瞳孔碎裂的鬼差,被阎王怜他惜他而消去听取众魂泣诉的双耳,长出牛角,后来当上判官,长伴于阎王左右、掌握阴阳大寿。传说总是美好的,对吗?
鸟妖向后倒卧于花蕊之上,一手搔着大狗的下巴现在的寻千是个阴谋家。
水不平静,苇织的渡船在摇晃。
又来了。
坐于忘川河畔的人儿将丝鞋踢去,裸足浸于河中。
冰凉透心的感觉让他轻吁一口气。
他现在听得见近处传来狗吠之声,他能想像,大狗向着顶上一片漆黑吼叫的样子,像欢叫着主子、主子、你快看!
他笑了。
哼起好久没哼的曲子来,他记得在灯儿还是可以一口吞掉的个子时,他也哼过哄他睡觉,好让他别吵到让大家耳聋,那娃儿从那时候起就不可爱。如今断续地哼、也断续地记。
他从为那小子哼的一刻起,就没想过,有天能回来这里哼。
砰——砰——
不知能不能称为天的地方,像酝酿了很久般,蓦地爆开了一朵又一朵烟花。
十六低首,将手翻过来,看着全崩掉的长甲。
他不满意地皱起月眉,又开始辣手摧花,那些花正因为感光而根茎猛长,向上头猛挥手呢。
河面的人脸魂魄在抽筋,看起来像哭着笑。好吧!现在他相信火光烫到他们会痛,真可怜。
终于,一抹魂魄给惊到,爆破,河间添上流萤。
十六毫无怜悯之心地拍拍手,唷唷!不错,漂亮。
背后传来轻微的晃动,他感觉得到花海中有人行走。
你知道狗狗为什么喜欢你得紧?
为什么?
你还束着愚蠢小马尾时,不是很喜欢占我便宜地抱我走来走去?狗狗以为你体贴它,分了它的工作来担。
男人笑了,却还没有过来坐下,十六知道他在背后玩什么花样。
这小子要玩什么花样也瞒不过他,没所谓惊喜这回事。但感动将永远一样,这算他的窝囊。
为何突然想到要告诉我?
没什么,我突然记起了。因为才听到狗吠之声。
他再哼起荒腔走板的曲调来,悠闲地用花粉水涂着甲。
男人终于舍得过来了,仿佛刚才注视着他的背影久久,如之前每次偷看他般。
你是要偷看干嘛不从河底,这样才看得到小裤裤。
男人似乎笑得连肩膀都耸动了,似受不了他的直接好吧!你说的对。
然后是下水之声,咕噜咕噜,男人施了点术法,不知何时从他背后绕到对岸。
十六看着他踏下水,然后半身被浸湿。
颐右持续向前走,被烟火染色的河水被破开,碎成好多颜色块,烟花被他分裂,男人仿佛妒忌烟花分走他的日光般,踩着河底的火尸、挑在他正面,捧花向他走来。
颐右将新鲜摘的花束递向他,活像这是他们第一次的约会,但他却说——
十六,你已经长大了,那嫁我好不好?
十六像压根受不了他般,两指夹着烟斗、眯起大眼睛,皱眉笑了,哈哈哈……左左,老子的确已经长打了,但你脑子没跟着一起。别再送我这款花好不好?
河还是那一条、花还是得一种、人还是同一个。这男人只懂给他送这花。
我以为你喜欢。
颐右毫不羞耻地直言,不然十六以为这种花在人间易寻吗?那时他还是下阴间抢的。
十六转了转长指,流萤飞了圈。好吧。我是喜欢。
咬着烟嘴,他伸手,接过了男人手捧的花,露水洒了他一身。
要我织成花环吗?
他奶奶的。十六着实想一巴掌呼到他跟河魂一起爆破,你再说,我一脚踹你下河。
颐右上岸,与他并肩坐在河畔,长辫子落在水中,脚尖一同拨着河床冷焰。
他们静静地观赏烟花,于是,河畔的身影多了一个。
哭个屁。
十六看着动荡的河面,这才看见男人的下巴默默淌着泪滴,滴落在水面,泛起涟漪。
现在有老子这样的大美人陪他看烟火,不懂感恩竟然还哭鼻子?
十六答应了左左的求婚,那愚蠢小马尾擅自在我身体内哭。颐右双手撑地向后微躺,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流泪般,仍脸无表情地欣赏着眩目烟火,泪珠如宝石般滑下。
看着我跟你孽缘不浅的分上,等下我把那死小鬼揪出来打,打到他笑。
男人哭着笑,用手背擦过鼻涕麻烦你了。
十六握着他的手背,拉过来,变成十指交扣。
他转了转姿势,把男人的大腿当枕头般横躺。白发流淌在河面,变了七彩斑烂之色。
颐右将他的指拉起来,亲了亲,然后亲了亲他的耳背,亲昵得一如老夫老妻。
十六感觉到他的泪停不下来,落在他发上、脸颊上。
……把他女儿从鸟笼接出来时,那小鸟儿哭着扑抱她爹爹。
男人说,这是爹的新娘子,很美是不?娃儿连唇都瘪了,一头雾水。
然后他等不及他父女两闲话家常,这女娃儿跟他爹小时候一样,不自量力、傻傻呆呆蠢样儿,他说了句蓝发跟金笼很衬啊!一辈子别出来了吧,就把小鸟儿推回笼中。
……喂喂,这男人该不会是因为这样而哭了吧?
十六觉得很舒服地躺在男人的腿上,享受他一下又一下的抚摸。
因为人类总是善忘,于是也爱纪念,纪念某些节日与某些人,每每会放烟火,那极其短促又震撼的小玩意。这次的庆典有点规模吧!烟火放得有点久。
每每十六以为快要放完了,便又有一朵新的接上,比上一朵更大更灿更美丽……他喜欢这样,像这场庆典、这场烟花永远不完,没有完的一天,只会一直接续。
他很想把这场烟火,跟男人一起观赏完。
当是第一次约会的小纪念,可是他感困……他分不清自己是看着天上、还是河底,眼眸中的色块开始变得模糊、像七彩光点,聚聚散散,最后聚集成一大块掩盖他的视线,让他看着的再也不是东西……渐渐入睡的怠隋感中,他听见颐右的、左左的声音,唏,十六,我记得送过你的不止彼岸花。
是吗?
你叫我不准忘的,不死的烟花。记起了吗?我还送过你一整片彼岸,你这新娘子的嫁妆太多了点。十六女王下的圣旨他哪敢忘?为了娶他回家,他再难再苦都肯做。
十六费了点力气动嘴巴,左左的小身影跟男人的重叠、分开,犹如眼中烟花。他闭了闭眼睛,疲惫感一涌而上,把他逐点吞没……颐十六并不好听,应该是孟右才对。
颐十六就好,我觉得很好听。
他感到颐右温柔至极的视线、与宽厚的手在抚摸着他,仿佛哄他入睡。何时那个会脸红、会吞吞吐吐,还妄想着吃天鹅肉的小鬼头竟然长大成可以抱他了?何时的事?就像昨天、就像刚刚。但他知道是太多年了、太多年了……左左,我想睡。
睡吧!
虽然男人贴心地答允着,他却还是从眼角瞧见男人仍然在流泪……你哭哭哭个屁啊!?这样要老子怎样睡得下?明明连哄哄他、抱抱他或刮他巴他要他不准再哭的力气都已经……
连举起手来替他抹泪都很勉强了……
睡醒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我最想去……割烂你的臭线网,什么屁定情信物……
颐右苦笑,苦笑着哭、皱着眉笑。
连那样的笑也温柔得教人拧痛了心、也教他这个虐待狂心痒难耐,真想一辈子将这男人宠着疼着,光看这副笑容都觉得自己已经很幸福,可以把这长辫扫把男包养回家去。
让你割,睡醒再去。
小时候的小小心愿是待他们都长大了,跟十六一起的时候,送他完成的织图当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