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右握着她的小拳头,放在她的胸前,拍拍好了,你得先快睡觉,这样才快过一天。
嗯!
女孩很听话,得到他的承诺后便用力闭紧眼睛,仿佛快睡会快高长大。
颐右用指尖抚平她眉间皱褶,一圈又一圈,有耐性地直到平坦。
娃儿像小球般蜷在他怀内入睡,他开始任思绪蔓延……
他想起孟六十六。
刚才所感应到的号叫声、他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守川人。
女儿既已在他怀中,照理说,他应该担心的是妻子,但他没有。
他记挂的竟然是那个旗袍摆子塞进内裤,光着双腿四处跑的小十六——装女生的男孩。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知道。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妖人了,这七年来只见过一趟,一起出任务的一次。
任务完结之时,妖人突然说你送过我花。
他心底小小一吓,立即啐一口你作梦。
当时他想也没想的驳斥,及后却想起了他小时候与小十六缠在一起时,的确是摘过花送他……都过这样久的事了还拿出来说?是嫌那时隐瞒得不够惨,旧事重提让他难堪吗!?
当时他怒极,没有给他好脸色,只恨恨地瞪着他,你敢再提往事半句,我割断你咽喉。
被他毫不留情的苛责着,男人笑了,没说什么,任务告一段落,走了。
这个不是他从小认识至大的妖人,这不是他熟悉的妖人。
妖人该会辛辣地反嘲回去,把他刺得坑坑洞洞连话也说不出来……这样才对,这样才是他。
任务完成之时,妖人没与他一起回阴间。
不知何时开始,奈何桥第三层没有那背影。
没有了那哼着走调曲儿、悠闲涂着指甲的懒人,教他每每在彼岸回首都觉少了点什么。
坐在那儿千年、他以为将会坐下去更多个千年的人突然不在了。
他稍为打听过,知道十六很快就不当守川人了,本是人鬼之子,他在人间也待得自在,在上次任务中甚至设了住家,也不知以后还回不回阴界。一向宠疼十六的判判则是尊重他的血缘,让他选择在人间停留,说是为阴界服务多年也够了。
他打听回来的就这样多,这也是事实。
这样一丁点的事实让他怅然若失,线图也不知该继续还是该一刀割烂才好……
近处亮起一盏亮,让颐右全身都绷紧。
是谁!?无论是谁都太近了!他竟然在来者如此接近时才发现!
这个发现还是来者仁慈地施予的——颐右肯定来人已从远至近走了不短的路,为免吓着了他,于是点起灯笼以作提醒。
火亮起来了,灯火映出一张老人的脸。
驼背的老人一手提着灯笼,慢条斯理却稳健地步步向前。那张摇晃青焰下的老脸煞是恐怖。
颐右肯定阴间没有这号人物,还得庆幸老人对他没恶意。
老人距他还余五步,每踩下一步、变装便越褪……他抽高身子、苍苍白发变黑、长出牛角、脸貌渐渐地倒流时光、变回年轻俊美。
到他跟前时,化身之术已全褪。
颐右感叹于寻千的变身之术已达化境,阴间没人能与他匹敌。
夜安,判官。
寻千伸出长指搁在唇上,然后轻轻点在女孩的额上。
他拖了点小法术,虽然夺走了她的梦,但女孩睡得更沉隐了。
颐右诚恳道谢她不喜欢作梦,跟我以往一样只作同一个梦。她说,在梦中的自己被困在鸟笼中,为人高歌到咯血而死。
寻千慢慢打开碎裂的瞳孔,静静凝视此刻再不为恶梦所苦的女孩。
颐右,好好照顾她。她将会是阴间很重要的人物。
非常非常地重要,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我会的……判官找我是?
你有否听说过最近冥婚的事?
整个阴界都在讨论,我还在怀疑事情的真确性。既从寻千口中说出来了,果然真有其事吗?如此轰动的喜事阴间不知几百年才有一次,大家都太兴奋期待了,谁的嘴边不挂着呢?
的确,上头有人准备办冥婚、近日会完事,但绝不是迎娶牌位如此简单,新郎与新娘都是活生生的人。寻千不意外在颐右脸上寻到惊异神色此事绝不寻常。
何止不寻常!简直是诡异到了极点,通常冥婚双方,其一定为活人、另一为死魂,方可打通阴阳两界……或许相反,两人都是阴间人!?有这个可能吗?阴间人何以会在人间逗留、又为何大费周章地准备冥婚事宜?难道是有备而来要以此为借口硬闯阴间?
这显然绝不是简单的两情相悦、至死不渝,而是一宗聪明过头的阴谋。
莫怪乎寻千对此事三缄其口,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冥婚来者不善。
判判,要我上去阻止他们吗?颐右不禁疑惑。
对此撼动阴间的大事,判官竟然平静如昔,仿佛早有所料。
用不着。让他们下来,就在这里一网打尽。寻千平举起双手,手上出现一条长布条,他拎起绑于脑后有你在此,我一向很放心。
夜色从寻千的脚部开始加重,越加深浓,直到将他完全隐没在黑色之中。
他慢慢从颐右眼前消失了让他们见识一下阴间是什么地方吧!
他看着月光。
看着窗外的洁白勾牙,知道一切将要结束了。
血从他的脸旁一直流下来、滴答滴答,把碗内的姜汤泛上一层淡红。
……可惜,明明那些汤丸看起来很好吃,阿珂煮甜的玩意儿都很不错。
龙凤烛的光火摇曳了一下,有人进来了。
烛火烧出的红泪缓缓流下,滴在梳桌上,恰如身边少女的眼眶红。火光下,一桌莲子跟红枣颗颗圆润得像宝石,更像她称赞过的耳环珠。
少女用象牙梳柄挑起他的发,白发斑驳着红,当她抓到发上的湿黏,手便开始剧颤……
挑起发,她看到——
本该有耳朵的位置,只剩血肉模糊的切口。
阿珂含着的泪水全滚了下来,身体颤抖地一抽一抽着。
十六听不到哭声,他只知道一向坚强的女孩在哭。
珂,别哭。
只要女孩想到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替主子梳头,泪水怎样也止不住。
虽然叫她来梳头,但她现在压根想不出什么发髻……只能努力地把发梳顺,男人耳边的鲜血流到梳子上,又来来回回地梳回白发上,她的手已是濡湿一片,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四梳……主、主子,我忘了四梳是什么,阿珂忘、忘了……怎办……
十六倒也是首次看这蛇兽哭得如此厉害,他在镜中看见阿珂的嘴巴开开合合的,而泪水像断线珍珠般滚个不停——她被他脖子上缠的光线所吓到了。
那条光线只要再切入半分就能把他整个头割下来。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四、四梳……梳到银笋尽标齐……呜、呜……
龙凤烛再被风吹得起舞。
门板合上,青年的身影加入镜中,十六沉默地凝视着。
珂姐,麻烦你了。请你先出去吧!
青年对待她的态度依旧亲昵有礼,女孩却忍不住眸中的一丝恐惧。
她下意识地向前踏一步,挡在主子的面前……
青年似乎对她的抵抗很感兴趣,微微地侧头。阿珂惊觉她从小照顾到大的青年,此刻的神情跟右爷竟是如出一辙,残忍冷血、完全无情得让人心惊……她以往一直带着的究竟是怎样恐怖的人!?
孟灯以一副伤脑筋,要拿你怎样办呢的神情在瞧着她,空气中平添了一股张力。
阿珂连站着不动都需要莫大勇气,她的脚开始发抖,站不住了……
珂姐,辛苦你了。请你先出去好吗?
青年饶有耐性地再问一次,这次的语气放得更轻更柔。
阿珂感到脚踝突然一紧,被冰冷的丝线绑住,然后她的脚自有意识地走出门外。
她越挣扎、线就勒得越紧,若她再挣,肯定在踏出门口前就被切了双脚……
她终究是出了门,变回蛇状,脱力地摊在草地上抽筋。
孟灯走到父亲的后方,稍微弯下腰……
唏,爹,你今天好美。他伸出手背,顺着十六的脸颊滑下,感受那如丝触感。
男人的脸颊不用扑粉也够胭红,秀眉如黛,长甲已涂上丹色。
十六注视着窗外的月,搁在膝盖上的手动也不动,一双手腕绑着光线。他仿佛一具被精心打扮的木偶,不听不闻,只对赏月有兴趣。
孟灯来回移动长指磨蹭着粉颊,赞叹地观赏着镜中的他。
爹,高兴点吧!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我知道你等这天可久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很想像女人般穿裙褂、装扮得漂漂亮亮地出嫁,嫁给他当新娘子。
可是啊!那男人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了,你终究抢不赢呢……即使十六不给予半个眼神,青年还是充满怜爱地在他耳边低说着,同时抚摸那红白斑驳的长发我知道,你一定比那家伙的妻子长得美,你看,我给你挑的裙褂完全合身,你穿得真好看,世上没有比你更美的新娘子了。
孟灯以五指作梳,温柔无比地插入男人的发间,从上至下顺着你都不说话,跟平常待我都一样不多说话,可我是你儿子啊最是懂你……你一定想报复,对不?你想狠狠地报复那背叛你去娶妻生子的男人,对不?
我也恨他,那男人先是抛弃了我娘再抛弃了你。我光想到自己的脸孔、身体、血液中有任何一部分是他赐予的,我就想吐,我恨不得把像他的部分都挖出来。我知道你也是同样,不然你看我的眼神不会闪避……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很像他,对吧?你还对他有情意。
他比你可爱多了。
十六清晰干脆的话,让孟灯脸上添了些微笑意,像原谅乱说话的小孩子般道你爱他当然觉得他什么都好。我也爱你啊!爹爹,我比他更爱你。那男人欺负你,我绝不原谅他……你养我育我这么多年,我舍不得你受委屈……谁要让你受委屈,我要他十倍奉还。
龙凤烛的烛火更猛,红泪累积在盆底。十六看着月牙渐瘦,知道将是时候。
孟灯拿起一块艳红方巾,站起来,正对着镜子,将方巾缓缓地放下。
十六闭上眼帘,感觉丝绸盖于发上,慢慢地掩过了眉、眼睛与鼻梁,没有呼吸的他不会吹起披子。
角巾完整地披于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