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素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哪怕是穷人家的普通百姓,这一日也要更换新衣,筹备饮食,祭祀先祖。
宫中对此日更是重视的,每年到这一日,天顺皇帝都要亲自主持祭祀大典,冬至郊天,今年,朝中不太平——外有征战,内有帮凶,因此更加不能例外。
祈福之事早就在百忙之中,被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李煦的日程。
☆、第8章 18
晋朝多年不曾遇到过今冬这般窘迫的处境,强敌环饲,内忧外患,虽然一时半刻不至于到“困境”的地步,却离之前的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差了十万八千里。
其实细细数来,也不过几个月的时候。
前些年,皇长子还小指望不上。
天顺皇帝还在跟肃亲王斗气,唯一的亲弟弟不想指望。
先帝其他几个有资格封王的儿子,被杀的被杀,圈禁的圈禁。
李煦砍脑袋的时候砍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脑袋跟割韭菜似得掉了一茬又一茬,等到割无可割,猛然回首才发现,偌大一个晋朝再也摘不出一个合适的王爷替李煦去拜祭祖宗。因此那些年,冬至郊天李煦都不得不亲力亲为,直到这两年有心历练皇长子,李煦才成功躲了懒,每年除了正月初一那日的天坛大祭,其他祭祀一律由皇长子代祭。
然而今年,这眼瞅着冬至将临,能统领祭祀的,除了李煦,却又没了人选。
皇帝跟王爷倒是不闹别扭了,可是边境狼烟又起,肃亲王至今还在边关不得回,自然顾不上祭祖大典之类的排场。
皇长子受吕妃之祸圈禁,根本没有意思要放出来。
满朝上下分明不太平,皇帝的心情早就比天气和朝局还难以捉摸。
冬至之前,礼部尚书捏着早就拟好的祭祀仪程,筹谋了好几套君前奏对的说辞,硬着头皮把请旨的折子往上送,送完了就坐在礼部大堂里犯嘀咕,生怕自己撞了皇上龙颜大怒的炮口,平白替旁人挨这番申斥。
然而礼部尚书的纠结完全是多余,折子递上去还不到一天,就收到了李煦差人送回来的朱批,表示今年冬至的祭祀大典由他亲祭,仪程照旧,可因为朝廷正在战时,用度要减。
礼部尚书收到这一句废话没有的朱批,大大松了一口气,没挨申斥已是万幸,别说减些用度,只要不减脑袋和官职,皇上想怎么来都行。
礼部尚书按照朱批,重拟了一份折子,准备将用度仪程好好算计算计再重新呈给天顺皇帝,算着算着,忧国忧君的忠心有点儿爆发,不自觉地悲从中来——虽说从李家子孙的成就上来说,天顺皇帝绝对算不上千古一帝,但至少不糊涂,对百官赏罚分明,做皇帝也不算苛刻,兢兢业业的同时也很愿意与民同乐,按说是个功大于过的守成之君,可不知怎么,偏偏天降横祸,太平盛世转眼不在,狼烟四起兵荒马乱的年成顷刻降临。
礼部尚书这么一想,读书读傻了的书生骨子与生俱来的的那点儿悲观情绪倾巢而出,辛酸地几乎要替李煦落泪,涕泪交加地感慨吾皇走的这是什么惨不忍闻的背字儿。
京中风云变得太快,从旭日东升万邦来归的□□上国,到如今江河日下连蛮子都敢叫板的紧衣缩食之像,也不过就这一年之中的光景。
然而不管礼部尚书心中如何凄凉,也丝毫影响不了李煦的任何决定。
做皇帝的也不都是什么才智过人的顶尖人物,投胎投的好,就造就了成功的第一步。
投胎投的有水平之人毕竟是少数,少数里面选少数,选出千古一帝的可能性好比从鸡蛋里挑骨头。
因此晋朝几代皇帝,做成什么样儿的都有。
吃喝玩乐尽情败家的有,沉迷美色不能自拔的有,修仙问道两世清风的有,抠抠搜搜柴米市井的也有,可谓当皇帝当出了人间百态。
然而这些皇帝无论有什么怪癖,论当皇帝的素质,到底还是大事儿上见真章,那听见大军压境就吓得吃尿裤子的主儿,群臣见了大概都想把他从御座上踹下去——这也太骚气了。
只不过偌大一个晋朝,琐事常有而大事不常有。
满朝文武恐怕谁也没想到,李煦居然是个心大到喜怒不形于色的从容派,后宫朝堂眼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从未让他停下原本的步伐。
冬至郊天的日子临近,地点照旧在天坛。
前朝为了祭祀大典,特意在京城南郊建了天坛,从天坛建成起,所有的祭祀活动都被挪到了那里。
前朝的皇帝们日常生活里虽然穷奢极侈了一点儿,脑子平庸又不学无术了一点,但后世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建房子造楼倒是一把好手,审美也比那帮辣眼睛的蛮子好了不知一星半点。
如今的皇宫就是前朝太宗的手笔,至今稍加修葺就依然富丽堂皇。而这天坛虽然是他后辈子孙所建,恢弘大气倒是与皇宫一脉相承——天坛中央为祈年殿、皇穹宇和圜丘,东北为牺牲所,西南为斋宫。前朝的祭祀一概在此处举行,晋朝之后,太、祖定都京城,接手皇宫的同时,连这祭祀用的天坛也一并接收了过来,同样作为祭祀大礼举行之所。
无论是李煦亲祭,还是由皇长子代祭,每年冬至的祭祀都一如既往的隆重。
按照规矩,冬至前一天,李煦起驾移往斋宫,沐浴斋戒。次日才在圜丘举行祭天大礼。
冬至这日,李煦身穿祭服,率领着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直奔祈年殿前。
祈年殿外升火悬灯,乐奏钟鼓,迎神曲之声在京城南郊的北风里被吹散的像飘忽隐约的九天晚钟,隐隐像是什么预兆的序曲。
李煦就在迎神曲中缓缓拾级而上,请神牌,行大礼,祈求天神保佑这眼看就要风雨飘摇的王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虽然在他自己看来,这很可能并没有什么卵用。
毕竟,晋朝如今的动荡来自而不是来自天灾,不知九天之上的神明要如何冷眼看着他平定这一场将至的狂风。他也不知道九天神明如果有灵,会如何助他一臂之力,总不会天降雷劫来劈。
祈年殿上鎏金宝顶蓝瓦三重,殿内二十八根金丝楠木大柱顶天而立,里圈儿的四根寓意春夏秋冬,中圈儿十二根代表一年十二月,最外面的一圈儿,顶代了十二时辰和周天星宿。
李煦刚刚行完大礼还没起身,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瞧着祈年殿内的金丝楠木的柱子有点儿出神儿,钦天监官员轻声细语地唤了一声“皇上”,竟然没唤动,再想张口还没来得及出音儿,就挨了高才高公公的瞪。
文武百官以吴、张二人为首,在李煦背后数丈之外的祈年殿下齐刷刷的跪着,见此情景面面相觑,仿佛并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对这满殿的金丝楠木产生了兴趣。
只是没听见起身的传召,谁也不敢妄动。
皇帝出行,虽然配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但是秦风这暗中的影卫之首不在京城,萧禹就一刻不敢离开,只不过他身份特殊,前面跪着的他家父亲大人宋国公,是他明面上绝对越不过去的一道深沟,因此萧禹不能近距离的陪王伴驾。
宋国公世子思索片刻,堂而皇之地把这项差事儿交给了富贵闲人一样的肃亲王二世子李明遥。
肃亲王二世子是个奇葩——前几天还“病入膏肓”眼看半截儿身子就要入土,冬至这天却莫名其妙的不药而愈,除了看起来有几分肾气亏虚,倒不像有什么值得妨碍的大毛病,因此他完全地胜任了陪王伴驾这项艰巨的任务。
这么“好”的差事儿原本轮不上李明遥这个皇上的二侄子。
皇帝祭天,身边儿原本该带着皇后,没有皇后也该带着儿子,顶不济死也该带着肃亲王或者肃亲王世子。
然而以上人等坏事儿的坏事儿,打仗的打仗,不在的不在,其余几个皇子不是年少体弱就是还一片天真懵懂,全然胜任不了祭天伴驾的规矩,如此一来,矮子里面拔高个儿,这等近距离接近天颜的好事儿,居然破天荒的轮到了李明遥。
可见风水确实轮流转,老天的眼也不知道这些时日究竟是闭还是睁。
此时的祈年殿中,除了被高公公瞪了一眼就再也不敢乱说话的钦天监正,从来就不会在皇上面前多嘴多舌的高公公,数李明遥离皇上最近。
据很多人观察,二世子李明遥不愧是京城出名的败家子儿混不吝,眼看皇上的眼神儿还在跟金丝楠木的柱子难舍难分,终于跪不住了,膝行两步到了皇上身边儿,自以为低声地提醒道“皇上,该起了……”
二世子不知道是个什么点石成金的乌鸦嘴,话音未落,皇上没叫起来还则罢了,那被皇上深情注视了半天的二十八根金丝楠木之后,突然冲出二十八个布衣蒙面之人,身手利落明晃长刀,竟然直奔李煦而来。
李明遥反应迅速,站起身来就是一声断喝“皇上小心!有刺客!御林军护驾!”
站在七八步外的御林军全然被这变故吓蒙了,居然顿了一顿,若不是二世子身手敏捷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李煦拉到了身后,一脚踹飞了迎面而来的最快的一个刺客,此刻皇帝恐怕已经被那骇人的长刀砍成了两半儿冬瓜。
高才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挡在皇帝身侧,却发现差点儿遇刺的皇帝并不慌张,虽然一脸雷霆之怒将临的威容,但是到底仍然一派处变不惊的帝王之风。
高才这才稍微放了心,看着御林军冲进来与一众刺客缠斗,刀光剑影,兵刃相接,发出令人浑身战栗的刺耳之声。
祈年殿下的百官被如此毫无预兆的□□吓傻了,好几个纷纷愣在原地,还有更怂一点儿的,已经忠臣孝子一样的抹开了眼泪——以至于二世子多年以后都没能理解这群怂人的脑回路。
仿佛这种时候就轻易分出谁是英豪谁是废物,有时候位高权重似乎也不是只因为此人命好——吴、张两相并几个武将惊悉此变,来不及细问,起身就往上冲去,一边儿跑一边儿大喊“保护皇上!”
他们几人一走,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起身的起身,哆嗦的哆嗦,还有的勉强冲了两步发现自己有点儿腿软,干脆趁乱躲在了阶梯之侧。
整个天坛范围内一片不明所以的乱象。
萧禹在这乱象之中冷眼横扫,最终在一片或抱头乱窜或哭天抢地的背影中看到了张、吴两人默契一致地要去护驾的身影,冷冷一笑,脚下一纵,提步先行抢进了殿中。
殿中御林军人数压制,却仍和众多刺客打得难舍难分,更有一刺客突出重围,直奔二世子李明遥身后的皇帝而来,马上就要手劈二世子之时竟然顿了一顿,提着刀以二世子的身体为盾牌,和皇帝玩起了看上去有几分搞笑的捉迷藏。
萧禹甫一进殿就看到这个情景,满脸不可置信地冲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一脚把这颇有“童心”的脑残刺客踹成了天边最美的云彩。
李明遥的眼尾扫到这飞天中的刺客貌似还吐了口血,成了染血的火烧云。
二世子被刺客刀光剑影身如鬼魅晃得有些眼晕,眼前几乎要出现重影,见萧禹出现,终于甩甩脑袋勉强恢复清醒,和萧禹并立在前,把皇帝李煦和虽然在哆嗦但仍然硬撑出大无畏表情的高公公一同护在了身后的墙角儿里。
此时,张、吴二相与几个武将终于姗姗来迟。
☆、第8章 19
张、吴二相身后是以九门提督裴庆为首的几位,再往后瞧,便是混战的御林军和那些负隅顽抗至今也没有被全部拿下的刺客。
张蔚恭张阁老老当益壮,一步冲到了李煦面前,却到底因为萧禹和李明遥一左一右哼哈二将一般的阻挡下停了步,面带焦急跪拜道“皇上,此地不宜久留,请皇上速速离开。”
李煦原地而立,居高临下地看了张蔚恭一眼,并不下令让萧禹和李明遥二人退让,反而越过眼前几个前来“护驾”的重臣,扬声问道“宋国公萧岿何在?!”
张蔚恭一头大汗的换来了个无视,三朝阁老那常年风平浪静的脸上也显出几分讪讪,跪着也不是起来也不是,正在尴尬,却见二世子李明遥到了他眼前,一俯身,将他扶了起来“张阁老勿慌。”
两人目光一对,都从各自的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的醉翁之意,而后相携站在了皇帝一侧。
因着肃亲王府那一前一后两位王妃的破事儿,张蔚恭和李明遥的关系不说势同水火剑拔弩张,但是互相假装看不见才是常态,可如今这般消兵解甲和谐相处,看起来实在有几分奇怪。
然而在场诸人包括皇帝和萧禹在内,居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情况,不知道是因为眼前太乱,还是因为处境堪忧,又或者包藏祸心别有所图。
李煦无论在何处都是最信任宋国公的,此时出言问宋国公的去处,其实是再寻常不过却最有深意的反应,可到底耐不住有人心怀鬼胎,与皇帝根本想不到一处。
吴庸悄悄与裴庆对了个眼神,后者上前一步,一脸压抑着什么未尽之语一般的肃然“皇上,想来宋国公定是在方才的混乱中被冲散了,还请皇上,随末将速速离开。”
再一抬头,满目露出的不是那忠肝义胆臣子该有的焦急之色,反而是汹涌的杀意。
萧禹首当其冲地皱了皱眉头“裴将军,您要护送皇上去什么地方?”
裴庆狠狠瞪了萧禹一眼,哼了一声,言语还未出口,却是吴庸接过了话头。
“皇上。”
吴相爷不紧不慢地上前一拱手,不跪不扣,不慌不忙,跟他比起来,上来就行跪拜之礼的张阁老可就显得有点儿太实诚了。
“宋国公不在近前,远水解不了近火,您何不快些随裴将军从这乱局之中脱身呢?”
他这话说的太从容不迫了,像是早就料到丛生的乱象与无处可往的前路,听上去不像解围,倒像胁迫。
裴庆在他身边哼声冷笑,那种不屑与武将独有的粗犷之感,映衬着背后风刀霜剑的乱斗,更显得像是严相逼迫。
裴庆在宫中扣留肃亲王世子的时候就敢悍然关闭京城九门,那一次若是解释为身为肃亲王旧部的忠心作祟的话,那么这一次,皇帝与王爷已经尽弃前嫌,甚至于皇帝念他有忠义之胆,大不敬之事都并未迁怒于他,仍然让他固守京城。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又是为了什么?
僵持之下即将爆发的天子之怒,与气定神闲心怀鬼胎的叛臣贼子于一片纷乱的砍杀之中,构成了一副诡异而静谧的图画。
李明遥的视线从对面诸人身上一一扫过,这平日里斗鸡走马活脱是个纨绔的二世子此时居然临危不乱,眉眼之间的模样隐隐透出少年将军的英姿,若是有心人此刻从乱臣贼子之间遥遥一看,定会觉得他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肃亲王。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没有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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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前,李明遥在回府之前被人不动声色的拦下,本来想给此人玩个儿别出心裁的瞒天过海,却在听那个人说了一句话之后就改变了主意。
就为了这句话,李明远脚下一拐,直接拐进了张阁老府,然后见到了李明远被扣宫中那晚,贸然跑到肃亲王府传话的小太监。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李明遥不着调的想,天下的巧仿佛都让自个儿撞大运似得赶上了。
当时李明遥派人去跟着那个小太监,只不过后来肃亲王进宫跟皇上吵了个天翻地覆,二世子把这件事情忘了个干净,一心只想保佑肃亲王全身而退,而如今再见,那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情景与细节纷纷又都回到了二世子的脑袋里。
谁给了裴庆那冲冠一怒的误会?
又是谁派来这个小太监,打着传消息的名号,行挑拨的事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