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这不行!您是皇上,怎么能委屈您趴在桌子上睡呢!”他把被褥放回原处,“您只管睡您的,我和他用一床就好。”
“这……也好。”
李冼最后还是睡了,却是怎么也没能睡好。
净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一会儿梦见墨问被困在千丈深的海底,一会儿又梦见自己乘着那凤凰,却一下子掉入了海里,凤凰把他送上海面,自己则沉得更深被凝成了冰。他浮在海面上,天边的夕阳一半在水里,映着满天红霞,竟是血的颜色。从那夕阳尽头又漂来无数人马尸体,累累白骨。
有一人从那尸骨之上一路走来,浑身浴血,手中一杆长|枪拖在水中,被枪尖划过的水面有汩汩血迹流淌出来。那人越走越近,左手提着一个人头,人头忽然转向他,竟是……李冶的模样。
——他终于从梦中惊醒。
他按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大口喘气,才终于从那压抑的窒息中恢复过来。
抹了一把额上冷汗。
李冼……你怎么如此胆小。
头有些晕,他却还是起了身,桌上灯烛已经燃尽,想必不多时便要天亮了,索性不再睡,慢慢走向账外。
天上月亮已经落在了西边,还有一些余晖未有散尽,天色还是冷清的,没有日光那般暖。星子也渐渐敛去光华,看不真切了。
这战事……究竟何时才能了结呢?
他想要损失最少的人,得到最大化的胜利,难道……就真的办不到么?
他或许……真的不适合做皇帝。
——终究练不出那狠绝心肠。
答应了墨问不再优柔寡断,可到头来,还是狠不下心让那么多的士兵去送死。三十万大军,他大胤并非没有,只是……
不忍拿出。
皇帝的命是命,那平民百姓,将士小卒的命,就不是命了吗?用尸骨堆出来的胜利,他李冼不忍要,不会要,也要不起。
如果能够牺牲我一人,去换来这边境和平……也未尝不可。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机会了。
东方吐白。
他打了个哈欠,回了帐,却差点和出来的朱雀撞个满怀。
“陛下,您怎么……起这么早?”
“醒了,睡不着了。锦上怎么样?”
朱雀情绪低落,“好了些,但身上还是挺寒的。”
李冼点点头,没再接他的话,而是到书案边坐下了。
习惯性的执起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看见那袅袅热气之时却是一怔,这天刚亮,兵营里的士兵还未起床,自然是不会有人给他沏上热茶了。至于那洛辰么,更是不可能了,虽说在玄甲军磨练了几个月,骨子里却还是富家少爷的脾性,让他来伺候别人……
他笑了一笑,吹着茶抿了一口,道“什么时候你也会照顾人了?”
暗地里那人却是没有答他,甚至没有现出身来。李冼铺开纸笔,瞥了一眼早已研好的墨,提笔落字
谢言。
谢言……
他把笔落在黑龙背上,看着这两个字,良久良久。
如果我是谢言,我会怎么做?我会选择一个毫无势力毫无能力的皇子来做主君么?会。因为越是这样的人,才越容易重用自己。
他又在纸上写下“斛律孤”三个字。
就目前情报来看,斛律孤的几个兄长都是被谢言设计陷害,或死或失权。能在三年之中完成这些,可见这个谢言,绝非普通人物。
……曹汉,似乎也是被谢言策反的。
再添“曹汉”二字。
三个名字落在纸上,成鼎足之势。
如果这三人当真联手,斛律孤可谓有了左膀右臂,既有谋士谢言,又有勇士曹汉,再加上塔悍那十数万精锐骑兵,可谓一头猛虎,真咬上一口,大胤定要痛上三分。
可现在……曹汉死了。
——他在“曹汉”二字上画了个叉。
这个三角形,一旦缺少了一角,那剩下的……可就再也稳定不了了。
如果我是谢言,我一定不会让曹汉死。
那么为什么……曹汉还是死了呢?当然不是因为他那一箭,他不过是在火上添了一把柴。真正原因,是有人想要他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曹汉并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他有胆背叛大胤,怎么会没胆上阵杀敌?他不过是不想死得那么早,被强行推上戏台,他却不愿做那跳梁小丑,这才坐镇后方,试图保全自己一命。
然而……既然你斛律孤都在亲手给我大胤做嫁衣,我又怎么好拒绝呢……
想必谢言早已吐血三升。
曹汉到头来,还是个汉人,是汉人,便足以让斛律孤提起三分戒心,何奈他又知道得太多,对雁门关了如指掌,这个保他命的东西,最终却害了他的命。
斛律孤,当真是个没脑子的皇子,否则,也不至于被人打压得如此惨了。
李冼轻笑。
曹汉是汉人,谢言也是,既然斛律孤狠得下心杀曹汉,那就不怕他……不敢动谢言。
他在斛律孤和谢言之间的那条线上,再打下一个叉。
有的时候……压弯骆驼,只需要一根稻草。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把那纸团作一团,放在火上烧了。
他雁门关的眼线,之前被拔除过一次,虽然后来又补了进去,可都是埋伏在了曹汉手下那一万人的军队中。因为和塔悍语言不通,他不能冒险埋进斛律孤手下,毕竟玄甲军的人,太少,每死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而现在曹汉已死,那一万人的军队怕也要分崩离析了,即便不叛,也要编入斛律孤的军队里,这样的话,暴露的危险太大,别提施什么离间计,怕是连自身都要难保了。
——所以他撤回了大部分眼线。
可这样一来,那边的情报……
微微摇头。
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万无一失的眼线。
这天底下,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够担此重任。
李冼闭了闭眼,双手握拳,再松开,缓缓吐出一口气。
提笔而落,蝇头小楷,白纸黑字。
“去把这个交给沈心。”
“是。”暗中那人现了身形,玲珑身段,却以一银制面具遮去姣好面容。
李冼愣了会儿神,看见朱雀从外面回来,便道“去看看魏将军起了没有,若是起了,让他速来见我。”
☆、57
“陛、陛下,您真的确定?”
魏麒一脸惊恐,“这、这一人二两白银,城中数万人,可就不下几万两白银!陛下,您可得想好了!这几万两白银,我们去哪里弄啊?!”
“行了行了,”李冼无奈道,“你至于那个表情吗,又没让你们掏,这万两白银朕还是出得起的。国库里还不缺这些银两,就算没有,从朕的日常开销里扣总行了?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你去找十几个手下,把这告示抄了,给我贴满全城,其他的用不着你操心。”
“可是、可是就算您肯出,那也得现从京城运啊,我们现在上哪弄那么多银子……”
李冼摇了摇头,“说了别的不用你操心,你只负责把这告示贴了,让他们去衙门领,自然有人给发。快去快去。”
魏麒拿着那份告示,“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啥?搬家送钱?!”
李冶挤进城里看到那份告示,可谓瞪大了眼睛,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合上了嘴。
这李冼……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虽说战事一起,百姓们有点家底的纷纷逃难去了,可大部分还是留在了城中,而且……谁没事愿意远走他乡啊,就算是战火纷扰,可到底也是自己的家,哪里那么容易割舍。
然而这布告一张贴出来……可是让不少人动了心。
布告上大致是这样写的由于特殊原因,现希望城中百姓搬离家园,可迁去除忻州和晋阳外的任何城市。凡自愿离家的,皆可去衙门登记领取赏银,每家每户按人头计算,一人二两白银,不论年龄,不设上限,若有房契凭证,还可再加赏一两白银。
李冶简直是看傻了,心说这无缘无故的干嘛让人家搬家啊?难不成还真要跟塔悍打上三年,把这代州变成一座兵城?
他好不容易跟着人流挤到了衙门门口,却见里面早已排起了长龙,有不少守卫在内外值守,维持秩序。
只是……这些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怎么那么像……林家军啊?
“李冶!”林如轩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你来这干什么?!”
李冶一看见他顿时乐了“哈!这些果然是你的人!怎么,我们堂堂林大将军,居然带着部下在这小小的衙门主持‘大局’?”
林如轩斜他一眼,低声道“你懂什么?来这干活可有赏银,一个时辰一两,他们可都抢着来。”
“哎,你说这小冼到底要干什么?他就算真想让百姓走,下个命令谁敢不走?至于这么大张旗鼓……还发奖赏吗?”
“要不然当皇上的是陛下不是你呢,”林如轩鄙视他,“这才叫笼络民心,你懂吗?不仅发钱,从现在开始,每三日就会组织一批百姓离城,一共持续半月,凡是赶上这种组织不单独行动的,都有免费粮食饮水保证沿途供给,还有专门的官兵护送。”
“真的假的啊……”李冶一脸难以置信,“要真是那样,那待遇也太好了……哎,你们林家军,岂不是这半月之内都要忙这些个事了?人家能干吗……”
林如轩拍了拍他肩膀,“还是那句话,有赏银。”
“哎,哎!你别走啊!等等我!”
三日之后第一批百姓出城,就有一千余人。
这千余人中,身体健康的皆步行,老弱病残则集中在一起,由几辆驴车马车拉着一并行进。
衙门里那十几箱银两已经发放过半,李冶本来还想去摸个鱼蹭几两银子花花,结果没有身份凭证,人家还不给发,灰头土脸地被轰出来,直置气说要找林如轩告状。
他返回军营,朱雀和锦上又搬回了他们营帐,李冼本来说单独再分给他们一间,却被李冶强行制止了,朱雀眼里冒火却不敢说什么。
——他们要是搬走了,他还怎么名正言顺地调戏凤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