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浮现心头,“等一等,丰将军,你刚刚说,是这两日才进京的商队?”
“是,有什么不妥吗?”
“商队……可打了旗号?”
“没有,应该是散商,不过还没来得及核实。”
“那……可核实了死者身份?”
“核实了,姓洛,叫洛知天。”
“……”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一个时辰前。
“言儿。”
“怎么了娘?”
“娘听说这两天有商队进京,你去替娘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货物可以买,布匹针线这些的。哦对了,还有,你去看看有没有卖香囊材料的,花瓣,尤其是昙花,咱们这儿啊昙花不好活,卖的少,价格也贵,听说这商队是南边来的,你去看看有没有稍便宜点的。”
“买什么昙花啊,”谢言没好气道,“不是说了不让您做这香囊了吗?赚不了几个钱,还费功夫。”
妇人拍了拍他,“你这孩子,娘还使唤不动你了?快去,别让人家卖没了。”
“谁买那东西啊!再说了,弄什么花瓣不行,干嘛非要昙花。”
“娘给别人做的。”
“给谁?”
“怎么问这么多?等你回来再告诉你,快去,听话。”
谢言丧着个脸,从抽屉里数了几个铜板就要走,妇人叫住他“哎,等等。”
“又怎么了?”
妇人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个金龟,“这个金龟……你拿着,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要是钱不够,就用这个买。”
谢言哼了一声,“这金龟不是金贵得很吗,几个月了您都不舍得用,怎么现在舍得了?”
“这不是你考好了,让你买点东西犒劳一下自己吗。”
“考好了考好了,别再跟我提考试!”
“哎……”妇人看着儿子摔门就走,不解地自语道,“怎么了这是……”
一天前。
谢言独自坐在小酒馆里喝闷酒。
不消多时,一个年轻的太监寻了过来,道“谢言!你怎么就坐在这种地方?走走走,我们上二楼去。”
“没钱,开不起包间。”
“哎呀你……我请你总行了吧?快走,我有要事跟你说。”
谢言被他拽上了二楼,进了包间,道“有什么事非要上来说,在下面不行?”
“隔墙有耳。”
“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事?”
太监压低了声音,“你这次考试,是不是考了传胪?”
谢言一听这个,顿时拉下脸来,饮了口酒没什么好气道“你们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要问我成绩?是是是,我考了传胪,没考中探花,我给谢家丢脸了,行了吧?”
太监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这探花……本来应该是你的。”
“……此话怎讲?”
“本来是你的,但是……虽然你的成绩是第三名,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因为你……呃,好像是什么口碑不好,就给你调到了第四。”
“这话可不能乱说。”谢言严肃起来,“科举那么严,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甲可是圣上钦点的,下边大臣做了什么事,圣上能不知道?你肯定是多心了。”
太监见他不信,不由得着急起来,解释道“不是啊!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而且根本不是别人的意思,是皇帝陛下自己的意思……是他跟尚书令一起商量的。”
谢言愣了几秒,“此话……当真?”
“我骗你干什么?我要不是正好进去送茶,还不知道这事。就因为我闯进去,还差点被罚了呢。”
“这种事情……皇上怎么可能让你传出来?”
“嘘……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我是看在咱两家是亲戚,我爹让我多照顾着你的份上才告诉你的。”
“谢言知道了……”他的表情变得十分难看,“多谢了。”
谢言揣着那个金龟走在路上,心思怎么都不能平静下来。
皇帝陛下自己的意思……公平公正……呵呵,哪里来的公平公正?
他不求高攀那状元榜眼,他只想做个探花,只求进那一甲,当个官养家糊口,哪怕小一点也没关系,给他个九品芝麻官他也认了,可是偏偏……
一想起自己母亲那双粗糙又满是伤痕的手,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他没什么本事,做不了更多的事情来养活母亲,他只会读书。好不容易考中了贡士,考到了第三,本以为那探花已经牢牢握在手里了,可谁知……
进那翰林院,又不知道还要学上多久,不知道还要过上多久才能捡个官当当,收着点微薄的俸禄,他等得及,可是母亲呢?母亲操劳了大半辈子,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穷困?
京城……京城又如何?谁说京城就没有穷人,谁说进了京城就能发家致富?真是……可笑啊……
两年?三年?他真的不想再等了。
科举这绝佳的机会,明明到了手,又被人莫名其妙地,葬送了出去。
好恨……
他又摸了摸怀里的金龟,心里一片混乱,不知不觉走到了西市,看着路边的商贩,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觉得一阵厌恶。
也许……不走读书这条路,说不定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他强忍着心中的怨愤,向周围的商贩打听了一下,终于打听了新进京的那一队商队,他们包下的摊位倒是不少,有很多他见也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可是他又怎么舍得买,娘不舍得用那金龟,他也不舍得。
他在几个摊位之间来回看了看,终于找到卖香囊材料的,各种花瓣也有不少,他问了问那商人“有昙花吗?”
“昙花?你要花瓣吗?还是种子?”
“花瓣。”
“有的有的,”商人拿起一包风干的昙花花瓣,“喏,给你,是用来做香囊的吧?放心吧,我们的花瓣都经过特殊处理,香味能保持得更久,小伙子喜欢就拿去,做好了送给心仪的姑娘,保证好使。”
谢言干笑了两声,道“多少钱?”
“二十文。”
“……那么贵。”他皱了皱眉,自己一共才带了十五枚铜钱,竟是连这一包花瓣都买不起,心中烦闷更甚,“十文,卖不卖?”
那商贩见他一下子便砍掉一半的价钱,顿时有些不乐意了,“不是……这位客官,这二十文不贵了,这么大一包,能做好多香囊了。”
“十文。”
“……得得得,咱们各退一半,十五文,十五文总行了吧?”
“十文就十文,卖是不卖?”
“我说你这人怎么……”商贩无语了半晌,道,“这位客官,这么跟您说吧,我们商队根本不差您这几文钱,我们来京城就卖个口碑,不信您去别的摊位问问,哪有比我们卖的更便宜的?您要是能找出来,我们给您补差价。”他把那包花瓣递给谢言,“顾客至上,您说十文,就十文,您拿好。”
谢言看了看那花瓣,却没接,又看了看那商人,突然道“我也不差你这点东西,你爱卖给谁卖给谁去,我不要了。”说完转身就走。
“……你!”那商贩差点被他气个半死,忍不住骂道,“你他妈有病吧?你是来砸场子的吧?!看你这个穷酸书生样,买不起就别买!别浪费我时间!”
“怎么说话呢!”旁边走过来一个体态偏胖的中年男人,“那是客人,我没教过你怎么跟客人说话?”
“不是,老爷,不是我不客气,您给评评理,这小子要买东西,咱们定价二十文,他非要十文买,那我说十文就十文,反正咱也不差这点钱是不。十文给他了,他又不要了,甩脸就走,您说他这是诚心要买吗?我看他是存心来找茬的吧!”
“行了!”男人打断他,“十文不要你就送给他好了,不就是十文钱吗?瞎吵吵什么,你以为人人都跟我们似的?穷人家的孩子你就体谅他一些,看看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话,还想不想干了!”
“……老爷,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男人拿起那包花瓣,走到谢言面前,道“小兄弟,我们商队的人啊不懂事,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他刚才唐突了你,你别往心里去,当做补偿……这花瓣,就送给你吧。哎还有,你看看还有什么想要的,一折卖给你。”
“呵……”谢言冷笑了两声,突然抬手把那花瓣打落在地,咬着牙一字一顿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施、舍!”
“……你!”
“老爷!您看看他!根本不是我态度不好,他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旁边已经有了一些围观的群众,有几个看不过眼的劝道“小兄弟你这是何苦呢?人家商队千里迢迢来京城也不容易,何况人家也给你道歉了,都免费送给你了,你就收了吧?和气生财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为这点事生气不值当啊。”
人群的议论像苍蝇似的在谢言耳边嗡嗡,他心里的火气被越燃越旺,一步步走近那中年男人,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为什么?”
“什、什么为什么?小兄弟你要干嘛?你冷静,冷静啊!”
“为什么世上会有你们这些人!”他突然大步上前,一手掐住男人的脖子,一手从边上买水果的摊位上抄起一把刀,怒道,“为什么会有你们这些富人!为什么偏偏你们是富人!而我就要当穷人!”
“你在干什么!把刀放下!小兄弟你把刀放下!”
人群中也一片慌乱,劝慰的,逃散的,看热闹的,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
“凭什么啊?啊?!”谢言把刀抵在他脖子上,“告诉你,我不需要施舍!收起你们那恶心的同情心!什么公平,什么道义,全都是假的!假的!你们有钱,你们可以买试题,你们有钱你们可以抹杀别人的辛苦!我不服气啊,我不服气!”
他瞪着双眼,眼眶通红几乎是疯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
“不要啊!”
人群中发出惊呼声,有几个胆小的女子甚至被吓晕了过去,谢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刀刃上尽是刺目的鲜血。而那中年男人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身体慢慢滑倒了下去。
“我……我……”
“发生什么事了!”附近的禁军发现骚乱终于赶了过来,谢言突然醒悟过来似的,拔腿就跑。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快抓凶手啊!抓凶手别让他跑了!”
“站住!别跑!站住!”
“封闭城门——”
谢言坐在一辆马车上,向后望去,远远看见那缓缓关闭的城门,舒了一口气。
这大概……是他凭生跑得最快的一次了。
喉咙里有着因为过度快跑激起的腥甜,他咽下去,对车夫道“再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