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汀眉心微蹙,抬眸看了眼外面的夜色,月明星稀却注定不是个平静的夜……
“瞒了我那么久,现在知道来求我。”叶汀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抬手抚了抚肚子,希望今天这两个孩子能安静一些。
“将军……”顾阳眼睛有些发红。
叶汀一手撑着椅臂,一手托住腹底,万分艰难的起身。他绕过顾阳,径直走向一旁的落兵台,指尖抚过那落兵台上的泰阿剑,反手扣住剑身,待再回头时神色已满是冷峻。
“走吧。”
※
当年叶汀一手组建飞鸿军,以骑射为主力,挑的是先锋军和远程军的大梁。
在后来很多年的征战中,飞鸿军可谓是战功赫赫,成为了大军中最为夺目的存在。凌霄流矢的名号也在杀伐和漫天的血色中令敌人闻风丧胆。
叶汀挑选部将,不问出身,不问来路,一张弓,一支箭,一口骨气,足矣。
飞鸿军名将里很多都出身不高,有贩夫走卒,也有低门小户,但那又如何,叶汀从不以身份论英雄。视之为兄弟手足,生死与共。
沈堂是其中之一,他本是上京人,家门虽不算多清贵,也是相当富足有余,奈何他却是个庶出。生母是舞坊清伶,得人垂怜以个妾室的身份入了门,生下沈堂后不久撒手而去。
沈堂在嫡母手下讨生活,那年西北不太平,上京征兵,沈家人不舍得让嫡出的儿子去做这卖命的事情,就将沈堂丢了出去,代兄从军。
沈堂被宅门压迫多年,终于有了逃离的机会,欣然同意。他性情敦厚,待人温和,又格外肯吃苦,练了一身的好武艺。后来被叶汀亲自挑选中编入飞鸿军,又以实打实的战功一步步踏踏实实走到了副将的位子。
沈堂是个性情极好的,平日里又沉默寡言,唯有说起自己的未婚妻时才会滔滔不绝。大家并不是因为嫉妒,老爱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来捉弄他,他也从不跟人生气红脸。
这样的一个人,叶汀不会想到居然会被逼的入死狱。
“怎么会是沈堂,他那个性子,能犯什么事入死狱?”叶汀不敢相信。
“弑杀嫡母。”
叶汀心口一冷,呛入几口凉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阳将披风给叶汀裹紧了些,见他额头上有冷汗满一只手一直搁在肚子上,忍不住道“将军是不是身子难受,要不就……”
“别说废话。”叶汀冷着脸打断他“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顾阳顿了顿,只得继续说下去“沈堂的未婚妻绾娘本是他自小定下的姻亲,只等从西北回去,就能成亲了的。他心里对那姑娘有多上心,大家都知道……回京的时候,我们还都开玩笑说要去喝喜酒,可是……谁知那绾娘竟是已经嫁人了。”
“嫁人了?”叶汀怔怔问。
顾阳点头“嫁的不是别人,是沈家的嫡子,沈堂的长兄。而且……不是嫁人为妻,而是为妾。”
叶汀没说话,眼神有些冷。
顾阳拧眉道“沈堂来找我喝过酒,大醉了一场。我那时只是安慰他,如今以他的军功战绩,以后一定能娶到更好的姑娘。”
叶汀心下叹息,何曾会有那么简单的事,若是有,这世上也不会还有那么多人为情自苦。
“这件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沈堂。后来才听说,他的官职被顶了。”
叶汀一怔“怎么会这样,沈堂是我的副将,怎么会没有官职。至少也该是御前一等侍卫军的三品官位以上。”
顾阳说起此事也很是难受“将军知道沈堂的腿受过伤吗,留下了病根没治好跛了脚。御前的侍卫不能有任何肢体不齐,不能冲撞天颜。”
这是祖训里传来的规矩,叶汀说不得什么,只是道“即便不是御前,也该是能到外门去做领将。”
顾阳叹息道“本该是如此,奈何沈堂一个庶出,家中还有生父嫡母嫡兄从中作梗。说好好的御前官职调到外门太可惜,不如将这官职让给嫡兄。他那嫡兄品行不佳,至今未能寻到差事。嫡兄在上未有外务,身为庶弟又怎能出尽风头,此为不悌。嫡母之命,又不能不尊,若是不尊又为不孝。沈家父母轮番用孝悌压沈堂,逼着他将官职让给了嫡兄。”
叶汀冷冷道“是个会打算盘的,卖命的事情让庶子去做,军功反倒是让嫡子去享。”
顾阳最后道“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沈堂竟是杀了嫡母。杀母是大罪,秋后问斩,明日行刑。这些日子我们都轮番想办法,可实在是不能救出沈堂,所以才来求将军。将军,沈堂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亲。”
马车吱呀一声停在大理寺行狱前,叶汀将牌子递出去,顾阳扶着他下了车。
如今天色已晚,似有阴云遮蔽了月光,一片漆黑无亮。
叶汀拢了拢身上的长袍,径直往大理寺走去。
阴暗潮湿的牢笼和腐烂破败的气息让叶汀不住的咳嗽,他的身子本就受不得寒,偏这里又是整个上京最阴寒的地方。
铁索铮铮作响,叶汀推门而入,挥退狱官。
阴冷的牢里倒着一人,蜷缩成一团。他周身染血,污褐一片,皮肉绽开,黏着破败的衣裳。不知多少伤口蛰伏全身,铁索扣在他的脚踝和手腕之上,像是囚了一只即将死去的鸿雀。
叶汀捧着肚子缓缓蹲下身去,将沈堂脸上的乱发拂去,露出一张布满血污的脸。
沈堂睫毛抖动一瞬,忽而睁开眼,怔怔看着面前的人,恍惚以为还是在梦里。
“沈堂。”叶汀叫他。
沈堂只觉得心口被攥住了,他抖了抖唇,半晌才虚弱而嘶哑的唤出一声“将军。”
叶汀单膝跪在地上,长长叹息一声,眼中满是悲凉“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将军现在很没用,都护不住你们。”
沈堂眼睛一红,用力的摇头“将军,是沈堂罪有应得,沈堂甘心以命相抵。将军不该来这种地方。”
叶汀冷声道“以命相抵,你还记得我当初如何把你带入飞鸿军的?”
沈堂费力的点头,他记得,他如何能不记得。他为了搏军功,自请做先锋,杀红了眼误入敌军包围圈。本以为送命于此,却不曾想是叶汀救了他。
很久之前,在沈堂眼里,叶汀是什么人?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出身高门,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肆意,耀眼,夺目,不食人间疾苦。
沈堂没想到叶汀会为了他这样人冒死相救,叶汀是从死人堆里把沈堂扒出来的。
沈堂捡了一条命回来,叶汀却因此重伤。
他跪在叶汀帐外两天,最后想要以死谢罪,刀抵在了脖子上的刹那被从营帐里出来的叶汀一脚踹倒。
“滚,死一边去,就当老子白替你挨这几刀。”
沈堂还记得当时叶汀发怒的样子,自那之后他没有再捡起刀,而开始日夜苦练骑射,终于入了飞鸿军。
他的命,是叶汀给的。
叮的一声脆响,铁索擦出电光火石,叶汀手握泰阿斩断困缚沈堂的锁链。
“我还活着,你的命,就轮不到别人来索。”叶汀费力的将沈堂从地上扶起来。
沈堂摇了摇头,道“将军,人是我杀的。”
“别跟我说这些,只说为什么就够了。”叶汀用剑撑着身子,拉着沈堂起身,带着他往外面走。
明天行刑,那就不能再将沈堂留在这,不然中途一点岔子,沈堂就可能活不到明天正午。
沈堂这才将实情说出,那天他无意途径嫡母居苑,听见里面的交谈,因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故而避于一旁窃听一二。
这正是这场偷听,让他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生母当年暴毙而亡的真相,不过是一场宅门深斗,害死他生母的人就是他的嫡母。而他的未婚妻绾娘,更是因为被嫡兄辱了闺誉才被迫下嫁为妾。
悲怒交加下,沈堂破门而入,一剑要了嫡母的性命。
在华境内,不忠不孝不义是三大罪责,弑杀嫡母,绝无轻罚的可能,秋后立斩。
叶汀听沈堂说完,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他的手臂,出了牢门。
五十三、
大理寺的狱官在后面惊道“君后?君后!那是重犯,没有上面的命令,不能私自带出去!”
叶汀单手持剑,将欲上前拦路的狱官推开一旁“让开。”
“君后……君后!”狱官惊慌道“来人,重犯被劫!”
叶汀一路将沈堂带出大理寺,刚走出行狱,就被大理寺的侍卫兵马给齐齐拦在门前。
为首的是大理寺少卿,他手执官印,冷声道“大理寺自百年前太|祖时期而立,主刑狱,审重案,秉公执事。凡断公案,三堂会审,签印注日,议司覆议,谨遵华律!那么敢问君后,你今日来此作何,若是探狱,为何欲将人带走?”
叶汀衡剑于身前,道“陛下登基赠我泰阿,见剑如皇令,谁敢造次!”
大理寺少卿心冷如铁,一字一句道“陛下授剑之时,未曾有丹书铁劵,未曾有官职加身,未曾有麒麟补服。今日君后单凭一剑就要带走重犯,未免太过将大理寺当儿戏。”
叶汀唇间腥苦,握剑的手不由得再紧三分,却岿然不动道“今日人我是要带走的,你若同意,便算我以权压理,你若不同意,便算我劫狱。”
话音刚落,泰阿已经出鞘,剑身寒光湛湛指向面前万马千军。
“将军……”沈堂拉住叶汀的手,摇头道“将军不要为了我……”
“你他娘的闭嘴,要死也滚出去再死,就当老子今天白为你走这趟。”叶汀怒骂道。
沈堂一愣,泪猝不及防的落下,他抬手抹了把脸,踉跄着站直身子,哑声道“将军,沈堂还没喝小太子的满岁酒。”
叶汀嗤笑一声“攒着,下一年还有一场。”
“将军,如果这回出的去,我要把绾娘夺回来。”
叶汀勾唇而笑“这才是大老爷们该干的事。”
“将军赏脸来喝我的喜酒。”
“好说。”叶汀抬手以剑背将一个袭来的侍卫逼退,璨然一笑。
沈堂赤手空拳放到几个侍卫,抽空道“将军,有什么生儿子的秘方吗?”
“有个屁,全靠天分。”叶汀踹开一个侍卫,用刀背逼开向沈堂攻去的侍卫。
大理寺的侍卫到底不敢真的跟叶汀动手,可这样缠下去,叶汀跟沈堂这一孕一伤非得交代在这。
沈堂抹了把脸上的血,憋屈了大半年的一口气终于吐出。
叶汀扶在肚子上的手越来越紧,手中的剑已经失了锐利,就在将撑不住时,忽而听见一阵马蹄铮铮。
明箭而起,马匹嘶鸣,叶汀回头……
银甲铁骑,箭矢湛湛,飞鸿军皆立于叶汀身后。
为首的顾阳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对叶汀道“将军,飞鸿军三千七百二十九人,已全部到齐,请将军下令。”
叶汀隔着一望无际的夜色看着面前的兵马,一如当年战场飒飒之时,他挥旗高喝出征的场景。
恍若隔世,却又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
半晌,叶汀一声轻笑,挥剑指向面前大理寺众。
这是他的飞鸿军。
剑指之处,所向披靡。
五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