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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 第10节

作者:鲤什么 字数:6800 更新:2021-12-30 03:51:08

    不,不一样了。

    他清醒了半世,偏偏糊涂在这一件事上。他从来知道富贵如幻梦,不能久长,却又生生将晋郎推回那一场幻梦里,自诩是为了晋郎锦绣前程。

    他何曾能料到,这横亘了几百年的大清王朝,竟也有破亡的一天。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忽然都变得荒唐可笑,枉费了这一番相思疾苦。

    他抖开水袖,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唱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唱的是春光明媚,却字字啼血。

    寒冬未尽,院中桃树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在风中兀自摇曳。

    穿着西式制服的军人进驻北京,也带来了阿玛的死讯。说他固守前线,死得英勇,虽是敌人也叫人敬佩。

    晋恂在牡丹楼豪饮一宿,不省人事。海秋虽未曾见过郡王,仍然悲伤不已,加上外界的种种变数,心中惶恐,在家啼哭不止。

    他安顿好晋恂和海秋,到郡王府正是清晨。王府上下挂满了白布,映着皑皑白雪。进到府中,四处都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

    他望着满园凄清的雪,很多从未想起过的小事涌上心头。从小,父亲便常常驻军在外,每次回来都带些小玩意儿给他们,画着老虎的小葫芦,七层透雕的象牙小球,每人都有一个,谁也不曾遗落。

    父亲总说,晋容,你要好好念书,将来去留洋,看看洋人到底念了些什么书,才造出这样威风的火炮来。

    他一颗眼泪也没有流,因为他实在无法设想这会是真的。一定是消息错了。小厮随时都会推开那扇朱红的院门,父亲就在门外,翻身下马,大氅翻飞在身后。

    “贝勒爷,福晋醒了。”侍从来唤,他这才从回忆中猛然惊醒,匆匆起身。

    母亲像平常一样,早膳之前要先抽一管芙蓉膏。她脸上没有半分悲伤,缓缓吹出一口烟,语气竟有几分欣然“幸好你阿玛是在皇上退位前走的。他若知道自己戎马半世,到头来江山却叫人夺了去,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晋容一愣,眼泪才头一回盈满了眼眶。是啊,于军人而言,为国捐躯,总好过亡国之辱。

    “我倒是想就这么随他去了,不问后事。可你虽然已经成人,到底还是叫人放心不下。我便再苟活几年,再看看你吧。”母亲躺在烟榻上,像说着最寻常的事情那样,冷冷地说着生死。

    “额娘说的是什么话,”晋容垂下头,“您是一定要长命百岁的。”

    “晋容啊,”母亲缓缓撑起身子来,肃穆地看向他,“从今往后,你就是咱们王府上下的一家之主了。无论国家前途如何,你要行得正,坐得端,断不能有辱你阿玛的名声。”

    那个男人。那个严厉而又和蔼,一生戎马,如闪电一般疾驰在沙场,大氅翻飞的男人,也是将年幼的他扛在肩上,满面笑容,在香山赏枫的男人。

    晋容跪了下来。“儿明白。”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亮满城青色的旗。

    明晃晃的剪子捏在手里,咔嚓一声,留了二百六十八年的辫子落了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原本是停在这里的,但是写到这里发现还能再接着写下去……

    停更几天,慢慢往后写。

    卷二海上花

    第12章 海港

    码头弥漫着汗水和海的腥味,人流熙熙攘攘,往来如织。

    晋容刚走下码头就看到海秋在人群中冲他招手,一身浅紫的刺绣旗袍,配月白短褂,头发烫成了时髦的波浪卷,一朵粉白珠花别在蓬松的发髻上。

    他笑着走过去。海秋已经雇好了工人,由他指了方向,起身到船上去替他搬行李。

    “先生一路辛苦了,”海秋娴熟地挽住他的胳膊,“我就住在外滩的花园饭店,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我再邀几个朋友替你接风洗尘。”

    他拍了拍海秋的手背。“夫人考虑得这样周到,我都不好意思先问你讨几个生煎吃了。”

    海秋剜他一眼。“先生说的这是什么话?想吃生煎还不容易么,叫佣人去买便是,又不耽误你休整。给别人听去,还以为我是如何亏待你了。”

    两个人谈笑着,各自坐上了黄包车。车夫见他们难舍难分的模样,明白是小夫妻小别重逢,多的是贴心的话要说,两辆车也走得格外近些,好让他们说个痛快。

    “大哥身体还好吗?”海秋问。

    “忙得很,一刻都闲不下来。先是当了铁路公司的股东,又折腾着要办什么学校,说要推行西方的高等教育,狂妄得很。”

    海秋掩着嘴笑起来。“往后大哥当了校董,咱们可得把嘴缝紧些。一不小心把他吃喝嫖赌的故事泄漏出来,还得惹学生的笑话呢。”

    “可不是么。”

    海秋的目光忽然垂下去,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额娘走的时候……留了什么话么?”

    “说你嫁到我们家,没过上半天好日子,要我好好待你。”晋容答道。

    海秋摇摇头。“我倒没受什么苦,可怜她老人家,亡夫又亡国,谈何容易。”

    晋容见她神情低落,转开话头“她还说,叫我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家里多的是鸦片膏,可别到街上给人擦皮鞋去。”

    海秋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掏手帕擦了擦眼角。“咱们额娘,可真称得上是个奇女子。”

    晋容叹口气,点了点头。

    黄包车停在花园饭店门外,两人挽着手乘电梯上楼去。

    “金太太回来啦,”开电梯的小工向她鞠躬问好,视线转向她身边的晋容,“这位就是金先生吧?”

    “可不是么,刚从天津坐轮船来上海,在海上漂了好几天,折腾死人了。”海秋笑着说。

    “金太太可得领先生在上海好好转转。”小工道。

    海秋伸出指甲盖涂得鲜红的手指,在晋容脑门上轻轻一点。“他这么会玩,哪用得着我领着,白天问人学两句上海话,晚上就能去百乐舞厅勾搭你们上海的小姑娘了。”

    晋容竟被她一张利嘴说得哑口无言,哑然失笑。

    “金先生,金太太,请慢走。”电梯停在六楼,小工忍住笑,又鞠了一躬。

    两个人挽着手走到房间门口,海秋掏钥匙开了门。人走进去,等门彻底锁死了,两人立刻放开了对方的手。

    晋容脱掉外套,倒在沙发上,一把扯掉脖子上的领结。“我刚刚演得不错吧?”晋容问。

    海秋在房中四处走动,一边仔细检查着是否有被人移动的迹象,一边敷衍地点点头。“是比从前自然些。”

    “不过我说的大哥和额娘的事情,倒是真话。”

    “我当然能听出来。”海秋在屋子里转过一圈,确定没有异样,才从桌子底下的暗格里掏出一卷纸来,坐到晋容面前。“这是最新收到的电报,说警察局的副局长方敬亭之前搜查医科学校的时候,很可能得到了一份上海地区的组织成员名单。但是那份名单署的是文学社团的名义,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所以才到现在都平安无事。”

    晋容盯着电报,点了点头。“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把那封名单拿到手,对吗?”

    “是这样。我和方敬亭的姐姐方敬雯很熟悉,经常一起打麻将,可以借这个机会,安排你跟方敬亭结识。”

    “可是要怎么接近他,才会显得比较自然?”晋容问。

    “方敬亭在美国留学期间十分喜爱戏剧。组织刚好有一名成员是上海名伶,可以借看戏为契机,逐步跟方敬亭创造联系。如果你完成不了任务,咱们就只有下下策可以选了……”

    晋容沉默片刻,点点了头。“明白了,我一定会尽力的。”

    “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协助你一起完成任务的。”海秋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好了,金先生,你快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我招呼酒店的下人去买生煎。”

    海秋从他手里拿走了电报,揉成一团放在烟灰缸里,划了根火柴扔上去,鲜红的火苗立刻蹿了起来。看到电报彻底烧成灰烬,海秋这才起身离开,高跟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毯上。

    “海秋,”晋容开口唤住她,“那咱们离婚的事,就只能等任务完成再登报公开了。拖了这么多年,实在委屈你了。”

    海秋回过头来,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姐姐我现在风华正好,多的是男人追,你可别在这儿瞎担心了。”

    他看海秋笑得这样轻快,这才放心点点头。“那就好。还有,”他又问,“你在那份名单上吗?”

    海秋收起笑容,望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他冲海秋笑了笑,“劳烦夫人,我想吃牛肉馅的。”

    晚上海秋说要带他去见朋友,小汽车先驶出灯光璀璨的外滩,又离开繁华的闹市区,停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眼前伫立着一栋两层的小洋楼。

    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已经站在门前等着他们。男人面貌虽然称不上英俊,但经过时光的磨练洗礼,透出一股儒雅温和的气度。

    “贝勒爷,好久不见了。”男人同他握了手,说话是北平口音。

    他只觉得男人眉目之间十分熟悉,跟着男人走到屋里灯光下,才忽然回过神来。“你是……肖玉春?”

    玉春笑起来。“从前在北平不过几面之缘,贝勒爷记性真好。”

    “我大哥从前最爱听你唱戏。”晋容道。这么一说,他又想起肖玉春当年唱的那些活色生香的粉戏,实在难以跟面前风度儒雅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玉春爽朗一笑。“我现在唱的都是新戏,倒还没有请恂贝勒鉴赏过。”

    “诶,”海秋打断他们叙旧,“这都是什么年代了,还贝勒来贝勒去的,玉春,怎么没听过你唤我几声福晋?”

    “好好,金先生,金太太,快来尝尝我新买的明前龙井。”

    玉春招呼女仆泡茶,一边自己拉开抽屉,数了几张戏票,分别递到海秋和晋容手中。

    “下周我在富贵戏院开演,唱《天女散花》压轴,还请金先生,金太太赏脸。”

    “肖老板太客气了,”海秋咯咯笑着,将二人手中的戏票一并装进随身的刺绣手袋里,“咱们就等着看你的精彩演出了。”

    “金先生金太太在北平听过的名角儿数不胜数,我这点把式,怕是入不了你们的眼。”

    “肖老板不要谦虚,”晋容笑道,“我在北平常常听人说,上海听戏,就两家最好,肖玉春肖老板,和许……”话到嘴边,忽然哽住了。

    几个人都是一愣,玉春赶紧转开话题“那只盼望我不要辜负大伙儿的谬爱了。”

    家里不少仆人,来往进出,三人便只说了些寒暄的话,没有提起任务之事。谈及许寂川之后,晋容忽然沉默下来,鲜少再开口。

    聊了一会儿,仆人准备好晚饭,请他们去饭厅,桌上摆着白斩鸡、红烧肉、盐水鸭,加上几味小菜,香气扑鼻。

    “先生可真是好福气,刚来上海第一天,就吃到这样正宗的沪式家宴,”说起美食,海秋是个行家,“肖老板的家厨,从前是南京路南国餐厅的主厨,爱听肖老板唱戏,肖老板就用每月一张戏票将人家挖来了。我那些一起打牌的太太们总说,找遍上海也再找不到这样好的盐水鸭,惋惜死了。”

    晋容夹了块鸭肉放进嘴里,咸甜清香,肥而不腻,确实好吃。可他心思早都沉到深海里头,一句夸奖的话也讲不出来。

    直到饭后到玉春将他们送出小院,他仍旧没有回过神来。

    汽车缓缓发动,刚要驶出巷口,晋容忽然开口叫司机停车,又转头对海秋说“海秋,你等我一下。”车子还未停稳,晋容便推开车门跳下去,一路小跑,折回院子里。

    “金先生,怎么了?” 玉春正在招呼仆人收拾餐具杯盏,见他回来,抬起头问。

    他靠在门框上喘着气,眉头紧锁,到底问出了口“寂川他……他还好吗。”只不过是嘴里吐出这两个字,便已经疼得腕骨钻心。

    玉春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问,微微一笑。“师哥很好。我来上海这些年,受了他不少照顾。”

    晋容愣了愣,嗫嚅着转过身去。“那就好,那就好。”

    “贝勒爷……” 玉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哥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

    这么多年,是多少年了?

    寂川离开北平,他迎娶海秋,父亲去世,大清亡国……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

    晋容站了半晌,终于迈开步子走出去。

    轿车静静停在路灯下, 黑亮的外壳折射着灯光和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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