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兰你……有心了。”班主从他手里接过那两个纸包,替寂川道了谢。
“劳烦班主,替我祝我的这位贤徒,大紫大红,生意兴隆!”锦兰一抱拳,转身要走,班主到底不忍,开口叫住他。
“锦兰,你等等,我去拿些银两……”
锦兰却像是听了什么逗趣儿的话似的,扶着门框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个劲儿地抹眼角的泪花。
“银子?冯班主,您瞧瞧我现在这副模样,要银子还有什么用?”
班主一时无话可答。金山银山,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枯瘦憔悴,面如死灰的人,变回从前那个娇俏甜美的小花旦,也买不回他眼中逝去的光彩,和曾经繁华的岁月。
班主尚在感慨,锦兰已经转身走了,拉着他那藏在破布衣裳底下,看不见的水袖,一边走,一边合着戏园里传出的曲调清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声音嘶哑如嚎。
寂川唱完戏,跟楚瑜一块儿回到后台,宣儿指着桌上的两个纸包。
“师哥,这是尚锦兰送来的,说是给你贺寿。”一边说一边垂下头。“连我都忘了今天是你生辰……”
“咱们这么多年都没有讲究过,有什么好要紧的。”寂川安慰宣儿。
他拆开纸包,里头是一盒豌豆黄。拈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爽口。
“师傅真是有心了。表哥,宣儿,你们也尝尝吧?”
“这是专程给师哥贺寿的,我怎么能吃?”宣儿道,楚瑜也笑着摇摇头。
刚到北京的时候,有个捧锦兰的公子,家里是开点心铺的,宗是送锦兰各种小吃糕点。锦兰一口也不曾吃过,都给了他和宣儿。
那是他头一回吃豌豆黄,口味香甜,喜欢极了。可后来那公子不再来,他也从不敢问锦兰要钱去买,只是每回路过点心铺,都要伸长了脖子,巴巴地看上几眼。
等到自己有钱买了,却早已习惯了寡淡的没有豌豆黄的日子,反倒不想去圆心里小小的梦了。牵挂却又得不到的滋味,才是最好的。
但此刻却又是欢喜的。那个眼巴巴望着点心铺子的小少年,总算从师傅手里讨了一块甜软的豌豆黄。
寂川又咬了一块在嘴里,这才坐到镜子前下妆,楚瑜走到身后帮他拆头面。
宣儿捧了盆子出去打水,半路上碰到闯子,多说了几句,解释了方才那个黄牙怪人的故事。打完水刚要往回走,看到楚瑜慌慌张张地冲出来,嘴里呜呜呀呀,不知道在喊些什么,拉住宣儿的袖子就往屋里拽。
“表哥你慢点,小心水洒了!”宣儿只道是簪子缠住了头发,一点都不着急,生怕楚瑜碰倒了他的水,还得去再打一回。
一进屋子,却看到寂川倒在梳妆台上,嘴角一缕鲜血正往下淌,梅花似的染在白衫上。手中的水盆哐当落地。
“快来人啊——”宣儿尖叫起来。
第6章 衷肠
福晋耐不住天气燥热,要去直隶避暑。
晋容原本打算随母亲同往,去直隶住上几日,避暑倒是其次,只求青山绿水漫步其间,能散一散心中郁结。
数十人的队伍才刚行至京郊,晋恂的侍从忽然快马追来,神色惊惶地将他截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
“许老板被人下了毒,如今正昏迷不醒……”
他连话都没听完,立刻转身去找额娘请罪。
“孩儿忽然有要事,必须即刻返回京城。”
母亲躺在车厢中的丝绸软榻上,隔着芙蓉膏的云雾,朦胧地看他一眼。“有什么要事?”
“朋友忽然身患重病,得赶回去探望。”晋容生怕母亲问起是哪一位朋友,在脑海中飞快搜寻着可用的名字。
幸好母亲并没有细问。“不想去就罢了,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扰我清闲。走吧。”
他立刻快马加鞭,赶回城中。
侍从将他领到晋恂府上,晋恂、宣儿和那琴师都在。
宣儿一见他便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双目都已哭肿。“容贝勒,你可一定要救我家师哥。”琴师也跟着跪了下来。
“怎么回事?寂川人在哪里?”他扶起二人,抬头问晋恂。
“我已经请大夫瞧过了,喂了催吐和解毒的药,但人还是没有醒,”晋恂道,“你同太医院的人关系近些,能不能请位太医来瞧瞧?”
“好,就去。”他转身要走,心中慌乱,折了回来。“我先去看看他。”
“师哥在里面厢房……”宣儿要引他进去,他刚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喃喃道“不行,还是请大夫要紧。”
这才快步走出门去,唤小厮立刻备马。
晋容请了两位相熟的太医来,扎了针配了药,都说人事已尽,只剩听天由命。
太医开的方子,药材大都金贵,他跑遍了京城,折腾到晚上才总算配齐,送到晋恂府上,吩咐侍女连夜煎药。
等他走到厢房门外,夜已经很深了,院中一片窸窣的虫鸣。
琴师原本守在寂川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清水,用手指头蘸了擦在寂川唇上,听见他来,慌张起身行礼。
他摆摆手。“我看一眼便走,不多打搅。”忙碌了大半天,连嗓子都是嘶的。
琴师没有说话,只是冲他一笑,将那瓷碗塞进他手里。
“可是……”晋容低头看着手中的碗,不明白琴师的意思。这琴师难道不是寂川的意中人么……难道因为他出力救寂川,就要把寂川让给他么?
琴师还是什么也不说,指指他,又指指榻上的寂川,转身走了。
晋容一个人端着碗呆立半晌,左右寻思,实在想不明白,只管走到寂川床边,学那琴师,用手指将清水抹到寂川唇上。
被水反复浸润着,原本干燥的嘴唇渐渐柔软起来,却还是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晋容放下碗,将寂川的手握进自己手中,怔怔看着昏睡的人。
还记得早春时节,他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去见寂川一面,却被寂川拒之门外,只推开窗户瞧了他一眼。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下了妆的寂川,隔着满树桃花,惊鸿一瞥,却记得这样鲜活牢固,闭上眼,那扇窗户仿佛仍在面前。
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寂川的手背,皮肤之下透出微弱的脉搏。
等寂川醒了,他想,他一定要把心里这些烦恼愁苦,一股脑地都说给寂川听。他有多喜欢台上那些光彩夺目的影子,就有十倍地喜欢那些幻影之后,那个清冽如雨,淡然如水的人。寂川不信也罢,笑他也罢,总好过他一个人闷在心里。
“呀,贝勒爷。”宣儿端了药进来,见到他慌慌张张要行礼,不想药汁洒了出来,烫着手指,疼得直叫唤,又不敢松手。
晋容赶紧接过药碗,宣儿这才低下头,往烫红的手指上使劲吹气。
“没事吧?”晋容关切。
宣儿边吹气边摇头。“没事没事!”
两个人守着药凉,晋容自知不合时宜,却又耐不住心中好奇,犹豫再三,到底问出了口。“平时日里跟你们在一块儿的那个琴师……是寂川的什么人?”
“哦,那是表哥!”
“表哥?”
宣儿点点头,絮絮叨叨说起来。晋容指着对面的凳子,要他坐下慢慢讲。
“表哥叫段楚瑜,跟我师哥一样,原本都是苏南官家的小公子。后来师哥和表哥的外祖父在朝廷进谏,说错话,被老佛爷杀了头,家里也被抄空了。师哥和表哥只好卖身学戏,在梨园行混个生计。”
晋容起初听到楚瑜只是表哥,不免松了口气,听完二人身世,心绪却沉入谷底。“竟然还有如此之事……”从小便见过了大起大落,人情冷暖,怪不得寂川身在梨园行,却是这样一个清冽干净的人。
“表哥小时候发烧,师傅不肯出钱看病,烧坏嗓子,所以做了琴师。”
原来楚瑜方才不同自己说话,是因为不能开口。
晋容弄明白前因后果,又开始责怪自己那天在凉亭中借着醉意耍的性子,惹得寂川那样生气。可惜现在再如何内疚,也已经于事无补。
宣儿见他愁眉不展地望着寂川,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贝勒爷……你喜欢我师哥吧?”
晋容被宣儿说破了心事,只好苦笑。“他不喜欢我,又能如何。”
宣儿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师哥是喜欢贝勒爷的。就算旁人看不出来,总瞒不过我的眼睛。”
“为何这样说?”
“咱们每回提到贝勒爷,师哥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生怕谁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心里有你。”
晋容听了自然欢喜,然而看着身旁昏睡的人,那欢喜又随即消退得没有踪影。
“你也折腾了大半天,快去休息吧,我喂他吃药便是。”晋容道。
“可是贝勒爷,你也该休息了……”
“不必顾虑我,”他摇摇头,“寂川这副模样,你要我如何睡得着。”
宣儿犹豫片刻,起身走了。他端了药碗跪到床边,仔细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寂川嘴里。褐色的药汁缓缓淌进口中,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和欲念。
药喂完了,他就望着寂川出神。寂川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眼睑轻颤着,想必是做了场好梦吧?
早晨宣儿再来,发现他竟坐在地上,倚着床头睡了整夜。
晋容整日守着寂川,看病中的人日渐瘦削下去,只顾得上心疼,哪还有心思考虑其他。
还是晋恂有心,领着几十王府亲兵,四处追捕下毒的尚锦兰,最后竟是在他住的那间破败的小屋子里找到了人。寂川的养的小花猫也接到了晋恂府上,成天跟在宣儿脚边叫唤。
晋恂劝他。“担心归担心,二弟也别熬坏了身子。”
他哪里听得进去,还是成天守在床边,满眼血丝,比寂川还瘦得厉害。
寂川到底是不舍得太捉弄他,第六天早上便醒了过来。
他睡得浅,发觉手中略有动静,立刻睁开眼,恰好对上一双澄亮的眼睛。那顽皮的猫儿夜里撞开了窗户,清晨的日光便斜照在床榻上,隔着几层轻透的薄纱帐幔,一时不知是梦是醒。
“你是什么人?为何睡在我床边,又为何要拉我的手?”寂川佯装失忆,却又掩饰不住嘴角的笑。
“连我也不记得了?” 一边说一边扣紧了寂川的手指,“我是你相好。”朝夕相处这么些天,他脸皮也厚了,一点不知道害臊。
“我哪里来的你这样的相好?头发乱成这样也不梳,澡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脏死了,可别碰我。”说着就作势要甩开他的手。
他一边听寂川数落他,眼睛一眨,泪水就顺着脸颊淌下来,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
“怎么还哭起鼻子来了?”寂川笑他,却又伸了手指过来,软绵绵地替他擦了眼泪。“好了好了,我让你牵便是了,竟然委屈成这样。”
他被寂川揽进怀里,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堵住了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嗳,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相好?好了好了,别哭了……”
寂川太瘦了,胸口的骨头硌着他的脸。可是心跳也从那里传过来,一声接一声,透着生的鲜活。
“呀,师哥醒了!”宣儿走进屋子来,看他趴在寂川胸口哭,赶紧把他拉开。“贝勒爷您是怎么回事儿!我师哥饿了这么多天的肚子,您不找人赶紧做吃的去,抱在一块儿哭哭啼啼的干什么!”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擦了眼泪站起来,刚走两步又回头来看,生怕自己是做了场无痕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