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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 第2节

作者:鲤什么 字数:6397 更新:2021-12-30 03:51:01

    宣儿这才破涕为笑,拉着他往点心铺走。

    第2章 点翠

    寂川那天演的是《贵妃醉酒》。雕栏玉砌,花前月下,美酒佳人。繁华深处却是无尽的寂寞,唯有一人能解。

    他从扇子后探出细长的眉眼,朝上瞧,昨天想见他的那个容贝勒坐在二楼包房,眉头紧锁,正困在杨玉环的忧思里。扇子滑了下来,眼珠朝下转,台下第一排坐的就是贺三爷,捧着茶碗,嘴角带着玩味的笑,那眼睛像是要生生扒光了他的戏服,贪婪而□□。

    他忍住心中的厌恶,收了扇子,一转头,再回到他的戏中去。

    下了戏,贺三爷果然又闯进后台。

    “许老板,我怎么拦都拦不住,你就应付他几句吧。”班主凑在寂川耳旁道,说完赶紧退了出去,生怕惹上祸端。

    贺三爷一屁股坐在桃木方桌上,嬉皮笑脸地望着他。“许老板,请了你这么多回,今个儿你无论如何该跟我去吃一次酒了。”

    贺家经营着京城最大的布店,梨园要做戏服,当然是离不得好料子的。依仗着手中这小小的权势,贺家父子几人便以为自己权倾梨园,尤以贺三爷最为狂妄。从前贺三爷捧锦兰,所有跟锦兰打对台的戏班子,都难想在京城里求得一匹好料子,只能千里迢迢从江浙一带运来,价格自然昂贵数倍。锦兰对贺三爷动了真心,跟他相好之后便很少再应旁人的酒局,抽芙蓉膏也是贺三爷惯出来的。

    如今锦兰失却了一切,他却还在这里,安然无恙,嬉笑着撩拨下一个猎物。

    “贺三爷又来为难寂川。您知道我从来不吃酒。”

    寂川端坐在镜子前,宣儿一面为他摘去发饰,一面隔着镜子,朝贺三爷的方向狠狠地做了个鬼脸。

    “许老板没尝过,怎么知道酒是个好东西?”贺三爷待宣儿走开去取水盆的功夫,走到寂川身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得近了,寂川闻到贺三爷嘴里一股恶臭。是被他生生吃下去的那些可怜人,骨肉腐朽的气味。

    “三爷!您不要欺人太甚!”寂川怒喝。他挣扎起来,贺三爷却紧抓着他不放,抓得他手腕生疼。两个人扭打中碰倒了梳妆台上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爷这是抬举你,许老板这一套欲拒还迎的把戏玩多了,三爷我可就没有兴致了。”贺三爷步步紧逼。

    “好!好一个欲拒还迎。”紧跟着两声清脆的掌声。

    正在扭打的二人闻声转头,晋容竟推门走了进来。

    贺三爷赶紧松开手,跪下见礼。“贝勒爷吉祥。”

    寂川理了理衣裳,正要跪下,晋容却抬手止住他。“许老板不必多礼,我有事相求。”

    贺三爷脑筋倒是转得快。“贝勒爷有事找许老板,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搅您!”

    “贺三爷这就要走?”晋容一声冷笑。“你不是说许老板欲拒还迎吗,这会儿怎么打退堂鼓了?”

    “我是瞎说的,瞎说的!”贺三爷赶紧转向寂川。“许老板大人大量,原谅我这一回!”

    寂川看着他这副下贱卑微的模样,心底再次泛起一阵厌恶,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你走吧。”

    贺三爷抬头看晋容。“那贝勒爷,我这就走了?”

    “贺三爷耳朵要是不好使,我这就去叫个大夫替你瞧瞧。”晋容每句话都说得平平顺顺的,却不怒自威,贺三爷听完连头都不敢再抬,一路弯着腰退了出去。

    “对了,贺三啊,”晋容开口唤住他,“往后你就换家戏园子听戏吧?”

    “是,是!”贺三爷头几乎要点到地上去。“贝勒爷说了,我就再也不来了!”

    等贺三的脚步声消失,寂川才彻底从刚才那番扭打中缓过神来,感激地看向晋容。“多谢贝勒爷出手搭救。”

    晋容看着他,眼中倒有几分委屈。“昨天许老板连话都不同我说一句,今天倒知道谢我了。”

    前一天的确是自己礼数不周,寂川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敢抬头细看晋容,只能垂头站着,盯着晋容练色的鞋面。晋容方才对着贺三爷,分明是好利的一张嘴,现在竟也不知道说话了。

    宣儿端了水盆正要进来,看到屋子里两个人一声不响,又悄悄退了出去。

    香炉在屋子里默默熏着,半晌,寂川到底是想起话头来了。“贝勒爷说有事找我?”

    “是有事求你。”晋容转身朝门外唤“把箱子抬进来!”

    两个下人扛进来一口描金的红漆妆奁,在他面前打开,里头竟是一整套流光溢彩的点翠头面。

    点翠是所有头面中最贵重的,一只翠鸟身上只能取二十八根色泽最鲜亮的羽毛,再将这细细的羽毛嵌到鎏金的头饰上,工艺极为复杂精细。从前锦兰有半套点翠,已经羡煞了多少旦角儿,三天五天就有人来借,气得锦兰将头面藏在箱子里,上了三把锁。

    眼前摆的这套头面足有四十余件,正凤、偏凤、顶花、侧蝠、顶花、串联、葫芦簪,一一齐全,鸟羽都是整齐的雪青色,如光如幻。

    寂川摇摇头。“寂川不收。”

    晋容朝前跨了一步。“许老板,我不是送你的。”

    “那是送谁?”

    “送玉环。”

    寂川听完一愣。这贝勒爷是听戏听痴了么?哪里有什么杨玉环呢,有的只是他们在那乐声和歌声里,一起做的一场梦啊。

    “这京城上下,除了许老板的杨玉环,再也没有人能配得上这套头面。许老板收下它,是它的造化。”晋容道。

    寂川还是摇头。“寂川不能收。贝勒爷若是爱听戏,时常来听便是。难道贝勒嫌我装束陈破,配不上演你心中的玉环么?”

    “我心里没有玉环,只有许老板。”

    寂川只当是玩笑,抬头看晋容,那人却是满眼的认真。寂川盯着晋容看了半晌,想到自己毕竟欠着他的情,到底心软了。“那我就挑一样吧。”

    晋容便陪他蹲下来,巴巴地看他在妆奁中挑选。“选这个吧?”晋容指着最大的那只正凤,口含珍珠,拖着七根精巧的尾羽,好不威风。“许老板戴这个一定好看。”

    寂川佯装生气。“戴别的不好看么?”

    “戴什么都好看,”晋容笑容温软,“这个最好。”

    寂川只挑了一对小小的流苏蝴蝶,坐到镜子前戴好,转过头看晋容。“贝勒爷的礼,这回寂川破例收了,往后不要再为难寂川了。”

    “是我不好,下回不送了。”晋容唤下人进来,将妆奁又抬了出去。

    寂川想了片刻,到底觉得这话答得不太对劲。“叫你往后都别送,你说下回不送……那下下回呢?”

    晋容被他识破,也不恼,笑着认了。“下下回,现在还说不准。”

    寂川分明是该生气的,几分怒火窜到嘴边,却只剩下笑。抬头看晋容,才发现晋容呆呆看着他。

    “怎么了?”

    “第一次见你笑,”晋容说,“许老板笑起来真好看。”

    寂川听了,耳朵竟有些烧起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桃花枝的影子落在窗纸上,摇摇曳曳,又几声初春的莺啼。

    宣儿在门外躲了半晌,到底是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走出来。“师哥,水要凉了。”

    屋里的两个人明明隔着两丈远,见了他却都像被戳破了在做什么坏事似的,手足无措。

    “那我不打搅了,”晋容朝他一点头,“就等许老板明天再开幕唱戏了。”说完转身出去。

    “贝勒爷。”寂川自己都还没回过神来,已经开口将他唤住。

    晋容停下脚步。“什么事?”

    “贝勒爷想听什么?”

    “许老板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问你呢?”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晋容一笑,“听说许老板当年唱《思凡》,一夜成名,还没有机会见识。”

    晋容一走,寂川就让宣儿去知会班主,明天演《思凡》。

    宣儿临走还笑他。“这可就是你说那个那个斜歪嘴儿,酒糟鼻,铜铃眼睛的贝勒爷?”

    晚上也天晴,漫天的星斗。

    寂川梦到他在台上,一袭青衣,手持佛尘,化身成那色空小尼姑,春心萌动。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

    他缓缓唱着,尾音拖得又软又长。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几分渴望,几分娇俏,几分羞怯。

    他挽着兰花指,拉着水袖,眼珠朝二楼包房上一转,晋容就坐在那里。贝勒爷朝他笑,身边长出满树的桃花。窗户被风吹开了,那桃花便扑簌簌地,落满整个戏台。

    第3章 别窑

    清晨下起了雨。

    宣儿出去买了早点,撑一把素白的纸伞,踩着水回来,见寂川坐在廊下发呆。

    “师哥,你在想什么?”

    他一夜好梦,醒来却想到了锦兰和贺三爷。

    刚认识的时候,二人整日耳鬓厮磨,你一言我一语,甜得像浸在蜜里,他听了都觉得害臊。锦兰有一小半的行头都是贺三爷出钱置办的,金线刺绣的戏服,珍珠水钻的头面,耗费金银无数,才成就了台上那个光彩夺目的尚锦兰。后来锦兰山穷水尽,去求贺三爷,他却闭门不见,形同陌路。

    容贝勒是替他解了围,替他买了翠。容贝勒是对他笑,眉目温柔,温润如水。可这不过是富家子弟一时贪恋他在台上造出的那些如梦的幻影罢了。等曲子终了,幻影散去,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此时他若信晋容一分,明天就要信他一寸。总有一天,他会将所有虚情假意信以为真,被这深不见底的梨园整个吞吃下去,噬骨蚀心,连尸骸的残渣都不会剩下。

    他不能成为下一个锦兰。

    春雨将枝头初绽的花零落作满地的尘泥。

    “宣儿,你吃了早饭去告诉班主,今天改唱《平贵别窑》。”

    王宝钏本是丞相之女,彩楼抛球选婿,抛中了家境清贫的薛平贵。丞相嫌贫爱富,欲打退亲事,王宝钏却性格刚烈,与父亲三击掌断绝关系,脱下身上锦衫,投奔寒窑下嫁薛郎。《平贵别窑》这出戏唱的是薛郎遭丞相陷害贬官,出征西凉,回到寒窑与宝钏作别。

    此去不知几年几载,千般不舍,万般难离,夫妻二人心如刀割,泪如雨倾。王宝钏将夫君送到三岔路口,牵住马缰不愿放手。薛平贵只能抽刀斩断缰绳,策马远去,从此遥遥西凉,天涯相隔。

    寂川一身素衣登台,眼中定定望着将要离家的夫君,沉入那寒窑外的狂沙冷风里,不去想头顶包房端坐的人。

    他抓着薛平贵的手,踩着细碎的步子,在台上一圈圈绕着,眷眷不舍。这出戏他唱过不止多少回,偏偏这一回王宝钏的不甘,格外刺痛在心上。每走一步,都离薛郎更远一步,一步又一步,有如万箭穿心。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薛郎到底是挥刀断缰,抛下他走了。寂川跌坐在台上,半晌才回过神来。再唤“薛郎”,眼前空旷,无人回应。

    他手中捏着半截断缰呆立,再抬头时,脸上竟真的挂着一行清泪。从此人远天涯近,倚门翘首盼夫君。

    台下一阵叫好。已经没有人能分得清楚,台上流泪的到底是唱戏的许寂川,还是独守寒窑的王宝钏。人戏不分,已臻化境。

    许寂川静静看着二楼上的人。

    晋容一动不动地坐着,并不做声。包房里的烛光摇曳,映出晋容脸上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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