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来了。”系着围裙的宋妈拢了拢头发,从屏风内转了出来,先到几人顿时大喜过望,上前拉住花念夙的手,忍不住把人看了又看,眼泛泪花“哎呀,真的回来了!太好了,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嗯,宋妈,夙儿回来了。这些年,让您担心了。”花念夙任由妇人拉着自己,嘴角噙着淡淡笑容,目光清澈柔和。
妇人扯着袖子拭了拭泪,眼角的鱼尾纹深了不少,稍稍驼着背,身材愈发显得矮小。
“孩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先生一直都在等你,可你却迟迟不归,你怎地不知道捎个口信回来。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你可知道,先生那时……一直都记挂着你。”宋妈忍不住埋怨少年的不懂事,几年来音信全无,就算他们想找也不知该去何处找去。
“我们走后不久哥哥就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他不是故意不来看先生的……”站在一旁的紫阳看不下去,忍不住为花念夙打抱不平。
“阳儿,别说了!”花念夙蹙眉,喝止了他继续说下去,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隐约带着怒意。
紫阳被吓得住了口,不由抿紧了小嘴,心中涌起了委屈。哥哥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然而刚才他清楚的感觉到哥哥的怒气,但似乎不是冲自己发的,反倒像是在生他自己的气。
想到这里,他脑中忽然闪过一幕,花念夙曾经对他说过,先生可能已经……
他猛然抬头,目光投向花念夙,果然看到少年的脸上一片刹白,艰难地张了张嘴“先生他是不是……?”
“阳儿,你带父……父亲先去东厢房歇息,一会儿晚饭我会去找你们。”
待紫阳他们离开后,便只剩下了花念夙与宋妈二人。
屋内一时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嗯,已经进入尾声了,还有几章就要结束了哦~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宋妈出神地看着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年,眼前却浮现出另外一个逆光而立的身影。
记忆中,那人清瘦的身躯被厚重的貂裘衬着,像是要被那些毛皮裹进去一般,侧影伶仃得几近虚幻的飘渺……
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把这几年发生过的事情一一娓娓道来——
六年前,就在花念夙和紫阳离开后的那个夏天,镇上的孩子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发起了水痘,药铺里的药不够,缺了好几味重要的草药,先生不顾雨天路滑,一日清晨就带着小狐狸上山去采药,好几日都不曾回来。谁知竟是碰到了一位皇亲国戚巡游江南,带着一帮官宦子弟上山打猎。
他们遇见了在林中采药的先生和小狐狸,见它一身火红的皮毛油光可鉴,立刻动了猎狐的心思,为首那名锦衣华服的少年叫嚷着要猎一张完整的狐皮,四五十人骑着马驱赶着小狐狸往山谷深处跑去。
小狐狸只来得将先生带到一块岩石后藏好,就不得不留下他一人飞奔而去,先生虽然耳聋眼瞎,却还是敏感地意识到了危险,不顾自己的安全跌跌撞撞一路追向了山谷深处,终于在傍晚时分与众人相遇,为了救被众人围堵的小狐狸。
情急之下,他抛出石头击中了为首那名少年的马腿,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使小狐狸能寻得机会逃跑,最终自己被逼到了山谷边堑的一处陡坡之上,在漫天箭矢中失足滚下了近百米高的斜坡……
宋妈回忆起那时的情景,不禁又涌出了泪水。
先生伤得极重,刚被人抬回来的时候,脉搏十分细弱,一度气息微弱得随时会过去,被小狐狸用千年老参硬是一口气吊到了入了秋,竟然好像缓过来一点。
她还记得那一年秋天,床上的男子,脸唇一色,尽显苍白,身上好多地方还夹着厚厚的夹板,衣襟下的绷带还带着洇红的血渍,从脖颈一路缠到了脚踝,漆黑眼眸空茫地睁着,涣散的瞳孔因疼痛而不断收缩,头无力地偏向一边,露出一截苍白突兀的脖颈。
床头上还趴着一只毛发凌乱的小狐狸,睁着黯淡的眼睛,不时用小小的舌头轻轻舔舐他的手背,小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直沉默地陪伴着床上的男子。
之后,宋妈每日端了参汤送到病床前,一口一口喂进他嘴里,半梦半醒间也迷迷糊糊喝掉小半碗,手里一直握着那只小小的木鸟,昏昏醒醒足有月余,居然也让他一点点挺了过来。
春寒料峭的二月,乍暖还寒。
空气寒冷,却是湿润,春意在冰雪之下蠢蠢欲动,冰层下已隐隐传来流水声。
男子拆下绷带时已是翌年春分,久不见阳光的皮肤苍白得恍若透明,肩膀瘦的撑不起宽大的衣袍,空空荡荡的罩在身上,衣带余出来长长一截,腰身更是细的触目惊心,整个人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卧床将养了大半年,男子才勉强可以下床,但要站起来依然很吃力,拄着拐杖套上脚架,被宋妈和袁成风半扶半架着,才能艰难在屋里走上一圈。
屋外的暖阳透过雕花的窗格,斜斜洒了一室。
男子坐在桌前,铺开了雪白的宣纸,把每一个棱角都抚压平整,提笔为孩子们写临摹的字帖,挽起的衣袖下,腕骨瘦的不像样子,仿若只有一层脆弱的皮包在骨肉上,握笔的指尖白得近乎透明。他大伤初愈,甚是勉强,每写半页就得搁下笔,按住胸口一阵低低咳喘。
招呼儿子进屋把写好的一摞字帖拿走,宋妈一抬头,对上了男子温和的眉眼,不由一愣。
苍白俊丽的脸庞带着歉意,慢慢比划着手语,[抱歉,照顾我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
日头渐渐西移,地上的树影也渐渐伸长。
他唇色雪白,裹着貂裘静静立在窗前,身形单薄得仿佛可以被陽光穿透,然而笑容清清净净,却是温暖一如往昔,满含宽慰之意,看得人揪心不已……
太阳悄无声息地沉入西山,天边最后一缕夕阳,也渐渐散尽了辉煌。傍晚,晚霞烧红了天空。炊烟袅袅的小镇里,不时地传几声狗吠鸡鸣。
君无泪与花念夙、紫阳,以及袁成风母子一同围坐在餐桌前,吃一顿年夜饭。
桌上摆了几样江南特色菜,小笼包,桂花藕,东坡肉,梅干菜和清蒸河鱼,都是花念夙最爱吃的菜。每人面前一碗长寿面,还冒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花念夙看着前面的长寿面,细白的面条用最大的碗盛好放在自己面前,一个荷包蛋旁边还点缀着绿油油的青菜,上面还点了几滴麻油,尽管依旧鲜香四溢,却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味道了……
袁成风吸溜着面条,吃得满头热汗,咧着嘴道“娘,往年咱么过年也没吃上长寿面,今年怎么这么隆重?”
宋妈伸手拍了儿子脑袋一下,笑道“笨小子,你这是沾了你大师兄的光才能吃上这碗长寿面的。”
紫阳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为啥是沾了哥哥的光呀?”
宋妈看着两个天真的孩子,轻轻叹了口气“每到中秋,先生总是记挂着要给你们大师兄煮一碗长寿面……今天难得你们都回来过年,我就替先生煮这碗长寿面吧。”
人间一晃一年零四个月,少年一去杳无音讯。
又是九月中秋,正是菊黄,蟹肥,桂花香。
男子惦念着亲自煮一碗长寿面为他庆生,攒上大半天的力气,硬是挣扎着下了床,由宋妈搀扶着,步履虚浮地走进了灶房。他体力不支,歪歪斜斜站立不稳,但靠着一股意志支撑着病体,亲自揉面、擀面,洗菜、切丝,下锅煮面。
这一年多来,男子伤病总是反复,入秋之后,病势日日加重,几乎耗尽了元气。
他性子极坚韧,平日里,有心掩饰虚弱之态,常会借故把人支开,但只有一直守在跟前的宋妈,才最清楚,这个总对她淡然微笑的男子,在床上连略略欠身起来都艰难缓慢,每天进食极少,一连数日吃进去的清粥也尽数呕出,根本吞咽不下……
男子将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放在桌上,摆好一双筷子,又特意让宋妈取来压在箱底的那件浅灰色的雪兔绒披风。他现在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蓬松的兔毛可以让他看起来不那么不堪。
男子守在桌边静静等了一夜,从日落等到了晨昏。当窗外渐渐响起了虫鸣鸟叫,他轻轻合上了眼睛,遂又自嘲一笑,熹微的晨光映着他疲倦的脸庞,愈发的飘渺了。
宋妈推门进来的时候,天边一轮红日正好升起。男子似有所觉,抬眸对她淡淡一笑,扶桌沿就要起身。宋妈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上一秒还对她浅笑的男子,就如同一片灰白的羽毛,轻飘飘地倒下去……
宋妈惊叫着上前,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男子失去了意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那样高挑的男人,居然很轻,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宋妈摸了摸他的手,只觉得他指尖奇冷,冰凉的温度隔着兔绒披风侵染过来,慌忙喊来自己的儿子,两人合力把人抬到了床上。
秋风寒露,凉得浸人脾骨。
门扉内不时传出压抑的闷咳声,空洞地回响在小小院落之内,打破了深秋的静谧。男子沉疴在身,中秋吹了一宿的夜风,风邪入了心肺,日夜咳得心慌气短,头昏目眩。
掀开门上的竹帘,宋妈端着小碗进屋,里面盛着治咳润肺的蜂蜜炖梨,用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香甜绵软,入口即化。
斜靠在榻上的男子形容憔悴,唇边干燥起了一层白皮,吃了两勺便放下了碗,连忙将脸转向床内,双肩不住耸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努力捂紧嘴巴,还是止不住咳出声来,衣下消瘦的脊背原本笔挺如竹,此时却塌了下去,瑟瑟不已。
他轻喘着,舒展开因疼痛而皱紧的眉,断断续续地打着手语,还有心与宋妈说笑,道自己如牛嚼牡丹,真是糟蹋了这一碗梨汤,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好像正被病魔折磨的另有其人。
收拾了残羹转身出去之前,宋妈忍不住回首,只见那人安安静静的倚在床头,烛火中的身形病不胜衣,明明脆弱得一碰即碎,然而清隽的眉目舒朗清远,自有一股回肠荡气的傲然风骨,凌寒不凋,风华无双……
那一刻,她觉得眼中酸楚热烫,几乎要淌下泪来,于是不忍再看,忙转身出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每日一更,下周应该能结束,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一顿年夜饭,吃得十分温馨和睦,桌上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饭后,妖王大人揉着微微鼓胀的小腹,满意地打了个饱嗝,剑眉如挑,叹道“想当年,我什么都吃不进去,小霏霏说面条容易消化,买来面粉钻进灶房去做面条。那时候,他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懂得揉面擀皮,一屋子的白面漫天飞,我刚进门就喷嚏连连,被他黑着一张脸抱了出来,从此就不许我靠近灶房一步。”
“他这人好面子得紧,凡事都不肯在人前示弱。那时,我不知道他已怀着夙儿,明明连油烟味儿都闻不得,为了让我多吃几口,一个人在灶房里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做吃食,后来我越吃越胖,他却一日日清减……但凡他肯原谅我,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不让他委屈自己,每天为他洗手作羹汤。”
“好了,父王,一会儿他们要点炮仗了,我扶你到廊下坐着吧,不要离得太近了。”花念夙扶着君无泪在堂屋前的长凳下坐好,握着他的手试了□□温,嘱咐道“父王,你在此处等着,不要乱跑。夜里凉,孩儿回屋给你取一件披风。”
安置好君无泪,花念夙转身进了屋,泪水悄悄濡湿了眼角……
腊月三十夜,夜家家户户明灯高照,一家老小熬年守岁,一派喜气洋洋。街头巷尾,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紫阳跟着袁成风跑到院门外点竹炮,他惊讶的发现,原来镇上的孩子们玩的竹炮,是把竹子锯成一段一段的竹筒,保留两头的竹节,把竹筒扔进火盆里,竹筒一受热,密封在竹筒里的空气就会膨胀,于是“啪”的一声,竹筒爆裂了,响若爆竹。
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孩子们的童年总是单纯而快乐的,过得无忧无虑。
花念夙回到君无泪身边,把叠好的一件厚密的貂皮披风打开,披在他身上,为他系好缎带,与他并肩坐在屋檐下。
“父王,觉得暖和吗?”偏过头望着他,花念夙眼角还有些发红。
君无泪含糊地嗯了一声,心思却早飞出去了,目光热烈地盯着院外。
“父王,爆竹你玩不得,无需多说了,我担心得紧,孩儿陪你看他们放便是。”花念夙还不待君无泪开口,已经将他一口堵住,一边还不忘嘱咐着门外那两只玩得高兴的小猴子,“阳儿,成风,不要玩得太疯,注意安全。”
君无泪不满地扁嘴,一脸的怨念,奈何小凤凰平素心肠软是个好说话的,但涉及到他的安全总是十分谨慎,丝毫不肯退让,心知耍赖不成,只得无聊得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第二十八次叹气。
见男人像极了讨不到糖的小孩,把‘我在跟你闹别扭’写在脸上,花念夙不觉莞尔,拿出一个木盒递到他跟前,笑着哄道“父王,别生气了,这是给你的礼物。”
君无泪赌气不看他,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轻轻扫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不大的木盒,做工普通,不见如何稀奇,不由挑了挑眉毛“这是何物?你拿得如此小心翼翼?”
花念夙像是回忆起什么,望向他的眼神愈发温柔,然而神情似是悲伤“打开看看,你定会喜欢的。”
君无泪疑惑地接过木盒,打开了盖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小的香囊,拿出来就着灯火看了看,只见香囊上针脚错乱,看得出绣的人经常扎错地方。
绸布上歪歪扭扭的绣着一只金羽凤凰,栖息在一片桃花丛中,金色的羽翼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尾翎处隐约有几滴深褐色的印子。翻过来,香囊的背面还被绣上了一个小小的‘泪’字。
男人拿起香囊左右摸了摸,轻轻‘咦’了一声,解开绑在香囊上的绸线,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装了一绺用红绳捆好的白发,忽然静默了下来。
花念夙望向他掌心中的白发,想起晚饭前宋妈亲手把这个木盒交给自己时说的话,仿佛一瞬间又看到那个如水一般恬静淡然的男子……
受过伤后,男子腰上吃不住力,绑腰的夹板也没敢撤,坐的久了还是会疼的钻心。他轻轻挪动了下身子,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又继续绣手中的香囊,那双细瘦冒着青筋的手一次次摸索着,笨拙地走针。
针头尖细,总会扎伤手指,他却仿若不觉,血珠顺着针尖滴下,落在香囊上,在凤凰的尾翎处染上了几滴深红。
他目不能视,总是后知后觉,伸手摸了摸,只得手忙脚乱地找布擦拭,不小心碰翻了盛满绣线的簸箕,七彩的线团掉到地上滚作一团,又是笨手笨脚好一番摸索挑拣,累得脸色发青气喘吁吁,手抖得厉害,好几次下针扎错了位置。
宋妈站在窗外朝里看了一眼,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十月初就飘起了鹅毛大雪,男子极其畏寒,宋妈早早就在屋中烧起了几盆旺旺的炭火。室外寒风呼啸,室内暖意融融,临窗的小火炉上正煨着一锅药,药香满室。
宋妈按男子的吩咐取来了东西,轻手轻脚地将他从榻上扶起来,忙又为他添了件棉衣。
男子病得恍惚,连坐都坐不稳,只得歪靠在软枕上,在一豆昏黄摇晃的烛光下依旧是眉目如画,却没有了生机血色,脸颊苍白瘦削,一双肩胛更是嶙峋,即使穿着臃肿的冬衣,也无法掩盖一身支离的病骨。他费力地抬了抬手,想要握住什么,却不辨方向,宋妈忙把剪刀和细绳递到他手上。
温和的冲她点了点头,男子颤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拈住自己垂在肩头的白发,随意剪下了一缕,用一根红色细绳扎紧后,装进了绣好的香囊里,反复用手轻轻触摸,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唇边慢慢扯出一个极浅却极柔的微笑。那一刻,他被折磨得灰败的脸庞,竟焕生出一抹明艳的光彩。
香囊上绣着一只金羽凤凰,栖息在一片桃花丛中,绣工很是蹩脚,男子绣得磨磨蹭蹭,耗尽了心神,花了足足两年半才完成……
这时,街头巷尾,爆竹声声,震耳欲聋。
午夜时分,人们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送走了旧年,迎来了崭新的一年。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家户户家室安泰,福寿延绵。
“父王,你怎么哭了?”花念夙轻轻拢眉,伸手抚过他的脸颊,拭去他眼角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