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霏白揉了揉他的头,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带入怀中。花念夙靠在爹爹胸口,与他紧紧贴在一起,这时才发现桥上不止他们父子二人,眼前影影绰绰似有无数人影川流不息,却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仿佛只是一个个黑白的影子,不时与他俩擦肩而过。
桥面上水汽蒸腾,寒风凛冽,他被爹爹双臂环抱着,反而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安心无比,好奇地打量着那些看不清样子的人影,看着一会儿不知为何心中感到难过,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掌心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低下头,摊开右手,发现掌心中躺着自己那只小小的木鸟,翅膀却折了一根,刚才的刺痛感正是来自于掌心那一道断木刮出的红痕。
“爹爹,这只小木鸟不是在你手上吗?”他诧异地抬头。
“夙儿,爹爹老了……”花霏白淡淡微笑,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紧扣“用不着这只小木鸟,爹爹把它还给你,拿好了,仔细别弄丢了。”
“好了,快回去吧,此地不能久留,会损你阳元的。”他催促道,眼中带着不舍。
“爹爹,我不走,我陪着你。”少年不由心慌起来,狠狠抱住爹爹的腰,不肯松手。
“说什么傻话?”花霏白不悦蹙眉,拉下他的手臂,退后一步“休得胡闹,记得爹爹和你说的什么话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那你也就不活了。”花念夙痴痴地看着他,喃喃地说完了下半句。
“对,乖乖听话。”花霏白语气柔和下来,目光将他温柔地包裹起来,好像是无声的安慰。
“爹爹,那我们一起走,你跟我回去好吗?”他恳求地看着他,有些哽咽。
“不,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我答应了他,要等他来找我的。”
花霏白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什么人,面容一瞬间变得年轻鲜活,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仿若飞扬的蝶翼,轻颤的睫毛下好似笼了一层寒烟翠色,脸上露出一丝捉黠的笑意。
“如果那人不来呢……?”花念夙脱口而出,眼中蓄满了泪水。
花霏白转过身不再看他,好看的桃花眼里倒映着忘川河水粼粼的波光,怒红的衣袍在风中流云般翻滚。
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冬日里的白杨树一样挺秀,蕴含着超越一切的坚韧力量,用那样淡然的姿态,承受着一份遥遥无期的等待。
“会来的。”他潋滟的双眼弯起来,嘴角噙着笑,“无论多久,我都等他。”
素锦流年,铅华尽洗,痴不悔。
三千青丝,暮成霜雪,侯君归。
“你走吧,木鸟会给你引路,记住不要回头。”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花念夙的脑海中久久回荡。
感觉掌心灼热,少年低下头,只见从右手指缝间散发出来丝丝金光,那一只小小木鸟化作一只金色的雏凤从他掌心中飞出,划破了眼前重重迷雾,带着他急速向下坠去……
“不要!……爹爹!”
花念夙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人紧紧抱在怀里,面颊上微微刺疼,却是被男子脸上冒出来的胡茬所刮的。
摊开手,举在眼前,满满的阳光便从张开的指缝间流出,暖暖的,明亮的颜色,就像昨晚自己手里的那只木鸟发出金灿灿的光,然而手中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
伸手抹了一下冰凉的脸颊,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日上三竿的时候,君无泪从沉睡中醒来,身边的床单已经凉透,失去了少年温暖的热度。他怔怔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霍然惊醒,惊惧无比地瞪大了眼睛,多日未眠的眼里,此刻布满鲜红血丝。
他面色铁青,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直往外冲。
这时,屏风后面显出一个人影,他抬头望去,身躯陡然一震,停住了脚步,原本古井无波般的心境,突然似被投入了一枚石子,漾起层层涟漪来。
穿著雪白长衫的少年秀丽如竹,闻声回眸一笑,尖尖的下巴微扬,露出两个浅浅的笑涡,澄净的双眸明艳动人,映出他清澈的倒影。
“霏儿……”
君无泪看着少年明艳笑靥,目光不由一呆,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颤抖着伸出了手。
少年脸色十分苍白,显然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但抬眸时眉眼间顾盼生辉,白净的眉间一枚桃红的朱砂,更衬得他仿若入画般清丽出尘,从他目光中传来的温柔与坚毅在一刹那间让君无泪完全失神了,与记忆中的模样如出一辙,真的像极了那人!
“你来了……”他觉得胸中情潮激涌,哽在喉中,只挤得出那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君无泪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人带入怀中,手指拂过他的眉毛,触碰到他的眼睛,指尖不住微微战栗。那一双星辰般闪烁的黑眸,微微弯着,带着他记忆里熟悉的温柔目光,关切地望向自己……
“霏儿,我太笨了,竟然把你给弄丢了……你终于肯原谅我了,回来见了我吗?”君无泪哽咽了,泪水划过高高的颧骨,无数画面在他脑中回闪,那些甜蜜的,痛苦的……
左手五指穿过他细密柔软的发丝,大拇指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君无泪抵着他的鼻梁,轻轻厮磨着,闭上眼,难以自持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凑近他的唇……
“父王……”
少年的一声轻语,让君无泪倏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松开手,向后退开了一步,眼中所有的深情一瞬间崩塌了,像寂灭的焰火,化成了一片灰烬。
他蓦然转身,踉跄地往回走了几步,好似要逃离他的目光。
花念夙站在屏风外,沉默地望着屋内背对着他,久久一语未发的男人,剩下的只有心疼。
一直以来,父王与爹爹都会不自觉的通过自己,不停地思念对方。
刚才那一刻,他能够感受到父王身上那种强烈至极的孤独,以及浓烈厚重如岩浆般喷薄的情感。那是把他当做了爹爹,他等待了十七年的爱人。
花念夙知道,父王内心对爹爹的强烈的思念,已经让体内的封印开始松动了,记忆在一点点的恢复,总有一天,他会想起自己,想起爹爹,想起过去的一切,恢复正常的神智。
想起梦中那个清秀隽朗,风骨傲然的身影,花念夙的心脏被死死揪住。
“父王,别难过,你还有我。”他走上前,从背后抱住男人陡然震颤的身躯,目光中流露出一股坚韧之色“孩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永远不会离开。”
“过些日子,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人,他一直都在等你,我陪你去见他,好吗?”
男子没有回答,始终沉默着,已然陷入了茫然迷思。少年把头埋在他背上,轻柔地笑着,眼中却盈着一层水光。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花念夙自从大殿上晕倒后,被送入了玉髓宫医治,一病就是二十多天,病愈后他很快又投入到繁忙的政事中,待他处理好纷繁复杂的政务,已是数月之后……
此时人界,寒冬腊月,梅花吐艳,大地一片银白。
冬日,江南小镇披上了一层雪衣,皑皑白雪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射出耀眼的光芒。
走在曲径幽深的小巷里,踏上落了厚厚积雪的青石板,鞋底不时会发出吱呀的轻响,远处的白墙黛瓦被一串串大红灯笼点缀得喜气洋洋,家家都忙着剪窗花,贴门联,处处张灯结彩。
穿梭在楼阁之间的孩子们,脸上都堆着欢乐的笑容,丝毫没有被冬季的寒冷影响了心情,处处都洋溢着浓浓的年味。
紫阳觉得兴奋又好奇,不时回头向身后的白衣少年询问“哥哥,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过年又是个什么日子?”
白衣少年弯起眼,微笑着解释“过年,就是人界重要的节庆,是个与亲人团聚,阖家欢乐的大日子。”
“哦,那我们也能一起过年吗?”紫阳扬起小小的下巴,渴望地望着他。
“那是自然。”少年揉了揉他的头,眉眼温柔,温润如玉。
他一边不忘嘱咐身旁的男子“父王,这里是人界,不能像在妖域那般横冲直撞的,很容易迷路,你听话些,别让孩儿挂心。
他身旁的灰发男子被他牵着手,还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歪着头道“哎,小凤凰,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来过这里?我记得那条巷子里好像有个卖馄钝的铺子,那肉馅香的很,让我过去瞧瞧嘛。”
花念夙不为所动,心知他脾性,若是撒了手一准跑得没了人影,遂不紧不慢地牵着他往前走“父王,今日是除夕,家家都关门闭户准备过年,卖馄钝的铺子想必也是不做生意的,待过了年初三,家家铺子开了门,我再带你过去吃馄钝,可好?”
“哦。”老小子见这小子主意硬,便知偷偷开溜是没戏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他朝巷子深处走去。
三人走到了小巷尽头,站在一座白墙黛瓦的院落前。
紫阳看了看在门口站了半晌,一言不发的花念夙,奇怪地问道“哥哥,我们不进去吗?”
花念夙沉默地盯着眼前的院门,明明很想马上推门进去,这一刻却是心生惧意,根本迈不开脚步。他勉强自己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终于做了一个艰难地决定,低声道“进去吧。”
紫阳点点头,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木门,先走了进去。
一个并不大的院子,却与墙外的世界隔成了两重。
白墙的两面,截然不同。
墙外是一片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墙内是一室寂静萧瑟蔓草丛生,竟像是许久不曾住人的样子,杂草长了半人高,遮住了脚下的碎石小路。
抬眼望去,院子里那几株张扬的桃花树不知何时已经枯萎了,白雪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一阵风吹过,就有雪花簌簌的落下来。
明明眼前落满了阳光,一眼望去,却给人满目的荒凉与萧瑟。
紫阳望着满院的荒草,突然有点心酸,左右看了看,远远看见树下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下意识地大声喊了一句“先生!”
那人带着斗笠,背对着他们,手上拿着一把铁筢子在花圃里除草,闻声诧异地回头。斗笠下,露出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皮肤黝黑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媳妇儿……?”那人半张着嘴,一副欣喜得有些呆傻的模样,直愣愣地盯着他。
紫阳听到这个称呼,满脑子的黑线,忽而心中一动,失声问道“你该不会是那个……小胖哥吧?”
“呵呵,是我、是我。”当年的胖小子,如今已有了少年人的模样,不但窜了个子,肩膀也厚实许多,带着斗笠拿着铁筢子的样子也像是个大人了。
三界因各自存在于不同的空间,因此时间也有所不同。
如今,据当日他们离开,妖域不过短短数月,人界已是过去了整整六年。真是应了那句,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不过是眨眼而已。
“媳妇儿,你还记得我不?你怎么一下走了那、那么久,我还以为你不、不回来了呢?”小胖子本名叫袁成风,望着紫阳时脸腾一下就红了,紧张得开始结巴。
人界的凡人寿命短暂,六年时间足够使一个孩童成长为少年,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已是到了快要娶妻生子的年龄,再说命运无常,福祸难测,乍见幼时的玩伴心里自有说不出的激动,更可况还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小娘子?
袁成风摘下脑袋上的斗笠,用手臂抹了把汗,傻呵呵地咧着嘴。
“咦?你怎么都没变,个、个子还是这么矮?”碎嘴小胖渐渐找回了状态,红着一张黑亮亮的方脸,笑得憨厚耿直。
“喂,不是告诉过你我是男孩子了吗?”紫阳竖起了一对小眉毛,对他龇牙咧嘴“再说又不是我个子矮了,明明是你自己长高了。”
“我娘说……女孩子脸皮薄儿,说什么是什么,叫我听着就是了。我嘴笨,不会说话,媳妇儿,你别生气。”
紫阳听得只想翻白眼,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这一局——呃,又败给他了。
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妖王,忍不住伸出右手,朝那黑少年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表示了赞赏。
这时,花念夙轻轻勾了下唇角,终于开口为气得半死的紫阳解围“好了好了,都进屋再说吧。”
“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袁成风好像才看到了花念夙似的,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表情高兴而激动,看到他身边还站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不由有些诧异,接着恭敬地抱拳,深楫了一礼“咦?怎么还有一位先生,小侄见礼了!”
妖王大人和紫阳同时嘴角抽搐了一下,敢情这小子是个睁眼瞎,眼里除了‘媳妇儿’就看不见别人,果真见色忘义,当鄙之。
“小胖哥,怎么院子里长了这么多的杂草?”紫阳边走边问“那几株桃花树怎么都枯萎了?我走的时候一树花层层叠叠的,开得可艳了。”
“……你还不知道吗?”袁成风与他并肩走在一起,这时偏过头看着矮了他大半个头的小娘子,一时语塞。
“知道什么?”紫阳抬头看他,皱了皱眉头。
“先生的事……”袁成风喃喃自语,目光偷偷瞥向落在他们身后一步的大师兄脸上,喉头不觉发紧,想起一事忙道“今天我娘也来了,在屋里收拾房间,应该在摆祭品呢,我带你们过去找她。”
落在两人身后的老小子拉着花念夙絮絮叨叨,一脸的不可思议“小凤凰,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看着很是眼熟!是了,我想起来了,小霏霏带我来过,在此处住过几月呢!穿过堂屋,后院还有一个池塘,夏天的时候满池都是荷花,还可以下水摘莲蓬呢!”
“你看那株芭蕉,还是小霏霏种的呢,他说我喜欢吃芭蕉,说等熟了满树的芭蕉都摘给我吃。还有庭院里摆的那张躺椅,就是小霏霏亲手做的,让我躺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他到池塘里给我捞鱼煮汤。我记得原来这处种了几株兰草,咦?怎么没了,还有一棵很大的海棠树,还有……”
花念夙轻轻捏了捏君无泪的手,听着他一句句的回忆,想象着两人曾经相处的画面,眼圈渐渐湿润了。
那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即使如今君无泪封印了力量后神志不清,意识依旧混乱,却从未忘记过与爹爹相爱的点点滴滴,这里的一花一木都勾起了他深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那是属于他与爹爹的过往,承载了两人难以言说的深情。
东厢房的外墙爬满了厚重的青苔,木门上的红漆有些剥落了,推开门,细细的灰尘就从门框上洒下来。几人走进小屋里,桌椅上的灰尘已经被人擦拭过,桌上的水迹尤新,还被摆上了一套干净的白釉茶具。
“娘,你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刚一进屋,袁成风的大嗓门就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