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二明明已经满心想的都是路萧,却连他的脚腕已经被铁镣铐磨伤都没有察觉。
空青先前没有注意到这个,也是吓了一跳,忙找军医去了。
路萧却像没事人一般:“不打紧的。士兵们在战场上断胳膊断腿,不都忍过来了么?你看,我箭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白雁行知道他的性子,想到自己射出的那一箭,心中揪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他只揉了揉路萧的发顶,又摸出一瓶药,半跪在地上,把路萧的脚搁在自己膝头给他上药。
他刚一碰上,路萧就“嘶”了一声:“雁行哥哥,轻点儿……”
“知道疼别总把自己放在那么危险的位置上。”白雁行斜他一眼,“你若真出了什么事,别说我,恐怕这里一群人的脑袋都该摘下来了。”
路萧很不好意思,呐呐地问:“父王……知道这事了么?”
白雁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表情忽然有些古怪:“没有。你被凤玄亭带去后,我同他通了几次信。他的意思是不会公布你的身份,也不会把你当作战俘遣送回国,但要崖边城作为交换。我自然是不同意的。但之后……他除了继续攻城,好像也没做什么……”他有些探究地看着路萧。
“他养了个男伶,与我长得非常相似。”路萧没让白雁行猜,自己又爆了一个大的。
白雁行震惊不已:“他……对你……”
“也许有一些吧。”
他知道,他见到天心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对于凤二的事,他总会敏感一些。但……
“他如今前途无量,这一战以后,他会是凤国最受尊敬的人。非但如此,凤王碍于面子,怎么也得敬重他几分,时间久了,或许真有些父子情也不一定?”路萧勾了勾唇角,一个平静的笑容,“他不会放弃这些,也放弃不了。况且他现在能得到的,比对我那一点感情多得多,这最好不过了。”
第025章 再牛逼的肖邦也弹不出王储的悲伤(慎)
路萧的回归让提心吊胆的楚军将领们都松了口气,但并没有给战局带来太大变化。
楚军防守固若金汤,凤军一时攻不破崖边城,但也没有给楚军任何突围的机会。
白雁行与路萧如今最担心的,仍是兖城的情况。
兖城守军多日等不到救援,城中水深火热,已经选择投降。兖城守军将领送出最后一封密信,痛心疾首地陈述兖城地狱般的境况:无粮无水,饥饿的百姓靠啃树皮活命,甚至有人易子而食,“屈服于民苦,非屈服于凤贼”。
送出密信后,那位将领选择了自刎谢罪。
更可怕的是,凤军很有可能会以兖城为基点,开辟新的战线。
“不可能吧,他们怎么会还有多余的兵力?”白雁行不太有底气地说。
“他们不需要多余的兵力。”路萧捏着密信,眼眶泛红。情绪稍稍稳定后,他接着说:“继续用围困兖城的军队,加上我们的降军,便足矣。”
白雁行沉默下来。
他知道路萧是对的,因为他们……已经再抽调不出任何兵马了。
不需很久,路萧一语成谶。紧临兖城的两座城池在一周内沦陷,楚王最新一道谕旨,虽仍命令他们继续抵抗,但已隐隐显出了要考虑和谈的意思。
白雁行戎马多年,头一次被打得这么憋屈,看到谕旨气得几乎咬碎银牙。每日的军事会议,楚军将领们照旧献计献策,为下一步行动争论得热火朝天,很有不到最后关头不放弃的决心,但苦于寻不到可行的计策,最终只能化为白雁行的一声苦笑:
“唯一的生路便是等老天开眼了。”
楚王又一道谕旨传到。这一次,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那一天接旨后,白雁行就不见踪影。路萧找了半日,才在临近驻地的小溪边找到他。
白雁行一个人给自己灌着酒,明明刚到而立之年,此时看起来却很有英雄迟暮的悲凉感。
路萧第一次不知怎么安慰他,在他身边坐下,软声道:“雁行哥哥,议和未必就不是好事……”
“我气的是,撕毁通商条约本就是凤国的阴谋,我们如今却反而落到这步田地。”白雁行将一整壶酒一口闷下,“小东西,你晓得么?我们楚国汉子都是铮铮铁骨,至少五十年内,从来没有对哪个国家服软示弱……”
“小东西”是他从前对路萧的称呼。他头一次见到路萧时,路萧明明已经十二岁了,却又矮又瘦,只有脸颊粉嫩嫩的有点肉,长相比女孩子还精致,裹在华贵的衣裳里,简直像个捏出来的搪瓷娃娃,比十二岁就轮得起一百斤大锤的他不知道娇贵了多少倍,一点也不像楚国其他粗犷的汉子们。从那时起他就笑叫路萧“小东西”,直到他变得越来越沉稳成熟,越来越像个强大的男人,白雁行才慢慢改口称殿下。
也是那时起,他决心辅佐路萧,为他守护楚国的太平。他相信路萧能够开创一个楚国从未有过的盛世。
他怎么也不会预料到这一天。
他看向路萧,自嘲似的笑了笑:“到我手里,怎么就输了呢……”
路萧心里一酸:“这不全是你的责任。”
“总该有个担责任的人。我是元帅,不是我的责任,该是谁呢?”他揽过路萧的肩,喃喃道,“我的名声毁了不打紧,但我……对不起你……我让你以后的路……很难走……”
路萧震了震。
“雁行哥哥,你不要这样想,”他急迫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在前线尽心尽力,对得起你自己;你半生保疆固土,对得起百姓。我又算什么呢?更何况你是我的师傅,是十六岁平定叛乱的人,楚国这五年的安稳都仰仗着你。无论如何,你仍会是我最敬重的人。”
他的话让白雁行多多少少宽慰了些。白雁行牵了牵嘴角:“是,我不该说这些。你带酒了吗?”
“带了。”路萧非常善解人意地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葫芦,“这是尘封了二十年的女儿红。我只装了这么些,喝完便随我回去吧。”
白雁行接过,刚打开盖子,一个楚兵跌跌撞撞,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
接着,他边跑着,边喊出了一句让白雁行和路萧无论如何都意料不到的话——
“元帅,殿下,凤军——凤军他们——退兵了——”
没有任何预兆的,凤军开始从楚国全线撤退。兖城那边虽然已被占领,还没见凤军有要离开的迹象,但围困崖边城的凤军已经撤回了凤国国境内。
楚军又是惊喜又是困惑,白雁行唯恐有诈,依然保持全天候的戒备。
但没过几日,前方传来的情报彻底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原来是凤王在王都突然病危,急召凤二回国。加之凤军军需消耗也非常之大,又已经偿到了甜头,干脆全线撤兵,择日再与楚国就战后事宜进行谈判。
这样的谈判,同楚国求和自然就不是一个性质的了,而是让楚国有了平等商榷的资本。
不日,楚军驻地收到了楚王谕旨,证实了这一消息。在此处鏖战了将近一年的楚军,终于得以起程,返回故乡。
归途中,只有路萧仍有些担忧:“我总觉着,凤国这兵退得有些奇怪……”
“当然,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但未必就是针对楚国。”白雁行跟他咬耳朵,“我寻思着,该是他们内部狗咬狗,宁愿退兵也不愿要你的那人挣了头功。”
路萧被他对凤二的称呼弄得脸一红,推开他,故作镇定:“你……说得有理。”
他话说得不在乎,到底还是有些许忧虑。但转念一想,白术在他身边,他应该……不会有事吧。
这么想着,心中就安定了一些。
楚军士兵们思乡心切,即使失了城池多少让楚国蒙上些阴郁,也丝毫没有影响军中欢天喜地的氛围,连行军都充满干劲。
但,事情突变往往就在一刻间。
那是回程的第二日清晨,朝阳才刚刚撒下细碎的光,一匹快马的嘶鸣打破了营地的宁静。
骑在马匹上的是一具尸体,已经身中数箭而死。
很久以后路萧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那匹马是怎么驮着尸体找到楚军的,简直像是苍天冥冥中的指使,为那血色的一天蒙上一种诡秘的幸运色彩。
最先发现马匹和尸体的士兵很快报告上去,白雁行和路萧步履匆匆地赶出来。很快,有人从尸体身上翻出了一封信和一块令牌。
路萧看见令牌那一刻,突然感到手脚冰凉。
那是抽调兖城守军的兵符。很显然,是用以证明身份。
他看着那具尸体背上的数只箭,神色恍惚,像是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
白雁行皱着眉,急急地拆开信,只一眼,瞬间脸色惨白。
他双目圆瞪,呼吸短促,似乎有那么一刻,像是要晕倒过去。
但不到须臾,白雁行骤然回头,发出一声暴吼:“立刻清点两千骑兵,随我回兖城!”
路萧觉得他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在他耳边炸开:
“凤国……
下、令、屠、城、了!”
从楚军当时的驻扎地到兖城,本至少需要五个时辰。两千楚国骑兵像背后有火烧灼一般拼命地赶,硬生生把“五”压缩成了“一”。
军队来到了兖城侧城门。城门被凤军紧闭着,听不见丝毫动静。
“殿下!你冷静些!先看清楚情况!”白雁行大喝着,试图制止满眼含泪、疯了一般要往前冲的路萧。
“我怎么冷静?!”路萧重重推开他,热泪滚滚而下。
他抹了一把脸,满目都是雪亮的恨意:
“我、要、同、那、帮、畜、生、拼、命!”
被他一带,身后的楚军群情激愤,白雁行牙一咬,不再废话,双腿一夹马肚子,带头开始攻城。
他们迅速解决了看守侧城门的凤军,从外面撞开了大门。
门一开,他们看到了宛若人间地狱的景象。
此时的兖城满目狼藉,到处都是奔逃的人群,绝望的哭喊,许多尸体横陈街头。百姓大多骨瘦如柴,面色蜡黄,衣衫褴褛,乍一看就像一具具干尸,逃命时往往腿一软,跌倒在地,便再也起不来了。
那是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
一直困在城中的民众,见到城门打开纷纷扑上前,在看到楚国军队的那一刻,已经不能用惊喜形容,而是见到了救世的神灵,绝处逢生,嚎啕大哭。
费了一番力气安抚好面前的百姓,同时派出一半骑兵赶去正城门。从人们七嘴八舌的哭述中,白雁行拼凑出了现在的情况。
屠城的命令,是昨天半夜下达的。最先嗅到阴谋的味道的,是城内的降军。
凤国绝大部分兵力同样被牵制在崖边城战场,他们大概是觉得降军可以为自己所用,所以没有全部押送回王都,而是留下一部分在城内帮助镇压百姓,维持秩序。
但从昨夜子时起,他们坑杀了第一批降军。
还在城内的降军意识到了灭顶之灾的来临。他们投降,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未曾料到凤军会如此丧失人性,只能奋起反抗,与凤军拼个鱼死网破。
就是这一小部分降军,把凤军拦在了城门口,拖到了现在。城中虽有百姓伤亡,但大规模的屠城还没有正式开始。
路萧他们看到的尸体,要么是饿死的,要么是慌乱之中被看守侧城门的那十几个凤军乱箭射死的。
“现在饿死的比被杀死的多得多,”一个年轻妇女哽咽着说,“但已经有一些凤国人闯进来了,四处杀人……他们那里才几个兵,怎么拦得住啊!”
白雁行双拳紧握,克制着全身的颤抖:“是我们……来得太迟了……”
“雁行哥哥别说这话,快快救人才是办法!”路萧这时虽仍然红着眼睛,但反而冷静下来,“我带三百人进城中疏散百姓,你带着其他人去正城门!”
白雁行深深地看他一眼,扭头指着两个将领:“你们两个保护好殿下,其他人按照殿下说的做!”
“你说留在兖城的守军屠城了?!”凤二惊怒地看着来人,“是谁下的命令!?”
“是……是陛下早便下的令,战争一旦结束,我们占领的那些城池,一个楚人都不要留,通通……”
“混账!”凤二破口大骂,“我怎么不知道这样的命令?!”
“这是他召您回京的同时下达给那些留守的军队的,兖城是最先收到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