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萧本来要为沿风解释两句,听到白雁行的话,心中生疑。
是啊,白雁行从来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很少有醉到神志不清的时候,更妄论喝醉后就把什么事情都往外说。若他真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能在官场上沉浮这许多年
“是,我另有目的,”沿风又气又急,“另有目的我为你一句话去救他,另有目的我还把你叫来,让你现在有机会拿剑指着我,我有病你自己嘴上没门,还怪在我头上”
白雁行的脸色黑了又青,青了又红,煞是精彩。
这也是让路萧疑惑的地方。他犹豫片刻,拉了拉白雁行的衣袖:“雁行哥哥,把剑放下吧”
沿风也冷哼一声:“就是,我若另有目的,那把破剑也能挡住我”
白雁行一听这话又要发作,路萧察觉不对,拦住他,哭笑不得:“雁行哥哥你知道他是沿风公子吗”
“什么沿风你不是叫天心么”白雁行眉头一皱,突然想到什么,瞪大了眼睛,“沿风公子连着打败江湖前十所有高手那个”
路萧不知道沿风的事迹,一时惊住。沿风气鼓鼓地转过身,不看他们。
就在三人僵持不下之时,门口突然传来“嘭”一声巨响。
“凤二”白雁行震惊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的人,手又不自觉握在了剑柄上。
不为别的,凤二此时的形象实在有些可怕。
他双手撑在门框上,脸色阴沉,一双眼睛在三人身上逡巡,慢慢掠过沿风和白雁行,最后定格在路萧身上。
那一瞬间,白雁行觉得他的眼神像极了看见猎物的狼。
沿风也愣了愣:“二王子殿下”但他随即想起,自己如今这张脸凤二压根没见过,这才稍稍放了心,低下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装作一个摆设。
凤二却根本没有注意到白雁行和沿风的小动作。
他紧紧盯着路萧, 双目逐渐开始泛红。当他的视线停留在路萧脖子上时,瞳孔骤然一缩,仿佛要以目光将他那痕迹穿透。
路萧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拢了拢衣衫掩住自己半裸露的身躯:“那个不是你想的样子。”
凤二沉默着,房中一片沉沉的低气压。
“都滚出去。”
良久,他唇微启,几乎是狰狞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他是在对白雁行和沿风说这句话。
白雁行的脾气当场就要点着了,被路萧从身后拉住手腕。他回头,看见路萧冲他轻轻摇着头。
殊不知,凤二的视线又停在路萧握着白雁行手腕的地方,本就阴沉的脸色更黑了一分。
沿风这时已经如获大赦地跳下床跑出了房门。白雁行在路萧的坚持下,也慢慢退出了房间。
房间中只留下了凤二和路萧。
路萧看着凤二阴沉沉的脸,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准备。他叹一口气,慢慢移开了眼睛。
本来还怒火中烧的凤二,在看到路萧那种愿意承受一切的表情后,只觉得心中的某根弦突然被抽走了。
他茫然若失地站在原地,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应该生气,他心里却全是失落和难受。
为什么路萧会是那样的表情
在路萧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难道路萧觉得他一定会对他做出什么偏激的事吗
他压抑住胸腔里翻涌的酸涩,转身合上门,一步步走到路萧面前,只觉得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走到路萧面前时,路萧仍然低着头,没有看他。
凤二忽然就胆怯起来。他看着路萧,嗫嚅着,只问了一句:
“为什么要走”
话出口,他心中又是一酸,更觉委屈难过。
他追来的路上,想了那么多质问的话,甚至想过要怎么样给路萧一个教训,让他不敢再离开自己身边。但最后他只敢问这么一句。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我什么都给你,你还是要走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路萧听得他这一问,怔怔地抬起头,为凤二语气的委屈而恍惚了片刻。
他只好解释:“我没有想走啊,只是沿风就是天心,他扮作了天心骗了你,他其实叫沿风,是武林排名第一的高手。五年前我认识了他,那日他突然出现,要我同他走”
“不是这样。”
凤二的声音又低又轻,“不是这样,是你想要离开我了。”
他凝视着路萧,目光温柔又哀伤。
路萧从未见过凤二这样的眼神,一时愣住了,心中一颤。
凤二伸出手,缓缓划过他脖子上刺目的红痕,最后半跪下来,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他的脸,神色异常痴迷。
“现在,留在我身边真的是让你这么痛苦的事吗”
路萧手上一抖。
“不能再忍一忍吗”
“我知道我脾气不好,也不会讲些好听的话哄你开心我要是聪明一些,一点会做得比现在好”他看着路萧,双唇有些颤抖起来,“但我但我真的很努力在改你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他的语气近乎是哀求,哀求路萧看一看他的改变。
良久的缄默。
“我的确想走。”
路萧轻轻吐出这五个字。
那一刻,凤二像被宣判了死刑,脸色瞬间惨白。
“但不是因为你。”路萧又说。
一句话,让凤二呼吸骤然停止了:“什什么意思”
路萧再度沉默,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有似乎某种情绪在他心中发酵着。
“你知道么”他沉沉地说道,如同在讲一个黑暗的故事,“那一日,有几十个凤军闯进了兖城,最后被他们残杀的,足足有一百多人。”
“你说可不可笑明明他们人这样少,却能让满城百姓如同见了地狱的无常。因为他们已经没了人性,手里却有刀,面对那些百姓,便觉自己成了可以主宰他人命运的神。”
“除了那一日呢我进入兖城时,遍地都是尸体。他们不是被杀死的,而是被饿死的。城被围困,没有地方埋,拿个草席一裹,便扔在街边”
“我当时进了一户人家,已经没有人了,但那后院有口大锅。我掀开锅盖一瞧你晓得里面是什么东西么”
“我看到了半截手臂”
“那是一个孩子的手臂还那样小已经煮烂了。”
凤二呆呆地听着,忍不住拥住路萧:“我我不晓得”
“我日日做噩梦。在楚国,我每夜每夜不得安寝,一闭上眼睛,就有死去的人向我哭诉然后他们变成一双双手臂,向我伸着,还有哭声,要我救他们”
路萧忍不住颤抖起来:“若是我当年当年没有对你做那些若是我再强大一些,或者识相一些叫凤王不敢轻举妄动若不是我就不会有那日你晓得么”
“他们说,一个人死后,要有人为他们引路,才能去到西天极乐我什么也不会,但总可以学一学佛法,为他们祈福吧”
“我从来没怨过你我爱你,一直都没变过。哪怕我回去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每年都会去看望你,直到你厌倦我,或者直到我死。你要是有了什么麻烦便同我说,就算要我搭上这条命我也会帮你。但我造的罪孽又怎么还”
“我恨的,只有我自己。你让我回去吧,回到山里去,只有对着佛祖我才能叫自己不做那些梦,才能觉得自己不再是个罪人。”
第032章 回生
“里面没声音了诶”沿风将耳朵贴在门面上,“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嘿嘿”
白雁行本来抱着剑站在一边,听得那一声意味深长又猥猥琐琐的“嘿嘿”,面上抽搐了一下,从后面拎着沿风的衣领把他拖离门边。
“我倒想问问,你想做什么”
沿风眨巴着眼睛:“我就听听”
“谁问你这个”白雁行不同他废话,目光锐利非常,“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沿风眼珠转了转,突然一掌从侧面朝白雁行劈过去。白雁行大惊,但他反应也极快,立即抬起手臂阻挡。
却不料,沿风在快要劈上他手臂时,骤然撤了力度,掌心朝内,一把攥住了白雁行的手腕,然后欺身而上
白雁行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劲道带着自己转了个身,然后被沿风压制在墙上。他瞪大了眼睛,看见沿风一张俏脸在眼前放大,双唇突然被柔软的东西堵住。
沿风重重亲了他一口,发出“啵”一声,令白雁行瞬间面红耳赤。
而作妖的男子心满意足地退后了些,笑靥如花:“我的目的,就是这样啊”
“你”白雁行抬手就要一拳砸过去,叫沿风轻轻松松地握住了,就在这时,身后的房中传来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两人俱是一怔,白雁行率先推开沿风,折身几个箭步冲回去,撞开了房门。
沿风紧随其后,一眼便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让他失声尖叫:
“我的花”
“瓶”字被白雁行用手捂在了口中。
白雁行看着交叠躺在床上的两个人,涨红了脸把呜呜挣扎的沿风往外拖:“不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凤二抬起头,仅是看二人一眼,起身整了整衣襟。白雁行看他似乎不像在做那档事的样子,不由放缓了脚步。
凤二又将路萧扶坐起来,然后他转身,声音冷静:“该说打扰了的,是我。”
白雁行松开沿风,两人都停止后退的动作,视线投到路萧身上。路萧低垂着眼没什么反应,只是两片薄唇分外嫣红,倒像遭人啃咬过一般。
凤二这时便回了身,走向房门。在他经过身边时,白雁行忍不住拉着沿风往一旁让了让。却听凤二的声音再度响起:“五日后,楚王都外郊会面,希望能与白将军再次会面。”
白雁行一怔,迅速回道:“那么我代敝君恭候陛下大驾。”
凤二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径自离开了。
房门合上,路萧抬起眼,似有些失神。
他不知怎的,便把那些他以为会永远压在心底的话,同凤二说了出来。
他本是不希望凤二再沉迷下去,他希望凤二能够明白他,希望凤二收手,不要再在他身上花费心思。
但又或许是他压抑太久,太深,当那些话说出口时,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再没办法保持冷静疏离。凤二抱住他时,他竟隐隐渴求着那种温暖。
他记得凤二抱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细碎轻柔的吻落在他唇上,伴着凤二的呢喃。
“再等我一阵子再等一等,我会叫所有人都好好的。”
“你要怎样呢”
凤二莞尔一笑:“我是你的人。什么罪过,都有我一半,就算要赎罪,也别想一个人扛着别想丢下我。”
他目光炽热又坚定,吻再度落下时,带着噬咬般的凶狠,仿佛要把路萧吞吃入腹。舌头伸入路萧柔软的口腔中,汲取着他的气息,强势地与路萧交缠。路萧推他,他纹丝不动,反而将路萧压倒在床上,肆意亲吻。路萧完好的左腿一蹬,踢在床尾的柜子上,上面的花瓶摇晃几下,一声巨响摔了个粉碎。
白雁行和沿风这时闯了进来。凤二沉默地离开。
路萧看着那人的身影随着房门合上与他的视线隔绝。他呆呆地想,或许,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白雁行很快通知了还在凤国寻找路萧的空青和白术,同时将路萧带回楚王宫后山去。
当时楚王决心废储时,便命令路萧永不得离开后山,如今出了这样的岔子,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幸好,空青和白术第一时间设法瞒住了在山下监视路萧的人,如今只消送路萧回去,便万事大吉。
而路萧出了房门才发现他身处的地方,竟是一间倌馆。
沿风非常骄傲地说:“各国所有叫得上名的倌馆妓馆,都留有我的房间。我厉害吧”
“”白雁行想了半日,也没明白他在骄傲什么。
路萧满怀心事,面上有些郁色,没理会他说了什么。沿风趁着白雁行不注意时,忽然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一打开,掏出了什么东西送入路萧口中。
路萧只来得及看见那是一个蓝色的圆丸,还没反应过来,沿风用一种奇怪的手法便捏了一把他的下颌,他竟不自觉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嘘”沿风凑在他耳边说,“呐,我连这个都给你吃了,别说我对你不好。”
一股腥甜的味道从喉咙里冲上来,路萧刚想询问那是什么,白雁行已经转过身来,而沿风也跳开一步,状似乖巧地站在一边。
白雁行狐疑地看了沿风一眼,看他没有异状,才收回目光,抱着路萧离开倌馆。
七月初,路萧开始着手另一件事。
他是极爱花的人,这片土地地大物博,花品繁多,他幸为王储,什么奇妍异朵都得以一见。然而这许多年,各国都没有一本像样的植物图鉴。他从前做王储时便惦念着这件事,如今得了空闲,编书的想法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他开始凭着记忆编书,力求记载下生平能了解到的所有花卉的资料。图样、生长习性、莳花之道,无一不涵盖其中。
于是上午静坐冥想,诵经祷告,下午便拿着空青搜集的资料,加以修改记录,院落中也种下不少花卉。
他是先从目录开始编纂的,按开花时令加以区分。正月还没编完时,在一个下午,一个小女孩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小女孩穿着一身红色衣裙,跟在白雁行身后,怯怯地走入房中。看到路萧时,先是愣住,而后欣喜若狂地朝路萧跑过来,抱住他的腰,口齿不清地喊:“哥哥”
路萧不明所以地抱住她,定睛一看,竟是他在兖城救下的女孩
小女孩比那日面黄肌瘦的样子好了许多,抱起来肉乎乎的,小脸红润喜人,一看便被照顾得非常好。
路萧再度见到小女孩,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忍不住将她抱起,搁在自己腿上。幸好女孩不重,不至于压迫他已经开始有些萎缩的双腿。
“她父亲是兖城守军,在兖城未投降时已经战死了。”白雁行说,“如今是她母亲在照顾她。”
路萧心中一酸,将小女孩抱紧了些,小女孩什么也不知道,笑呵呵地摸他的脸。
“她怎么到这里来了”路萧低声问道。
“”白雁行没有回答,却说了另一件叫路萧吃惊的事,“前两日,凤楚正式签下停战条约和通商协定了。”
顿了顿,在路萧惊讶的目光中,又补充道:“是凤二亲自来签的协定,在王都外郊。”
“其实他把你带去凤国不久,陛下就收到了他谈判的请求。那时他来寻你,凤国的使团就已经在路上了,我想当时他恐怕是寻了个替身在路上,后来才换回他本人。”
“你晓得和约的内容有什么么说出来,恐怕会吓你一跳。他拟的条目里面,桩桩件件对楚国来说都是实打实的好事先是承认最初前凤王使诈在楚国境内杀害凤商蓄意引战的事,后是归还侵略楚国的城池,还承诺一百年之内绝不开战,若楚国引战,凤国也必先退让三十里。他这是放弃已得的不义之利换取两国交好,陛下当时看到这些,直说不敢信凤二有这样的气魄”
“通商也是真真切切的通商,从前只是开了凤国边境几座城,如今是两国商定互相开放全境,商人皆可凭官方凭证自由往来。凤国还承诺修建通商官道以带动沿线城市,最先选定的路线,便是从兖城开始。兖城百姓得了这消息,个个都欢欣鼓舞。”
“他这次来会谈,对陛下恭敬非常,仪态和礼节没有半点不到位的地方,朝中都很欣赏他的气度。陛下头一次会盟结束后对我说,他如今有些懂得你从前为何会为这个人”
“但我猜想凤二做这些,也许大半是你的缘故。”
“雁行哥哥,我”路萧抬起头,白雁行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眶微微红了些。
“我晓得”他偏过脸,轻声说。
“你总还有些不晓得。”白雁行叹了口气,“这丫头,也是凤二带过来的。当初兖城百姓疏散后无处可去,他违抗着凤王的命令,叫人重新修葺兖城房屋,重葬死者,再送去粮食衣物,做尽一切迎兖城百姓回去。那时他还没有登基,恐怕是斗争得最辛苦的时候,也没忘了这事。”
路萧微微失了神。
白雁行继续道:“从前我不赞同你那样痴迷于他,但如今我看他对你亦是真心实意的。我晓得,你心里总记着兖城的事放不下,但试着接纳他,也不是坏事。他如今还留在王都,恐怕这两日便要来见你了,你你想一想吧。”
“这两日”变成了不到一日,第二天清晨,路萧在为花浇水时,忽地有人从身后握住他的手。
水壶越来越倾斜,渐小的水声已经掩盖不住身后人的心跳声。路萧的心,忽然柔软起来。
面前的花快要蔫下去了,两人都没有察觉。
“我我签了和约从此以后,凤楚可以自由通商了”他的声音还有些紧张,仿佛在等待路萧的检阅。
“我知道。”路萧轻声回答。
“你知道”身后的声音,有些始料未及的语无伦次,“我想这样,民生得以恢复,那些死去的人也能安息吧。你不要再自责,我会管理好这一切的,我会让所有人都过得好好的”
“我知道。”
凤二的手握紧了他的。
路萧合上眼睛,说:“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事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也并不是个豁达的人。 我那时只顾自怨自艾,却忘了真正为还活着的人做点什么”
“你做了。你从前就做了。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知道,原来百姓活得好不好,才是国家兴衰之关键。”凤二轻轻说,“是你让我懂这些。你累了,还有我我会把国家治理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只要你希望,我会做得很好。”
路萧倾听着耳边的心跳声,这声音异常清晰,清晰得像。
他却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心脏如同被凤二的话语唤醒,复苏,跳动得异常有力。
“明天”凤二的声音再度自身后响起,带着些许踟蹰和羞涩,“明天是七夕我在鹊桥边等你我们再走一次,好么”
他感到身后人手心的热度。那人似乎非常害怕他拒绝,连呼吸都屏住了。
然后他回忆起五年前,与凤二分离的夜晚。
他其实很恐惧那一夜的到来,所以那时喝了酒为自己壮胆,才敢牵着凤二的手一同走过那座桥。
而那时的悸动又被他清晰地回忆起来。
“那,好啊。”
第033章 凤栖梧完结撒花花 ° °
凤二本想着路萧腿脚不便,想等夜幕降临后带路萧走,路萧却坚持同他约了一个地方,要在那处见面。
凤二自然是什么都依他的,虽然心有不舍,还是乖乖回了凤国使馆。
然而,自路萧答应他以后,凤二人在使馆中,心却早不知飘到哪儿去了,整整一日都神游天外,时不时脸上会浮现掩不住的笑意,只把不明真相的大臣们吓得不清,四处在讨论这位平日冷峻的新王今天是怎么了。
夜幕降临,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凤二便早早离开了使馆。
路萧说的地方,却原来是一片小树林,杳无人迹,想来路萧是为了掩人耳目。树林离那座桥颇有些距离,但也可远远看见街市上的景致。上次同路萧来时已是深夜,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如今凤二才晓得,七夕这日子里,那桥上果真是非常热闹。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凤二提着一盏灯,虽是独自一人站在林中,却并未觉得孤独,反而满心是热切的期待。他眺望着远方街景,看着看着,便有些出神,又不自觉想起五年前。
那一夜,路萧虽醉了酒,一双桃花眼里却闪烁着光芒,暖融融的笑意能叫人心都化了而他没能躲过,也没能自知。
而如今还要多久才能再看到路萧那样心无芥蒂的笑那时的相处,他没有好好珍惜,直到如今才觉得分外怀念。就像路萧的心,好好地交给他,他却不小心揉碎了,再怎么费尽心力修补,也终归有裂痕。
因为路萧再也没有用那种热切到让人心里发烫的眼神看他。
凤二叹了口气,原本雀跃的心,又有些低落了。
他实在来得太早,约定的时间仍然没有到。因着入夜的缘故,树林里的温度渐渐低下去,凤二站得也有些累了,便靠着身后的树坐下,屈起双腿,将下颌搁在膝盖上,仍满心想着路萧。
路萧为何非要约在这里见面呢他是要准备些什么吗也许是一个惊喜
会吗凤二唇角勾了勾,笑得有些自嘲的意味。
微风拂过,灯盏中的烛火跳动着。
他凝视着那烛火,眸子里的光彩也随着开始明明灭灭。也许是夜风太过轻柔,叫他不自觉便生了些困倦之意。
那烛火跳动着,跳动着,眼前的光渐渐黯淡,又渐渐再度明亮。柔和的白光笼罩住了他。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又使劲揉了揉双眼。眼前的景致,终于开始清晰起来。
他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座花园里,百花悄然绽放,花园静谧而安详,使人从心底宁静下来。
面前坐着一个黑衣少年,眉眼秀致,笑容温和,在摆弄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举止十分优雅。
少年抬头,对他粲然一笑:“愣着做什么,来呀,我们一起把它搭好。”
那是少年模样的路萧。他呆呆地垂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少年模样。奇异的是,他并没有丝毫违和之感。
路萧又在催促他,他走过去,在路萧对面坐下。
凤二想起来,他们是在搭一座城堡。
在路萧的努力下,城堡已经搭好了一个基底。然而他什么也不会,只能笨拙地摆弄着那些石块,每放上去一块石子,周围搭好的部分便要倒下来。
他出错了很多次,路萧却一点也没有生气,只是每次默默地把城堡重新堆好,很耐心地手把手教他,这块石子应该怎么放,下一步应该搭什么。但他总学不会,总是再次出错,因为他的缘故,让城堡搭建得非常缓慢。
他开始焦躁,自卑,路萧越是耐心温柔,手上越是灵巧,他就越焦躁,越自卑,忍不住冲路萧发了火。少年路萧似乎很无措,一边柔声哄着他,一边独自一个人努力地修复被他弄乱的城堡。只是这一次,路萧终于也心乱了,不知怎的抽错了一块石子,整座城堡哄然倒塌,是比之前凤二任何一次出错都要彻底的倒塌。
路萧手足无措,呆呆地对着地上的石子。凤二明知自己也是有错的,仍忍不住勃然大怒,大声指责路萧,将少年一把推倒在地上,然后站起来跑开。
他跑啊跑,跑进一片白光之中,四处全是茫茫的白,没有方向。
他想着路萧对着倒塌的城堡时茫然的神色,他心中忽然有些懊悔了。他回过头去,路萧却没有追上来。
他不敢再跑,等着路萧找他,心里却又忐忑不安起来,害怕路萧找不到他,又害怕路萧根本不来找他
不会的他对自己说,在原地坐下,却忍不住蜷起身子,抱住自己。他怎么可能不来找他呢
他一定会来的虽然、虽然他有些错,但也不至于就这样抛下他吧,大不了这一次换他道个歉好了,只要只要路萧找过来。
他等啊等,等了很久,等得他满心慌乱,几乎要发起抖来。
然而这时,一双并不强健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他,叫他颤抖的心,突然平静下来。
他呆愣愣地任那人抱住,靠在那人纤细却温暖的胸膛上。
那人将下颌搁在他肩窝上,气息柔软又温暖地吐在他耳边:“对不起呀,是我的错。”
凤二听了那温柔的道歉,心像化成了云朵,又轻又软地膨胀,暖意充满了胸膛。他唇角轻轻勾起,口中却有些嗔怪般的不讲理:“本来就是你的错”想了想,又絮絮叨叨地补上后面的话,“我我也有一些错,所以这一次我原谅你了,不过不能再有下一次,不然”
“可是我要走啦。”他听见路萧含着轻笑的声音,“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再同你玩了。”
他倏然睁大了眼睛,满心慌乱地想回头看路萧,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弹不得。
环抱他的手臂渐渐松开,凤二急得满头是汗,一种强烈的绝望感吞没了他,逼得他几乎要发疯。
不要不要走他在心里大声呐喊着,近乎是哀求了,但他根本开不了口,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是他错了,是他不对,他明明喜欢,却什么也不说,骄横地一味索取那个人的好。他现在知道错了,他什么都愿意改,为什么还是不能回头为什么还是不能留下来
“不我爱你啊”
破碎痛苦的嘶吼,身上的禁锢,骤然解除。
他想也没想,踉跄着爬起来,转身朝那个逐渐走远的身影奔去,不管不顾地向他一扑
他抱住他了。
他又在他怀里了。
“凤二凤二”
路萧的声音响了起来,却不是少年的清亮,而是成年男子的磁性。
凤二睁开眼睛。
路萧躺在土地上,被他压在身下,紧紧地抱着。
“怎么哭了”路萧的声音有些紧张担忧,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上凤二的脸。
他他哭了
凤二呆呆地眨一眨眼睛,一滴水珠落在路萧脸颊上。
他抿了抿唇,合上眸子,却压抑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心中的感情太过澎湃,他哽咽着,将脸埋在路萧瘦削的肩膀上。
“是是因为我来迟一些了吗”路萧用手掌安抚着他的脊背,解释说,“我本想自己走过来起来的时候摔了一下,空青他们便不让我拄拐杖了他们送我到了那边街市,我坚持一定要自己走,他们才放我出来,就是我还走得慢了些。”
凤二侧过脸,黑暗中,他看见被扔在一边的拐杖的轮廓。
“别哭了,对不起,是我错了。”路萧有些不好意思。
凤二听得这句,心里忽然一痛,用手捂住路萧的唇,眼泪再次滑落:“不不要说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他低头,捧着路萧的脸,急切地吻他:“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路萧本来非常忧心,听到凤二突如其来的告白,他一时竟愣住了。
心怦怦地跳着。
他盼了十年的一句话,如今,终于亲耳听到凤二说出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破土而出,肆意蔓延,包裹住他的心,让他本已经沉寂的爱,再度有了生机,也有了暖意。
他轻轻地回抱住凤二,声音温柔得如同喟叹:
“我也爱你。”
因为路萧坚持拄着拐杖行走的缘故,到他们回到鹊桥边,夜已经很深了,人群也散得差不多,一切景象都同五年前重叠起来。
路萧走得很慢,他自从右腿残疾后,还是第一次尝试这样行走。凤二一手提着灯,一手小心地虚扶着他,暗暗握住他的手。
看得出来,路萧是仔细打点过自己,原本清瘦苍白的脸此时显得红润起来,双唇也有了血色,可惜衣袍被凤二那么一压,沾了不少尘土。
他是想以最好的模样来见凤二的。
凤二心中有一丝甜意,攥紧了路萧纤瘦的手。
“我做了一个噩梦。”凤二轻声说,“我梦见一些很不好的事。”
路萧沉默了一小会儿,手掌在凤二手中动了动反手握住凤二。
他这一个举动,让凤二又惊又喜,几乎想要再立刻吻路萧几下。
“我不会走的。”路萧说。
凤二怔住了,面上微红:“你你怎么知道的”
路萧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凤二喊得那样凄厉绝望,他听得心都要痛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变成凤二的软肋。
凤二得了路萧的保证,满心欢喜,也就不再追问了,面上现出一个傻傻的笑容。
月色极淡,如水,撒在河面上,一片细碎的银光。桥上悬挂的明灯上,寄托着无数有情人的心愿,灯光荧荧,平静柔亮,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
月光和灯火交错,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从此,结束了半世漂泊,有枝可依,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