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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送归鸿 第34节

作者:闻笛子 字数:8232 更新:2021-12-30 04:16:14

    “比肩之人其实曾经是有的,可惜那时我的琴艺远不如今。”他自喉底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但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淡然,说道,“鸿儿,这一曲叫做‘红尘傲’,你好生记住。”

    红尘傲,傲红尘,要奏出这样的曲子,该经历多少辗转,品尝多少悲喜。曲鸿答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点头。

    秦英又转回头去,却不看那些太行弟子,只看着面前一人,问道“无忧,你可还记得么?”

    贪狼浑身一震,愕然地瞪着他。

    他接着道“曾经的你也很喜欢听我的琴,小时候你常常被噩梦惊扰,无法入睡,我便以琴曲为你送眠,难道你都忘了么?你说你不喜欢原本的姓名,我便把我的姓氏给你,我叫你作秦无忧,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么?”

    “别说了!”贪狼厉声喝止他的问话,歇斯底里道“廉贞,我要杀了你!”

    秦英长叹道“可惜的是我没能教会你杀人以外的事,早知如此,当初我应该将你一同带走。”

    贪狼也被那琴曲所扰,不能挪动分毫,可他为了提起手中的剑,仿佛倾尽了浑身的气力,肩背僵直扭曲,癫狂般地颤抖着,口中念念道“是你先背叛了我!你选择了他,背叛了我。”

    “我没有选择谁,我只是看清了自己而已。”

    “别说了!!”

    他厉吼一声,终于抬起了手臂,却没有立刻去拔剑,而是将手指插入左耳,没有丝毫犹豫。

    手指拔出,他的两耳之中流出血来,血液粘稠滚烫,沿着苍白的皮肤淌下,脖子上很快染得一片血红,让他看起来宛如恶鬼一般凄厉。

    ☆、英雄肝胆(三)

    一柄只为杀人而生的剑,不仅能够刺向别人,也能够刺向自己。

    他的肉身也不过是剑的延伸,别人还是自己,对他而言,早就没了分别。

    他的耳朵被鲜血充满,听不见琴声,也听不见语声,世界之于他只剩下一片死寂,如此,任凭秦英如何惶然地望向他,如何将手指翻得更快,任凭周遭的山火如何蔓延,身后的乱军如何骚动,他也全然不在意了。

    原来无声的世界竟然如此令人沉沦,迷醉,他沉浸在解脱般的狂喜中,再也没有忧愁,没有畏惧。

    在一片死灰般的寂静中,他纵剑再起。

    秦英微扬起头,越过夜色,越过火光,凝视着漆黑的剑锋,以及持剑人狰狞扭曲的面容。

    他的身后传来曲鸿的惊呼“秦伯伯,快躲开。”

    但他没有躲,这一剑原就是留给他的一场审判,只不过比预期迟到了十几年,他若逃走,十几年来所有的际遇都会失去意义。

    他的曲子已经奏到末尾,尾音徐徐降下,连绵的旋律被风声扯开,揉碎,变成一个个单音,渐渐疏零,淡去,听上去是那么寥落。却仍然盘亘在空谷之上,执拗地不愿散去。

    他没有躲,只是抽出袖底的短剑,牢牢握在手心。

    曲终,剑至。贪狼将浑身的内力凝于指尖,真气沿着剑脊冲贯而出。秦英于他是难以逾越的高峰,他已经抛弃了双耳,他必须抛开所有干扰,一心一意送出这一剑,才有一丝成功的机会。

    漆黑的剑无往不利,撕破了风,撕破了黯淡的月光和凉薄的夜色,仿佛能够撕开天地间一切物事,却只瞄准一人。

    然而下一刻,贪狼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不知在无声的世界里察觉了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目标根本没有抵御,反而双臂微张,双眼轻阖,像迎接一个拥抱似的,迎上他的剑锋。

    他盛怒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犹疑,但为时已晚,早在许多年以前,他便将自己当做是剑的延伸,剑动之时,人便无法停下。

    秦英岿然未动,衣袂和长发随风翻起,任凭漆黑的剑洞穿他的胸口。

    皮肉和筋骨在钢刃面前,脆弱得仿佛一张纸片。血从伤口里涌出,把剑身徐徐染红,持剑者顺着落势,一齐撞进他的怀里。他把嘴唇贴在对方的耳畔,温柔地问“无忧,你满意了么?”

    贪狼彻底陷入了混乱,他的手本该是剑的一部分,却罔顾他的控制,不由自主地颤抖。即便是用潇湘剑法在曲渊身上留下十八道剑痕的时候,他也未曾颤抖过一次。

    他很快发现,颤抖的原因并非仅仅是心智的动摇。他垂下头,发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没入腹部。

    贪狼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那本该像剑一样坚固的躯壳,却被刺出一个大洞。

    秦英竭尽全力把短剑拔了出来,方才他一直把剑悉心藏在袖底,便是为了这一刻。血从贪狼的腹部淌出,速度很慢,滚烫粘稠,像一汪源源不绝的深泉。

    秦英道“你的内功心法长于攻击,运起时,肺腑经脉的真气均汇于臂上,理应毫无破绽,只除了胸腹处唯一的死门,在脐上四寸至七寸,鸠尾与中脘两处穴道正中。”

    贪狼没有回答,秦英这才恍惚地想起,对方已经毁去双耳,听不见自己的话了,不过他还是说到了末尾“毕竟,你的武功都是我教授的啊。”

    贪狼虽然听不见,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是由于疼痛,还是由于恐惧,始终无法停下手上的颤抖。

    佛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他的名字叫秦无忧,他早已隔绝了心中的爱恨,即便是死,也不该太痛。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冷,迟迟不愿闭上眼睛,死亡的感受仿佛坠入万丈寒渊,像极了幼时反反复复的噩梦。他动了动嘴唇,想再听一次那人的琴声,可惜他的耳朵已经毁去,生命即将消陨,记忆中的琴声,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秦英艰难地抬起手,覆在他的眼帘上,说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安心休息吧。”

    他眼前一黑,从对方怀里挣脱,向前踉跄了一步,终于失了力气,像断线的布偶一般扑倒在地上。摘星楼最强的剑从他手里滑脱,滚落,沾在剑上的血和地上的混在一起,浸入杂草与泥土中。

    秦英也跪倒下来。

    取胜的代价是巨大的,他捂着胸口,鲜血不断从指缝里涌出,将原本黑灰色的衣袖和前襟染得一片猩红,凤尾琴掉落在身边,他没有力气再去拿。他艰难地侧过身,望向身后的人“抱歉,看来我这次要食言了……”

    太行弟子从一场骤变中回过神,看到已有同伴战死,又惊又怕,哪敢再作怠慢,恨不得立刻取了秦英性命,以绝后患。墨车还余下三台,后排弟子即刻开弩放箭,飞箭如雨,朝着秦英的方向疾驰而来。

    风长林闪到他面前,剑上带风,护盾一般把乱箭逐一甩开,回身喊到“秦前辈,你坚持住啊!”

    秦英抬起头,缀有斑白的长发从他肩上颓然滑落,他试着动了动,仍然没能撑起身体,只得带着歉意道“原来我已经这么累了。”

    若是心脏被刺穿,再强的武艺和医术都无法挽救,风长林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仍然不死心地恳求道“即便如此,也求你不要闭上眼睛,不然的话,鸿弟……他已经失去太多了。”

    秦英略微一怔,望向前方,喃喃道“鸿儿……”

    曲鸿不知何时冲了出去,十来柄长|枪围城一个圆阵,将他困在中央,只是这些人方才内力受扰,一时尚难恢复,未能使出全力,曲鸿身边被团团剑气环绕,青光沛然流转,竟生生为他撕出一条路来。

    秦英凝着他竭尽全力的背影,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柔声道“不会的,他还有你。”

    风长林眨了眨眼,流露出一瞬茫然,但很快下定决心,沉声道“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身后铮的一响,程若兰也拔了剑,唤道“大师哥。”

    风长林心领神会,与她点头为信,双双跃出,一个自高处飞身,一个自低处奔走,两剑并出,高低配合,纵入敌阵。这是潇湘剑术中的“两仪剑”,两人间的默契早已臻如佳境,势不可挡,太行弟子不得不分神,放松了对曲鸿的包围,后者怎会错失良机,即刻回手一记横斩,斩向两名犹疑不决的年轻弟子,将二者手中的枪杆从正中切断。

    曲鸿知道风长林不愿伤及人命,顺势夺过一人手中枪杆,以枪头为撑,翻身跃起,左右两脚踢向二人胸口,将他们踢出阵外,仰倒在地。

    这三人在狭窄的山崖上穿梭,各取一路,与一干人酣战,时而踩上凸起的山石,半身悬出崖外,全然不顾跌落的危险,硬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冲劲,将密不透风的枪阵撕开。

    后排的弩车急急摇起,但三人已经逼至近前,各自对付一台墨车,起剑旳速度比放弦更快,木质的机括哪能招架得了刀剑,登时便被毁得四分五裂,无法再使。操弩的弟子也被挨个点中穴道,倒地不起。

    黎峻本在远处负手而立,隔岸观火,此时也终于按捺不住,亲自赴战。曲鸿毁去机弩,刚刚撤回身位,转眼便见他提掌劈来。

    曲鸿不知这人掌法套路,不敢贸然应对,即刻将玉笛在身前一横,内劲注入手腕,以化解对方掌力。岂料黎峻胡须飘飘,道貌岸然,内力却是泛泛,竟被曲鸿轻易挡开。他转又补了几掌,分别震向前胸、双肩与背后,动作看似缭乱,内里华而不实,速度也及不上玉笛的变化,一连串招式都被曲鸿逐个拨开,竟没有一掌能够近身。

    曲鸿抓住他转招间的空隙,扬臂上挑,取他咽喉,黎峻即刻仰身撤步。哪料曲鸿方才只是虚招,等得便是抢他身位的机会,玉笛收在半途,转而下斩。黎峻匆忙抬起双手,挡在头顶,才勉强承下了剑气,身体却被荡出极远,退了数步,才狼狈地站稳脚跟。

    “黎峻,看来你不仅武功低劣,品行下作,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太行派是倒了什么霉,才摊上你这样的掌门。”曲鸿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向他。

    黎峻还想说什么,刚一抬起头,便被他的模样摄住了。曲鸿怒意沸腾,乌黑的双眸被火光映得通红,眼中尽是咄咄逼人的狂气,在太行弟子惊恐的注目中,他扯起嘴角,狞笑出声“哈,今日我曲鸿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放过你!就算变成冤魂死鬼,也要守得你原形毕露,身败名裂!”

    话音落,他纵身欲再攻上,玉笛已然抖出,却被一根长|枪拦在了半空。

    张旭自人群中脱颖而出,阻了他的去路,以凌人的气势高声喝道“休得伤我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这场打戏不太好写,今天份儿的更新短小一些

    ☆、英雄肝胆(四)

    武林中人交手过招,首要之务是分辨对方的功法套路,从而拟出克敌制胜的法子,知己知彼,方能不怠。若是明知技不如人,却仍然选择出手,不是极有勇气,便是极其愚钝。

    张旭大约同时占了两者,他是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人,脸庞硬朗,双目炯炯,神色中带着一股执拗。他在同辈弟子之中排行第二,却不像师兄韩明远那般左右逢源,精于交际,相反有些拘谨木讷,不善言辞。

    曲鸿与师父过招时所使的怪异剑术,以及魔鬼般慑人的模样,张旭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极怕的,但凭着那股执拗的傻气,他仍然拦在了曲鸿的面前。

    在两人身后,熊熊的大火已经蔓延了半座山谷,连深黑色的天空都被火光浸染,原本皎洁的星辉变得黯淡寥落,犹如渺茫的前路。

    曲鸿眯起眼,警告道“走开,我不想与你打。”

    张旭哪里理会,为自己壮胆似的抖起手中枪杆,大呼“我堂堂太行弟子,岂会临阵退缩!”刷刷刷三枪急急刺来。

    曲鸿向左闪开一步,错开对方的连攻,张旭也跟着转身,将前后手臂张开,凌空转出一道圆弧,身体犹如一张弯弓,将枪杆一甩一压,带出呼呼的风声。明晃晃的枪尖转眼又逼到曲鸿眼前。

    曲鸿心中暗暗惊奇,这少年临危不乱,身法娴熟,比起他师父师兄来说,倒有几分真本事。只是欠在内力不足,招式不够凌厉。但曲鸿也不敢贸然伤他,只得左躲右闪,一时间竟被他的攻势罩得无法施展。

    旁边的一干弟子受到鼓舞,重振士气,再度围堵上来,曲鸿不过稍有犹疑,便被捉住破绽,一杆暗枪自背后挺出,不偏不倚地扫过他的肩膀,将衣服划破,在肤上留下一条血痕。

    枪尖上的血花溅在脸上,他伸出舌头在唇边舔了舔,舔到一股腥苦味道。

    不过转眼的功夫,他便又身陷囹圄,虽然弩车已毁,枪阵依旧难破,太行派仍有十数人的战力,秦英却已重伤不起,他偏头一看,风长林和程若兰也陷在包围圈中,“两仪剑”的剑式被打乱,只得各自为战。

    黎峻站在远处,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秦英濒死时的微笑,风长林诀别时的话语,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比眼前晃动的枪尖更像一张网,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甚至感到憎恨,他恨面前这些人,他们只需要听从师父的命令,不必明辨是非对错,而自己却要忌惮他们的性命,落得举步维艰的境地。

    想要做一个好人,便是如此艰难,如此孤独,即便豁出全部,不断牺牲,也不一定能换来丝毫回报。“英雄”二字不过是一场面貌光鲜的诱惑。这些道理,难道曲渊和秦英不懂么,逆水行舟,前仆后继,究竟是为何。

    他远远地看到秦英跪倒在地上的身影,有那么一瞬,心中被恨意填满,杀父仇人近在眼前,他几乎想要不管不顾地奋起,将黎峻与这些弟子一并杀死,就算为此豁出自身性命,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他的耳畔忽地响起方才的曲子,余音绕梁不散,像是一个跨越十几年的期盼。红尘傲,傲骨背后该有多少凄凉,十几年前,曲渊和秦英忍辱负重才保全的秘密,难道要葬送在自己手上么。

    不该是这样的。

    他忽然明白了风长林为何执意要送他走,风长林比任何人都更懂他,在见过他的懦弱与自私之后,依然选择相信他。

    像是有一束光划过心间,像是行于黑暗却遇到了一盏灯火,像是雨霁云开,碧海潮生,仅仅是一个人的信任,对他而言竟是如此重要。

    张旭的枪已经晃至咽喉,他抓住这灵光一现的片刻,振臂递出一剑,剑气比他想得更加凌厉,竟然抵住了枪尖的来势。

    张旭露出短暂的惊讶,曲鸿也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仅仅凭着本能,将手臂向前一推,内力顺着指尖沛然涌出,针锋相对地撞在枪尖上,竟将坚硬的枪杆震断。他箭步上前,反手以笛尾猛击张旭肩上穴道,左右嗤嗤两下,张旭登时失了力量,愕然地看着枪杆从手中滑脱。

    曲鸿纵身踢开他的枪,同时荡开身势,反手横扫,玉笛忽地变成了三尺长剑一般,在周遭荡出一道圆弧。

    太行弟子纷纷退开,惊呼道“妖术!当真是妖术!”

    曲鸿有些惊讶地看着手中玉笛,第一次感受到分寸在握,收放自如的爽快滋味,先前他在竹林中苦苦修习的剑谱,实则包含了曲渊玉笛剑术的精髓,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终于幡然领悟其中精妙。正所谓巧剑无锋,方才他凭着一阵豁然开朗的畅意,将生死置之脑后,放手一搏,故而进入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释然,原来执剑在手,不是为了牺牲,更不是为了辜负。他拼命追忆剑谱中的招式,逐一践行,竟听到耳畔隐隐作响,是那玉笛的孔洞被风扫过的声音。

    连曲渊都相信这玉笛早就不会再响,此时此刻,它却在曲鸿的手底再度响起,尽管声音干涩,微弱,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阻住了,却仍能辨出其中旋律。此时此刻,这旋律像是甘泉一般淌入曲鸿的心田。

    他凭着一股决然的势头,冲开重围向外杀去,敌人的枪阵被他冲得七零八落,他到另外两名同伴了来到近前,三人围城一个圈,竟然真的冲出一条路来。

    转眼,他已移到阵边,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唤道“鸿弟。”

    他在漫天火光回过头,看到风长林就在眼前,紧紧凝着自己,赞叹道“鸿弟,你方才的剑法当真酣畅淋漓,连我都看入了迷。”琥珀色的眼底饱含喜悦,犹如星河流转。

    曲鸿恍惚地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他本想承认自己之所以幡然顿悟,全是思念着对方的缘故,却不知怎么开口,平日里的巧舌全无用武之地,踟蹰中,眼角扫过玉笛末尾不断晃动的小物件,灵光一现,答道“林哥,我懂了,是你的平安扣保佑了我。”

    风长林道“小小玩物而已,哪能当真,是你原本就很好。”顿了片刻,微微笑道,“即便没有我作陪,你也不会让人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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