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鸿碍于埋伏中的敌人,不敢回头,只能提声道“先别担心,以他的轻功不会有事的,你们小心冷箭。”
程若兰也并到曲鸿身边,紧张地四下环顾,口中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只有一根梯子啊,到底是什么人卑鄙偷袭。”
她的话音未落,便得了回答“程师妹,我们可得谢谢你给我们带路。”
程若兰浑身一震,这语声他认得,正是太行派中的年轻弟子张旭,韩明远的同门之一,也曾参与铜陵江畔的营救,前些日子还常常与她搭讪聊天,她还未回过神,便看到黑暗中有一队人马浮出,团团包围上来,全都是熟悉的面孔。
太行派并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来了有二三十人,刚好取地势之利,围成前后两排阵仗,将崖边人的去路彻底堵死。后排弟子手中执弩,方才的箭矢便是他们所放,前排弟子则擎着长|枪,密不透风地列了一行,枪尖上银光闪动。
一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已经等候多时,就等着将三人一网打尽。掌门黎峻负手立于阵外,摆出一副不慌不忙,正义凛然的姿态,斥道“风长林,你身为潇湘派大弟子,却与邪魔外道勾结,窃我太行派财产,背叛武林,辱丧师门,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辩?”
掌门毕竟是掌门,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极具分量,话音一落,太行弟子的目光便悉数落在昔日的友人身上,或是愤怒,或是叹惋,情绪溢于言表,风长林哪里受过这样的冤屈,一时间,心智难免动摇,但他将云水剑的剑鞘紧紧握住,咬牙辩道“我从未做过违心之事,究竟是谁背叛武林,辱丧师门,黎峻,你以为纸能包得住火么。”
张旭站在前排阵中,离他最近,听了他的话,立刻提枪指他,口中怒喝道“你……你不仅执迷不悟,还敢侮辱我师父,当真厚颜无耻!我真是看错你了!”
曲鸿看不过,从旁啧了一声“你们一个个火气冲天,嘴里带刺,究竟搞清楚事情原委了吗?万一冤枉了好人,面子可就没处搁了。”
“冤枉?”张旭讥笑道,“太行派便是信错了你们,才将书房敞开,任由你们出入过目,可你们借机窥视门中机密,盗取藏宝,如今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好人。”
风长林这才明白,起先韩明远大方地将账目交予自己打点,原来是为了日后用做理由,栽赃诬蔑,城府之深,实在超出他的预料。如今听到真相,不由得更加痛心疾首。
接着开口的是个声音清糯的姑娘,名叫白岚,是个乖巧勤勉的少女,原来对风长林倾慕有加,此时却与以利刃与他相峙,恨道“风师兄,我尊你敬你,当你是自家师兄一般,可你怎么会自甘堕落,和……和这种武林败类勾结沆瀣……”
这些弟子的言语,令风长林无言可辩,只能绷着嘴,对罪魁祸首怒目而视。黎峻不理会他的视线,摇头道“先前我还抱着侥幸,希望你能悬崖勒马,现在看来,你是不打算悔改了?”
曲鸿面对一干愚昧的太行子弟,心里不屑道,你们一个个都长了榆木脑袋不成,竟然顽冥至此,被师兄师父的几句话骗得团团转。一边忍不住侧过眼去,查看风长林的样子。
被人诬蔑的滋味,曲鸿早已尝过千百次,早就练就了充耳不闻的功夫。但风长林则不然,对面的一词一句,犹如尖针利刺,扎进他赤诚坦荡的心中。
曲鸿于心不忍,向后一步,抵上他的背,压低声音劝道“林哥,你别听他们胡说。”一旁,程若兰也忍不住关切道“大师哥……”
风长林却摇摇头,答道“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你们不必担心,我有分寸。”饶是心中千疮百孔,也咬紧嘴唇,强迫自己沉静下来。
黎峻见挑唆无用,眉头皱起,提声道“多言无益,今日我便替潇湘派除了你这孽徒。”
一干弟子应声而起,举枪提弩,再度将阵型收紧,向三人逼来。
黎峻为了将藏宝图收回,破釜沉舟,不计代价,调动了南河镇全部的守备,这□□之阵,原是由两军交战时的阵仗简化而来,虽有简化,仍比寻常的习武较量要蛮横霸道,后排甚至用上了机弩,架于轮车之上,两人操控一台,共有五台。
这机弩比手|弩要大出许多,此时弦已拉满,由履革绕在轮上,一人驭车,一人摇轮,机弩便向上抬起。弦上并架着五根羽箭,蓄势待发。
“竟动用了墨车?”风长林难以置信道,“我也只在兵书中见过。”
程若兰问道“墨车?”
风长林答道“战国时的墨子所发明的弩车,后来由魏盟主依图纸改造,曾是抗击金人骑兵的利器。”
“怎么拿对付金贼的武器来对付我们!”程若兰跺脚道,“大师哥,这墨车可有法破?”
风长林凝重道“这些羽箭瞬发之时,密如天网,劲力又极大,很难从上方越过,若要近前,前排又有长|枪相迎……”
程若兰见他面色如灰,也慌了神“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风长林未答,在他身后,曲鸿出言道“秦伯伯还在谷里,倘若实在无法相抗,我们便退回去。”
“你是说跳下去?”程若兰惊道,“从这么高的地方?”
“先前在临安不也跳过高楼么,反正底下树林茂密,总不至于摔死。”
他的话音刚落,一排羽箭便从墨车上发出,箭头刚一腾空,便擦出斑斑的磷火,瞬间转作熊熊的火团,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原来这类箭上除了擦过磷粉,还绑了团簇的干草,是专门用来引火的。燃烧的火箭越过前排的枪阵,越过三人的头顶,犹如流星坠地,向更远方的山谷中坠去。
谷底都是树丛,秋末的枯枝败叶原就干燥,极易引燃,没过一会儿,身后便传来噼噼啪啪的燃烧声,透红的火光也愈来愈亮,呈蔓延之势。
这下连退路也被截去,还有一名同伴落在谷底,生死未卜,此番情形,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困境。三人除了肩背相贴,将手中剑牢牢握住,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看那人是……是……”程若兰忽然开口,声音颤抖。
在前排持枪的太行弟子当中,藏着一名同样装束的伏兵,虽然装束相同,可他脸上的戾气却比其他人更甚,那双冷漠无情,摄人心魄的双眼,瞬间唤醒了三人噩梦般的记忆。
那人正是摘星楼贪狼御使。
黎峻不知用了怎样的借口,竟将一个杀手安□□门派之中。
为了掩盖自己的滔天罪证,他已全然不顾名门正派的颜面,一心一意要夺回藏宝图,杀人灭口。
命悬一线之际,风长林上前一步,曲鸿也不动声色地绕到他旁边,两人一齐将程若兰护在身后。
贪狼沉下了眼睛,漆黑的长剑随之出鞘。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曲鸿忽觉耳畔有风划过,那风声又细又利,几乎贴着他的脖子擦出,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柄短刃,从身后的黑暗中来,竟像长了眼睛一般,直取贪狼的右手。
贪狼本握着剑柄,蓄势待发,看到短刃的银光,霎地把手撤开,才免于被割断手指。
临空钻出的短刃不是一根,而是三根,另外两根从长|枪的缝隙中插过,直取后排的墨车。
操车之人没有贪狼的速度,来不及闪避,弩车上的履革被生生割断,机弩沉重地砸落下来,将木架砸得摇摇欲倾。
五台墨车,瞬间便被废去了两台。
在三人身后,一个长发男子踱步而出,步履沉稳,神色也无甚波澜。只有身侧缓缓落下的宽袖,昭示着方才掷出短刃的痕迹。
曲鸿难掩惊色,但很快转惊为喜,唤道“秦伯伯,原来你没事!”
“我答应过将你们平安送出。”秦英转眼已来到他身边,偏头对他说道,“放心,我不打算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o这章的时候一直说敏感字锁,难道敏感字是……武器的名字吗orz
☆、英雄肝胆(二)
曲鸿三人与秦英重逢,见他安然脱险,自然喜出望外,太行派弟子却无人识得他的身份,纷纷大惊失色。
就连曲鸿也忍不住发问“秦伯伯,那梯子不是断了,你是如何上来的?”
秦英淡然道“石壁虽然陡峭了些,但总归能走。”
风长林听了他的话,不由得暗暗心惊,他才亲身攀过峭壁,深知其中险峻,秦英在没有云梯帮助的情形下,竟凭一己之力攀了上来,且神色无恙,如履平地一般轻松,他不禁赞叹道“前辈的轻功造诣委实令人生畏。”
秦英道“风少侠大可不必心畏,以你的底子,假以时日,定能够练就杰出武艺。多亏与你结交,我才有缘领教潇湘一派的深妙武功。”说着目光扫了一圈,“至于对面这些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的庸才,倒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风长林不明就里道“何事?”
秦英不慌不忙道“原来名门正派之中,也有高下之分,云泥之别。”
他这一番嘲言,显然是故意为激怒敌人而说的,果不其然,太行派弟子之中又生出一阵骚动,他们原本胜券在握,眼看就要将敌人逼至绝处,敌阵之中却忽然闪出一名帮手,于峭壁深渊,熊熊大火之中现身,宛若从天而降,言语又极尽桀狂,他们终究年轻气盛,一个个被戳了痛处,或是震怒,或是畏缩,没了方才整齐的阵仗。
风长林从旁看着,暗自觉得好笑,他从小恪守礼教规矩,自然不懂这些搬弄人心的手腕,也无法做到曲鸿、秦英这般游刃有余。但这一路上,他对正邪分别早有了新的看法,此时此地,听了秦英一番赞誉,虽知是逢场作戏,心下仍觉畅快,先前被恶语中伤的郁结纷然散去。
原来人在江湖浮沉,起也好,落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只要不失本心,不忘本分,便无需有愧,更不必自寻烦恼。想到此处,他不仅不再彷徨,反倒感到几分酣盛,几分昂扬。
太行派张旭见状,率先提声道“大伙莫要乱了方寸,这两人都是摘星楼的余孽,邪门外道,精于扰人心神,摘星楼与我太行派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正好是为咱们给魏掌门报仇雪恨的机会。”
此言一出,其余弟子纷纷响应,那名叫白岚的女弟子也附和道“没错,我……我也不能眼看风师兄再错下去。”
风长林瞥她神色,见她牙关紧锁,目光如炬,想到这软儒姑娘对自己一片真心,不知下了多大决心才亲赴此战,一时也有些难过,可若想解此局面,除了彻底揭穿黎峻的阴谋,别无他法,只能咬牙向挡在身前的人答道“对不起,秦前辈,为了武林安危,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将藏宝图保住,为此害得你无端受累……”
秦英回过头,用目光止住他的话,而后微微一笑,答道“放心吧,信诺二字,并非只有你们名门正派才守得。”
冷风之中,他看到秦英眉尾低垂,狭长的眼角上,也盘着几条细细的皱纹,被风拂起的发丝之间,似乎夹杂着些许白发,像是精心粉饰的华盖被掀起一角,露出几分真实的沧桑。
江湖易老,光阴难又,辗转飘零的滋味,又有几人不曾品尝过。饶是武艺多么高强,如何叱咤风云,也终究有无可奈何的往事,更有难以咽下的叹息。
即便如此,秦英仍然挡在他的面前,为了一个毫无益处的承诺。
年轻如风长林,还并不能全然理解秦英的理由,是为了赎罪,为了道义,为了和他一样的责任,为了那位早已失去的故人。乱世倥偬中,所谓信诺,也不过是一腔不合时宜的执拗与意气,一点微不足道的寄托与证明。他虽看不透,却能够窥见一斑,昔日敌人的身影,在他眼中仿佛化作“江湖”二字的缩影,变得肃然可敬。
千言万语梗在喉中,他只能凝重道“多谢了。”
秦英又向前走了几步,太行弟子人多势众,却被他的气魄所摄,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程若兰在身后扯住风长林的袖口,低声道“大师哥,我在林中藏了一匹马,那马儿机敏,脚程也快,一吹口哨它便会来。只不过……”她踟蹰道,“只不过我想它最多能载两人离开。”
风长林心领神会,很快转向身边人,郑重道“鸿弟,倘若秦前辈为我们争取到逃生的机会,你便带上兰儿,即刻就走,不用管我。”
曲鸿立刻否道“不行,我怎么可能将你丢下!”
风长林迎上他迫切的视线,一双乌黑的眼睛分外灼人,撼摇着他的心神,夜色似乎更深了,但他强迫自己迎上对方的目光“我也不想与你分开,但是,另一半藏宝图的线索在你身上。”
曲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护送藏宝图本来就是这躺旅程的目的,风长林的那一半已经被送走,而他的却依然未明,本是两人共担的责任,如今一并落在他的肩上。
若是放在过去,他或许会冷漠处之,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自私妄为的小鬼,他不忍辜负风长林的一片赤诚,更不能罔顾义父的期望。纵使诀别是唯一的选择,他也只能接受,别无他法。
他点头道“我明白了。”
风长林对他报以一笑,但笑时眉眼低垂,唇边的弧度也盖不住眼中流露的涩苦之意。
笑容转瞬即逝,三人一起凝下心神,视线追随秦英的身影,伺机而动。
贪狼率先动了,他忽地起步,从太行派的阵中脱颖而出,佩剑随之出鞘,漆黑的长刃呼啸着往秦英胸口飞来。
秦英向后撤了一步,扬臂振袖,用袖底的玄铁短剑格住了这一击。贪狼即刻移步,压低身形,纵剑横斩,直取下盘。他的剑身原就比寻常佩剑更长,隐在黑暗之中,犹如无形,可秦英连避也未避,仅仅是提肘压臂,便再次格住了他的剑。他不甘退却,撤剑再攻,动作飘忽鬼魅,每一击都取中要害,却被秦英一一化解。
两人拆招,除了彼此之外,旁人根本无法看清,只能看到剑花缭乱,忽亮忽暗,交错如雨,太行弟子尤其大惑不解,全然不知此人底细。
贪狼战红了眼,已顾不得黎峻交代他掩藏身份的事,带着怒意问道“廉贞,你居然还活着。”
秦英答得却平淡“是,让你失望了。”
贪狼一向阴郁冰冷的脸上竟然浮起波澜,扭曲得近乎狰狞,他的愤怒如决堤的水,一发不可收拾。他接着道“我已经亲手杀了破军,这次刚好可以亲手杀你。”
秦英露出了些许痛苦的神色,叹道“过了这么久,你却仍然只懂得生杀。”
贪狼冷言道“因为我便是为此而活的。”
好在他距离身后的阵仗已走出一段距离,太行弟子只听见风声猎猎,未必听清他的话,然而秦英身后的风、曲二人却听见了,经历方才一遭艰难抉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仅仅为杀人而活,不理会正邪是非,该是多么轻松,于旁人又是何等残酷。难道是这世道颠倒,无情之人反倒活的更加长久。
可秦英打破了这个疑问,他摇头道“没有人应该如此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夺取别人的生命,纵然武功盖世,未必有一把琴,一首曲来得更有分量。”
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他将背后的长匣取下,解开覆在上面的绸布,将藏在其中的东西取出,是那把凤尾瑶琴。
琴箱泛着古朴厚重的光泽,细弦沐着火光,熠熠生辉,原本燥酷的山火映在琴上,忽然就柔和下来,像是被染上韵律似的。
在一片在乱阵之中,秦英的神色也变得柔和,垂下眼望着手里的琴,像是望着多年的密友。而后他扬起手,以轻柔又笃定的方式拨响了琴弦。
接着一响,很快连成旋律,清冽绵长,裹挟着风声,回荡在空谷之上。太行弟子呆然地看着他,这些年轻人从小学的是刀剑枪戟,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武器。身后,黎峻急急喝到“当心,莫要让他使出邪术!”
然而警告来得为时已晚,秦英加快了弹奏,旋律忽地迸裂而起,切切错错,如金鼓齐鸣,震得周遭地动山摇。太行弟子只觉那声音仿佛灵蛇一般,从四面八方钻入耳朵,在肺腑肢骸间游走,将真气搅得沸腾,身体犹如被点中穴道一般动弹不得,心智狂乱,全然被曲声牵着,到高亢时,只想大叫大笑,引颈怒吼,到哀婉时,又恨不得捶胸顿足,以泪洗面。
秦英对这些人的痴态视若无睹,只管挥动七弦,短暂回头问道“鸿儿,你还记不记得我弹过的曲子。”
他身后的三人也骇然不已,饶是有所准备,仍然备受撼动,曲鸿点头道“自然记得,秦伯伯琴艺精绝,天下间也难以找出比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