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尽寒枝(四)
没过多久,两碗馄饨便各自见了底。小店里其余的两桌客人已经离去,只剩下曲鸿一桌,显得更加冷清了。店家也倦了,坐在门外的凳子上,一边眺望中天的月亮,一边盘算打烊的钟点,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寂寥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伴随着油烟的呛味和馄饨的香味,往漆黑的街道上蔓延。
曲鸿不由自主地想,风长林此时此刻,应该还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吧,在这油烟、香味和气息都蔓延不到的地方,希望他能够好好入睡。
他强行掐断思绪,站起身打算离去。桌对面的乞丐却忽然开口道"小兄弟,为了报答一饭之恩,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曲鸿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问"什么秘密?"
对方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乞丐,我是江湖人,江湖艺人。"
曲鸿挑眉道"哦?那你卖的是什么艺,怎么没见你卖艺的行头?"
"这个嘛……"那人眼皮一翻,理直气壮道,"行头不小心被我搞丢了,卖不成艺了,所以我才没饭吃嘛。"
曲鸿暗暗觉得好笑,但已没有气力和这疯疯癫癫的陌生人纠缠,索性和气道"可惜十八般技艺,我一窍也不通,实在帮不了你,只能祝福你早日找回营生。"
那人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咧嘴一笑"小兄弟,你果然是个好人,往后定会有好报的。"
曲鸿怔了一下,很快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那人道"不会的,我看人从不会错。我虽没有银子还你,却有一件礼物可以给你。"说罢在怀里一阵翻弄,将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外衫翻得更加乱糟糟,终于摸出一本破旧的册子,郑重其事地双手递出。
曲鸿只得接过,草草地翻开,映入眼帘的都是些不大常见的记号,他又翻了几页,才确认这是张曲谱,便摇头道"这谱子给我也是浪费,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可是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得到乞丐的影子,只剩两碗馄饨汤还在桌上,余热化作淡淡的雾气,缓缓地往外冒。
他全无头绪,只得把谱子收了,往山上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回到了半山腰的竹林。
竹林到了晚上,变得更加安静空灵,风扫过叶子,沙沙声铺天盖地,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亮的地方像碧玉珍珠一般,暗的地方却什么也看不清。
他挑了一颗粗壮的苍竹,倚着竹竿席地而坐,这里便是他近来过夜的地方,他对风餐露宿早已习惯,并未觉得不妥。
不过今夜他没有立刻入睡,而是把手里的破册子翻开,举到月光下细细观看。
他与那乞丐素不相识,也摸不清对方为何要送这样一本曲谱给自己,只能从谱子本身寻找线索。好在他对音律还算熟悉,毕竟他的剑法便是以乐器为傍依,从前曲渊为了将玉笛剑法传授给他,也曾拿一柄木笛子比划演示。剑气抖出的风扫过气孔,倘若仔细听辨,能听到一招一式的变化间所带起的旋律。
曲渊曾说过,这套剑法若是臻入佳境,便能将"剑音"收放自如,达到舞剑如奏乐的境地。起初他一直难以理解,毕竟剑是为伤人而出,直取捷径,展锋露忙才是要务,哪里还顾得了个中剑气的走向变化。后来他也曾尝试以剑引音,但奏出的旋律支离破碎,全然不得要领,只能作罢。
如今,他读到这本曲谱,手头又没有别的乐器,便不自觉地抽出玉笛,以剑音拟之,起先只是随意而为,可愈是比划,便愈觉得精妙。这曲谱所记载的旋律本身并无甚特别,起伏之间也说不上悦耳,可手上的动作却连贯流畅,仿佛刻意编排好的一般。
读到一节末尾处,他的眼睛还盯着纸面,执剑的手腕当空挽过半圈,向上扬去,竟听到头顶一声骤响,一簇竹叶随之震落,纷纷扬扬地洒在地上,原来他竟在不意间送出一道剑气,直取长空,将这些叶子从竹梢割落下来。
他心下大惊,不由得又忆起那乞丐消失前的神色,一双浊眼之中,似乎蕴含了颇多暗示的意味。
难道这根本不是曲谱,而是一本剑谱?可是天下间除了曲渊之外,他从未听过哪门哪派用过类似的招式。
那么这拐弯抹角的剑谱,是又谁所写,又怎么会到了自己手里。
他从地上骨碌起身,把先前的疲惫抛到九霄云外,迫不及待地又翻开新的一页,视线扫过一排排记号,依照谱上所载的调子,认真地学了起来。
脚边的小镇,周遭的群山和远处的江河,全都已经陷入了沉睡,在这片无人到访的竹林里,只有月亮静静地注视他的身影,为他撒下皎洁的微光。
九寸长的玉笛,像月光下一条翠色的游龙。
后来,月亮渐渐隐入山峦背后,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不知不觉间,一夜已经过去。
曲鸿一早便下了山,回到前一晚的街道上,沿街的店铺已经重新开门,卖馄饨的店家正在门外升炉灶,看到曲鸿的身影,笑盈盈道"小兄弟又来吃馄饨吗?"
"不是,"曲鸿摇头道,"昨晚和我一起吃馄饨那人,你有看到他去了哪里吗?"
"咦,你说那乞丐?"店家左右张望一圈,"奇怪,那人前几天一直都在附近晃,怎么说走就走了,唉,果然是个骗吃骗喝的,小兄弟你的好心算是打水漂了。"
曲鸿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果然怎么也找不到那人的身影,这才觉得浑身疲乏脱力,连沾在衣衫上的露水都更沉了些。
他把曲谱仔细收好,心中的怅意许久难以散去。
*
此时此刻,程若兰正坐在太行派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把玩一根狗尾草,把细细的草秆编成环,又解开,再打成一个蝴蝶结。
乐诚坐在他的旁边,捧着一本书,脑袋快要埋进书本里。
距离他们到达南河镇,已经过了五六天,风长林的伤好得很快,人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倒和太行派来往熟络,又是帮忙打理帐目,又是带领晚辈习武,俨然已经融入了其中,兢兢业业,忙得不亦乐乎。
程若兰倒无事可做,只能干着急,一大早便来书房外等人,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太阳又往上攀了一截,风长林才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
他一露面,程若兰便把狗尾草一扔,迎上前去,扯住他的胳膊道"大师哥,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风长林被他扯了个趔趄,也不愠不恼,和颜悦色道"兰儿,早啊,找我有什么事么?"
"找你的事多着呢,"程若兰翻了个白眼,问道,"大师哥,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啊?"
乐诚也站到她身边,点头附和道"是啊,和师父约定的期限也不远了,从这里到襄阳,快马加鞭也要走上好些天,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耽搁下去。"
风长林道"你们的担心我都明白,不过既然韩师兄希望我们等黎掌门回来,我们还是从命的好,黎掌门最迟后天就到了,不会耽搁太久。"
程若兰叹气道"唉,那个韩师兄到底哪里好,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再这样下去,好好的师兄都要 别人给抢跑了。"
风长林耐心道"毕竟太行派救过我们,而且韩师兄德才兼备,行事稳重,为人磊落,他的话我们怎么有不听的道理。"
"好吧,"程若兰凑到他耳边,掩着嘴道,"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我看那个韩师兄才没有你说的那样好,说不定啊,还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风长林严肃道"兰儿,平白污蔑旁人的话可不能乱说。"
程若兰跺脚道"哎,傻师哥,谁跟你说我是平白污蔑了,我昨天晚上不小心撞见他和几个师弟师妹在一起,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说让师弟师妹都不要跟你走得太近,因为你结交三教九流,不守武林规矩。"
风长林先是一惊,问到"他有说过这样的话?"
程若兰收敛起玩笑的神色,点头道"千真万确,大师哥,这次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
风长林沉吟片刻,叹道"唉,其实他这话说得也没错,淮北有淮北的规矩,我们寄人篱下,难免有人家容不下的地方,怪不得旁人。"
程若兰道"还不止这些呢,他还特地嘱咐那些人晚上不要接近你的房间,他说你和曲鸿……总之那些话,连我听了都觉得不对劲。"
风长林皱眉道"唉,谁让鸿弟执意不肯露面,也难怪别人会误解。"
程若兰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这哪里是误解,他根本就是刻意让你为难,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到南河镇的路上,他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曲鸿一次,态度傲慢得很。你要是真的把曲鸿引荐给他,还不知场面有多尴尬呢。你说,真正光明磊落的侠士,会把门派出身之别看得那么重吗?"
风长林的神色也黯然下来,然而他还是坚持道"在我们那里或许不会,在淮北或许会的,毕竟时局紧张,他们也有许多苦衷。"
程若兰被他气个半死,扭头道"反正横竖都是你自己不对,别人永远是大大的好人。"
风长林道"与其责人,不如自省,我的气量和韩师兄比起来,还差得很多。"
程若兰自知说服他无望,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而道"大师哥,你和曲鸿之间究竟怎么了,他该不会欺负你了吧?"
风长林一怔,忙摇头道"怎么会,他尽心竭力替我疗伤,我对他十分感激,只是……"愈说声音愈小,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只是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听我说话,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程若兰瞄见他黯然的模样,摇头道"哎,说明曲鸿心里对你在乎的很。"
风长林皱起眉头,自嘲地啧了一声,才道"是么,我看他只是瞧不起我领受太行派的恩惠。"
程若兰却睁大了眼睛"大师哥,你生气了欸,你看你的拳头都攥起来了。"
风长林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见自己的五指果然攥着,心中更是茫然,叹道"或许是吧。"
程若兰道"说实话,你都没生过我和诚儿的气呢,我还真有点羡慕曲鸿,倘若他是个女子,我都要相信你是爱上他了,诗词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
风长林连连摇头道"这……这怎么能随便比。"
程若兰没有理会他的话,托腮沉吟道"嗯,曲鸿要是个女子,定然是个泼妇,又任性,又傲慢,又不懂礼貌,一点也不可爱,我定要和他打得不可开交。"
风长林被她的形容说得发怔,不由得想象起来,想了一会儿,终于露出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之前格式有些问题。重新贴一次。出门回来啦,居然完成了没有断更xddd
☆、捡尽寒枝(五)
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着,乐诚在一旁听得认真,此时,忽然有个太行派女弟子穿过院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那女孩和程若兰差不多年纪,举手投足却带着怯意,唯唯诺诺地停在风长林面前,费了半天劲才开口道"那个……风师兄,韩师兄说他在正厅里等你,来了两个红满堂的客人,他……他说想引荐你认识,所以让我来找你,你……你若是方便的话,就快些去吧。"
"好,"风长林点头道,"我这就去,有劳师妹了。"
"没……没关系。"女孩答道,很快转身走远了。
风长林回过身来,抱歉道"兰儿,我先走了,你和诚儿要不要随我一起。"
"不要啦。"程若兰摇头道,"你快去吧,不用担心我们。"
"好,午后闲暇时我再来找你们。"风长林交待道,随后便往正厅去了。
程若兰望着师兄的背影走远,才往身边人的肩上拍了拍“走,我们到外面说话。”
“好。”乐诚点头应下,跟在她身后出了院门,往河边走去。
晴朗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得河面上波光粼粼,散步的人并不多,两人一直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程若兰才开口问“你还记得方才那个姑娘么?”
乐诚道“记得的,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她似乎十分在意大师兄的事,大师兄昏睡不醒的时候,她还来送过毛巾和热水。”
程若兰道“不错,起初她对大师哥的倾慕有加,可是刚才你也看见了,她连大师哥的眼睛都不敢瞧,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她是个老实的姑娘,究竟是听了谁说的话,才变成这样的呢。”
乐诚不禁抿紧了嘴唇“师姐,起先你说韩师兄的那些话,我还不大相信,如今想来,你果然是对的。其实不仅是这个姑娘,今天早上我还听到两个男弟子的对话,他们说大师兄不仅正邪不分,还……还与曲兄苟且私通,不……不知廉耻,我听了当真十分生气。曲兄明明是为了给大师兄疗伤,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程若兰缓缓地点头,再次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诚儿,你说那个韩师兄,倘若只是看曲鸿不顺眼,总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他如此宣扬,岂不是连师兄的名声都让他给抹黑了。”
“是啊,”乐诚也跟着思虑道,“难不成他存心想害大师兄……可是太行派和潇湘派不是素来交好么?他和我们也不过刚刚谋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程若兰往河里扔了一颗石子,看着涟漪慢慢散开,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韩师兄毕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也不想怀疑他,可惜我们护送的东西本来就事关重大,若是为了利益,好人也是可以变坏的。”
“嗯,师姐说的对。”乐诚也把目光投向远处,“这一遭出来,我才发现江湖原来这么复杂,真想早点见到师父啊。”
程若兰道“师父肯定是自己脱不开身,才把任务交给我们,我们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期待。”
乐诚先是使劲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眨眼道“不对啊师姐,我们明明是偷偷跟出来的。”
程若兰噗嗤一声笑了“谁让大师哥是个笨蛋呢,他那么容易轻信旁人,若没有我们跟着,一个人才危险呢,当初他还不是轻信了曲鸿,才害得我们落入陷阱,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乐诚也跟着笑了笑“那次可真是太危险了,不过现在看来,曲兄应该不会再骗他了吧。”
“我想不会了吧,”程若兰答道,“想想他昏迷的时候,曲鸿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样子……嗯,现在我觉得他像猫,如今却觉得,他和我家以前养的阿黄有些像。”
“阿黄?”乐诚不解道
程若兰道“是一只大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