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运摇头“禀侯爷,凌大人还活着。”
杨晔唇角微挑,不知是讥刺还是感叹“怎么还没死?倒是挺能活。还病着没?肯不肯吃饭?”
马天运便道“大半时间都不很清醒,偶尔会醒一阵子。饭……不肯吃,天宝趁他半醒的时候喂他,能灌进去一点。”
杨晔点头,道“我看看去。”
他沿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众侍卫跟在身后,牢中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余者均无声无息。
杨晔缓缓地走到关押凌疏的牢外,马天运抢前一步开了锁,请他进去。前几天北辰擎让人往这里送来了一床铺盖,凌疏因为发热畏寒,蜷缩着身体窝在棉被中,犹自昏迷着,只有几缕黑发散在被外。杨晔俯身揭开棉被,见他手上脚上被上了镣铐,身上还是那天仓皇逃离自己的营帐时胡乱裹上的衣服,早已脏乱不堪。
杨晔低头看了半晌,道“来人,把他的镣铐去了。另去打一盆热水,把我的衣服拿一套过来。要快些。你们余下的人都出去吧,离我远些。”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众侍卫会意,自去分头行事。
待得牢中无人,杨晔便蹲下身来,把凌疏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凌疏软绵绵地靠着他,头颅枕在他臂弯里,很乖巧很柔顺。杨晔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感受到他还在发热,便喃喃地道“凌疏,你怎么还没死呢?实则这几天你死了也就算了。唉,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我看你平常衣食住行很讲究,今天弄成这般狼狈模样,也怪我。好歹我睡过你,不管你如何待我,我却不该这样对待你。我这就给你收拾干净。”
热水和衣服送来,杨晔把侍卫们遣出,将他那件破衣服给脱了,亲自用热水将凌疏通身上下拭擦干净,而后将一层层里衣、中衣依次给他穿上,末了是一套樱白色锦衣。凌疏乌发柔软,肌肤晶莹,虽昏迷不醒脸色若死,人与衣却依旧甚是般配。杨晔低头凝视着他,微有些恍惚,他若是肯低头,他若是肯微笑,他必定是江南桃红柳绿间的翩翩少年,杂花生树群莺乱,回眸处,月满中天。美不美,风姿却撩人。
可惜他被天子养成了宠臣,高傲冷漠,目中无人。
杨晔感叹万千,悲喜莫辩,片刻后俯身,在他脸颊上轻轻贴了贴,微笑道“瞧你穿我的衣服倒是挺合适,看来咱俩还真像是一家人。可惜你虽非皇亲贵胄,但一直跟着皇帝,比我这淮南侯还要尊贵。我纵然留着你,也未必养得活你,况且如今我真不能留你了。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起事,方才有一条活路,说来说去,这还是拜你所赐。”
他将凌疏放倒在棉被上,拿起枕冰剑,拔剑出鞘,剑如秋水,剑气泠泠“凌疏,你的剑快,我就用你的剑吧。你的身体,我会替你择一处风水宝地葬了,这把剑,跟着你入葬。你的头……我要剁下来,给那杨焘送去。从此与他彻底反目!”
凌疏昏睡不醒,不知道他连装人头的盒子都准备得妥帖,不知道他慢慢举起了长剑,不知道他皱眉咬牙纠结万分,最后还是狠着心打算一剑劈下,然后杨晔听到北辰擎的声音在外面道“那盒子是我的,你不能随便用。”
杨晔猛地一惊,忽然间就出了一身冷汗,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然后他回头,竟看到北辰擎真的站在牢外,脸色很温和沉静。
杨晔道“你……你什么意思?”
北辰擎道“我是说,那盒子是我装兵符的,我现下改变主意,不给你装人头用了。”他缓步走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杨晔。杨晔沉下脸,道“开什么玩笑?”
北辰擎见他心情果然不太好,便不再逗他“小狼,先别杀他。赵王殿下让我来唤你过去,有别的事情要商量。”
杨晔斜睨着他,眉头微蹙,长剑既不收,也不劈下,神情貌似很认真执着、绝情狠心“不行,非杀不可。若是不杀,倒落了个假公济私的名头,我可不愿担这虚名儿!我说你老是护着他干嘛?”
北辰擎笑道“其实我是觉得杀不杀的都行,既然打算彻底翻脸,他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都无关大局。你若是真想杀,要不这样,你这就杀了他,在赵王殿下面前我二人统一口径,就说我来晚了,没有及时拦住你。如此可好?”
杨晔拧着眉头道“那怎么成?我哥的话,我可不能不听。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一向最乖巧听话。你要我毁掉了一世英名吗?哼!我才不上你的当!”言罢收剑回鞘“说罢,为什么又不让杀了?”
北辰擎道“朝中来人了,是另一位天子宠臣荆怀玉大人,随身携带着圣旨。你不过去听听?”
杨晔忽然笑了起来,道“他貌似对你有意思,嘿嘿,我当然得过去听听。我还想看他对你暗送秋波呢!走……你先走。”
北辰擎转身出去。杨晔看他背影转过墙角处看不见了,忙快手快脚地将棉被给凌疏重新盖好掖紧。末了俯身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片刻,看他依旧合眼昏睡,浑不知自己已经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便恶狠狠地道“今天算你运气好,先饶你不死,且让我去听听那皇帝说什么。若是不合侯爷我的心意,回来我照杀不误。你就等着吧!”
他随着北辰擎匆匆赶到中军帐,仙风道骨的荆怀玉已经在等着宣旨了,杨晔和北辰擎忙在杨熙身后下跪,听荆怀玉将那圣旨宣来,开头竟是“赐罪大理寺左少卿凌疏制”,杨晔听在耳中,忘了规矩,抬头呆呆地看着荆怀玉。他如此无礼,荆怀玉视而不见,接着往下宣“兹有大理寺左少卿凌疏,罔顾大衍皇朝法令,私自携翼轸卫出京至塞上重关,惑乱惊扰守关亲王重臣。今令礼部侍郎荆怀玉赴边关,即日将凌疏押解回京待斩。钦此。”
荆大人宣读完毕,手法很利索地将那圣旨卷成一卷,递到了跪在地下的杨熙手中,杨熙伸手接过,恭恭敬敬地道“臣遵旨。”
荆怀玉忙道“殿下请起。下官奉命而来,虽千里奔波,却也有幸得瞻殿下之丰姿伟仪,不胜荣幸。”他所言之“得瞻”,并非随口阿谀奉承,而是身体力行,很痴迷地打量着杨熙。杨熙恍若不知,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由得他随便打量。
杨晔看在眼里,心中暗自腹诽“这么瞧着他,便是瞧到眼里拔不出来,也轮不到你!”
却听荆怀玉接着道“不知凌疏凌大人现况如何?他这次祸闯的可大了,皇上闻听他行径,震怒不已,另下官即时押解他回京,等待处斩。”
杨晔插话道“为什么不就地立斩?”
荆怀玉一怔,旋即收敛诧异之色,道“这个……凌大人在大理寺数年,许多文书资料由他掌控,手中的案件也有几起未能完结,这都需要让他交接清楚,立斩恐不妥当。”
杨晔“嘁”地一声,本打算接着出言讽刺,被杨熙不着痕迹地揽到身后去,道“凌大人忽然前来,小王不知就里,无法应对,只得请他在战俘营中暂且屈居几日,这几日偶染风寒,微有小恙,如今服了药,正在昏睡中。这都是小王照拂不周之罪。荆大人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容小王这就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 随后便将凌大人交还。”
荆怀玉一听,立时笑容满面“如此下官却之不恭,多谢多谢。等和殿下把酒共欢后,下官还要及时回京复命。这里先谢过赵王殿下。”
一番寒暄,恰到午饭时间,杨熙果然备下了盛宴款待荆怀玉。酒宴中杨熙和荆怀玉坐主位,杨晔、北辰擎、袁藕明相陪。行至中途,杨晔半醉,他和荆怀玉紧挨着座位,见荆怀玉的两只眼不是在杨熙身上盘桓,就是在北辰擎身上留恋,偶尔偷窥自己一眼。他看得不耐烦起来,借酒装疯倚上了荆怀玉的肩头“荆大人,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京师一别,在下我十分想念大人啊,来,干一杯!”
这般勾勾搭搭拉拉扯扯,相劝着荆怀玉多喝了几杯,见他微有酒意,杨晔便接着试探“我闻听皇上十分赏识大人。大人圣眷正浓,不在京师享福,却到这塞外来出这辛苦差事,都是因为这位乖张执拗的凌大人。当日我被逼出京,也是他糊里糊涂抓错了人,对我百般折辱,我怕他不肯服输,以后不依不饶借机再起波澜,只得来这里暂避。所以我替大人担心,虽然皇上有圣旨,但依着他以往之张狂行径,他可未必肯老老实实跟大人回去,一路上绝食闹事儿的,大人应付得来不?不如就地斩了,再行回京复命,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大人”
荆怀玉两只眼中水波荡漾,笑吟吟地道“下官这次是奉旨而来,却不敢自行其是。他不肯回去却也由不得他,是押解他,又不是相请他,况且下官另携带的有皇上手谕。凌大人若是不信不肯,便给他看个明白便是。”
杨晔呵呵呵地轻笑“是吗?还另有手谕啊?看来陛下真是洞察秋毫,知人善用。跟着这样的皇上,是我等臣子的福气!”
荆怀玉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侯爷所言极是。”
一场酒从午间吃到晚上,眼见天色黑透,杨熙方命几个侍从服侍荆大人歇息去。杨晔趔趔趄趄随着杨熙回了中军帐,连声道“哥,哥,这是一场阴谋,不,是阳谋!分明拿着圣旨来压咱,让你放凌疏回去,然后再发兵收拾咱们。”
杨熙道“你喝多了,睡觉去。”
杨晔把住他手臂不放“我没醉,我说的是真的!”
杨熙回身揽住他的肩头笑起来“皇上认为凌大人很重要,但我心里,却觉得他是个无关轻重的人,所以并不在乎是否放虎归山。瞧你路都走不稳了,睡去。云起,你陪着他。”
杨晔道“我没醉,哼!我没醉!”被北辰擎拉扯着劝走。
两人一进营帐,杨晔就从怀中摸了一个黄皮信封出来,道“云起,过来看。”北辰擎凑过来,奇道“这什么?哪里来的?”
杨晔道“我从荆怀玉怀中摸过来的。”打开一看,果然是宫中皇帝专用的浅黄色龙纹笺纸,上面是杨焘的字迹“远梅塞上风大,可归来矣。”底下却未曾署名。
如此暧昧难言的气息,他斜着眼呆呆地看了片刻,问道“谁是远梅?”
北辰擎道“凌大人表字远梅,你不知道?”
杨晔忽然恼怒起来,伸手扳住北辰擎的肩膀往后一推,直接抵在一张书案边“我哪里知道这个?我从前又没有见过他!你知道,却为何不早告诉我?你还知道他什么?天天跟我也藏头掖尾的!还是不是好哥们儿?”
北辰擎被硌得腰疼,忙解释道“我以为你知道的。其他的我也记不大请,因为凌大人他……不出来。咱们的资料文书什么都是白庭璧整理,都放在赵王府的书房中。你不爱读书,你自己不去看。小狼,你先松开,你酒气熏得我难受,我后腰疼!”
杨晔慢慢松了手,自在一张椅子中坐下,愤愤地道“这分明是障眼法,就是要把凌疏给要走!皇帝怎么可能杀他?打死我都不信。”
北辰擎伸手揉揉自己后腰,沉吟片刻,道“我也不信。不过你不想让荆怀玉带他走,莫非是定要留着亲自下手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