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玉棠不可置信的后退半步“我亲自送他的出的城门,是往西郊去的啊!”
陆世安着急的将他往外推,将自己坐骑的缰绳塞到他手心,解释道“东郊麓山,云逸之应该会在大慈恩寺山脚下被处决。”
天上一道惊雷适时落下,击中京城的一间平房,顿时火光冲天,百姓高呼道“失火啦,救火啊——!来人呐!”
十里长街,有雨,有烟,有火,乱作一团,聂玉棠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两腿猛力一夹马腹,喝道“驾!”
穿过这许许多多的纷扰,绝尘而去。
☆、温柔一杀
这一路上,雷声鼓噪,银色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自天上打下来,木制的沿街民居跟着起火,受灾的百姓纷纷涌到街上来,将十里长街挤得水泄不通。聂玉棠无法径直穿过,情急之下,便也顾不得讲道理,急切的挥鞭,一边高声喊道“让开!”横冲直撞,端得一身匪气。
马蹄扬起尘烟,穿越漫天的火光,穿越鳞次栉比的楼房,一跃到了城外。
天幕似乎裂开一个大口子,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沉甸甸的雨珠前赴后继的落下,像是要将地上砸出几个窟窿。着火的地方,火苗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河流暴涨,直接淹没农田,毁坏庄稼。
聂玉棠没有去时间再去关心这些了,他一心一意的朝目的地奔赴,尤其是沿路一直不断地看到尸体,密密麻麻,约有十数人之多,聂玉棠认得,那些都是之前替云逸之扶灵的人,因此愈加确信,陆世安没有骗自己,云逸之的确被人转移到了东郊。
他心急如焚,纵马在麓山山脚下四顾筹措,不断呼喊着云逸之的名字,但声音在疾风骤雨中听来这样破碎,渺小,微弱……
忽然,他发现山脚下临河的地方有一处渡口,泊在岸边的三两小舟已被风雨击沉,碎裂的木板漂浮在河面上。紧接着,冲入他眼帘的便是霍启明的尸首了,正悬在一棵树上,被风吹的摇摇晃晃。
聂玉棠终于明白,他是被霍启明给出卖了。
其实聂玉棠这一次已经非常小心,隐而不发,谋定后动,甚至不惜对李朝钺虚情假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但真的,说道草蛇灰线,运筹帷幄的能力,聂玉棠终归是不如李朝钺来的老谋深算。
既然高扬可以被买通,刘子乾可以被打动,那么霍启明自然也可以随时随地的倒戈。且在李朝钺看来,良心手段比起威逼利诱,或许还是后者更有用一些。当然,他到底是一国之君,使用起威逼利诱的手段时还是很含蓄的。
那是在李朝钺见过云逸之的尸体后,私下里再一次召见霍启明,问道“依你之见,国师是否当真暴毙?”
霍启明按照聂玉棠教他的话,一五一十回答“云大人确已身亡。”
李朝钺似笑非笑的望着霍启明点头道“好。既然人都死了,霍卿家不妨替朕办一件事。”
李朝钺口中要霍启明办的这件事,听起来虽然牵强,但又有几分道理。其实呀,很多人都不了解李朝钺,以为他性格稳重,大约看起来阴鸷一些,冷漠一些,总体上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然而这些通通都是表面的假象,李朝钺根本就是
一个巧舌如簧的人,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是的说成非的,非要逼得人只替自己卖命不可。是天生的政客。李朝钺要霍启明‘好好安葬’云逸之,至于怎么个安葬法,按李朝钺的说辞,反正你们大家都跟朕说云逸之死了,那么棺木就要钉的牢牢的,死死地,就是云逸之诈尸,也只能撞到棺材板,没法从坟墓里跳出来。且云逸之若不是‘假死’,那么此举不过是叫云逸之睡得安稳些,算不得谋杀。霍启明当然知道云逸之还活着,但他不能说。他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务,却不能不接受,不接受就意味着欺君,意味着云逸之果然还活着,霍启明心中几番计较之后,明白自己进退两难,后路已被李朝钺斩断,只有昧着良心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一直兢兢业业,恪守本分的霍启明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是个人,就会有弱点,霍启明有一家老小,连同下人总共四十二口,性命全都掌握在李朝钺的手中,说起来,实在是逼于无奈。当云逸之的棺木抵达麓山时,霍启明便依照李朝钺的吩咐,实行任务。先是在云逸之的棺木上打下十寸长钉,随后再将棺木沉入江中。
望着飘在护城河上的棺木,随波逐流,载沉载浮,霍启明猛的想起聂玉棠在北疆时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他说“你要效忠的不是我,是皇上。”霍启明到死都没弄明白,他完成了李朝钺交待的一切,那他到底算不算背叛了聂玉棠,辜负了聂玉棠呢?可就算他过得去这一关,他也过不去良心这一关。
因为是他亲手送云逸之去死的。
于是当他完成一系列的动作之后,便跪在地上,对着江面磕了三个响头,涕泪交加的忏悔“云大人,我老霍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哭完了,将早就准备好的绳子甩上树枝,也给自己打了个牢牢的结,一头钻进圈子,结束生命。
聂玉棠看到霍启明的尸首那一瞬间,便从马上摔了下来,跌落在水槽里,他想,云逸之恐怕多半已是凶多吉少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刻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踉踉跄跄的跑到渡头上,不顾一切的冲着河面大喊“云逸之,逸之…云逸之…”
声音如杜鹃啼血一般凄怆,刺破虚空,只是风雨总是无情,槐树被狂风卷得连根拔起,暴雨打穿了大慈恩寺的琉璃瓦顶,聂玉棠的呼声自然只落得一个堙没在浩瀚天地间的下场,始终无人回应……
事实上云逸之此时还尚存一息,他一直在棺木中一遍一遍的回应着聂玉棠,只是无人能听见而已。
一直以来,他虽然是睡着了,不能言语,不能动作,但他是可
以听见外界响动的。
就当在作一场梦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梦醒了,就能见到聂玉棠,梦醒了,就能离开京华城,梦醒了,所有的一切都宣告终结。他与他,就携手去江南,研一方新墨,酿一壶新酒。竹林里弹琴吹笛,互诉衷肠……
做梦的时候,亦经常有人来打扰,有时是深夜里秉烛用手指细细描摹他的脸庞,有时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掉在他脸上,令他心酸不已。
他想,他知道来者是谁。
云逸之是在棺木抵达麓山山脚下时开始悠悠转醒的,开始分辨出外界说话的约有五六人,压低着嗓音互相嘱咐道“快些,用力,将钉子打进去!”
云逸之大骇,双眼圆睁,药效在这一惊人的消息中迅速散去,他的四肢开始逐渐恢复,能动一动手指。
他试图用内力冲破筋脉,但随即又发现,没有内力,且筋脉已断。
他用力的一拳打在棺材板上,喝道“来人!”
这一声有如平地惊雷!
外面的人顿时慌了神,面面相觑,着急的问“怎么办?他醒了,接下去怎么办?”
“下钉!快!”
随着这一声令下,十寸长钉刺入棺木中,刺入云逸之的身体,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皮肉破开的声音。
疼痛再次传入心脏,云逸之知道此时此刻他只能自救,只能依靠自己,他的手指在棺木上抠出长长的痕迹,用膝盖不停的撞击木板意图顶开。
然而无奈的是,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看似刀枪不入的药人了,他是个废人。
数年来的毒,忙碌又疲惫的生活,早已将他的身体透支。接二连三的重创也使得他的气力消失殆尽。
他感到前所唯有的无能为力,心灰意冷,尤其是听到那一声响亮的‘沉棺’之后,几乎是彻底预见了自己和聂玉棠的最终结局。
他心里一阵阵刺痛,反反复复想着,聂玉棠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我终究是比不过李朝钺么?脑中浮起聂玉棠站在树下的场景,指头沿着斑驳树皮上的纹路划过,呢喃道“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喜欢了那么多年,一切都已成为习惯。我倒是想离开,无奈心却不许,逸之,你说,我该怎么办?”
水,顺着棺材的缝隙缓缓逼近来,使得狭小的空间愈加逼仄,氧气一点一点离开他,云逸之似乎是动用了肺部所有的气力在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玉棠——玉棠…”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生了怨,眼角流出泪来,是红红的血,顺着他的脸颊,流入脖子,流到心脏的位置。心中有不甘,有委
屈,还有很多说不明到不清的情绪,最最多的还是遗憾。
往事历历在目,他还记得自己初到京华城,一身白色的布衣,天子脚下的人大都看不起他,鄙夷的骂他一声乡巴佬,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事后听闻聂玉棠找伙计狠狠扇了那人二十个嘴巴。他入仕的这些年里,向来是知道聂玉棠与李朝钺的感情,他只是一个旁观者,默默的欣赏着那个人的喜怒哀乐,不曾介入过对方的生活,若李朝钺能一直待聂玉棠好,他没有话说,可李朝钺显然是伤害了聂玉棠,那他便不能再坐视不理了。当郭孝如提议一起策反聂玉棠时,他果断的应了,得知他们具体的计划后,却毅然站到了聂玉棠的身边。醉仙居那次,他也是故意等着聂玉棠的,为的就是要带聂玉棠离开,远离朝堂,远离是非,远离那些永无止境的斗争。天知道,在获悉了聂玉棠决定辞官与他一起回江南定居这个决定后,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与聂玉棠从相识那天起到如今,他算得很清楚,真正相爱的日子,统共不过这一年多的光阴,而他竟然到死都没有说出那句话,那句他最想说的话,就是告诉他,他到底有多么爱他。
带着这层遗憾,和对幸福被生生斩断的绝望,他在棺木里闭上了眼,静静的等待死亡,没料到在这一刻,死前的这一刻,他仿佛真的听到了聂玉棠的声音,难道是太过思念的缘故吗?
他细细听来,听到了一声又一声急切的呼喊,夹杂着浓重的哭音和无助,不断喊着‘逸之…逸之…’甚至能听清聂玉棠踏在渡头甲板上的脚步声,肖想出他的动作,神情,他的眉眼和灼烧滚烫的泪。
“我…”他张口想要回答聂玉棠,却被涨起来的河水逮住机会,不断涌进他嘴里,“唔…”
耳边聂玉棠的声音越来越模糊,直至河水彻底夺取他的呼吸后,便再也听不见了…
☆、温柔一杀
从渡头上放眼望去,聂玉棠见到了那口已飘到很远的棺材,他记得木头的材料和上面刻有的花纹,是云逸之无误。
聂玉棠顿时明白,一切都已成为定局。
他木木的站在那里,不知道疼,不知道怒,了无生气。天上的雨水几乎将他的身体洞穿,狂风也吹断了身旁的树枝。他的眼光却只是停留在那口棺木上,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
这条河,是京华城的护城河,他曾在上面的画舫第一次见到李朝钺,一颗心,由死到生。而现在,他在这里与云逸之告别,一颗心,千疮百孔,是由生到死了。
他眷恋的望着那口棺材,本来是要沉下去的棺材,此时却因为怒吼的江水在奔涌,而被不断推进,渐次流向远方。
护城河绕着麓山蜿蜒,聂玉棠是很清楚它的走向的。
眼看棺材就要出离他的视线时,便不顾一切的往山上跑,往高处奔,要一直看着那口棺,怎么都舍不得放弃…
沿路摸爬滚打,几次被巨石绊倒,摔得一身泥泞,反正身上的伤不少,多一些也无所谓,他其实不知道,是自己已经没有了痛感而已。人,大抵都是如此,幸福的时候,细微的伤痕也值得呻、吟半天,不幸的时候,便也再没有力气与命运抗争了。他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用手扒着泥地往上爬,浑身都是污迹,狼狈不堪。
终于,站到了一处悬崖峭壁上,天幕和云端近在指尖,脚下怒江滔天,离地狱也不过分毫。
他在这个位置,得以清晰的看到那口棺,就好像他心爱的人还在身边,还牵着他的手,并没有离去。然而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在地狱里涉水,渐行渐远,他站在山峦之巅,又怎能无动于衷呢?既然云逸之都不在了,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赏花无人陪,饮酒无人共醉,这世间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了。本来,他们若能一起离开…——这是他近段时间以来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如今希望破灭,有云逸之的地方便是天堂,没有云逸之的地方,哪怕是九重宫阙,于他而言也只是无间炼狱罢了。想通这些,也就等于想好了最终的归宿,便不再那么难过,只是急迫的,不顾一切的自悬崖边纵身一跃……
耳畔,风声呼啸。
没有如意料中那般急速下坠,反而是听见一声焦急的低叱“玉棠——!”
同时,他的手腕被人一把给抓住。
抬起头,瞳孔中映出了李朝钺的脸。
——李朝钺。
聂玉棠怔怔的望着他,没有
表情,毫无畏惧,只冷冷道“放手。”
李朝钺却似乎没听见一般,只一个劲道“你抓牢我,别放手,抓牢我!”急的,有些失了往日里的风度。
聂玉棠又道一声“放手!”
“我不放!”李朝钺大喊,“不放!”
这一次,他没有再自称朕了,而是摆□段,罕见的放软了口气道“我不放手,求你也别放,好不好…抓紧我,算我求你。”
聂玉棠冷冷笑起来“不放?!由不得你不放。”说着,自袖中滑出玉骨箫,这是云逸之送给他的礼物,他按下骨箫的一端,利刃随即横出,他毫不犹豫的抬起手,狠狠刺进了李朝钺的手背,一边高声喊道“放手——!”
十指连心,李朝钺疼的咬牙切齿,但仍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哽咽道“不放,我不放。”说道最后,竟真的流出泪来“说什么都不放。”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流眼泪。
幼时饱受冷眼,被李朝靖欺负,他没有哭过。亲眼见到皇后鸩杀自己的母妃,他也没有哭。到后来去了战场,杀了那么多人,时时觉得内心荒凉,无以为继,他还是不曾哭过。
他是一个不会哭泣的强者,今天,却为了聂玉棠掉眼泪。
事实上,他后悔了,他有多么多么后悔,真的只有自己才知道。
犹记得聂玉棠初为朝臣的时候,其实不过十九岁的年纪,仍有些天真懵懂的稚气,什么都不懂,李朝钺年长一些,便手把手的教他,教他如何步步为营的与人谈判,如何抽丝剥茧的审查案情,如何进退有据,明哲保身…
那个时候,他喜欢聂玉棠,是出于一种年长者对年幼者的爱护,他将聂玉棠当成一个好玩的小弟弟,四下无人之时,两人在一起打打闹闹,勾肩搭背的,从来不成什么体统。
闹风言风语的最初,其实并非针对聂玉棠,他们两个之间也是清汤寡水一般的纯洁,只不过后来变质,在于李朝钺有一天突然将一则谣言告诉了聂玉棠,并且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
当时正值杏花三月,落英缤纷,洋洋洒洒铺了一地。李朝钺斜靠在软榻上,拿着一卷书翻阅,随口道“估摸着还是朕皇兄的那些老臣不安分,近些日子尽忙着造谣,说朕后妃里没有一个怀孕的,必然是因为朕有暗疾。”
聂玉棠噗嗤一笑“那皇上猜猜看,这个谣言最先是怎么起来的?”
“怎么?”李朝钺扬眉,略显不悦。
聂玉棠道“前些日子晋西府台请我喝酒,去了才发现有满满一桌的人,酒足饭饱之后开盘子赌钱,推牌九赌大
小应有尽有,最犀利的,嘻,是压一条长线,赌子昭你到底是有暗疾呢,还是养了个小白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