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香自己也跟着笑。
这么个当口,横竖瞧着都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聂玉棠发现刚才那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且愈发生猛了。那是一道充满仇恨的视线啊,聂玉棠以为倘若这道视线能变作刀剑的话,他此时大约已经万箭穿心了。他想了想,觉得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便唤来了小饭团,低声在小厮的耳边吩咐了几句。
当天夜里,聂府上下便静悄悄的展开了一场饭后消食运动,人人提着着一桶油,将宅子里处处撒了个遍。
回到卧室,秦水香好奇地问“大人,这是做什么?”
聂玉棠道“抓鬼。”
“鬼?”
“嗯!”
秦水香于是明白过来,一些方士曾经提过,若是想要验一验家中是否有脏东西,可以在平地上撒一层米,早上起来有脚印的话,那就…
只不过聂府这么大,撒米实在太奢侈,聂玉棠便着下人将京华城里所有酒楼的泔水搜集起来,熬油,再将这油倒在地上。
因为聂玉棠深知,要偷窥一个人而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只有用轻功,然而任凭一个人轻功再高,他要使力,必然要借力,就是说得有一点儿东西垫着让他飞起来。
平地自然抓不住蛛丝马迹,可夜里看不见,洒一层油沾在鞋底上,就形成了抹不掉的证据。
隔天起来一看,果真如他所料,地上有一排稀稀落落的脚印。
再经过一系列的摸索,检查和排除,聂玉棠锁定了脚印的线路,从侧门到他门前,最后在他卧房的屋顶上发现了半只前脚掌,他哼哼冷笑两声道“好大的一只老鼠。”
接着,撒油的地上又沿路铺了一排逮老鼠的木夹子。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聂玉棠躺在大床上,笑的像一只夜枭。精神矍铄的毫无半点睡意,他在等着他的大老鼠。
终于,子时过去一炷香,‘咔嚓’一声轻轻的传来,聂玉棠为免自己大笑出声,赶忙钻进被窝,用手捂着嘴,心里乐开了花。
而后砰砰!
那只大老鼠就这么从屋顶上摔下来,刚好摔在了聂玉棠的大床上。
聂玉棠假惺惺的打了个哈欠,支起半个身子,与云逸之四目相对,笑道“云大人喜欢做梁上君子啊?怎么样,上面的空气如何?”
“……”
复又躺倒,两手枕于脑后“嗯,想来是我聂府屋顶上的夜色特别美。”说完,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云逸之本就够狼狈得了,还要承受他的奚落,最要命的是,的确是他人赃并获被逮住了。秦水香披了一件罩衫从外间过来,看见云逸之脚上的老鼠夹子,便忍住了看笑话的心情,横了聂玉棠一眼,意思是瞧你下的重手!
聂玉棠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云逸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闷头不说话,便也止住笑,起身去外头叫小饭团拿伤药来。
秦水香蹲下来替云逸之将木夹子取下来,掀开软靴一瞧,脚背上翻开了一层皮,隐隐透着血,温声道“大人,不如随我出去等吧。”
云逸之抬头看看屋顶上那个不大不小的洞,再看看一地的乱稻草,满心无奈,最后唯有闷闷的点头。
秦水香搀扶着一跳一跳的云逸之,心中叹道造孽啊…
☆、尚书大人的为官之道
这一夜的云大人造型着实不太妙。
若是让心仪他的姑娘和仰慕他的才子们瞧见了,难免大大折扣。
秦水香一路搀扶着他到园中的凉亭坐定,云逸之由始至终一句话都没同他讲,要多闷有多闷。秦水香觉得他和传闻中的相去甚远…传闻中的云逸之虽说不大好亲近,但总不至于这么…呃,呆!这种性子和聂玉棠在一块儿,注定了是只有受欺负的份儿。
圆桌上摆了糕点和酒水,秦水香瞧云逸之一直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正在等待大人来教训他,便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一块桂花糕递到云逸之跟前,殷勤道“大人尝尝?”
云逸之却摇头,婉言道“不用了,谢谢。”
秦水香默了默,又拈起一块冬瓜酥,递到了云逸之嘴边,笑道“想来是大人不喜欢吃甜食,府里的东西都是照着聂大人口味准备的,他倒是很喜欢桂花糕的,要不然您尝尝这冬瓜酥?”
然而云逸之听了这话非但不受落,反而还撇撇嘴,伸手向桌子,拿起之前那块桂花糕,一把塞进了嘴里,像有意同谁置气似的,结果吃的太猛,一不小心噎着了,咳得整张脸通红。
秦水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道,这可不就是做错事的孩子嘛,还是个心存反叛的,怎么都不肯受人的好。当下,便讪讪的摆下冬瓜酥,倒了一杯水给他,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平了气。
稳定下来的云逸之很不好意思,撇过头去不看秦水香。
小戏子风月场上打滚,惯会伺候人的,也会看人的脸色,他弄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云逸之了,仿佛做什么都不招他待见。后来再一想,必定是云大人在生聂玉棠的气,便连忙向云逸之赔不是,道“云大人您听我说,聂大人他不是故意的,早些日子有人谋算着行刺他,所以他格外警醒了些,累您受了伤,您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云逸之低声咕哝了一句“我知道。”
这三个字里隐隐透着些许不满,秦水香觉得这不满呢,有包含了对聂玉棠的不满,也有对他的不满。对聂玉棠的不满他可以理解,对他的不满就……没道理啊!但秦水香是什么人,随即便领会了其中蕴含的不可告人的心思。
他忍着笑说“云大人您跟了我们这么些天,可有瞧见了什么?”边说,边伸手指了指聂玉棠的卧室,隐晦的表达了——你堂堂国师大人竟然偷窥人家的
闺房秘事,真真不要脸啊不要脸…只不过见云逸之已经够可怜的了,秦水香到底是个厚道的,不忍在他伤口上撒盐,遂解释道“想必大人也都瞧见了,聂大人睡里头,我睡外头,我和聂大人真的不是别人口中说的那样。”
云逸之沉默良久,不甘心的点了点头。因他跟了这么些天,除了见聂玉棠嘴巴上讨些便宜之外,实在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染指小戏子的举动…
秦水香知道云逸之别扭的性子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便接着说“我与大人认识的时候,云大人还没有来京城,所以我们之间的事儿您不知道,也是正常。其实前些天,是我师兄的祭日…”说着,秦水香面容有些黯淡,嗓子幽幽的,再没了旦角的婉转清亮,倒像是一把斧子掉进了水里,生了锈,砍进心上生出一种缓慢的钝痛。
云逸之记得前两天他下了朝以后,就到聂府来听壁角了,事实上他一连几天都是这么干的,除了上朝,就是到聂府的房顶上来蹲点。
那一天,秦水香看起来病恹恹的,聂玉棠脸色也挺沉重,两人一同出了聂府,往郊外的坟地去。
云逸之不远不近的跟着,像个幽灵,直到他们走后才去刚才那座他们呆了许久的坟前检查,发现有一堆烧过的纸钱,化作了灰。墓碑上刻着一个人名蔡晓楼。
这个蔡晓楼,就是秦水香的师兄。
当年,他们两师兄弟练得都是武生,随着一个戏班子四处表演,后来辗转到了京华城,便在这里落脚,住了下来。
戏班子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本就龙蛇混杂,渐渐攒了一些名气之后,人心便开始涣散。
彼时还是个混混的郭定礼有一天突然心血来潮,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商量着要看戏,仗着自己是国舅爷,还请了安平郡王。
戏班班主眼见大肥肉自己送上门,赶紧磨刀霍霍,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
得逞了之后心生不轨,连夜收拾了包袱预备捐款而逃。谁知运气不好被戏班子里的人当场逮住,而后等待他的便是一顿痛打,打得时候一群人围着也不知究竟是谁下的重手,总之人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仿佛是彼此制衡妥协的关键点不在了,戏班里的人互相指责,互相谩骂,钱银又谈不拢,最后就演变成了群殴,个个负伤挂彩。
谁也没有心思唱戏了,但谁也没有说出来。只拿了自己的银子回了屋,第二天等蔡晓楼和秦水香两个起来,狐疑怎地一
大早竟没人吊嗓子练功?
而后一间间房门推开去找,全都走光了。
整个戏班只剩下他们两个。
蔡晓楼不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干不来半路撩挑子的事,且演出迫在眉睫,师兄弟两个一合计,便决定双刀赴会。非但如此,还要弃演那些常规的剧目,来一出新戏,名字也起的霸道,就叫《梨园魁首》。讲述两个师兄弟从小相依为命,一心要成名角的故事。
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为了配合演出,秦水香决定扮一回旦角,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他的命运,确切的说,改变了师兄弟两个人的命运。
那一夜,戏演完之后,秦水香成了鼎红的人物,有史以来最风光的一个刀马旦。
郭定礼这等纨绔子弟,向来都是水旱通吃,幕布还没放下来就冲到台上,二话不说,扛起秦水香就往外跑,十足十的悍匪风范。
蔡晓楼怎么肯同意,提着枪快步追了出去,可戏楼里都是郭定礼和安平郡王带来的人马,一个武生功架再好,到底是经不住真功夫的拳脚,且人多势众,蔡晓楼被打的满脸都是血,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师弟被带走。
云逸之越听,眉头蹙的越紧,总觉得郭定礼和安平郡王有点蛇鼠一窝,分工合作的意思。
很显然,他猜对了。
当所有人只顾着欣赏旦角的时候,有一个人在他的光环下,默默的不着痕迹的演着只属于自己的戏码,注意到他的人不多,但这种铁骨铮铮硬朗的身架子最合郡王的口味,所以当下见郭定礼动了手,郡王就负责扯住另一边,蔡晓楼。
只是蔡晓楼的性子向来是不肯拐弯的,郡王好声好气的说,他就咬了人家的手指。郡王威逼利诱,他就提着枪板着脸去睡天桥底。反正无论如何都是宁死不屈,郡王可谓颜面扫地。而当蔡晓楼听闻秦水香被抢回郭府之后,行动受制,俨然如同一个禁脔,便到郭府门前大闹了一场。为此,确确实实惊动了郭孝如。
御史大夫郭孝如够不上坏,却着实迂腐,迂腐之中又十分的护短,明知儿子在外做了孽,第一件事不是家法伺候郭定礼,而是将秦水香招来狠狠抽了一顿,说他用不要脸的下流手段勾引了自己的儿子,断衣断食断粮,锁进了柴房。
郡王纵观局势,决定退居幕后,暂时按兵不动,等着蔡晓楼自己走到绝路上。或者适时的煽风点火,火上浇油…都是可以的。
梨园行
的戏班子自受到压力便没有谁敢再请蔡晓楼,为了将秦水香救出来,走投无路的蔡晓楼只有沦落到去街头卖艺,竟也挣了多方赏识,硬生生闯出一些名堂。
郭定礼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佩服的,私下里问郡王“这个人你之所以喜欢他,就是为着他的傲,为着你摁不低他的头,可他若当真低了头,王爷,您可还中意吗?”
郡王凤眼一眯,笑答“识趣的和臭屁的,那是各有各的好,但最好玩的就是要将这种人驯服了,过程才最曼妙。至于结局么…”边说着,边抿了口酒,仰天感叹道“权呐~嗯,有权真好。”
于是这两个皇亲国戚随便喝一场酒就研究出一套新的能充分行使他们权力的苦肉计。
郡王挑了一个市集上人最多的日子,安排几个厉害的武生去找蔡晓楼比试。
郭定礼也将秦水香带去凑热闹,顺便替他套上一件华服,抹了一点白粉,怎么看都是一副养尊处优的男宠模样。到指定地点的时候,高台上两队人马已经开打了。郭定礼拉着秦水香的领子用力一扯,扯到了高台最前面一排坐下。
秦水香阴沉着脸,刚要发作,郭定礼突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笑,给我开心的笑,呵,要不然…就等着给你师兄收尸吧。”
这番话郭定礼在家练了三天,还是说的结结巴巴,但勉强总算说全了,一字不差。可见郡王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国舅爷不过是照着王爷给的本子念一念。他们两个,一个为了大武生,一个为了刀马旦,狼狈为奸,各取所需。
秦水香看了一眼台上疲于招架的蔡晓楼,审时度势一番之后,弯了弯嘴角,笑的牵强…
实际上自打秦水香到的那一刻起,蔡晓楼就无法做到专心应战了,因他真真切切的瞧见…瞧见了秦水香在那一扯的动作之间,头颈上点点的红痕,他心里难受极了,怪自己没用,让师弟受了折辱,可转念一想,他们如今一个在台下看戏,锦衣玉食,一个在台上唱戏,失魂落魄,台上台下,都已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了。他一心一意要救他出火坑是为了什么,是否多此一举呢…?或许他过得好,并不需要旁人插手了罢…——在这思绪纷繁,矛盾犹豫的空当,蔡晓楼手中的枪被人挑了。
梨园行的规矩,武生不可轻易比武,若是上台斗械,最终输的那个就要撅枪认输,从此不再登台。
秦水香见状,心急如焚,不管不顾的站了起来,仰头望着
台上的蔡晓楼,轻轻唤道“师兄…”
蔡晓楼默默的盯着地上的枪,下一刻眼中闪过孤注一掷的决绝,而后抬脚一勾,枪在他手中一折,断成两截。
郡王与郭定礼对视一眼,颇有种阴谋得逞的快感。
可谁又料到,那断的枪头,竟不知像受了谁的控制一般,径自向蔡晓楼飞去。
“师兄——!”秦水香大喝一声,凄厉尖锐,同一时间,众人目睹了那枪头不听使唤的刺入了蔡晓楼的喉咙。
“师兄——!”秦水香挣脱了郭定礼的束缚,一个翻身跳上高台,扑到了蔡晓楼的身边,哀哀的哭喊着“师兄…师兄…”
鲜血,从蔡晓楼的喉咙里汩汩的冒出来,穿过秦水香指间,染红了戏服…
一直到现在,秦水香都没弄明白,当时究竟是意外,还是蔡晓楼有意为之…然而再多的疑问都是于事无补,蔡晓楼与秦水香注定从此参商永隔。
聂玉棠在接到通知之后快马加鞭赶来,到的时候,秦水香手里正揸着一把刀横在郭定礼的头颈上,声嘶力竭的吼着“你们逼死我师兄,逼死我师兄!我要你们血债血偿!”再看郡王,确实比郭定礼好不了多少,一条胳膊被刺中了静脉,血流一地,伤的不轻。
聂玉棠暗叫一声‘干的好’,但还不够,还不够痛快。
从这点上来说,聂玉棠和秦水香很有些相似,都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所以聂玉棠喜欢他,喜欢这个小戏子。
将秦水香带回府里之后,聂玉棠甚至不惜动用了兵部将郡王府团团围住,接着又将郭定礼抓起来丢进了天牢,等候他大老爷发落。
朝廷里的人以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这些皇亲国戚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现在即便是碍于情面说两句求情的话,心里大概也是直呼过瘾,想借着尚书令的手给他们一点教训。而这桩案子是聂玉棠作为尚书令以来,碰到的第一桩大案。不单因为其性质恶劣,更因为牵连甚广,为此聂玉棠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
可李朝钺说不行,他刚刚登基,若是对安平郡王动了手,保不准有人说他这个王位是篡来的,杀了一个兄弟又一个,赶尽杀绝聂玉棠忍着怒火道“铡不得你兄弟,砍郭定礼总行吧?!”李朝钺还是不同意。那是他挂名小老婆的弟弟。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气得聂玉棠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