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士急忙放开竖刁,竖刁走到公子面前,吕赢朝他使几个眼色“父王我送您回宫,立刻就去朝霞宫见我夫人,父王不要担忧,这件事,便交给赢处置吧。”
孝公皱起眉头“你心肠软,这样的骄横武夫,你不教训必定必定”
吕赢点点头,陪笑道“孩儿知道,罚必要罚,可不能丧了王家威严。是不是啊,父王。”
孝公一阵咳嗽,连连点头。
吕赢新婚三日,赵无恤便请入天牢关了三日,他是一朝上将,倒也无人敢对他无礼,背后的言语就不大好听了
从狱卒处大致能听到这样的版本:赵无恤与世子新妇本是良配,那日在宫中,赵某情场失意,醉酒闹事,向新郎官儿发难酒后浪荡,竟把新郎当了新娘轻薄
狱卒大概没听说过赵无恤比常人耳聪,有什么说什么,说到最后,气得赵无恤想劈了牢门闯宫,宰了吕赢才好
他却不知道,这闲话正是竖刁散播的,吕赢打个小算盘,他那些风流烂帐谁都知道,加一笔也没什么,说得越邪越好,宋宫人失踪的事情,便没人想到与他有干系
那可怜人儿的尸身,在夜半人散后,还是由世子心腹背出来,丢入了井中,这事也就了结了。
轮到吕赢盘算如何收拾赵无恤
想过撤他官,打廷杖,关监牢,流配发送,全部都被牧劝住了,反而要吕赢千万千万以礼相待
原因何在
赵无恤乃赵氏少主,又受朝廷器重,将来是中流砥柱的人物,若拉拢他,以后的国君位,坐起来便轻松了。
反之,此人能耐,杀是杀不掉的,若得罪他,后患无穷
因此得到一个结论,吕赢必须赔小心去
赵无恤在第三日,气也消了,只等着发落他也不甚担心,大不了便回乡务农去
吕赢记得弟弟牧的嘱咐,于是就来见赵无恤
这新官人满面春风,神清气爽的走进牢里,看起来比以往还要俊俏三分他吩咐左右开牢门,那个微笑看得赵无恤怒从心头起,冷冷瞥他一眼,把吕赢的热情冰镇了一半。
"将军您受苦了,都是赢的过错,赢来赔不是"吕赢心里暗骂他倨傲嚣张,却老实地依照弟弟牧的吩咐,极力拉拢他
赵无恤只问:"赵某这就可以走了"
"正是"
赵无恤一礼,侧身便走
吕赢却伸手一拦,笑道:"赢还没有给将军赔礼呢,到我府里去喝一杯如何"
一听喝酒,赵无恤就发寒,瞪了一眼吕赢,见他也好似刚想起那件尴尬事,干笑僵在芙蓉似的脸上
赵无恤暗叹一声造孽,埋头要走
吕赢怎肯放他,急忙又拦到他身前:"赵将军不原谅我的过错,我终究是不能心安"
赵无恤恨道:"你待要如何"
吕赢道:"一双白壁,愿赠将军,洗牢狱晦气一袭宝裘,给将军驰骋奔波,中夜御寒"他带了礼物
赵无恤如何不明白,吕赢无非是不肯得罪他,心里厌烦这假亲假近的勾当,便道:"世子对赵某手下留情,赵某感激不尽,世子赏赐,赵某惭愧,不敢领"
吕赢一听他的话,顿时来劲了,笑得如春风拂杨柳:"你知道我放你一马,也就是了,礼物一定要收,不然便是看不起赢的心意"他一得意,想好的套话就有点七零八落,顺手把礼物中的那件大氅拿起:"这可是我母亲收藏的宝贝,黑狐腋下毛缀补而成,价值千金,你看这漆黑油亮的皮毛,和将军最是般配"说完就拿起大氅,亲自披上赵无恤肩头
这一手标准的作戏拿腔,把赵无恤恶心得从头寒到脚
偏吕赢这所向披靡的笑容,今天格外鲜艳
赵无恤一时不知道如何发作
当赵无恤回府邸三日后,这如同附蜜糖之蜂蝇的家伙,又登门来拜访依旧是好礼好笑容,让赵无恤怀疑他对那一晚上失去了记忆只管拉拢他,要他归入世子一党
孝公病得不轻,大限朝夕便至,赵无恤一想到这个凡事都耍小伎俩,又甚糊涂荒唐的少年,以后便是行越的国君,就觉得行越将要不妙
便在回府第三日,赵无恤请旨告假,回乡探亲,意在避祸,这也是本朝才有的"将军告假"的希奇事
吕赢见他要走,不肯放,在朝堂上极力挽留
这也倒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竖刁加料太足,或者朝里好事者太多,赵无恤和世子赢的事情居然以讹传讹,越传越邪
从新婚夜绣房惊婚,到探天牢赔礼赠裘,跋扈的世子亲自登门
到后来,当真是沸沸扬扬,满朝流言
行越这样的事情倒还真是不少,景公便有男嬖方子信,邻国楚王毕环听说也爱好美男子,加之吕赢那有名的美貌,也难怪会有这样的误会
吕赢无所谓,只要不碍他的事,不管他人说什么言语,他还觉得挺有趣
赵无恤却处身艰难,他本就不是正统的世家子弟,年少而官至上将,遭人嫉妒,传得更是难听,赵无恤虽君子坦当,这么架得住被人当面私下的冷嘲热讽
终于他一怒之下,直接挂印弃官,未曾领旨就要回乡去
吕赢上次挽留弄得火上浇油,这次本来还没吸取教训,仍旧死皮赖脸,写了极肉麻的书信来挽留,还说父王病重,自己现在代持国政,绝对不会准其离开
赵无恤看了书信,便很沉默地拔出配剑,插在吕赢送他的玉斗上,再用狐裘包了,命人送去世子府,吕赢看到这青森森,血槽中还隐隐暗红的凶器吓得一碗茶泼在桌上
于是吕赢就当没看见,任由赵无恤离开
当时的行越朝廷糊里糊涂,失掉了一个上将军
而从那个时候起,吕赢最怕的就是赵无恤
5风疏雨骤
车声辘辘,吕赢在车里睡着了,赵无恤在车帘缝隙里看看他,又纵马向前朱秋见友人近前,忙道:“前面就是聿城,那小子休息够了,该给他上枷了”赵无恤横了他一眼:“子恙,他昨夜刚自缢未遂,就让他消停一日,也是无妨”
朱秋捻了捻他的短胡子,皱眉道:“无恤,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肠,他这样的昏君,早一日归天,早一日是行越的福气,你救他做甚”
“三年前,他放过了我,且让我隐退,之后吕赢登位,难道少死了人吗我这一方地主的逍遥日子,是拜他所赐”赵无恤叹息一声,“此人虽然昏聩,可是毕竟是太年轻,如果好好教化”
“他教化”朱秋一脸轻蔑,“这蠢材,给他个王位,都被他自己给搞丢,你能如何教化他”说着 突然瞥一眼赵无恤,“你当初的狼狈辞官,都是因为此人,你还说想宰了他呢,怎么见着了,就不动手当初你对我说的话,难道都是假的而那传言,难道却是真的”
赵无恤苦笑:“子恙,是你自己劝我,说无恤卤莽,所以要控制自己的脾气,好好修身养性,你还叫我读你师傅的经书,学习君子处世的道理”
“行了行了,你倒比我学得好,满嘴道德别忘了你是个将军,这一次回朝,正在军情紧急的时候,看来你要重新出马咯此次复出,大司马之位可就是你的了”
赵无恤微微一笑,他平生并无高绝志向,只望守着家业,不愧祖宗
当初从戎,只为自己一身本领,不用可惜,没想过位极人臣
尤其吕赢当政,那在朝为官,就绝对是种酷刑,难以想象
他初回乡间就听到了孝公薨逝的消息,越西君辅佐吕赢登位为行越国君,杀了卤莽谋逆的公子尚,贬了公子常到云梦去
大局初定,乃得安静,而吕赢的逍遥日子也就开始了
没想到,短短三年,这吕赢便糊涂地丢了王位
若说此人,死不足够,赵无恤当初送剑的意思,就是见之则杀
他那时候年少气盛,现在回头想想,这人简直不值一杀
前方有一骑驰来,只见那骑军马驰到队伍前,骑士便滚落到地
众人急忙上前,赵无恤策马过来,只见那骑士身上是小校服饰,背有布囊,囊上是交头斗尾双泽蛟,正是行越军印行
那军士一阵咳嗽吐出血沫,背上箭已经去头,还扎在肉中,在马上草草包扎了,却血流满身
他抓牢身边一人胳膊,嘶声道:“莫留关已破云楚,云楚军”未说完,已经人事不知
众人一阵骚动。
朱秋急道:“快快救起,这是紧急军情,要立刻送入关城”
赵无恤眉头深锁:“此人真壮士也,他已力竭,恐怕难以救转,按他所言,莫留关破,仲伯将军“他顿了一顿,眼中忧色难以遮掩,朱秋急道:“难道大司马兵败”
“莫留关破,还有衍渡,应该再次攻防对峙才是,可是这军士竟是从战阵上携书亡走,可见”赵无恤挺直身子,向那军士的来路望去高大的山梁蜿蜒而东,中间却有一条莱溪,“自衍都到此七百里,传信人未曾得喘息,非不能也,是不为,他为了将信尽快送到聿城,要朝廷及时迎战”
朱秋急道:“这一路三座关防,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赵无恤冷哼一声:“你以为那三座早就搬空的小寨能挡云楚的铜车铁甲么我在军中之时,这处便是出名的弃城,专配了老军,摆个排场的”
朱秋惨然道:“无恤,你还有心说这个云楚如今攻到了行越地界,还长驱直入,如此看来,马上就要攻到聿城了,这是什么地方,离桑丘如此之近”
赵无恤知道朱秋这人不够忠君,却甚爱民,他翻身下马,拿起血淋淋的军书,朱秋握住他的手:“啊,不可,这是军情,有封印”
赵无恤毫不理会,一把拉开,将鹿皮筒中的薄卷倒了出来
只见上面颤巍巍是仲伯亲笔
赵无恤看罢,已经是双眉紧锁:“被云楚军使计破城,撤到衍渡时遭了埋伏,且战而不得退,已被围在落丘,那里虽然林密而山多,但是既然被围,如何得脱”
他放下手中军情,对着吓得不知道如何才好的押行传旨的使者道:“林长侍,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您看我们这一行队伍如何是好”
老头儿结巴道:“你,你把军报给这可是”
朱秋急忙上前一礼:“林长侍,城司的信印,我一州之守是可以代拆的,事在紧急,先请长侍定夺,吾等辎重队列行得缓慢,若云楚来袭,吾等实难幸免,须先入聿城暂避此祸不过,如今看来,聿城羸弱,恐怕也挡不住多时啊”
林老头儿也只是个侍官,他哪里有主意,他忙道:“那么,我们便如何”
朱秋沉吟半晌,望着赵无恤
赵无恤道:“派人送急报到樊城,若樊城已经接报,自然会派援军过来
子恙,你辛苦一番,带队进城,护好这行仗,我们送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囚徒”
朱秋愁叹一声:“想不到云楚竟然能打到这处,简直闻所未闻”
赵无恤道:“自车中人当政,行越出了多少闻所未闻的事儿”
林老儿已经颤声在发吩咐了,赵无恤上马,对朱秋道:“樊城司凤琅,原来是我部下,是个好将官,等他来,你和他接应败军,看护这队伍,我这就走了”
朱秋一惊:“你,你去哪里”
赵无恤道:“我现在是一名布衣,要学侠客救人济难,去战场”
朱秋要劝,可是他与这人交情一场,怎么不知道他这人的脾气
“你且保重,仲伯将军就依仗你了”朱秋一抱拳,深深看了赵无恤一眼
赵无恤调了马头:“那么吕赢就交给你了子恙”他说完,策马而去,身边从了六七名亲卫
朱秋一时哑然,他没想到,这位好友的最后一句,竟是关心那只小混蛋
车外太过吵闹,惊醒了车里睡觉的人,吕赢揉了揉眼睛,见天光已经是下午了,外面到处是人喊马嘶,他一骨碌起身,抱着酸痛的脖子,掀开车帘,只见尘土飞扬,一骑骏马从车边驰过,刹那就行得老远,吕赢眼睛发亮,这千里烟云骢恰似飞霜的毛色,如龙的形态,前几日倒没注意到因为带着枷,他暗垂涎一个,突然回过神,那策马走的人,不就是赵无恤吗他干吗奔丧似的离开
朱秋正好近前,吕赢问“发生了什么事”
朱秋怒道“睡你的觉去。”
吕赢进了城才知晓,原来是云楚兵入境,他不以为然道:“不就是那个毕环吗前几年还送了大批礼物,派使者来交好,他摆明了是怕我行越,惧他作甚”
朱秋丢他入了房间,把门锁好,也不想搭理他。
三年前毕环同吕赢一样初登王位,当时云楚比之行越混乱十倍,六位公子齐争王位,互相杀伐,毕环是宫女遗子,位份低微,竟能在这样的斗争中脱颖,便是个不容小觑的人,三年里,繁荣的行越被吕赢搅出无数祸患,原本君臣离心,政治颓坏的云楚却日益强盛,那毕环与吕某比,真是个贤明君主,不过,对行越,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朱秋惦记着军情,只盼凤琅快些派了兵来,又想赵无恤坐骑脚程快,恐怕已经到了战场。
晚上,城外骚动,原来是樊城派来增兵,聿城虽然镇甸不大,却是个守门要冲,因此凤琅得信,立刻就来了。
朱秋迎出去时,看到一个小个子青年正从马上下来,将马鞭一摔,丢给从人,上前几步,抱拳道“我家就是凤琅,这位是桑丘守么,我家听叔叔提过。”他说话极迅捷,带了点古怪腔调。
朱秋看这青年,下马后显得矮小,却是身型挺拔,气宇轩昂,一头长发系成发辩,垂在胸前,系了串草铃儿,额上书太乙神名,双目如星,眼角纹了三叉水波文,这模样一见,就知道是山中的越族,他管赵无恤叫叔叔,是因为越族管比自己年纪大且很受敬重的男子都叫叔叔。
“叔叔去救大司马么他若肯等我家,我家一同带兵去,现在朝廷想要进兵恐怕很难,附近没有兵,全陷在大司马那家了。我家去救,没有十足把握,守聿城,我家却是能够的。”凤琅一边往里走,一边说,他这样的直言,将官中却是少见的,还有那么点山族的蛮性,
朱秋皱眉“城司说得不错,如今行越兵寡,我们唯靠着城池最有胜算,无论如何不可让云楚再进军一步,可惜,虽然无恤身有异能
,却也只是一人之力,若无援军,他至多能救大司马得脱,却救不了大司马军,而此役失败,那行越。”
凤琅挥了挥手“州守不要这样想,云楚若被我家挡在聿城,越西君就要下书盟约了,这样最好,只怕司马妄动,等不到越西君的下书,若云楚再进,切了他家补给,他家也要撤兵,何况他家也是倾大军攻击,不能长久为战,能得玉轨,也就满足了,我家只要能挡一时,少让百姓受苦,也就是了。”
朱秋叹息“想是如此想。”
凤琅突然一笑,道“何况叔叔是神仙下凡,他便是一人,也能做出点事情来。叔叔的能耐,你家也清楚的。”
朱秋咳嗽一声,心想这年轻人果然是个越族,说起话来,不似旁人含蓄。
这个时候却听见一声叫唤,从走廊那头传过敲门的声音。
凤琅问“什么人,大呼小叫。”
“就是废君吕赢,大概又在无理取闹。”朱秋与凤琅走过去,门打开,只见吕赢立在他们面前 ,一脸肃然,他一见朱秋和凤琅,就开口道“我要找赵无恤。”
凤琅一眼看见吕赢,眼睛顿时就直了,他从来没见过长得这样漂亮的人。
他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束在身后,身上虽然只是一袭粗布的白色深衣,却衬得骨肉均挺的身材越发潇洒,如画面目配上冷傲神色,看得凤琅只想喝彩。
“好个美人,你家便是吕赢”凤琅一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吕赢一惊之下,挣脱开来,提手就是一记掌掴,被凤琅反应迅速的挡住了,还反握住吕赢的手掌,他呵呵一笑,另一只手便环住了吕赢的腰。
“你家长得真好看,可惜是个昏君,等你进了京城,我家来看你,行不行”青年目光炯炯看着他。
吕赢心里就抖了抖,觉得此人意图明显。
他没好气道“我就算被废了君位也是王族,你这小小军官,竟敢随意碰我,太不知礼数快放开”
朱秋趁乱,给他们介绍“公子你不用惊慌,这是凤琅凤城司他是越族,性情比较直爽。”
吕赢一把推开那贴膏药, 一把抓住朱秋道“备马,要好马,我要去找赵无恤”
一众皆惊,谁也摸不到头脑。
吕赢跺跺脚“该死,商羊还在仲伯那里”
吕赢旁若无人,大踏步走出去,他看见外面经过的小校,又一次叫道“备马,我要出城”那做杂事的小校还不明白情况,见这样一位美人翩然而出,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命令他,竟真的调头去找马。
朱秋道“拦下他。”
不用他吩咐,凤琅已经抢前几步,拦在吕赢面前,只等吕赢撞上他。
吕赢便想绕,也绕不过这个行动敏捷的武将,他退下一步扫视众人,皱眉思索片刻,言道“我会回来,不用担心我逃走,除了和你们回去 ,我还能去哪里”
朱秋道“公子,我倒不是担心您跑了,我担心您这单骑上战场,有什么意外,无法向朝廷交代。”
凤琅兴味盎然道“你家要找叔叔去你家说的商羊,不就是起死回生药么”
吕赢冷哼一声“我天生运气好,不会出意外的,你们放我走,等我找到赵无恤,和他一同回来就是了。”
凤琅道“你家要找叔叔,还是要找商羊呢”
吕赢道“有区别么”
“有啊,我家那寨子里也有商羊。”凤琅笑呵呵的脸上,倒也看不出是在哄人,他道,“我柏家就埋着,你要么听说,那也只是骗人的。”
吕赢这一下可有了点不安,他道“你那个,什么样子”
凤琅道“土块样子,没打开看过,听说打开就不灵咯。”
朱秋一个挥手“带公子回屋。”
吕赢垂下眼,似乎在盘算事情,乖乖回身,退回了房间。
凤琅目送他进去,等门关了,才给朱秋一把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