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了有一个多月,虽然其中困苦不断,亏得老将仲伯的沉稳,将云楚逼退了四十里,终于保住了莫留关。如今在关前相持,而前锋将军庸也却阵亡了。
吕赢接到捷报的时候正指导乐工弹奏新曲,他昨日刚将朝霞宫的采莲池修好,又造了一座月台在池中间,美人舞在莲池之上,就好象九天中下凡的仙人一般。
吕赢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行越有史以来以来最风雅的一个国君了
其实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没有行越自开国,就没有一个国君像他这样耽搁下正经大事,只知道自己行乐游玩的。
吕赢放下手里的长萧,左手拿捷报,右手便搂过新来的姜女,顺口一亲,得意地笑道“美人你看看,寡人之英明神武,谁人可及出师一月,便打得云楚狼狈逃窜。”
姜女是个采桑女子,本已嫁了个农人为夫,在田里采桑的时候被吕赢看见,二话不说,就带进了宫中,所以她一直思念丈夫,愁眉不展,这个时候,听说行越得胜,毕竟也破颜微笑了,吕赢大喜,一把搂过美人,邪笑道“美人毕竟惜英雄也好,寡人便一鼓作气,打到云楚的都城延春去,让你瞧瞧我行越的国威,和寡人的君威哈哈来人,来人,传寡人旨意”
莱溪,莫留关。
接到加急快报传来的国君旨意,大司马仲伯手中一抖,薄绢落到了地上。他向后栽倒,几乎就想这样辞去世间烦恼,一了百了。
但是吕赢还嫌不过瘾,又增兵二万,派了都城里的两个将军前来助战。
在曲波自己府邸中的越西君已经急得满头是汗。
他的采邑虽然离都城之有几里之遥,却还是没能日夜看住自己这个兄长,一个不留神,竟又让他做下了荒唐事情。
这一次,所掉部署都是朝中直臣,这一来,奉邑中他舅父庆举的势力占了上风,虽然骨肉之亲,越西君并不喜欢这个舅舅,此人纵容兄长玩乐,自己也是个阴险献媚的小人,若让他得势,无疑于纳虎狼于内室。
可是他的好兄长却笑嘻嘻地说“小牧你何必担心,舅舅是个办事得力的人,只要打败了云楚,再攻东齐,寡人也能当个霸主啦,舅舅怎么会不帮寡人呢”
他可笑得真灿烂,牧简直想冲上前去,一掌掴醒他。
可惜吕赢已经离开了座位,拿着羽箭,和内侍姬妾们玩投壶行令去了,越西君听廊下有人啼哭,却是一个小宫女,便问她何事而哭。
宫女答道“前日,进宫的姜女姐姐投莲池死了。”
越西君心头一震,再回头,只见远处,那穿着鲜红的王袍,手托羽箭的兄长,在开怀大笑。
他拳头一紧,暗自在心头,下了决定。
原本就勉力而为的老司马终于病得无法再率领军队作战,而吕赢所却还自顾自的发了指令,要军队继续前进,绝对不可后退。
两位副将不得已,修书越西君,如果再不退军,必当失陷,而他们宁可自刎谢罪,也绝不再领军进攻,不忍失陷行越大好儿郎于不义之战。
越西君再入早朝之时,只见台前跪了一地的大臣,先前却空了首座三位。
越西君一问,知道原来已经拉去杖责。
越西君赶到侧台一见,不禁失笑,只见三名殿前武士木杖高举,轻轻落下,声音甚响,不曾着肉。
三位大夫一脸凄苦,却是因为当众受了侮辱,没有受伤。
武士见越西君来了,初时害怕,越西君却吩咐道“就要这样打,重重的打”脸上却微微含笑,武士们大喜,于是更打得卖力了。
牧走入殿内,今天国君的心情和往常一样好,他正叫人摊开巨大的行越地图。
他除了鞋,正指点大好河山。
牧慢慢躬身行礼,道“大王,台前所跪的众大臣,都已经知错,让他们走吧。”
吕赢头也不抬,袍袖一挥道“让他们走,真不知寡人到底哪里让他们如此看不顺眼,竟一个个都来劝啊劝,寡人不胜其扰啊”
“这一次又是所为何事”
“那自然是因为寡人要出巡。”
“出巡”
“正是,每日留在这宫里闷死寡人了天天也有人来劝谏,寡人不躲出去,又能如何小牧,你别开口,寡人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也是个爱劝谏的人呐”吕赢叹了口气,突然拖上了鞋子,走到越西君身边“小牧,你说我带上周美人好呢,还是兰姬好呢不过既然是出巡,路上一定能遇到些意外的惊喜,那就不妨少带,省得她们吃醋,对了对了,那几个唱戏的寡人也要带上唉小牧,你今天倒是真的一句也没劝啊
越西君把头埋下,双手笼袖道“国君有命,牧无不照领,这一次兄长出巡,牧一定在奉邑照管好朝廷诸事,必不让兄长担忧,兄长请放心巡游,视察我行越风土市情,若能教兄长开怀,弟甚欣慰。”
说完,长鞠到地。
吕赢哈哈大笑,揽过弟弟的肩膀,大声道“不愧是寡人的好兄弟,小牧,寡人一定会早早回来,不会耽搁太久,叫你担心的寡人不在朝廷的时候,你就代我职掌,唉,那些麻烦事,还是你比较在行”
越西君又行一礼,轻道“遵命”
“小牧,说实话,今日你真是让寡人万分高兴,难道是你遇上了什么好事”
越西君只好抬头,淡淡苦笑道“大王真是了事如神,牧今日在城中看了一出好歌舞。”
吕赢剑眉飞扬,神色好奇地问“所以就不来阻挡寡人兴致,果然是好歌舞,寡人一直以为,小牧你是个不懂风雅的人。”
“终于还是懂了,大王,全因您教化。”
“哈哈哈,小牧,你也会哄人了,有长进,有长进”
说罢,国君又是一阵笑。
越西君也笑了,笑容里的滋味却是越发的枯涩
君王出巡,马虎不得,首先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仪仗随从浩浩荡荡三里长,而吕赢所坐车驾,豪华异常,如一座可以前行的宫殿,其中有巨大的卧榻,小巧的多宝藏阁,由八匹灰色骏马拉着,从奉邑的大街经过,
大街上百姓围观,只见他们的君王坐在车中,帘半卷半垂,正能看见华丽的衣服和冠冕上的垂绦,偶尔,另一边的窗前回探出小半张美人的面孔,在掩口微笑,正是新进的美人兰姬,宠幸一时的周美人却被丢在了王宫中。
越西军护送吕赢的仪仗出了奉邑,然后回转,他自然是监国,而对行越的朝廷来说,以往的政务秩序终于恢复到了最初模样,大夫们的苦难日子,也暂时结束了。越西军乘此机会,连忙整顿政务,挽回吕赢所闯的各种乱子,他忙他的,且说吕赢出了宫,便如鸟出牢笼,心情比以往还好,兴致也比以往还高,他先是顺了荇水东行,一路上看不尽的春末美景,春花刚谢,夏叶早繁,行越山水本就秀丽,在这个时候,偶尔暮春小雨一番,那绿螺一样的山便更是翠绿欲滴了,国君信手一指,问左右:“这是何山” 答曰:“九溪山。”
君王眉头一皱,左右心里就是一寒,怕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吕赢笑道:“这名字不够风雅,以后,这便叫做卧凤山吧。”
左右急忙答应了。却也不知道为何卧凤便是风雅了。
这时候吕赢披着衣,却有只纤细小手拉住了他的寝袍“大王”一声娇嗔,吕赢急忙一把搂住柔若无骨的娇躯,调笑道“美人儿,你起得正好,看这山了没有多美,你看这起伏的模样,就像宝贝你,躺着的模样”,美人撒娇道“哪里像呐,我看不像”
“像,你看这里就是美人的”一边说,一边手就不老实起来。惹得美人连连告饶。
车外的长侍一脸黑线,终于知道了这名字为何风雅。
国君新幸的女子,乃是此地歌姬,小名叫做阿凤的。
过了九溪,到了华离,此地的朝阳县被改叫了酒泉,只因为君王在此县山泉边开了三日筵席,将水潭中灌满了美酒,名曰“酒泉”
可惜苦了当地百姓,君王这一耍乐,弄的一时间酒贵如金
车行辘辘,却不知道此一次君王的逍遥巡游,能逍遥到几时
话说这一日,吕赢巡行到了桑丘。
桑丘是个好地方。
虽然离奉邑很远,不过却是行越三川之一的所在地。
行越最丰饶美丽的河流宁水就从这里汇入了荇水,所以从这里开凿运河的计划,也是君王酝酿很久的计划,只是因为太多人阻止没有实行而已,这一次如能伐楚成功,吕赢就一定会去开条运河,再建行宫,他夏天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说到这桑丘,其实是个很有名的地方。
孝公时候,桑丘守赵磬奉命建了堰堤,将宁水引到了桑丘灌溉农田,山川间,处处可见良田果园,后人叫做“赵公堰”的,就是这里。
桑丘不但好水土,民风更佳,可以这样形容隐士入村郭,将相入朝廷,行越的名士多出在桑丘,若说最近的一个
吕赢倒也不是很知道,就问起他的左长侍“那个,最近那个叫什么来着”
长侍答道“便是赵迁,乃是那桑丘守赵公的儿子,在行越乃是最有钱财的富户巨贾,后来孝公时候,要伐蔡国,国库空亏,就让他在朝里领了个太傅,不过,教的是公子常,却不是大王了”
”原来这老头还算是寡人老师恩,一定要去看看。”吕赢想到这里,兴致来了,心想既然是富可敌国的巨贾,一定有什么新鲜的孝敬自己。
可是长侍却面色铁青,惨然道:“奴该死不该多嘴。”
吕赢怪道:“怎么你这是什么缘故难道赵家去不得”
长侍颤声道:“大王您贵人忘事,那赵迁之长子,便是赵无恤啊”
一时间,吕赢睁着他的剪水凤眼,无辜地看着他的随从:“噢那是谁”
长侍忍耐着不昏倒,小声说:“便是从前弃官而去的那位上将军,赵无恤啊,大王,难道忘记了那时候大王,还是世子。”
见长侍吞吞吐吐,表情尴尬,吕赢努力开动他不甚好的记性,半晌,一拍掌:“哦寡人想起来了,原来是他”
他忽而面色一白,整个气势便弱了三分,如艳阳下被晒蔫的落苏。
然后,君王一皱剑眉,往御榻上一躺,拖拖拉拉地开腔:“桑丘,寡人就不去了,绕道,去泷陵”
仓皇废君
后世所称行越灵公三年的六月,正是茜花雨汛。
史官在书写这个日子的时候,对于越西君吕牧的行为,含糊的用了"不告而代"这样的文字,却并不是历代列国家常便饭的"夺其位",只是几字之差,其中意思却是非常明显的。
行越对他们的国君失望到了极点,竟是默许了这篡逆的行为。
而事情的发生,就如同这六月的茜雨,仿佛突然,却是酝酿已久。
吕赢饶过了桑丘的时候,接到了越西君的信函,说莫留关战况紧急,楚军用计,已围城关,攻势猛烈。劝国君即刻回驾,执掌大局。
吕赢若理会这样的信件,就不叫吕赢了,他只叫长侍代笔,说晚些自会回去。
谁知道第二日却有来了一封,催得愈急,吕赢继续搪塞,第三日,竟又是一封请驾的信。
吕赢却纳闷了,怎么三日内连发三封,弟弟莫不是忙得脑袋发晕了吗
这个时候,越西君却接到了第三封答复不归的谕旨。
他长叹一声,仿佛放下了心头大石,却也不禁捧着薄绢,潸然泪下。
他站起身来,将信递给了大司寇魏舒和大司徒陈禀,说道:"兄长三催不回,心中更无社稷,如今行越外患危急,内祸丛生,本君不能不为百姓计,废废了兄长的王位"
一席话说完,伏在殿柱上,便大哭起来。
入内谋划的众大夫全都神色惨然,却也默默低下头来。殿中一片灰暗死寂,行越,如何出过这样的逆事,而谁都不愿意去做,却不能不做。
大司寇魏舒咳嗽一声,对着牧一拜到地:"请越西君主持大局,臣等皆愿奉君为王。"
说罢再拜,于是大臣们纷纷跪下,口呼大王。
越西君登位,发国诏于行越各地。例数这三年中,吕赢罢贤臣,辱国体,酒色无度,荒淫奢侈,任用奸佞,穷兵黩武,荼毒百姓的种种恶行,废了吕赢君位。自立为王,便是后世所称代公牧。
那位巡行的国君,如今成了废君,牧号令下,凡见废君吕赢,从速拿归,却不得伤其性命,其罪待回归后,再行定夺。
阴雨连绵,举头望天,只见满天阴霾,也不知道是天还未亮,亦或只是因为这雨,周围又冷又湿,只看到灰蒙蒙的雨幕。
吕赢披起晨衣,想饮一杯李子酒御些寒气,一摸身边,却不见了兰姬。他正觉得疑惑,却听见外面有隐约的哭声。
他掀起帘子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车驾早就停了,所有的从人都不再前行,有收拾细软的,有互相推搡的,更有坐在地上就哭的。
吕赢给弄得莫明其妙,赶紧叫长侍,却无人答话,再看看随从人群,眼睛看得到的,竟只有这十几人,其他那几百号的从人侍卫都不见了踪影,再看看远处,近卫军那几千人也不见了。
吕赢一阵发愣,突然好象想起了什么。他左右摸索,从凌乱的床榻上找到了昨天被他揉做一团的诏书。
这是张黄桑皮纸的榜文,是长侍昨天不知道哪里揭来的,上面好象说了什么十分荒谬的事情,但是吕赢回想一下,自己当时喝得烂醉,完全不记得是什么内容了,后来他便倒头睡了下去。
他现在才隐隐觉得事情不妙,把揉得犹如咸菜的榜文张开,细细一读,顿时惊得一身冷汗,刹那间动弹不得了。
那是一张废君的国诏,废他这个国君
"反了真是反了"吕赢半晌,才回过神来,大怒着吼了一句。
如今成周天子还在,国中竟然擅自废君,不但是犯上,而且僭制简直是大逆不道
吕赢只觉得头痛欲裂,他一把丢开那废纸,怒气渐渐就被恐惧所代替了。
他突然觉得冷,将袍子穿戴上,却因为习惯了有人服侍而穿得异常笨拙,一赌气,只系紧带子,伸头望望车外,哭声还在,多许多窃窃私语。
一个小宦侍鬼鬼祟祟地正在靠近。
吕赢虽然头脑还不甚清爽,本能却是在的,他赶紧往床上一伏。将龙被盖住自己的全身,发出如雷的打鼾声。
小宦在车外听见鼾声,便一溜烟走了。
吕赢缩在被子里,仍然觉得身上发冷,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害怕了。
他满脑子都是那些词句废君废君
只是他仍旧不能相信,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被牧这样对待呢
自己又没得罪过他,而母后竟能允许牧做这样的事情,她不是一直都疼爱自己的吗
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天哪,我这不就是史书上所说的,被篡了王位吗
大凡这样的故事里,被篡的那一个,几乎都没好下场啊
吕赢虽然不记得那厚厚的史书上的东西了,却记得歌里曲里舞里那些典故,自己好象还曾穿了三尺箩素衣,反串过为了成周幽王殉节的皇后矜姜。
那个故事里,幽王是被他的大臣关在行宫里,三个月没有食物,活活饿死的,在王都的皇后知道了,就哭着流着血泪,换上白衣,从皇宫高台上跳了下去
然后幽王三个儿子互相攻伐,成周这才没落,造成如今列国互争的混乱局面,只是那样也太惨了,一样要死 ,吕赢从来没想过要死得那么凄惨。
他又想起东齐的上一代国君姬常,好象也是被弟弟谋害了,被勒死在车子里,然后说是意外。
吕赢浑身一颤,可是求生的本能还是战胜了恐惧。
他颤微微站起身来,要披那件常礼服,一想,不太妙。
他见兰姬那件长袍还在,于是不顾什么君王体面了,赶紧拿来披上。
他紧紧腰带,悄悄掀了帘子,只见剩下的随从中,有许多人很不吉祥地围拢做一堆,好象在议论些什么。
有一个还回头望了望吕赢这处,吕赢又是一个冷战,赶紧放下车帘,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
今日风大雨密,这声响却被林中风声遮盖了。
吕赢滑倒在泥泞的地上,举目看到车后一片密密的树林,爬起来,头也不敢回,心想不管这群奴才在动什么心思,寡人还是为性命计,先躲入林中再说。
于是他便趁晨间的阴暗天气,一脚深一脚浅,向林里跑了进去。
赢正心惊胆寒。手里提着他长长的下摆,才走了十几步,衣服就被树枝勾住了。
他一个趴跌,摔得一身泥水,这地虽然泥泞柔软,上面却有树枝荆棘。这份疼痛就不必形容了,吕赢倒也真的觉悟到自己的处境了,只低低呻吟了一下,便捂住自己的嘴。
可是,也许他已经不用那么小心。
耳边响起了宦官们虚情假意地呼唤:“大王,大王您在何处,奴才让大王受惊了,罪该万死。”
吕赢简直要去相信这恳切的呼唤了,他心里万分踌躇,也不知道这一群人在动什么心思。
他伏在草里,借着苍白的晨光,看见大批来找寻他的人。
即使他不出来,那群奴才也很快就能找到他的。
罢了罢了,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