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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凶策 第13节

作者:凉蝉 字数:19051 更新:2021-12-30 04:57:30

    吃饱喝足,甘好的话也越来越多。

    和甘乐意自小就开始学习仵作不同,他游历过许多地方。因为爹有了甘乐意这个弟子,对自己儿子四处浪荡的行为也默默容忍了,甘好十几岁时就在边疆地带跑了一圈,见识了诸多奇特草药之后,他对制毒用毒产生了极大兴趣,于是开始着力用心地钻研。

    “乐意不行,乐意这人真的不行。”甘好夹了一大筷子灯影牛肉丝塞进口里,“他太死板,毫无趣味。你回家可以问问,他现在肯定还是个童男子,不识人间极乐的滋味。这个岁数还是童男,这辈子都没救了。”

    桌上另外三人的脸色都很微妙。

    “甘先生这么说,你的红颜知己看来是不少啊”司马凤笑问道。

    “自然不少。”甘好笑着点点头,“其中来头最大的那个,可是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晏贵妃。”

    阿四“嗯谁没听过。”

    同样没听过的迟夜白露出一丝笑容,但很快就压了下去,装出认真的模样听甘好继续吹牛皮。

    “晏贵妃”司马凤隔着黑布揉揉眼睛,“就是那个什么海棠春生压朱墙,半掩灯火映苍苔”

    “对呀”甘好哈哈大笑,“你懂得可真多。”

    阿四“什么呀少爷,这又是什么故事”

    “这两句诗是皇帝写给晏贵妃的,说的是两人相遇的事情。”迟夜白笑道,“据说那年八月十五,晏贵妃因为思念家中爹娘,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在宫中放了花灯祈福。当时晏贵妃还没有位号,只是一个普通的秀女。那夜她身着海棠色的衣裙,身披雪色披风,手里是两盏亲手制作的精巧花灯。花灯流出不远,被闲步的皇帝看到了,于是便拾了起来。”

    阿四听得津津有味。

    “皇帝见花灯做得精细,上面的题字又纤巧秀丽,便来了兴趣,只带了一个侍卫,溯溪而上,去寻放花灯的人。晏贵妃那时正好提灯走过花园中的一面红墙,灯火被雪白披风挡了一半,恰巧映出了晏贵妃白衣红裙,还映亮了她脚下苍绿色的青苔。皇帝见之心折,晏贵妃从此便受了册封,享百般宠爱。”

    “那花灯可不是为她爹娘放的,是专门为我放的啊。”甘好连忙说,“真的,我与她有一段情。”

    司马凤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不怕死啊甘先生。据说那两盏灯一盏是为老人祈福,一盏是为九五之尊祈天地和寿,哪个跟你有关系了”

    “那肯定是这个据说不对嘛。”甘好说。

    阿四意犹未尽,插话道“这晏贵妃很聪明啊。”

    司马凤眉毛一挑“何出此言”

    “大晚上的,要真是想悄悄放灯,何必故意走到御花园去放”阿四说,“还有,何必故意穿着一件白得显眼的披风,在黑夜里提灯行走”

    甘好愣了,却见司马凤和迟夜白都对阿四露出笑容。

    “哎哟,四啊”司马凤眼上蒙着黑布,仍旧十分准确地捏住了阿四的脸,“你可以啊。”

    甘好见两人打闹在一起,迟夜白又默默坐在一旁数饭,不由得十分落寞。他扫了一眼周围,发现酒楼上没什么人,他们数人坐的这个位置更是僻静。

    “司马,迟当家,方才确实是我开了玩笑。”甘好脸色肃然,把声音压得极低,“我与晏贵妃没有私情,反倒有一场交易。”

    司马凤认真听了他的话,立刻摆手“停,好了,这个我们不听。”

    “你们应该听。”甘好笑了笑,“这是一件怪事,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今日见你们如此认真地对待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案子,甘某愿相信你们。”

    “不行。甘先生,请不要说了。”司马凤拿起酒壶给他倒酒,“与朝廷相关的事情,知道多一点便危险一点”

    “晏贵妃向我买过一种昂贵的媚药。”甘好却径直说了下去,“那是在她入宫之前的事情。我对朝廷和后宫之事不熟悉,只是因为她出的钱多,我就为她调配了。她十分感激我,后来回家省亲的时候还特地托人来向我致谢。”

    司马凤长叹一声“小白,阿四,捂住耳朵。”

    “晏贵妃不是坏人,只是想上位而已。我要说的也不是皇家深宫的事情,而是另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甘好顿了顿,悄声道,“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个逍遥的制毒之人,但其实我早就被朝廷盯上了。晏贵妃借着致谢的机会,向我悄悄传递了一个消息。”

    司马凤和迟夜白都来了兴趣。

    “那消息说得不够清楚朝廷的人要找我购买一些奇毒的药方。”他继续说道,“晏贵妃只是偷听到的,并不知道这毒会用在什么人身上。但她却听到了一句古怪之极的话。”

    “什么”连阿四也莫名紧张起来。

    “皇帝跟手下的人说,孩子都那么小,注意点儿,别弄死了。”

    司马凤缓缓坐直,双臂在胸前交叉,没有说话。

    甘好的声音这才稍稍恢复正常。

    “我当天夜里就逃走了。司马家主所中的三寸蛇之毒,就是我赠给贺三笑的。她也是一个好毒之人,我们颇有惺惺相惜之感。”甘好摊手道,“但,谁能料到我居然还要自己解这个毒呢”

    “你只给了贺三笑一个人”

    “是的。三寸蛇的毒一旦离开西北的戈壁就很难制成,我身上存留的不多,而且难得遇到投缘之人,自然只给了她。”甘好比划道,“我将药粉制作成两颗耳环大小的绿玉,说实在话,确实很漂亮,是我送给女人的所有礼物之中,最好看也最毒的一种。”

    迟夜白看了看司马凤,司马凤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甘好的话。

    如果三寸蛇只赠给贺三笑,那么宋悲言说自己曾在文玄舟手上看到过三寸蛇的毒,也就说明,贺三笑把它转赠给了文玄舟。

    两人的关系这么好迟夜白心想。

    吃喝完毕,结账的时候司马凤发现自己一时爽快许了请客吃饭的海口,然而却没带钱袋。阿四身上钱不够,迟夜白掏出了身上所有钱币都不够付账,而甘好在一旁冷静地剔牙,全无出手相助之意。“不是你请客吗”他反而笑着对司马凤说,“司马家主的气势不够啊,不够。”

    迟夜白最后只得悲愤地用鹰哨唤来鹰贝舍的鹰,再让鹰回到青河分舍去向分舍的头领要钱。

    他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时候,回去的一路脸色都不好。

    司马凤一路上没说什么话,直到进了甘好的小院子才开口“小白,你等等,我有事情同你讲。”

    “明天再说。”迟夜白不悦道。

    “是和文玄舟有关的事情。”司马凤紧接着说,“爹告诉我的。”

    迟夜白终于停下,吸了两口气之后转身走回司马凤身边“快点儿说”

    阿四帮甘好打扫完肉铺再回来,看到自家少爷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月亮。

    但他瞎了,又蒙着布条,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少爷,睡觉了么还是再给你念念书”阿四问他,“迟少爷呢你们谈完啦”

    “谈完了,睡吧。”司马凤说完,转身慢吞吞走回去。

    他神情低落,似有重重心事。阿四凑过去小心地问“少爷,你跟迟当家又吵架了么”

    “没有。”司马凤欲言又止。

    阿四帮他脱了外衣和鞋子,肩膀突然一疼是被司马凤狠狠抓住了。

    阿四“少爷”

    司马凤的神情异常凝重。

    “阿四,今天甘好说的那些事情,他和晏贵妃什么的,你统统都要忘记。”司马凤说,“尤其是皇帝那句。”

    阿四眨眨眼,点点头“少爷,我已经都忘记啦。”

    司马凤搓搓他脑袋,哼了一声。阿四乖乖给他打水洗脚,心里却不断地回忆着甘好的话。

    他出门倒水,看到迟夜白坐在隔壁院子的屋顶上。他冲迟夜白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少爷已经睡下了。迟夜白点点头,很快跳了回去。

    阿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司马凤,这几夜细雨连绵,迟夜白却每夜都在等着他入睡了自己才回去。

    夜色愈加浓重了,雨势渐渐减弱,只有树叶上凝落下来的水滴仍旧沉重清晰。

    迟夜白独自坐在房中,在死水一般的寂静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回到那个巨大的、空旷的房间,他站在书架和书架之间的窄道里,看着房间尽头的司马凤。

    司马凤举起莲花灯,冲他喊了一个无声的词。

    “别怕”

    迟夜白点点头。他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手腕细瘦,双腿不断地打颤。

    他站在原地不动,试图读懂自己身后那片莲花灯无法照透的黑暗,试图跟自己身后的那个人说话。

    幼时教导自己的先生就是文玄舟,这件事确实令迟夜白惊愕。

    司马凤对他坦白了,但他没办法告诉司马凤,在自己的记忆里,在自己学来的分类存放所有记忆的房间里,文玄舟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一直存在着。

    这房间是他教迟夜白制造的,所以他有能力把自己留在迟夜白的记忆里。

    书册震动着,凄厉的人声在木头和木头的缝隙中钻出来。

    一双手沉沉压在他肩上。

    迟夜白颤抖着抬头,只能看到如烟如雾的黑暗,正朝自己压下来。

    “别怕。”身后的人笑着说。

    他怕,非常怕。身后站着的人挟带的不是死亡,不是灾厄,是更令人恐怖的东西。

    那人的左手伸到他脖子上,温柔而细致地抚摸着他。

    他左手有一只镯子,冰凉温润。这是迟夜白对文玄舟的印象,是除了声音之外的一些稀薄印象。

    那只手也是冰凉的。手指纤长,骨节突出,手势却又极为细腻耐心,缓慢地抚摸过他的皮肤,令人战栗。

    “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那人笑着问。

    迟夜白说不出话。

    他扼住了自己。

    “你必须记住我。”文玄舟低低地说,“记住我说的话。”

    迟夜白混乱地点头,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小白”司马凤在远处提着灯,开始往他这边跑过来。

    别过来这个人太危险

    他喊不出声音,文玄舟的手指越收越紧。

    “等你长大了,你一定要来找我。”文玄舟贴着他的耳朵说,“我需要你。你太神奇了,迟少爷我非常、非常需要你。”

    他笑着展开迟夜白的手,在他掌心一笔笔地写字。

    迟夜白在几近窒息的恐惧中,居然仍能够分辨出这人写了什么。

    冥夜怀思,踽踽不灭。

    第47章 污血11

    迟夜白一时间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文玄舟的指尖冰凉,接触到皮肤的时候,竟有一种怪异的刺痛之感。

    文玄舟写完了,见他没有反应,又抓住他手腕“记住了吗”

    迟夜白没有应声。他突然攥紧拳头,手肘用力,朝后一击。

    身后是不会有人的,他却有了自己击中某种躯体的感觉。黑雾忽的一散,随即又慢慢聚拢。但文玄舟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小白你过来”司马凤提着灯,在远处冲他喊。

    迟夜白摇摇头,转身面对着原本凝聚在身后的黑暗。

    他终于得以看清楚自己记忆里的那位文玄舟。

    雾气似是有形,朝他伸出烟一般的手脚。迟夜白退了又退,扶着书架站稳。

    他喘不上气。

    文玄舟隐没在黑暗中,他仿佛就是黑暗本身。灯光照不开的黑雾翻滚卷荡,他远比迟夜白想象的要高,黑乎乎的一个脑袋随着空气的动荡而晃动,也是烟雾凝成的。一双惨白的手,从雾气之中缓缓伸出来,左手上是一个白玉的镯子,镯子上有一条黑线,弯弯绕绕,像蛇一样。

    他从未见过文玄舟,这镯子是印象是从司马凤那里得来的。迟夜白盯着那镯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文玄舟的手翻了过来,一直往前伸,似是想要抓住他。那双惨白的手心里满是鲜血,淋淋漓漓,滴落在地上。

    “记住了吗”文玄舟的声音从黑雾中传出来,“你要来找我。”

    “小白”身后是司马凤的喊声。

    迟夜白突然站在了过道中央,试图挡住那一寸寸逼近的黑雾。

    “司马别过来”

    但那个小小的、一心想要保护他的司马凤显然不能理解这样的话。他拨动莲花灯,令它光明大盛,大步朝迟夜白奔了过来。

    院中传来很轻的物体落地声。若是迟夜白仍旧清醒着,这样的声音他是不会漏掉的。

    但他此时完全陷入那间由文玄舟和自己创造的房间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

    刚刚翻过墙的司马凤就着落地的姿势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没听到迟夜白的呵斥或是脚步声,他拍拍膝盖,站了起来。

    雨已经彻底停了。这天儿凉快舒适,阿四早就睡死过去,偏偏他一肚子心事,睡不着也静不下来。

    无计,只好来找迟夜白讲讲话,趁机摸两把手。

    翻墙对他来说绝不是难事,加上自己早已悄悄趴墙数回,在阿四的指点下先行熟悉潜入路线。只是这砖瓦上青苔十分肥厚,他脚底打滑,摔得毫不风流优雅。

    幸好迟夜白没看到。司马凤心中稍定,小心朝那屋子走了几步。

    他听到房中有粗重呼吸声,不由得心头一动,出声喊了句“小白”

    无人回应。他顿时紧张起来,大步往前走,踢到院中石凳时差点摔倒。等打开了房间的门,他立刻听到迟夜白紊乱的呼吸和喘气声,似是极为艰难痛苦。他循声摸索着走过去,发现坐在榻上,对自己靠近毫无反应。司马凤触碰到他肩膀,立刻摸上他的脸。迟夜白脸上尽是淋漓的粗大汗粒,双目紧闭,嘴唇紧紧抿着。

    “小白”司马凤大吃一惊。他顿时明白,迟夜白又不顾自己的叮嘱,再次沉入回忆之中了。他连忙抓住迟夜白的手,像以往一样低声呼唤他。

    迟夜白隐约听到有人呼唤他。

    是司马凤的声音。

    但不是幼童的稚气声音。

    像是心头忽地涌起了胆气,他抬头盯着眼前渐渐逼近的黑雾。

    “你是什么人你接近我是有预谋的,为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那团无知无觉的黑雾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黑雾之中的文玄舟也只是反复重复着“你要来找我”“你必须记住我”这两句话。

    迟夜白挖不出更多的信息,心急如焚。

    最令他恐惧的不是文玄舟本人,而是文玄舟居然能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

    他不由得怀疑起,当年自己因为这种过分庞大的记忆力而饱受痛苦折磨的时候,找到文玄舟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这样的错误会不会给他身边的人带来危险文玄舟的存在,仿佛一个越滚越大的谜团,令迟夜白手足无措。他纵然有再高超的记忆能力,也无法穿透迷雾抓住文玄舟的衣角。

    黑雾的手爪越伸越长,迟夜白正踟蹰着,身体忽地一震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司马凤站在他面前,让他紧紧贴着自己胸膛,双手正捏着他的耳垂。

    很疼。但迟夜白不知道是这种疼把他拉了回来,还是司马凤怀中的温度令他惊醒。

    他尚未清醒,他告诉自己我尚未清醒。

    司马凤听到他呼吸渐渐平缓,正想再骂他一句,腰上忽然一紧,竟是迟夜白伸臂把自己揽住了。

    司马凤“”

    迟夜白把鼻子凑近司马凤的衣服,深深吸气。清爽的晚风,湿润的雨,滑润的苔痕,他搏动的、活泼的脏器。他嗅到这一切,也听到这一切。

    “雨停了”他低声问,鼻尖在司马凤衣襟上轻轻摩挲。

    “停了。”司马凤结结巴巴,“不过月亮、月亮应该没出来。还有点儿雨花花。”

    迟夜白略略抬头。司马凤眼上仍蒙着布。他需要每天在药浴里浸泡,还需要在双眼上敷甘好捣的草药。草药的气味混在一起,倒是不显得难闻,但即便草药撤了,蒙眼的布条却是一刻也不能撤下来。

    他现在看不到自己。

    迟夜白在心里说。

    房中漆黑如墨,只有桌上一盏残灯,荧荧地亮着。

    他看不到我的。迟夜白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反复这样说。

    黑雾仿佛从他身体里流窜出来,那个高大的梦魇正在房中窥伺自己。而手提莲花灯的孩子长大成人了,正紧张笨拙地,一点点回抱自己。

    他拉着司马凤的衣襟,屏着呼吸,去吻他的嘴角。

    文玄舟之所以会出现在自己记忆里,迟夜白知道这是那位“先生”在教导自己如何“制造”房间的时候悄悄埋下的火种。

    可是为什么那里会有一个司马凤

    不是现在的司马凤,是很小、很小的司马凤。

    那盏莲花灯他其实看到过的。在自己因为癫狂而陷入混乱之前,他和司马凤一起在庙会上买过花灯。他买了一只兔子,司马凤买了一只莲花灯。后来他的兔子灯落在地上烧毁了,司马凤便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提着莲花灯,慢慢走回家。

    被蒙住眼睛、拒绝一切外物的时候,司马凤也是这样牵着他的手的。迟夜白看不到,但他相信,纵使他看不到,司马凤也会在夜间为他提灯。

    那路是崎岖的,灯却永远亮着。

    迟夜白明白,提灯的司马凤是自己放在“房间”里的。

    他是他安全感的来源,是他在懵懂时下意识的自保。是他在人生初次的沉寂黑暗和繁杂记忆里,不自觉为自己保留的一处纤弱光明。

    “小白”司马凤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推开了一些。

    迟夜白的胆气已经在一个浅尝辄止的吻里用尽了。他咬着唇,心想幸好看不到若是司马凤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只怕自己会起杀心。

    司马凤摸着他的脸,歪着脑袋静了一下。

    “头疼么”司马凤小声问,“我得再骂你一回。”

    迟夜白知道他要骂自己什么。脸仍微微烫着,他把司马凤的手拉开。

    “不用说了,我错了。”

    “知错,但不改,是吧”

    “嗯。”

    司马凤有些无奈。“还难受吗我给你倒茶。”

    迟夜白听了觉得好笑“倒茶你看得到”

    “我看得到。”

    迟夜白摇摇头“你连我都看不到。”

    司马凤按着他肩膀不让他站起,又问了一遍“那你头还疼不疼现在清醒了么”

    “不疼了,很清醒。怎么了”迟夜白有些困惑。他话音刚落,司马凤便低下头,带着点儿笑意贴上了他的嘴唇。

    这是比方才激烈得多的亲吻。司马凤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唇舌打开,不由分说地侵入。

    被紧紧捏着肩膀,迟夜白甚至觉得有些痛了。这痛却不是不能忍受,反而令他从痛楚里刨挖出一些新鲜的兴奋来。

    吞咽、喘息、呻吟,他抓着司马凤的衣襟,手指的骨节贴在他的喉咙处,能清晰捕捉到皮肤和骨肉的每一次动作。但迟夜白渐渐地就忘记去分辨了。这吻极冗长,又极短,他浑身燥热,手脚却冰凉。他们像是要汲取完彼此的所有气息一样迫切,越到后来越是潦草,没了章法,也没了分寸。

    唇舌分离时,迟夜白的脸像烧灼过一样红。司马凤为他拭去柔软皮肤上的液体,意犹未尽似的,低头亲他的鼻尖。

    “迟夜白,你现在没有喝醉。”司马凤低声问,“你是清醒的,对不对”

    迟夜白张了张口,迟疑良久才发出声音。

    “晴姨会恨我的。”

    “师姐也会恨我的。”司马凤贴着他额头,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膛深处发出一样,带着令人心颤的笑意,“这样就抵消了,对不对”

    第48章 污血12

    迟夜白呆滞片刻,像是被这句没道理的话说服了,轻声笑出来。

    他的笑声从未像现在这样低沉却易于让人震动。

    带着热度的手指抚上他耳朵,摸索他的五官。司马凤又低头去吻他,这次却小心翼翼,万分谨慎。

    他其实知道迟夜白的顾虑。偌大一个鹰贝舍,父母却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尚年幼时就已经被鹰贝舍众人看作当家,时时刻刻都要为鹰贝舍考虑。迟夜白向他透露过一些情报,这些情报全是极为机密的,有的甚至事关边陲他国秘事。这等机密只有鹰贝舍当家有权利阅读和记忆,然而也只能止于鹰贝舍当家保密是他们的铁律可是迟夜白为了让他办事顺利,愿意为他破例。

    你说他无心,却又处处体贴,时时在意。

    司马凤掩着他眼睛,掌心被他发颤的睫毛挠得很痒。

    两人互相都看不到彼此,只能从触感体会。动作终于渐渐激烈,迟夜白将他紧紧抱着,力气大得让司马凤惊讶,仿佛是他一贯冷淡平静的表壳裂了一道缝,终于把内里的巨大热情,透露出半分来。

    只这半分已足够令人激动。

    司马凤把他压在榻上,解了他的发簪。绿松石骨簪上仍旧是圆溜溜的一颗珠子,只是如今珠子中空,里面可再没有那颗保命的药丸子了。司马凤用两根手指敲了敲那珠子,正要说话时,身下人突然涌起一股大力,竟将他一下掀翻。上下之势顿时逆转。

    “小白”

    迟夜白没出声,只将他蒙眼的布条又系紧了一些。

    “我本就看不到。”司马凤笑道。

    “看不到才好。”迟夜白低声说,“莫出声,莫动。”

    司马凤嗯地应了,双手放在他腰上,不发一言。迟夜白此时骑在他身上,双手撑在司马凤头脸两侧,一声不吭地盯着司马凤瞧。灯火的光亮太弱,只映出司马凤半张脸的轮廓。他看着那半侧光亮,也能立刻在心中描摹他的全副模样。

    实在太熟悉了。相识这么多年,已经熟悉得刻入骨头血脉,剥离不开。

    迟夜白仍喘着气,嘴唇被方才的一顿碾磨擦得发热。过了今夜,过了这不清醒的一夜,他可能再无勇气做这么大胆的事了。

    他将手放在司马凤腰带上,手指轻动,松了那根绣着蝙蝠纹的乌金色腰带。

    “我虽未见过文玄舟,但他一直在这里。”他打断了司马凤的话,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将他腰带解开,“他教我如何分类存放记忆,不让它们在我头脑中作乱,但也在这个过程中,于我那存放记忆的房间里,放了一个他自己。我没见过文玄舟,所以在那里头,一直都只看到一个人影,很高很大的人影。我知道他左腕上有一个白玉镯子,镯子上有一根黑线,像蛇一样。这是你说的。”

    “我记得。”司马凤抓住他的手腕,“小白,不必。”

    “你说的话我总是记得的。”迟夜白挣开他的手,把手指探入司马凤的衣襟之中,“如果我不说,你一定不会知道在那个房间里,在文玄舟存在的地方,一直都有一个你。”

    司马凤吃惊道“我”

    “对,是你。”迟夜白俯身亲他鼻尖,像他刚才对自己做的那样,“很小的你,只有几岁那么大,手里提着莲花灯,一直在那个黑乎乎的房间里,为我照明。”

    司马凤也想起了莲花灯。他拍拍迟夜白的脸。迟夜白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你把我放在那个房间里了。”

    “你不愿意吗”

    “愿意的。”司马凤笑道,“你把我放在哪里都可以。但是小白,不必,真的别这样做,你会受伤。”

    迟夜白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不要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别看我。”

    小白反手一挥,半掩的门咔地一声关上了。残灯随气流熄灭,一缕青烟袅袅。

    只能这样了啊还想怎样:3 再次提醒不清楚两人方位的同学回头看文案,嗯。

    阿四被鸟雀啼鸣声惊醒的时候,在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不知为何,昨夜睡得很熟。他还做了一个好梦,梦见霜华在沁霜院里给自己弹琴,少爷不知所踪,自己在坐在少爷惯常的位置上,一面摇着扇子,一面盯着霜华嘿嘿傻笑。

    “少爷,起床了。”阿四转到后面,咦了一声。司马凤似是已经起来了,床铺冰凉凌乱,人却不见。

    少爷既然起来了,人又不见,那必定是到隔壁迟当家那边去玩儿了。阿四草草擦了脸,打来热水放在房中,转身跳上墙头喊“少爷,你是回来洗脸,还是在那边洗脸”

    他话未说完,便见到司马凤从迟夜白房中推门而出,脸色很不好。

    阿四“”

    司马凤衣衫凌乱,头发更是乱七八糟,一看就是睡得比较大开大合。阿四对自家少爷上下打量一番,脑中顿时混乱起来。

    “小白呢”司马凤见他蹲踞在墙头,姿势十分不雅,但没有批评他,“你见到他没有”

    “少爷你先穿好衣服。”阿四讷讷道,“不、不、不雅。”

    司马凤草草拢了衣襟,抓抓头发,面露凶相“我问你迟少爷呢”

    “我怎么知道”阿四心道你在人家房子里睡了一晚都不晓得,我又如何清楚但身为小弟,他只能毕恭毕敬地回答,“少爷,我也刚醒,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马凤站在院子里,看着是很生气的样子。

    阿四不敢出声,只敢在心里悄悄排演各路戏份。这下可好,虽这一夜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足够他回去跟慕容海和宋悲言谈论十天十夜都不厌。

    司马凤是怎么都没想到,迟夜白竟然会把自己点晕了,然后收拾行李,无声消失。

    他在烟花巷陌里混迹多年,虽奉行片叶不沾身的宗旨,但对于这种欢好后无声消失的戏码,着实见得也不少。

    这样的恩客,一般都是不想付钱,或者是不想付出真心之所以逃,是因为怕被对方缠上,干脆拍拍屁股消失,乐得个一干二净,两不牵扯。

    但怎能对自己这样

    司马凤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昨天主动压倒自己的是迟夜白,今天主动跑了的也是迟夜白。

    他转身从墙上翻回自己院中,扭头跟阿四说“收拾东西,回去”

    “不行不行,不能回去。”

    甘好的声音正从院门传来。

    他快步走入,右手提一大捆草药,左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

    “司马凤,你还有许多药没吃呢。”

    “不吃了。”司马凤沉着脸说,“走”

    甘好笑眯眯道“怎么迟当家走,你也说要走呀”

    司马凤一个箭步窜到他面前“你看到他了”

    “看到了。”甘好认真点头,“天才擦亮,我才刚起哩,就瞧见迟当家背个小包袱,出门牵马了。他说有些事情,要赶回鹰贝舍,还连声多谢了我几句。咦怎的他没跟你告别”

    司马凤“”

    那人居然还能骑马

    他怔忪片刻,意识到自己考虑的点很不对,连忙摒去脑中杂念“他说了什么”

    “让我好好救治你。”甘好回答道,“他说你吃药怕苦,还叮嘱我最好往里头放点儿糖。我说可不能放糖,药力会受影响。他便说没糖的话,就准备些蜜饯。”

    司马凤“”

    他垂了头,转身走回自己房中。

    甘好看看阿四“出了什么事”

    司马凤转身应道“没事。把药给我,我吃。”

    甘好递上药碗。

    司马凤“蜜饯。”

    甘好“哪儿来的蜜饯你让阿四去买。”

    司马凤叹口气,屏着呼吸,乖乖把药给喝完了。

    这一天司马凤都没怎么说话。迟夜白走了,药浴他一个人泡不了,谁料鹰贝舍青河分舍的首领却跑来甘好这里,说是当家让他过来,给司马家主帮忙的。泡完药浴,那首领又护送司马凤去审问许英,待审问完毕,又殷勤护送他回来。

    司马凤完全不知道该生气好,还是该高兴才好。

    甘好卖完肉后来到院子中,盯着司马凤喝下这日的第三碗药。阿四终于买回蜜饯,司马凤紧紧皱着眉,一口气连吃四个。

    甘好放了司马凤两滴血落在药碗里,细细观察,口中随意问道“司马凤,你说这世上若是真有天生杀人犯,那是否也会有专门乐于教导别人杀人的家伙”

    司马凤正砸吧着嘴里的桃干,闻言一愣“什么意思”

    甘好“你说有,还是没有”

    司马凤“有。不止有,我还接触过。”

    这下连阿四也来了兴趣“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还很小的时候。”司马凤咽了口里的东西,低声道,“你们可知道二十多年前,朝廷设立的神鹰营里头发生的事情”

    甘好摇摇头,阿四却“哦”了一声。

    “我略略听过。”阿四说,“神鹰营里头的一个新兵连杀二十多人的那件事对么”

    第49章 污血13

    神鹰营起初是专门用于训练新兵的机构,名为“营”,实际上是设立在皇城郊外的一处森严堡垒。

    朝廷每年征兵,将其中一部分资质出色的新兵送到神鹰营,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这些新兵将不会回到普通的军队中,而是分散到各处机密机构执行任务。然而并不是所有入营的年轻人,最终都能获得出营的机会。训练成绩太差,或者是在训练中受伤而无法继续执行任务的人,会在营内消失。

    也就是被杀死。

    神鹰营没落于四十年前。因为从神鹰营中走出来的人几乎个个仕途平坦,官运亨通,不少达官贵族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孩子送进去,又想尽办法保全自己孩子。至于他们能否学到本事,这不重要,在营内结识将军、教头和将来的同道,是最关键的事情。久而久之,神鹰营成为了一个变相的官宦训练场,新丁们再无性命之忧。

    二十年前发生的一件惨案,直接导致了神鹰营被取缔。

    当年照例有一批从应征新兵中挑拣出来的年轻人进入了神鹰营。这批年轻人中有八成都是贵族子弟,剩下的则是真正的平头百姓。四个月后,营内发生了一件令朝野震惊的惨事新兵中的两个派别持械斗殴,死亡二十余人,伤者至少三十人。

    身为精英训练营,死伤的都是可以成为重要情报力量和战斗力量的能人,况且其中包括为数不少的官宦子弟,一时间,神鹰营成为了众矢之的。

    朝中各个派系各不信任,诸位父兄在悲痛之中,一致同意引入朝外力量调查,司马良人于是在事发后的第二日立刻启程,赶往京城。

    斗殴事件发生在深夜。

    新兵里分属不同派系的年轻人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躲过疏松的戒备,在神鹰营的伙房外聚集。他们手上的利器几乎全都淬了毒,连那毒也是神鹰营内教导的内容之一,他们从草药中提炼毒汁,但没有按照要求稀释后倾倒,反而偷偷藏起来,全都涂到了兵刃上。

    教头们赶到的时候斗殴其实才刚刚开始,但为首的十余位先锋十分强悍,死了的二十多人几乎都是在这时候受的重伤。

    伙房外的广场满是尸体和血迹,年轻的兵士疯狂地对砍、刺杀,教头们不得不下了重手,将还活动的人全都点晕。

    甘好听了半天,扭头好奇地问阿四“那你怎么说,是一个新兵杀的不是他们互相杀的么”

    “但是挑起派别之争、指导用毒、查出戒备频率的,全都是那个新兵。”阿四补充道。

    司马凤点点头“没错。更有趣的是,那个新兵也受了伤,他就在斗殴的人群里。不过是轻伤,他躲在众人之后。”

    司马良人在讯问伤员的时候,得到的都是“对方先挑衅”“他们主动和我们说争夺地盘就要靠兵器说话”之类的证言。而最关键的几个人都已经死去,案件一时间陷入胶着状态。此时所有疑点都集中在两个派系的头领身上。两个派系的头领共六人,全都身亡,虽说是死无对证,但凑合众人证言,勉强也算是有了确凿的证据就是这六个人挑起的。

    司马良人那时候已经准备结案了,但他带去的仵作甘先生跟他说了一件怪事。

    “甘先生”甘好眉毛一动,“我爹”

    “正是。”司马凤说,“你爹告诉我爹,在众多伤员中,有一个伤员的伤势十分奇特。他身中七刀,刀刀避开了要害,而且从入刀角度来看,十有八九是自己刺的。”

    “我爹不是负责搞尸体么怎么连活人也要搞”甘好疑惑道。

    “当时人手不足,且这事情看似只是新兵械斗,实际上也牵扯到更深的朝廷根系。我爹让甘先生注意伤者的情况,他便每个人都去瞧了一遍。”司马凤笑了笑,“多亏了他。”

    那位自己刺了自己七刀的伤员立刻引起了司马良人的注意。

    在接触他之前,司马良人翻阅了他入营四个月的训练记录。

    “这人是个孤儿,在入伍之前爹刚刚生病死了,因为没钱吃饭,所以才去应征。他的所有科目几乎都是不达标的,除了一门。”司马凤看着阿四,“还记得是什么吗”

    “情报侦查。”阿四立刻说,“他的情报侦查能力远在所有人之外,但体能、武技、制作工具、毒物、药物等等科目,全都是不达标的。”

    “他承认得非常快。因为他忍受不了痛苦。”司马凤眯起眼睛,“我爹用锤子敲碎他第六根手指的时候,他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甘好都听呆了“他为什么”

    “所有进入神鹰营的新兵要上的第一门课,就是神鹰营的来源于历史。所谓的历史,无非就是我刚刚说的,优秀的人离开,不合格的人,在营内被杀死。这个规则当时已经几乎不存在了,听课的官宦子弟自然也不会放他在心上除了这位新兵。”司马凤说。

    司马良人发现,他入营的第一个月各个课程都还是比较出色的。然而从第二个月开始,这位新兵的全部重心似乎都放在情报侦查上,对其他不屑一顾。

    左掌骨头完全粉碎的年轻人哭得涕泪横流,是因为太痛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笃信优胜劣汰的。然而奋力一个月后,他震惊地发现,最终得到嘉奖的无一例外都是达官贵族,即便他比其中的大部分人优秀,也什么都得不到。

    “他于是认为,神鹰营的教头们将神鹰营这个筛选标准抛弃,是极不明智的。”司马凤说,“于是他决定自己来筛选。”

    “优秀的能活下来,走出去,不达标的,就死”甘好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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