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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上青云 第3节

作者:岳黄昏 字数:29186 更新:2021-12-30 05:21:07

    正当林居安要放弃时,他好像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声。他凝神细听,确定这声音不是来自战场上。林居安顺着声响传来的方向跑去,过了两个营帐,果然发现了马厩。马厩里只剩下两匹马,一匹牡马受惊后在撕咬另一匹煽马,刚才的声响应该就是这匹煽马发出的。

    既然马厩在这里,那么粮草大营应当就在附近了。林居安仔细找了一圈,终于在马厩的斜后方发现了放粮草的营帐。这几个营帐与其他营帐看来并无区别,若是外人来了肯定找不到它们的位置。林居安举着火把,将所有粮草都给点着了。待火势起来,他便跑回马厩,解开那两匹马。林居安跨上那匹煽马,将火把扔向牡马,满意的看到受惊的牡马四处狂奔后,便拍马往两军交战中心奔驰而去。

    林居安边跑边大喊道“粮草失火了快来救火啊”

    南军此时终于发现了东南天空冲天的花光。一部分步兵开始从战场上撤下来去救火,而林居安如一艘上水船一般,独自逆着人流冲向北方惨烈的战场。可是返回的士兵过多,堵住了林居安的去路,让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呼喊了。

    林居安左冲右突,终于来到了骑兵的战场,但他并没有着急冲进去。林居安在嵘王骑兵营里并没有认识的人,如果贸然冲过去,必定当场就会被乱刀砍死。该如何说服嵘王骑兵相信他呢想来想去也只有立个投名状比较可行,当然这也不过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了。

    林居安看准一个统帅模样的嵘王骑兵,便拍马朝着他挤过去。南军骑兵看他如此勇猛,纷纷避让,倒是正合了他的意。林居安刚跑到那人面前,还没来得及说句话,就看着他挥剑朝自己砍来。林居安连忙横过刚才捡来的,将那一剑挡了回去。他刚想告诉那人自己是嵘王的人,然后再砍一个南军给他看。林居安一抬头,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人的脸,竟是沈亭。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可惜沈亭没有认出是他,接着又捅出了第二剑。林居安一个闪身,提枪压下沈亭挥空的剑,大声道“沈大哥,是我林居安”

    沈亭看见是他,这才住手。他脸上写满了震惊,冲林居安喊道“你不要命啦,来这里干什么”林居安也顾不上回答。他打马来到沈亭身边,与他一同对抗蜂拥而至的南军。

    周遭的南军终于发现了这个“叛徒”,此时也不理嵘王骑兵了,兵刃都开始往林居安身上招呼。林居安未穿盔甲,虽有将自己与敌人隔开了一定距离,可双拳难敌四手,身上还是挂了不少彩。沈亭虽有心要帮他,可他自己都自顾不暇,更无法顾及林居安了。

    南军被打退了一波,立刻又涌上来另一波。黑压压的人头如蝗虫一般逼近,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嵘王骑兵虽是勇猛,却也渐渐显现出力竭之态。林居安没有铠甲防护,情况更是严峻。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把这条命搭在这里时,燕荡城上空突然升起了一道焰火。沈亭见状大喜道“成了撤”嵘王骑兵听到命令后也不恋战,立刻调转马头朝燕荡城奔去。正华门此时早已打开,训练有素的骑兵鱼贯而入。沈亭和林居安殿后,他们刚一入城,大门就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将心有不甘的南军挡在了城外。

    林居安进了燕荡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来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却忽然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林居安“吁”的一声,与沈亭一同停住了马。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城墙,又扫了一眼长街两旁的房屋。

    他当初就是从这里离开的,本以为那时的再见便是永别。可不到一年,他又回来了。这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当真是太好了。他很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决定,否则就算将来他有机会故地重游,也再无法见到故人了吧。

    沈亭命令属下带兵回大营休整,统计伤亡情况后上报给他。他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后,转身看着沉默不语的林居安道“怎么这时候才想起害怕来了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归阳关不呆,跑来这里做什么”

    林居安道“我好歹也是嵘王府的人,怎么能不来”

    沈亭瞥了他一眼道“你算什么嵘王府的人行了,看你这浑身是血的样子,先随我去找军医包扎一下伤口吧。”

    林居安推辞道“我的伤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不要紧。”他还有事情没做,不能就这么走了。

    沈亭摆出一副“你看我像傻子吗”的表情,对着林居安道“再不包扎,你的血都要留光了”说完,也顾不林居安的挣扎,抓着他的马缰绳就要朝前走。

    “正均,你旁边是谁”熟悉的声音时隔近一年再次传来,林居安竟有些不敢回头,所谓近乡情更怯大抵便是如此吧。

    沈亭这次依然没有理会林居安的想法。他拉着林居安的马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是世子你肯定想不到的人”

    林居安微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敢抬起头来。他见世子先是疑惑地盯着他瞧了一阵,然后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林居安赶忙翻身下马。可或许是他流血过多,又或许是他见到世子太过欢喜,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总之,林居安没有如他想象一般动作利落地跳下马来,而是眼前一黑,身子一歪,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在完全坠入黑暗的那一刻,林居安看到世子僵硬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惶急的神色。他无奈地想道,自己明明是想来帮忙的,怎么就变成添乱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在看么,来唠唠呗

    、第十四章

    事实证明,林居安果然是因为心绪起伏过大才很没出息的晕了过去。他身上的伤只是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所以身体恢复的很快。他只躺了一天,便能裹着麻布,健步如飞了。

    林居安身体恢复快的好处之一就是成功赶上了庆功宴。说起来这庆功宴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他才办的。

    围困燕荡城的南军共计七万人,而城内守军只有两万,若强行突围也是可以的。然而,燕荡城作为嵘王的起家之地,是万万弃不得的。嵘王若是弃守燕荡,就等弃了这整个天下。所以他只有华山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击退围困的南军。然而要破敌就要有士兵,城里的这点儿人马肯定不够,那便只能去“借”兵了。而兵马的主人便是王爷的亲家、郑伯泰的长子、镇远将军郑北安。郑北安负责镇守大显东北边境。开国之初,此地也是阢真人盘踞之处,不过由于嵘王和郑北安太过勇猛,阢真人节节败退,最终被逼到了荒凉的西北大漠。阢真人跑了,郑将军手里的两万精兵就暂时闲了下来。而此时他们正被无路可走的嵘王给盯上了。所以那日嵘王星夜派兵进攻南军并非是为了偷袭,而是为了拖住燕荡城正门的南军主力,来掩护自己和亲随能顺利东面的武庭门出逃。

    本来这事也不值得开个庆功宴,毕竟这兵能不能”借“来还得另说。但林居安火烧南军粮草大营可就值得了。嵘王此去少说也要有半个月才能回来,若是不顺利也可能就回不来了。就算往好处想,世子至少也要撑十五天才行。由于林居安将南军的粮草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朝廷就要从周边重新调集粮草。可北方这几个省远不如南方富庶,在此处征调粮草必定不是容易之事,怎么也要花个十来天的时间。而粮草未能全部到达之前,南军必定不会大举攻城,这样世子就有很大可能坚持到王爷回来了。

    林居安没想到自己当时的一个闪念,竟然发挥了如此大的作用,他也算是立了大功了。也许是看在林居安这“投名状”立的太有诚意的份儿上,他在宴席上的座次竟然安排在了沈亭的下手,要知道对席上其他的将领来说,自己完全就是个来路不明的毛头小子而已。不过“英雄不问出处”大概就是本朝武将和文官不同的地方。文官讲究论资排辈,坐下前先要说师从何人,再比比科举名次,最后还要看看官衔大小,也当真不怕麻烦。而武将则不同了。圣祖高皇帝当年是凭着一干武将打来的天下,武人没那么多说道,就将就个论功行赏。谁战功卓越,谁就能服众,别的一概不论。所以林居安坐在沈亭边上,别人也都是服气的。

    世子此时端坐在上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林居安被世子这态度弄得有些心虚,总想找个机会认个错,虽然他也不觉得自己哪错了。可是世子连着两日看都不看他一眼,任他憋了一肚子的话,也只能做个没嘴儿的葫芦。

    世子的右手边分别坐着卢将军,田将军和丁副将。卢将军林居安是见过的,但卢将军似乎不记得他了。不过这也正常,哪个大人物会花心思记住一个小太监呢田将军和丁副将他倒瞧着面生的很。他们俩也许也来过王府议事,不过当时自己这个小太监也是不可能花心思去记那么多大人物的。如此看来大人物和小人物起码在这一点上还是平等的。这么想着,林居安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那么点儿思辨的智慧。

    田将军看着和卢将军差不多年纪,不过脾性就大不一样了。卢将军沉稳内敛,不开口时自有一番威严在。而田将军性格颇为爽朗,言行直率,不拘小节。这两位想来都是常年跟在王爷身边的。另一位丁副将比他们年轻许多,大概也就三十出头。他面目清秀,看着不似武将,倒像个文弱书生。不过这位书生一开口就吓了林居安一跳。

    “这位林小兄弟有胆有谋,竟能在混战之中找到南军的粮草大营,着实令人佩服来,我丁不忘敬你一杯”这位丁副将说话声如洪钟,全无一丝文弱之气,实在跟他的相貌不搭得很。林居安偏头看了沈亭一眼,沈亭给了他一个习惯就好的淡定眼神。从这一屋子人的表情来看,应该就只有自己不习惯了吧。

    丁不忘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林居安虽没喝过酒,但也不想扫了大家兴头。于是他嘴里一边说着“不敢当,不敢当”,一边举杯与丁不忘一饮而尽。这酒没有林居安想象中的难喝,相反最初的辛辣过去后,舌尖上似乎还残留了一丝甘甜。他人生过了快二十年才终于发现,酒还算是个好东西。下次若有机会,自己定要尝一尝俞亮钟爱的玉满堂和世子那晚饮的屠苏酒。

    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开场,几人很快也都热络起来。大家相互敬酒,当然也少不得互相吹嘘一番。你称我少年英雄,我敬你老骥伏枥,将这造反的前景描绘的无限美好。若是一年前的林居安,在这种场合定是要露怯的。多亏了军营一年的历练,他不仅长了本领,连与人应酬的功夫都大有精进。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喝的差不多了。林居安发现自己还挺能喝,几番推杯换盏下来,不但意识清醒,脸都没有红一下。其余几人虽然脸上略有薄红,但也都清醒得很。大家自有分寸,谁也不想喝多误事。不过世子脸色还如刚开始一般,就只是因为没人敢劝他酒罢了。否则以他的酒量,怕是早已眼花耳热了。

    酒宴散场,大家纷纷起身告辞。卢将军和沈亭等一干人去了北大营,而林居安则随世子回了启秀园。

    没错,虽然世子这两日视他如无物,但林居安自进城以来确实是住在启秀园的西配房中的。那间屋子是林居安短暂的世子近侍生涯的见证,里面陈设一如他当时离开那般。自己在那里,也不知新的近侍太监住到了哪里

    听沈亭说,自己那晚晕过去后,为了方便救治,世子便派人将他带回了较近的嵘王府。不过林居安在这里住的着实有些憋屈。他在王府的一干奴仆之中可算的上是熟面孔,虽不知那些小太监们是怎么猜测自己没有随世子一道回来这件事,但十有八九是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林居安怕自己突然“诈尸”不好解释,于是只能整日闭门不出,平日里的饭食也都是由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给送进来。

    林居安说到底性子还是有些跳脱的,虽然八年艰苦的伪装快磨光了他的棱角,又给他强加了几分深沉,但一年恣意的军旅生活还是让他心底的那点儿死灰再次闪出了点点火星儿。林居安养伤的时候也不觉得憋闷,可伤好了人就呆不住了。他有心想跟世子请求去北大营,可惜连日来他连世子的影子都见不着,更别提开口了。这次庆功宴,还是他跟世子的第二次照面。今日林居安打定主意说什么都要让世子同意他搬出去,否则自己跟养在深闺大院的姑娘有什么分别。

    “世子,请留步。”眼看着世子又要扔下他回房,林居安终于斟酌着开了口,“属下请求去北大营,请世子恩准。”

    世子背对着他,也不回头。清冷的月光洒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缥缈起来。一年未见世子似乎清减了许多。林居安这一年在边关历练,个子高了,人虽然比之前壮了不少,但也绝对称不上多么健硕。而此时的世子看着竟比他还要单薄些。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造反果真如此消耗心神么林居安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呼吸中都带了那么点儿疼。

    “你这回还是不怕死么”世子没有理会他的请求,而是问了一句似乎完全不相干的话。

    林居安想到了在总兵府世子也曾这么问过他。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属下怕死。但若是能为世子而死,属下便不怕”

    世子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不过还好世子这次没有斥他说的是假话。

    “属下不是那脆弱易折的花儿,无需谁养在家里呵着护着。属下在归阳历练了一年,也曾上阵杀敌负伤流血,骨头结实得很。属下虽不能像世子那样指挥得千军万马,但也有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之人。前路艰险,我只愿随他血战沙场,共退强敌”林居安觉得自己的酒劲儿来的好像有点儿晚,明明那么不当讲的话就这样顺着迟到的醉意一齐涌到了嘴边。

    “明日一早你便去北大营找沈亭报道吧”世子扔下一句话便进了卧房,也不知有没有把他的醉话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林居安终于an了一回

    、第十五章

    虽说是战时,可燕荡城的老百姓们却没有一点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自觉。王府附近的这条长街依然如往日一般热闹,摆摊的商贩也没有因城外围困的南军而降低他们叫卖吆喝的嗓门儿。

    林居安来到一家包子摊前,刚扯了板凳坐下,一个身穿褐色粗布麻衣的老伯乐便呵呵地走上前来对着他道“小伙子,吃点儿什么呀我这儿有包子,馄饨,豆腐脑儿。”

    “老伯,给我来一碗馄饨,两屉包子。”这是他第一次出王府就想做的事,没先到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况下实现了。

    “好嘞”那老伯高声应了是,没一会儿就给他端来了两屉热气腾腾的包子。

    林居安拿过旁边的小碟儿倒了点醋,夹起包子往碟儿里蘸了一蘸,便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这下差点没给他的舌头烫出泡来林居安一时找不着凉水,只能端起碟子,把里面的醋一股脑儿全都倒进了嘴里。虽说酸的他牙都倒了,但好歹舌头没那么疼了。

    老伯此时正端了馄饨过来,看见林居安被烫的嘶嘶直吸气,便笑了起来“小伙子呦,哪有人把刚出锅的热包子就往嘴里放的。你就是再饿,也得等它晾一会儿啊。”

    林居安不好意思的冲老伯笑了一下道“好久不吃了,着实想念的紧。”

    “听这话,小伙子你这是才回燕荡城啊”那老伯见此时也没有客人,便坐在林居安对面,与他攀谈了起来。

    林居安不好实说,便只是说自己出了趟远门,半个月前刚回来。

    “那你的运气可真是不好哩。你要是晚回来几天就不用被困在城里啦。”那老伯一脸可惜的样子。

    “老伯您也是没来的急逃出去么”林居安虽是这么问,但看这老人家该干嘛干嘛的镇定样儿,估计人家也没想着要逃。

    老伯道“哎,逃什么呀。我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儿,就是当年阢真人还在的时候,我们都没走,现在就更不想动了。”

    林居安道“那您不怕南军攻破了城门”

    老伯道“怕是肯定怕的,不过日子还得照常过不是。”接着他颇有点炫耀的对林居安道“不过我儿子是嵘王麾下的骑兵呢,勇猛的很,南军想打进来先得问问他干不干呐再说嵘王都能打得阢真人满地找牙,南军在他手下能讨得了好儿去”

    林居安还要再说什么,但老伯见到有客人来,便上前招呼去了。说了这一会子,他的包子和馄饨都快凉了,林居安赶忙吃了起来。

    照方才老伯的话来看,他在回来的途中听到关于“南军来的太快,城里的人都没来得及逃出去”的说法多半是别有用心。至少在林居安看来,城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想着要走。北方人向来乡土情结较重,一般不愿意背井离乡。但更重要的是,燕荡城里的百姓近乎盲目的相信着英明神武的嵘王能保护他们的家乡免遭涂炭。

    嵘王殿下,可莫要辜负这些人的信任啊。思及此处,“辜负”这两个字突然让林居安心里一震。

    昨夜世子走后,林居安并没有回自己的西配房。他出了启秀园,顺着甬路来到了晓越轩附近。刚才他回来的时候果然没有看错。天色已晚,笼罩在月色下的晓越轩却漆黑一片,并无半点烛火。是世子妃搬离了晓越轩还是林居安此时不敢再想下去了。到底怎么回事,明日找沈亭一问便知。

    他正欲往回走,却看着有人提着灯笼朝他走来。林居安不想多事,便转身加快了脚步,而身后的人却偏要跟着他似得,竟然小跑了起来。林居安着实猜不透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若以为他是贼,大声喊叫便是,可若不是,为何还要死死地跟着他。

    林居安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结果正看见张勇站在他一丈外的地方,脸色苍白的盯着他,活脱脱像见了鬼一般。林居安苦笑了一声,自己现在可不正是“鬼”么。

    “王平,是你吗”张勇举着灯笼,战战兢兢地问道。

    林居安道“是。我是人不是鬼,你过来吧”

    张勇小心翼翼的走到他面前,抬手掐了他一把。他的手没有抓空,而林居安脸上明显吃痛的表情也终于让张勇放了心。

    “你怎么没死不是,你怎么活着也不是,你”张勇语无伦次的质问林居安。知道对面是人,他的胆子就大了许多。

    林居安的经历较常人看来太过匪夷所思,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再说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他将张勇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居安将整个事情大致讲了一遍后,张勇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林居安很能理解他,若是换了自己,定跟张勇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过了许久,张勇才道“你这是欺君,可是要杀头的”不过,说完他自己都笑了“瞧我都被你弄蒙了。王爷都反了,咱们将来都是要杀头的,谁还在乎你是不是欺君呢。”

    林居安摇头笑道“你这张乌鸦嘴从来都没变过。你怎么不想想嵘王若是成事,你不就是大内太监了”

    张勇道“这倒也是,可只有我也一个人也忒没意思。你知道吗,当初你没回来,大家都说你死了,我都伤心死了你头七的时候,我还偷偷给你烧过纸呢”说着,眼圈就红了。

    林居安此时心虚得很,也不敢取笑张勇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头七是哪一天的。张勇同他是患难之交,自己当初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虽是迫不得已,但却也让他白白为自己伤心了这么久,实在太过对不住他。可林居安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故作轻松道“好了好了,别难过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见张勇还要继续数落他,林居安果断正色道“晓越轩是怎么回事为何今日到了掌灯时分,园子里却是漆黑一片,世子妃近来休息的很早吗”

    张勇脸上的委屈迅速化为了惋惜,他叹道“世子妃薨了,就在正月十八的晚上。”

    林居安心中不祥的猜测到底还是被证实了,那样一个巧兮盼兮的女子竟真的香消玉殒了。

    “年初世子被俘消息传来后,世子妃过于忧虑,突然就一病不起了。尽管府上请了全燕荡城最好的大夫前来诊治,可世子妃的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到后来竟然水米也难进了。直到正月十八,世子终于平安回来了,世子妃忽然有了精神,病也像是要好似得。世子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那晚却高兴的吃了两碗粥呢。可谁能想到半夜里世子妃突然就不行了,请的大夫还没赶到,人就凉了。听大夫说世子妃早已病入膏肓,那半日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可惜世子妃这么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就没了。听说世子妃死后,世子一连半个月,每晚都要去晓越轩坐上一会儿。世子妃活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不过人没了才发现世子对世子妃当真是情深义重啊。”张勇越说越觉得悲凉,到最后只余下一声长叹。

    从世子自归阳赶回王府的匆忙,到沈亭在总兵府门前的欲言又止,再联想到世子近日的消瘦,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世子妃死了,她本不是那场阴谋算计的对象,却阴差阳错地为此赔上了性命。林居安还记得大年夜宴上这个娇羞的女子曾满怀爱恋的凝望着世子,只期盼他能回应自己的深情。明明受了委屈却还强忍眼泪,只为世子的一句“执手白头”便欢喜的忘却了先前所有的烦恼。这一幕幕鲜活的场景一如昨日再现,可伊人却早已魂归离恨天。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时候,可曾想到还有一位痴情的女子被裹挟在这桩阴暗的政治权谋当中。不过想到了又如何,他们在乎吗人命在他们眼中轻贱的如同蝼蚁一般,不论你是旌阳城内的平民百姓,还是这大显王朝的世家贵胄,说到底其实连被摆到台面上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世子每晚到晓越轩枯坐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是后悔没有趁世子妃在世的时候对她好一些,还是后悔没有对她更差一些,好叫她绝了那份儿念想也能保全了的性命

    林居安不是世子也不是世子妃,他不知道那二人曾经企盼过些什么,又后悔过些什么。他只是他自己。人生太短,遗憾太多,不经意的分别或许再见时便是天人永诀。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如果不趁着年华还在去抓住些什么,那到头来便真是辜负了自己。

    林居安终于将最后一口包子咽下,他把铜板放到桌上,与老伯招呼了一声,便大步朝着北大营的方向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寻一伙相识,他一会咱一会;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第十六章

    十月底的北境满目萧瑟,凛冽的北风吹散了燕荡城外南军次所上空升起的炊烟,天地间一团肃杀之气预示着此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林居安那日去找沈亭报道的时候,本以为自己会分到他的麾下做一名小兵,但沈亭却把他升为了参将。林居安觉得这样十分不妥。别人虽然面上不说,但背地里难免议论自己靠的裙带关系,到头来若是影响了北大营的风气可就不好办了。

    沈亭对他的担忧嗤之以鼻,笑道“你啊,就是该想的时候不想,不该想的时候却偏偏要多想。我不升你,别人才会有意见”看着林居安似有所悟,沈亭继续道“整个北大营都知道有个叫林居安少年英雄烧了南军的粮草,立下了大功。我若有功不赏,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士气”

    林居安其实也应该能想到这一层的,可他心里藏了那么点儿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唯恐被别人发现,便事事先想着怎么避嫌才好。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沈亭嘲笑了一番。不过这也打消了他心中的疑虑,作为赏罚分明的典范,林居安心安理得的做了这林参将。

    从嵘王出城到今天,已经过了十二天,南军的粮草也已基本调集完备。马上就要入冬了,北方的冰雪天气对南军进攻十分不利,因此他们必然想在寒冬到来之前结束这场战争。这两日,南军在城外动作频频,随时都有大举进攻的可能。与此同时,世子也在加紧巡视城防,时刻注意南军的动向。燕荡城三面城门都已派了专人镇守。世子带领一万精兵负责南军主攻的正华门,而卢将军和田将军则各自带领五千人马分别镇守东面的武庭门和西面的毓秀门。

    此时林居安和沈亭正陪着世子在正华门的城楼上巡视城防。城楼上的士兵想必也知道大战将近,个个表情肃穆的观察着城外生火做饭的南军。沈亭看着远处黑压压连成一片的军营道“世子,我看最迟明日他们就要动手了。”

    世子点头道“嗯,但也不能排除今晚偷袭的可能。待会儿传令下去,今夜加强警惕,若有必要,各城门主将今夜就在城楼休息。”

    沈亭应声道“是不过黑夜对我们有利,南军知道我们必然有所准备,夜袭达不到偷袭的目的,应该不会深夜攻城。世子您今晚还是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和居安就好。”

    世子摇头道“非常时期,不可不防。”接着他古怪的看着林居安,问的却是沈亭“你二人何时变得如此亲厚了”

    林居安此时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到。心里却在腹诽“还不是因为他把我当做了世子殿下您的救命恩人。”

    沈亭笑道“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叫林参将多见外啊。”说到这里,他还转头看向林居安道“你说是不是啊,居安”

    林居安颇为正经的看着世子道“沈大哥说的是。”

    世子转身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朝前走去了。沈亭拍拍林居安的肩道“世子平时为人严肃了点儿,但他心里是认可你的。”

    林居安觉得沈亭这人哪里都好,就是太拿自己不当世子外人这点儿弄得他颇不自在。偏偏沈亭与世子确实亲厚,让他也无法说什么,只得到“谢谢沈大哥,我明白。”

    敌人没有选择夜袭。但黑夜刚刚过去,东面的天空亮起第一缕霞光的时候,南军便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成千上万顶盔掼甲的步兵手拿长矛,身扛云梯,伴随着隆隆的擂鼓声,如浑浊的海水一般向着燕荡城席卷而来,与他们同时到来的还有空中密不透风的箭网。

    世子、沈亭和林居安三人身披战甲站在城楼上,他们脚下是海潮般翻涌的人流,头顶是飞蝗一样密密匝匝的箭雨,耳边则是连北风呼啸也掩盖不住的冲杀声。但这并不能让他们畏惧。燕荡城楼上一面印着“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世子就站在旗下,从容不迫的指挥着本方的防御。城头的士兵手持盾牌站成一列,负责抵挡空中袭来的箭雨。而盾牌与盾牌的下沿留有半人宽的缝隙,站在缝隙里的另一列士兵则负责向城下射箭投石,以阻挡如蚂蚁一般向上攀爬的南军。

    城头的士兵掀翻了一架又一架伸到城投的云梯,砸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城下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墙根尸体都已堆了几米高。南军第一波攻势受阻,损失了上千人。

    因早先打过一场成功的防御战,所以燕荡城内的守军都信心百倍,相信今日南军依然如原来一样坚持不了多久便会退去。可他们想错了。南军这次像铁了心一般,打定注意要毕其功于一役,就算要用死人堆也要堆上城来

    冲锋的号角依旧高亢,咚咚的鼓点沉重的砸在每个守城将士的心中。这时,敌人的第二波进攻到来了不论是蚂蚁,蝗虫还是海潮,都难以形容此刻城下的来势汹汹的南军,他们踏着自己同袍的尸体,冒着呼啸坠落的矢石,不要命一般向上攀爬着。这不是燕荡城内的百姓口中不堪一击的南军,他们此刻存了死志,誓要在今日攻破燕荡,诛杀叛贼。

    南军的人数太多,渐渐有人登上了城墙,虽然立时便被乱刃砍死,但这样被动防守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而城内的情况更是严峻,能找来的石头都已经扔完了,能往下推的木头也几乎快用光了,接下来只剩棉被可烧了。

    世子看了一眼烟尘弥漫的城下,对沈亭道“看来南军打定主意要在今日破城,我们单纯防守是守不住的,不如攻出去。正均,你带八千人马出城迎敌,杀他个措手不及”

    沈亭还未说话,林居安便跪下请战“请世子准许末将同沈副将一同出战”

    林居安见世子犹豫了一瞬,唯恐怕他以经验不足为由拒绝自己。可还不待林居安再次表明决心,世子却点头道“好”,他看着林居安和沈亭“你二人各领兵四千迎战,若有任何不对便立即回城,切不可恋战,明白吗”

    林居安和沈亭一同应了声是,便告退去城下整顿兵马。林居安走下台阶之前转身往回看了一眼,正撞见世子深沉的目光。这次世子没有再闪避,他直直的望进了林居安的眼里。林居安这才明白,人的眼睛果真是会说话的。空中弥漫的烟尘忽然散去,震天的喊杀声和急促的号角声也渐渐平息,林居安此刻觉得天地竟如此之小,似乎只容得下这一双明眸。世子的眼中面流淌着的不是温柔,而是坚定,仿佛是要将自己未出口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林居安的心上要活着回来林居安在心中默默应了声是,他对着世子笑了一下,便转过身下了城楼。

    正华门突然大开,还不等城门外的南军高兴起来,两队披坚执锐的铁骑便呼啸而出,领头的正是林居安和沈亭。城门外的步兵来不及转身,转眼间便倒在了纷纷踏过来的马蹄下。林居安和沈亭出城便冲入了进攻的步兵阵中,一顿砍瓜切菜,愣是将南军冲成了里外两段。

    林居安这一队包围了城下的南军,而沈亭则在外围抵御不断涌来的敌人。步兵遇到骑兵,除了束手就擒以外,基本没有什么还手之力。林居安火速解决掉了城下的敌人,便带人朝着沈亭冲了过去。

    南军没有料到敌人居然有胆量出城来找死,确实慌乱了一阵。但他们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整顿人马,派出约有两万重骑兵,挥着弯刀便朝沈亭冲了过来。外围的步兵纷纷退后,双方的骑兵立刻如山呼海啸般撞到了一块儿,一时间杀声四起,刀剑铿锵,震荡山河。

    沈亭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未有半丝惊慌。他匹马纵横,挥剑一顿劈砍推刺,便将朝他杀过来的几个敌人挑落马下。不过双拳难敌四手,沈亭就是再英勇,身上也被砍了好几刀。所幸他身着光明铠,要害处并无损伤。眼见沈亭此时独木难支,林居安终于拍马赶到。他二人于千刀万仞之中,枪矛交攻之际,面色不改,左冲右突,一时杀得豪气冲天,敌人竟也胆寒起来。但一波敌人被打退,另一波又似涨潮般涌了过来。抬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银闪闪的盔甲,竟似无穷无尽,直到天边。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呼啸的北风此时变得更加凄厉,但却始终吹不散笼罩在战场上空浓郁的血腥气。这场日出前就已经打响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天还未见分晓,但对于南军来说胜利其实只是时间问题,这一点交战双方的内心都清楚无比。

    林居安和沈亭不知这是南军的几波进攻。他二人带出来的八千骑兵已经损失过半,渐渐显露出颓势来。嵘王的军队快被压成了一条线,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撑,但没有人想要退回城中。若他们此刻回去了,那城内的军心就彻底散了。林居安不想做那食言而肥的人,但他可能真的要辜负那双眼睛了。

    林居安越打越冷,也不知是天气阴寒,还是自己流血过多所致。他挥刀将敌人砍落马下,对着身边的沈亭喊道“沈大哥,我们能赢的,是吧”

    沈亭根本腾不出空来看他一眼,只是冲着前方大声道“当然”

    沈亭坚定的声音让林居安的身体里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力气。林居安大笑起来,他高喊着“兄弟们,跟我冲”,便再次挤进了人堆里。

    只要多杀一个,待会儿攻城的人就能少一个林居安只有一遍遍的在心里默念,他麻木的手臂才能继续挥舞。可是只要是人,便总有力竭的时候。林居安的动作还是慢了下来。此刻敌人却看准了空当,一刀横劈向他的腰间,林居安一个不慎竟被扫落马下。

    此时一牙弯月已经行至中天,皎洁的月光照亮了敌人狰狞的面目,也照亮了林居安头顶明晃晃的屠刀。

    作者有话要说  “他二人于千刀万仞之中,枪矛交攻之际,面色不改,左冲右突” 化用的是三国演义里对关二爷的形容吾于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

    、第十七章

    就在林居安以为自己此次必死无疑的时候,那人突然口吐鲜血,在他面前直挺挺的摔下马来。

    沈亭抽出插在那人后心的剑,对着犹自呆愣的林居安道“发什么呆赶紧上马”

    林居安这时方反应过来,他立即捡起弯刀,重新跨上战马。林居安刚刚从鬼门关打了一个转,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此刻坐在马鞍上,只听得自己心如鼓擂,咚咚作响。不知是不是他惊魂未定,产生了幻听,林居安忽然觉得四周的喊杀声好像更大了,地面震动不已,似有千军万马破风而来。

    沈亭大喜道“是王爷回来了居安,我们有救了”

    林居安借着月光,越过憧憧人影,向东望去,果然看见大队人马顶盔掼甲浩浩荡荡而来。嵘王带着人直冲入南军侧翼,似一颗钉子狠狠楔入了身体里。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突然骚乱起来。惊慌的气息从东面如瘟疫一般迅速散播开来,不一时便笼罩了整个南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有时仅仅是自己心底的一丁点儿恐惧,便丧失了原本的大好局面,从而给了别人反败为胜,绝处逢生的机会。林居安面前的敌人也不等鸣金,便纷纷调转马头,夺路而逃。没有组织的溃退,有时比被人围歼损失更为惨重。战场后方的南军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自家的骑兵快马加鞭朝着自己冲了过来。凄厉的惨叫声震天动地,还不等嵘王带人痛打落水狗,南军大部分步兵早已被自己人踩成了一团肉泥。

    南军一败涂地,往东南方向逃去。林居安和沈亭跟随嵘王带领两万人马趁胜追击,一直追出了百里开外才收兵回府。他们回到燕荡城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正华门外尸骨露野,血流成河。空气里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地上的泥土也已经染成了黑红色,马蹄踏过,甚至能踩出一个鲜红的水洼。围困的南军逃走时只剩了三万余人,余下的四万人都躺在这里了,除此之外还有上万名嵘王骑兵。说来也是讽刺,双方活着的时候势不两立,但死后的血却流到了一处。大地才不管这鲜血中饱含的不甘与挣扎,只是一味的将它揽进身体里。也不知经这样的鲜血灌溉过的泥土,明年会开出怎样奇异的花儿。

    世子与卢、田两位将军此时正带着人在城外打扫战场,看见嵘王带着大队人马回城,几人立刻冲上前来跪地拜道

    “儿臣参见父王”

    “臣,参见王爷”

    王爷道“都起来吧。我燕荡能解此围,都是诸位的功劳,辛苦大家了”

    众人起身,皆言不敢居功,都是王爷和世子领导有方。

    王爷道“世子年轻,还需要诸位尽心辅佐才是。”

    众人皆道“臣等定当竭心尽力辅佐王爷和世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爷满意的扫了一大家一眼,这才带着众人进了正华门。入城之后,王爷与世子一同回了嵘王府,田将军与丁副将继续打扫战场,而卢将军则和沈亭、林居安二人带领两万兵马回北大营修整。

    林居安在马上拼杀了一天一夜,早已筋疲力尽。他翻身下马的时候,两腿直打哆嗦,差点没跪在地上。沈亭在一旁看了直笑话他打仗太少,还需要历练。林居安倒希望以后这种历练的机会越少越好。

    林居安回到自己的营帐后,脱下铠甲,草草洗漱了一番,便躺在床上沉沉的睡了过去。待他醒来时,天色都已暗了下来,整个营帐里漆黑一片。他果真是累极了,竟然睡了一整天。林居安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正欲爬起来时,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的呼吸声。莫不是有刺客他惊地一下坐了起来,伸手便去摸枕头下面的匕首。这还是他在西北时,从其他老兵那里学来的防身之法。

    林居安正欲抽出匕首,却听得对方说道“是我。”这个声音很是耳熟,可惜他睡得太久,脑子都成了浆糊,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世子的声音。

    他想要起身拜见,却被世子拦下了。林居安无法,只得半倚在床头道“世子为何不点灯”

    世子道“无需点灯,这样也看得清楚。”

    林居安后知后觉的想到世子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他自认为平时睡相很好,但不知道累极了会不会也如旁人一般打呼噜,流口水。可他又不能直接问世子,只能在心里默默期盼自己睡着时依然自律,虽然不太可能。林居安决定不再纠结自己的睡相,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不知世子来到属下的营帐所为何事”

    世子没有回答他,却反问林居安道“昨日为什么没有回城”

    林居安道“沈大哥不回,属下便也不能回。”我早就打定主意要来送死了,你还在里面我怎么敢退缩。

    世子道“正均与我情同手足,他家受我嵘王府大恩,此刻以身殉城合情合理。你又凭什么”

    林居安笑了。世子想从他这里听到什么呢是报恩还是酬情此刻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世子的轮廓虽然依旧模糊,但双眼却灿如寒星。林居安对着那双眼睛道“凭我的本心。我不在乎什么嵘王,什么世子,甚至什么建功立业。我只希望那个叫陆靖识的男人没有辜负天下人,最终也不会被天下人辜负。”

    世子道“为什么”

    “因为他不嫌弃我是个太监,愿意教我读书骑射;

    因为他明知我动机不纯,却还是带我上了战场;

    因为他识破我的身份后非但没有杀我,还给了我正大光明做自己的机会;

    因为他说全天下我都去得,唯独这燕荡城我去不得”

    林居安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人遇到了,谁还能舍得放过呢”

    世子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道“别这样看着我。”

    林居安伸手覆在了世子的手上,这只手温热修长,骨节分明,指腹上因常年握剑而长满了薄茧。它不似女人的手那般柔软细腻,而是蕴藏了坚实的力量,以便将来可以托起整个大显的河山。林居安顺着这只手联想到了它的主人,心中绮念顿生。他在心里暗暗庆幸此时帐里没有掌灯,若是让世子见到他这面热心跳的样子,必定要揍他一顿不可。

    林居安的眼睛在世子的掌心里眨了眨,停止了不合时宜的心猿意马。他道“我知道,你始终对世子妃的死耿耿于怀。”世子听到这里,盖在林居安眼睛上的手突然颤了一下。他欲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林居安紧紧的攥在手里。

    林居安继续道“我是一个糙汉子,没有女人那样百转千回的心思,也做不出殉情的事。你活着,我陪你好好的活;你死了,我也能带着你那份儿活得痛快。反过来,你必然也是一样。你若是因为怕连累我才避着我,那才真是看轻了我。”

    世子叹了口气,无奈道“好,我知道了,你先松开。”

    林居安依旧抓着他手,道“我有件事憋再心里很久了,一直想问你,但始终没找到机会。”

    世子的手终究没有抽回去,不知是不想,还是被林居安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忘记了收回。

    “什么事”世子道。

    林居安道“你当初不是不打算收回旌阳和邢阳吗怎么后来又派沈亭去找胡总兵商议收复呢”

    世子笑道“你这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林居安也笑了“世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怎及得上世子万一。”片刻后,他正色道“是不是阢真内部有变,多罕控制不了阢真了”

    世子道“赞木坤韬光养晦了半年,带兵反了。不过多罕到底还是树大根深,赞木坤扳不动他,只好在漠北另立了一个新部落。现在这两个部落打的难解难分,谁还顾得上那两座小土城。”

    赞木坤果真不是池中之物。现在两虎相争,不论对大显还是对嵘王来讲都是个好消息。

    林居安道“赞木坤曾向我提到过双方议和的想法,你怎么想”

    世子道“我什么都不想。现在轮不到我说话,若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我能做主了,阢真还在不在都难说了。”

    世子如此务实的态度真是让他有些目瞪口呆。林居安觉得自己可能装太监装了太久,心态都发生了变化。皇帝不急,他倒先急死了。

    “你当初答应了多罕什么条件,他才决定放我们走的”林居安终于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太过沉重,以至于他刻意回避了好久。

    世子道“我答应,事成之后,把整个北境给他。”

    见林居安许久没有说话,世子轻笑道“怎么,后悔自己看错了人现在发现才我跟陆靖元没什么两样”

    林居安隐约从世子的笑声中听出了一丝不被信任的刺痛,他有些后悔自己刚刚的沉默“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看的明白。”

    世子反手上来轻握了一下林居安,道“以后路还长着呢,是或不是,你慢慢看吧。我出来的太久了,也该回府了。”他站起身,对着也欲起身林居安道“别送了,我还要去找沈亭。”

    “对了,我向父王禀明了你的身份。他很喜欢你,说你有情有义,知恩图报,颇有乃父之风。”世子走到门口突然说道,然后不等林居安有所反应,便掀起帐子出去了。

    林居安坐在床上有些凌乱,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他得到未来岳父的认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俩终于说破了,我都替他们着急

    林居安,你怎么知道那就是你岳父呢,哈哈

    今日双更,明天有事不更了。

    、第十八章

    去年的雪来得太早,养刁了人们的胃口。刚进十一月,全国上下便开始期待兆元元年的第一场瑞雪。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大家等的心都焦了却连一点儿雪的影子的看不见,听说西北边关到现在都还没起刮那透骨的白毛风。去年那场连绵半月的大雪是祥瑞之兆,不知今年冬天雨雪未降又有什么说头。

    许是惧怕北境随时可能到来的霜雪天气,南军被打退后,曾一度在怀宁省齐州府修整,并没有再次前来围剿。现在已是年底,不论南北,双方将士都没有心思再打仗。据斥候来报,几万南军前日从齐州府开拔,渡过望北江回南都了。整个燕荡城这才真正安下心来,准备过个好年。

    林居安此时正在北大营的校场练兵,这些士兵中大部分都是奉北其他州府衙门“孝敬”的。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起来,其实有时候也挺好的。当初燕荡被围,危在旦夕之时,奉北其他十八个州府一声不吭,全都在背地里观望。但自从嵘王带兵马回城解了燕荡之围后,林居安才发现这十八个州府颇使得一身见风使舵的好功夫。他们不等嵘王打上门来,纷纷派人前来归附,表示今后定当以嵘王马首是瞻,愿为嵘王“清君侧”一役效犬马之劳。为避免空口无凭,还特意送来了两万步兵,也算是很有诚意了。林居安现在终于理解了为何当朝皇帝宁愿千里迢迢派人困马乏的南军前来,也不愿意在北方就近调兵攻打嵘王了。他虽然心里很不齿这种墙头草的行为,但谁让人家拍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嵘王接受了他们的献礼,兵不血刃地控制了整个奉北地区。

    奉北其他州府没有与阢真人的作战的需要,因此驻守的士兵大都稀松平常,没什么战斗力。为了让他们尽快达到作战需求,林居安和沈亭就被派去训练这些士兵。沈亭负责阵法,而林居安则负责战技,主要就是枪法训练。

    林居安在阅兵台上示范过拦、拿、扎等实战枪法的基本动作,一一说明要领后,便让士兵自行练习。这些兵以前都是各州府的老兵油子,平时不打仗,也不操练,整日就知道拿着军饷混日子。结果天降横祸,他们被卖到了燕荡城干起这掉脑袋的差事。这些人本来就恼恨,还要顶着寒风天天练这枯燥乏味的动作,心里就更是不痛快。

    许是看着林居安面嫩好欺负,台下不知是谁喊了声“我们整天练这些动作有什么用,就这几下能杀死敌人吗不如林参将给我们表演一段枪法怎么样让我们也好好学习学习”话音刚落,别的士兵就纷纷起哄,要求看林居安的“表演”。一时间整个校场吵嚷的如同酒肆茶楼一般,食客们嗑着瓜子,晃着酒杯,嘴里哼着不知歪到哪里去的调子,就等待着台上的评弹艺人给他们说上一段儿玉蜻蜓。

    林居安见此景也不生气,他笑道“好,既然你们这么想学,我就给你们来一段儿。”台下刚叫了声好,林居安接着说道“不过,练习枪法是为了上战场杀敌的。我一个人舞枪不方便你们学习,不如来个人与我对战。”

    此话一出,台下一片寂静。林居安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众人,然后指着一个身强体壮的士兵道“就是你,上来”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林居安,又往左右瞅了瞅,发现指的确是自己无误后,“哼”了一声便梗着脖子走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林居安示意他在一旁的兵器架上先取兵器。

    “回林参军的话,小的李成。”那人取下一杆长枪横握在手里。

    林居安左腿弓步向前,双手抱枪,做了个开式,对着他道“来吧,李成。”

    李成道声“林参军,得罪了”提枪便向着林居安的咽喉直刺而去。

    二尺长的枪尖闪着寒光“嗖”的一声冲到林居安的身前。就在众人以为林参军要血溅当场时,林居安腰杆带动左臂发力,握枪迅速向右下画弧,一下搅压住李成的枪杆。只听“啪”地一声,两杆碰撞处发出清脆的响声。林居安此时大声道“这是拿精髓在于以横破竖”然后握枪呈中平枪式,不待李成反应过来,他便抢步上前,将长枪轻轻向前一递,点在了对方的胸口,道“这是扎要做到枪扎一条线”。

    李成虽被点住了要害,面上却依然很不服气,似乎现在的局面只是自己太过轻敌所致。

    林居安当然知道他的想法,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林居安又做了个开式,道”再来“

    李成这次没有再鲁莽的上来便刺,而是选择朝右侧向移动,试图寻找林居安的破绽。二人绕了两圈后,李成看准时机,提枪上前,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拿”法搅压住林居安的抢杆。林居安心中暗道一声“孺子可教也”同时握枪以“拦”法向左下划弧,瞬间让他“拿”了个空。林居安讲解道“这是拦,与拿一样,讲究圈劲。”李成却因用力过猛,“拿”空之后,枪头“咣”一下子砸到了地上。他此时门户大开,毫无还手之力。林居安再次呈平枪式,挺枪直刺,正中对方咽喉。

    待林居安将枪头撤回,李成拱手拜道“大人好枪法,小的佩服”全无刚刚的不忿之色。

    林居安善使刀,枪法其实并不算高超,不过对付这些没打过仗的兵油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他点头示意李成下去,然后背过手去对着众人道“枪法其实并不复杂,不过一拨一刺。但若能做到实战中取胜,就必须要反复练习,直到这些动作出于你的本能。我不管你们之前是如何混日子的,但在这里想都别想无论你们愿不愿意,你们很快都要上战场了,现在学的这些枯燥乏味的动作,将来就是你们保命的本领。谁若是不想学,可以继续混,哪天把自己的命混没了,可别怨我没提醒过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下面的士兵全都收起了以往吊儿郎当的劲头,整齐划一道“明白”

    林居安道“继续练习吧。”

    看着台下喊着口号,认真做动作的士兵,林居安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其实早就想收拾收拾这伙老兵油子,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希望经过这次教训后,他们认真操练,毕竟谁也不愿拿自己的命当儿戏。

    林居安视线往右前方扫过,发现世子此时正站在远处望着他,也不知来了多久了。林居安对着世子一笑,便下了台阶,朝他走去。

    “怎么样”林居安得意的看着世子。

    世子道“尚可,也就欺负欺负这些没打过仗的兵了。”

    林居安虽然心知他说得对,但还是撇撇嘴道“小看我哪天咱俩打一场,让你瞧瞧我在西北长的本事。”

    世子笑道“那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你担上以下犯上的罪名。”

    林居安也笑了“这你可说晚了,我早就犯过了。”

    世子没成想他突然提起那日在营帐中的事,脸色有些薄红,看的林居安心头竟有些微微发痒。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身后还有一万多士兵在操练,任由这种暧昧的气氛发展下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林居安咽了咽嘴里并不存在的口水,正色道“对了,你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世子道“过几日就是除夕了,你现在只能在军营过年了。”

    林居安道“我在王府也是一个人过的。”

    世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今年不是一个人了。”

    林居安也望着世子,语中满是期待“莫不是你要同我一起过年”

    世子笑道“正均会同你一起。”

    林居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想是世子因为刚才的事报复于他。世子平时总是严肃而内敛的,很少笑得这样眉眼弯弯。此时的世子,眉目如此鲜活灵动,眼底里流动的全是柔和的光。分明是寒冬腊月,林居安却觉得春风忽至,心中凭空开出千万朵花来。

    仿佛过了好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林居安才终于别开眼睛,笑道“那也好,沈大哥好歹也算是亲人了。”

    世子听到“亲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神色却突然落寞下来,道“正均应该也很高兴吧,终于能有亲人陪他一起过年了。”

    林居安诧异道“那沈大哥的家人呢”

    原来沈亭的母亲在生他时就因难产去世了,他的父亲曾是嵘王身边的小兵,后因作战英勇被多次提拔,一直做到右将军。沈将军常年在边关作战,对沈亭也疏于管教。好在沈亭自己争气,没做了那浪荡子,而是追随父亲的脚步,早早上了沙场。本来这也算是一段“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佳话。可沈将军在一次作战过程中,中了流矢,不治而亡,当时的沈亭才十六岁。从那以后,沈亭便很少回家,后来更是遣散了一众奴仆,直接住到了军营里。一直到现在,整整住了六年。

    林居安此时才方明白,每张笑脸背后,或许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只要不死,就必须等着它发炎,结痂,长出新肉,最终扭曲成一道丑陋的疤痕。这个过程虽然痛苦,但它却有个美好的名字叫做“愈合”。有的人需要的时间很短,而有的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愈合。不过没关系,尽管有太多背负,但只要还愿意前行,那便总有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关于枪的使用,全都来源于网上的资料,如果有错,大家就别指出来了

    、第十九章

    兆元元年除夕夜,燕荡城四处张灯结彩,锣鼓震天,好一派火树银花的不夜美景。战争的阴霾在这一晚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碎如齑粉,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不论何人身处何地,在除夕夜唯一的念想便是团圆。

    林居安和沈亭这俩孤家寡人无处可去,便让军营的伙夫弄了几个菜,烫了一坛酒,窝在一堆儿侃天说地。厚厚的营帐隔绝了绚丽的烟火,煌煌的花灯。但震天的鞭炮锣鼓声却还不死心,偏要钻进帐缝,让他俩沾上一沾新年的喜气儿。

    林居安虽平时称沈亭为大哥,却并不觉得二人有多亲厚,更多只是因为陆靖识而爱屋及乌罢了。他一直很不喜欢沈亭身上那股子嚣张劲儿,总觉得那是一种未经历大苦大悲的浅薄。那日听陆靖识说起沈亭的身世,林居安很是后悔自己曾以那样的恶意揣夺过沈亭。想来沈亭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应该也有过同样的想法,所以态度才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每个人都不会把自己完全展示给别人,大家通常只凭自己看到的一面作出判断,这样一想竟不知自己无意中曾错看了多少人。胡志高是一个,沈亭也是一个。可也没有办法,怀疑一切是哲人才能达到的境界。凡人只求不去相信一切就足够了。

    沈亭举着酒杯对林居安道“你知道吗,你还是王公公的时候我还真瞧不上你”

    林居安心道我当然知道。

    沈亭接着道“你当初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世子上战场,也不知道图什么。我们的将士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得分神照顾你这个拖油瓶,你说你当时招不招人恨。阢真人来的时候,我真恨不得他们先把你砍了哈哈”

    林居安觉得沈亭这种当着正主儿面说坏话的行为非常不理智。若是他手里现在有刀,早就把沈亭给砍了。

    沈亭应该是喝多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林居安眼中的杀气,犹自感叹道“可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讨人嫌的小太监,一扭头竟然变成了一代大儒的公子,再回头又成了火烧南军粮草的林参将。你说人生的际遇神不神奇”

    林居安此时也觉得好笑。当初他被押送到南都的时候又如何能想到自己九年后会变成叛军的小头目呢。若当时那件事没有东窗事发,自己或许会走上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他会遵从父的要求参加科举,若是有幸就能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而后嵘王造反,他也许会亲自上阵平叛,也可能守在皇城,待到城破的那天为当今圣上守节而死。无论如何他与陆靖识定然势不两立,必有一方踏过另一方的尸体。然而上天自有它的安排,看似注定的敌人却化为了朋友,甚至情人。林居安不信神佛。关押在净身院的每一个深夜,他都怨恨过举头三尺的神明无眼,造化不公。但此时他却想诚心感谢上天的厚待了。

    林居安想到此处,忽觉得颇为讽刺。世上的人多如星,乱如麻,各人所求皆有不同。若是人人不如意就心存怨怼,如意时便感激涕零,那上天未免太过为难。其实,神明眷顾与否不过是世人自作多情罢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既没有苛待过他林居安,当然也就谈不上厚待。万物皆有法,他不过是狂风掠过扬起的千万细沙中的一粒微尘罢了。风现在将他带到了这里,谁知将来又会把他抛向何方呢

    林居安走神了太久,以至于他这时才发现沈亭早已换了话题。

    世人醉酒后的表现千奇百怪,沈亭喝多了话就变得特别密。不过这却恰好合了林居安心意,因为沈亭此时正在和他分享陆靖识小时候的趣事。

    比如陆靖识六七岁时也曾是天真烂漫的孩童,全然不似现在这般严肃老成。没错,沈亭用的词就是“老成”,说到这里的时候还颇为可惜的撇了撇嘴。

    “他懂事儿后就整天端着世子的架子,看的人心烦。我看他现在这样儿就是端太久了,压抑了他的天性。”

    “哦世子的天性是什么样”林居安还挺好奇陆靖识不端着的时候该是如何有意思。

    “他啊,从小就爱捉弄人我们明明说好了一块儿逃学,可第二天他却背着我偷偷地去了。夫子问他我为何没来,结果他非要编排我说夫子教的不好才愤然罢课的。夫子听了,气的差点没背过气去。当天就跑到我父亲那儿告状去了。父亲二话没说,直接给我来了一顿劈柴烧肉。现在想起来屁股都还疼得很”沈亭说着还真拿手去揉了揉自己的屁股。人醉了果然就什么不顾虑了,平时的沈亭不能说是个雅公子,但好歹也算得上少年自风流了。若他第二日知道自己当着林居安的面儿做出这等事儿,不知是自己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还是要杀了林居安灭口才好。

    林居安跟沈亭有过类似的经历,只不过被他气得半死的夫子和打他板子的父亲是同一个人罢了。当时自己趴在板凳上的时候,心里作何感想呢大约是愤恨吧。若能回到旧日的时光,他只想告诉那个孩子,要好好记住自己挨得每一下戒尺,父亲的每一句责骂和母亲的每一声安慰。因为在接下来那度日如年的这个八个春秋里,陪伴他的就只剩下回忆了。

    林居安是这样想,沈亭大概也是如此吧。他明明在说陆靖识调皮捣蛋的黑历史,却还是七拐八拐转到了沈将军虐待自己的日常,要知道清醒的沈亭是从来不会提及这些的。沈亭控诉的内容几乎都是拳打脚踢,棍棒交加,越听越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可沈亭却似乎陷入了父慈子孝的美好回忆,他嘴角含着笑,眼底却落下泪来。

    这样的场景太过残忍,尤其是在除夕之夜。林居安抽出了沈亭死死攥着的酒杯放在桌上,将已是烂醉的他扶上床后,便命人撤去残羹冷炙,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林居安走到帐口,发现里面似有烛火在闪动。他一把掀开帐子,竟是陆靖识端坐在桌前,手里还拿着林居安看到一半的兵书。听到门口有动静,他微笑着转头对林居安道“回来了,正均是不是又喝多了”

    此时的陆靖识恐怕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自然地如同深夜里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一般。

    冰冷的营帐因了那人的存在忽然变得温暖熨帖起来。林居安只觉得自己如同海上漂泊了太久的孤船,终于发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蓦地生出了想要落叶归根的奇异感。

    此心安处是吾乡。

    林居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唯恐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就会惊醒了自己美梦。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陆靖识,缓步朝他走近。陆靖识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鸦羽一般的长睫在眼底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林居安终于来到了陆靖识的面前,似乎刚才短短几步路光了他所有的自制力。此时的林居安呼吸愈发急促,他缓缓弯下腰,控制不住的想去品尝那两片丹红。会比刚才的酒还要醉人吗

    就在二人呼吸交错,林居安可以清晰的看见自己在陆靖识眼中的倒影时,却突然感觉一件冰凉的硬物抵住了自己的腰腹。满室的暧昧一扫而空,林居安果不其然在陆靖识脸上看到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坏笑。沈亭诚不欺他也

    陆靖识一把将林居安推开,站起来道“先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便将一物抛给了林居安。

    林居安伸手接过,原来刚刚抵住自己的硬物竟然是一把长约三尺,通体乌黑的宝剑。剑鞘与剑柄均镶金嵌玉,裹以鲛革,纹饰极其精美。

    林居安并不用剑,陆靖识新年送剑与他却是为何林居安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陆靖识却道“看看。”

    林居安手握剑柄,向外一抽,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长剑“铮”地一声应声出鞘。林居安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剑,而是一把横刀。剑是两面开刃,而这此“剑”直背单刃,确系横刀无疑。此刀色如霜雪,寒气逼人,刀身上留有折叠锻打时自然形成的云纹,一看就是一柄稀世宝刀。再往下看,其刀身并无血槽,刀尖呈斜角状。这样的形制正像是武经总要兵器谱中提到过的唐横刀不过传言此刀铸造方法早已失传,又或许铸刀的造价太过高昂,总之大显王朝从未再现世过这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林居安满脸惊喜的看着陆靖识道“这就是唐横刀”

    陆靖识点头道“刀的主人是这么说的。”

    林居安道“此刀不是早已失传了吗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陆靖识道“昙州知府送的。我又用不着,你不是常使刀吗,便拿来给你了。”

    林居安知道得到此刀的过程定不像他说的这般随意。可是陆靖识这样说,他也只能这么相信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送礼的人故意把自己的礼物说的一文不值,好叫收礼的人不要在意的。看着陆靖识故作淡然的样子,林居安只好无奈的笑道“这是我这些年收到过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陆靖识道“嗯,你喜欢就好。”

    林居安又道“我很喜欢,也很高兴。”

    陆靖识道“嗯。”

    林居安把刀放在桌上,渐渐逼到陆靖识身前,再道“我想把刚才的事情做完。”然后不等陆靖识有所反应,林居安便一把搂过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握住他的窄腰,向着那两片薄唇轻轻的吻了上去。

    林居安没有亲过男人,也就不知道和男人接吻是什么滋味。但是当他吻上陆靖识的那一瞬间,便立刻明白“销魂铄骨”这四个字该当何解了。怀里着这个人硬的硌手,唇舌却如此柔软多情。林居安一时意乱情迷,竟不知今夕何夕,只想在顷刻间溺死在这温柔乡里才好。

    摇曳的灯火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熬尽了最后一滴灯油,突如其来的黑暗遮住了一室旖旎。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是个开船废啊,怎么办就这几个字写得好痛苦啊

    本文是通过林居安的视角展开的。这两章他和世子的感情有了实质性进展,再叫世子的话显得两个人太生疏。所以以后文中不再称世子,而是直接称名字。不知道大家怎么看

    、第二十章

    兆元二年二月初二,嵘王陆定乾与世子陆靖识各自率领五万大军从燕荡城出发,兵分两路向云通和商西进军。

    造反这种事得趁着舆论还向着自己的时候抓紧时间向前推进。所以当今皇帝耗得起,嵘王却耗不起。刚过正月十五,嵘王便下令在整个奉北境内大范围调动兵马粮草,随时准备出征。

    二月初二龙抬头,王府的术士七天前便卜算出若是该日出征,攻必能克,战必能胜,虽有反复,终能白帽加身。这一卦给了嵘王和全军将士极大的信心。为了能早日夺取南都,嵘王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嵘王为亲任主将,卢将军为副将,向东进攻云通;而另一路则由世子陆靖识率领,沈亭和林居安为副将,南下进攻商西。待这两省攻克后,两军便各自取道,直奔怀宁齐州府汇合。齐州府背靠望北江,与南都隔江相望,是南都的重要门户之一。一直以来都有“欲取南都,必克齐州”之说。所以嵘王若能顺利攻陷齐州,那夺取南都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北方的二月依然朔风凛冽,寒意刺骨。开阔的官道上,一路大军正浩浩荡荡的自北向南行进,队伍踩过干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踏踏声。

    “世子信那个术士的话吗”林居安骑马走在世子斜后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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