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医瞪大眼睛,看着庄家孩子唤貘“竹笋”,大貘还会嗯哼应着。
“我知二郎以前养过只貘,不想这般大了。”
“二郎待人仁厚,连这犬貘都得他的照顾,他虽非医者,倒是有我这样的仁爱之心呀。”
袁医夸着庄扬,顺便把自己也夸了。
阿易受重伤,被易家接回去照顾,一时庄家也没了看家护院之人。以往阿荷丈夫大庆会来帮忙,但近来大庆去服徭役,尚未回来。
刘弘送走袁医返回庄家,庄扬问他“阿弘,你肯搬来庄家住吗?一楼有两间房,也有纺织的地方。”
往时不敢问刘弘,他不是给人当仆役的人,然而时下的情况不同。
“二郎,我去和阿母说下。”
刘弘自然是愿意,他会守护张扬和他家人。
刘母又怎会不赞同,二郎对他们有恩,眼下正是报答的时候。再说西岸那间破屋,也破得不成样子,一下雨就漏水,又孤零零一屋在西岸,犬子在家还好,不在家时,刘母时常要担心被盗贼闯入。
一个晴好天气,刘弘和刘母搬到庄家,刘弘的房间就在庄扬寝室之下,那是间空置的房间,清扫抹洗一番,宽敞且明亮。刘母就住在织间隔壁,方便她往来。
刘弘和母亲只是人住过来,做饭还在西岸的旧宅,西岸还有牲畜要照顾,有田要种。
在庄家入眠的第一个夜晚,庄扬在刘弘房中。宽敞的寝室,有张大床,还有衣箱、木案等物,较刘弘原先的寝室好上数倍。
木案点着一盏油灯,庄扬坐在席旁,刘弘坐在他对面,两人低声交谈。庄扬在和刘弘讲家里十年前在锦官城的遭遇。
听得十年前,锦官城的贼曹蔡咸趁乱勾结盗寇,洗劫庄家,杀死庄扬的父亲及叔父一家,刘弘震惊地瞪大眼睛。
“那日我跟随兄长去看角抵戏,由此躲过一劫。盗寇杀入宅院时,阿父将阿母藏入柴草间,他本也要藏匿,却听得叔家孩子的哭声。他前去探看。此时叔父一家三口已惨遭杀害,阿父这一去再没返回。”
“贼人目的在于洗劫,却也怕留了活口,他们搜索宅院。那时阿兰还在怀中抱,阿平只有五岁。贼人搜索时,几番用刀矛插柴草,阿平趴在地上,恐慌看着阿母,一动不敢动;阿母心里默念阿兰千万不要啼哭,阿兰一声也没发出,阿母慌乱时,险些将她捂晕了。”
“待贼人离去,我和兄长及两位随同的仆人返回,未进家门,便听得悲戚的哭声,家宅里仆人死伤无数,阿父卧在通往前院的通道上,身中数刀,倒于血泊中。”
庄扬眼中噙泪,他从未对外人,说过这一夜的遭遇,他那时也才七岁。当夜踏入家宅所见的可怕情景,让他连做了数日噩梦,大病了一场。
这便是庄扬对于动乱最深切的记忆,因幼时见到了血腥杀戮,他喜欢安静的生活,他只想过平和的日子,他也竭尽所能的照顾和保护家人。
“舅父在临邛经商,为避战火搬到竹里居住,阿母带着我们从锦官城逃往临邛。家中遭遇劫杀那夜,城西也有其他富贵人家遭殃,周先生家也是。当时,我们和周家一起逃往临邛,到涞里分道。”
庄扬用平缓的语气,讲述他们在前往竹里的路上如何遇到拦路抢劫的贼人,还有天寒地冻里,那位被剥去衣物的小男孩,他心中所想。那时小男孩并不惧怕死亡,因是和庄秉外出逃过屠杀,他和庄秉内心都十分愧疚。刚遭遇变故时,庄扬变得木讷呆滞;而向来温雅的庄秉暴躁,好武。
这次半道上遭遇的拦劫,险些让他们都丢掉性命,幸好舅父前来接应的队伍及时,并且让仆人做了武装。
刘弘静静地听庄扬讲述,听得庄扬陈述冰天雪地里,被盗贼剥去衣服,面对利刃的事,他恨不得早生几年,过去将这些盗贼痛打一顿。
“二郎,我不会再让你遭遇到这样的事。”刘弘抓住庄扬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掌捂住,贴在自己温热的唇上。庄扬默许刘弘的动作,昏暗中,两人相视。
“那位蔡咸贼人,他今日还活着吗?”
“阿弘,他后来成为锦官城的郡尉。就在前些日子,他因通敌罪被下狱,他恶贯满盈,仇家无数,合该有这个下场。”
庄扬欣慰笑着,在昏暗油灯下,他也看到刘弘含笑的明亮眼睛。庄扬抽出手,摸了摸刘弘的头。
“阿弘,前些日,我兄长去了锦官城,为讨回属于我们家的宅院,到那时,我和阿兰他们,我们一家,都会离开竹里。”
刘弘默然,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挨靠门框,看着漆黑的院子。
“你可愿意随我们去锦官城。”
庄扬今夜将来龙去脉告诉刘弘,所为便是这一件事,他将离讯告诉刘弘。
本以为刘弘会满口答应,然而庄扬看到的是刘弘沉寂的背影。
庄扬从刘弘的沉默,读懂刘弘的心思。和这人分离,意味着什么,就是聪惠的庄扬,也还不能懂得。他内心对刘弘有一份绵绵爱意,就像他爱着自己的家人那么深切,然而对刘弘的这份爱,和这亲人之爱又有所不同。
幼年的那场变故,使得庄扬珍惜着他的所有,善待一切他觉得值得善待的人与物。他看着刘弘的背影,一时间觉得这人就要步入黑暗的庭院,离自己而去。
“二郎,小时候,我想到外面去。”
刘弘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月。
“去比锦官城更远的地方,我也想渡过江,到司州去看看。”
少年的心里,有一份欲念在悸动,像颗种子,从刘弘幼年萌芽,相伴成长。
刘弘不是寻常人,他不会一辈子都是农夫、仆役,甚至不会是一位游缴。
像竹笋,长大了便离去,庄扬想都是如此,他看着刘弘,刘弘正朝他走来,月光下,这个人高大英武,就该像位将军般威武。
刘弘在转身走向庄扬时,已先把房门掩上了。刘弘从背后搂抱庄扬,将头搁在庄扬脖颈间,庄扬转身,他第一次伸手去揽刘弘,将刘弘揽到怀里。刘弘喃语“二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刘弘单膝跪在地上,身子贴向庄扬,两人无声无息的拥抱。
突然一阵风起,将房门推开,灌入房间,同时熄灭了油灯。
耳鬓厮磨间,不知道是谁的唇先碰了谁。刘弘像似触电般,他贴上去想亲吻庄扬,庄扬则无声摆脱。
“夜深了,去睡吧。”
庄扬起身,话语冷静。他留下这句话,便离开刘弘的房间。刘弘看着庄扬走出门口,从门外取下一个灯笼,提着灯缓缓登上楼梯。
刘弘所不知道的是,庄扬走至二楼杆栏时,他将身子贴靠木墙,望向静谧的夜空,他像似在平息自己起伏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哎呀,你们到底是谁先亲了谁?
第43章 使臣
春日, 仆人将一箱箱物品搬上马车,庄家院中停着四辆马车, 而庄家的成员几乎全在院中, 除去庄兰。
“兰儿这孩子,不知又跑哪去了?”
“我去找她。”
庄扬适才见庄兰跑往水池去, 春日山茶花红艳,她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过,颇为醒目。
走至水池旁,庄扬没找到庄兰的身影,想她该不是往竹山上去了。庄扬往山坡走去,果然在竹林间见到庄兰。庄兰坐在山坡上,身边还有只竹笋。
站在竹山的这个小山坡, 能眺望竹里的部分景致,庄兰手中握束野花, 身边放着一副弓箭, 她正在和竹笋聊天。竹笋压根没搭理她,竹笋像人一样坐着, 正在薅一根竹枝上的竹叶,它会将竹叶一片片收集在手掌中, 再握着竹叶咬食, 牙好胃口好,吃得正香。
“阿兰,和兄长下去。”
庄扬走到庄兰身旁,伸出手要拉庄兰。
“不要, 我要和兄长待在竹里,才不要去锦官城。”
庄兰递出一枝野菊花给庄扬,黄色的小花,娇嫩可爱。
“兄长过些日子会去锦官城找你们,竹里匪寇多,你先跟阿母、大兄他们过去。”
“不怕匪寇,有阿弘兄在。”
庄兰在竹里长大,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它的山和水,草和花,还有村落及白云。
“兄长,我留在竹里陪你好不好,我会喂鸡,还会煮捡柴火,还会还会挖竹笋。”
庄兰请求,她实在不喜欢什么锦官城,听阿平说锦官城走到哪里都是房子和人,街上的人密密麻麻,太无趣了。
“听话,莫让阿母和大兄担心。”
庄扬摸摸庄兰的头,庄兰张臂,搂住庄扬的腰,她显得有些忧伤。不过等她放开庄扬,她似乎又开心起来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再回来。”
“嗯,我们走吧。”
庄扬牵庄兰的手,兄妹一前一后,朝庄宅走去。
今日庄兰穿着一身绮罗,头发精心梳编,她本就长得美,今日尤其好看。
“阿兰,过来。”
庄母坐在马车上朝她招手,庄母面露微笑,她的发髻高梳,插着新式的发簪,神采奕奕。庄家孩子们已有许久,不曾见过母亲的笑容。
“阿母,我可以带弓箭吗?”
庄兰询问,她怀里捧着弓箭,还执着一束鲜艳的野花。
庄母点了点头。庄兰雀跃,开心地爬上马车,坐在庄母身边。
庄平走到庄扬身边,揽抱庄扬,说着“兄长,我走了。”庄扬拍拍庄平的肩,微笑说“好,阿平,你要照顾好妹妹。”
“去吧,别担心,兄长这边有你弘兄在。”
庄平这才依依不舍上车,他坐的是舅家的车,舅父张殷陪伴在一旁。
庄秉扶妻儿上车,他过来和庄扬辞别,用力揽抱庄扬,叮嘱“阿扬,保重。”
“兄长,保重。”
庄秉看向刘弘,刘弘正蹲地在检查马车轮子,庄秉唤他“刘弘。”刘弘听闻过来,用肩上披的巾布擦擦手,应声“大郎。”庄秉打量刘弘,刘弘个头快追上他,十六岁的刘弘,已沉稳得像一位大人,他的脸上寻觅不到一丝稚气。
“我知你必能保护好阿扬,有劳你了。”
庄秉行礼,刘弘回礼。
“走吧。”
舅父张殷在马车上催促,这一别很快又能相聚,不必伤别离。
庄秉上车,和妻儿坐一起,
马车缓缓前行,一辆辆驶出庄家院子,庄母在此时喊“扬儿。”随即便是一片的“兄长”,“兄长”。庄扬站在院门口,挥手说“我们锦官城见。”
三辆马车远去,马车身后是数位步行的仆从,都带着枪矛,挎着刀箭,是张家的仆人。
目送家人离去,直至在道路上消失不见,庄扬回头,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刘弘,刘弘抓住庄扬的手,两人握在一起。
舅父领着一众仆人,护送庄家人去锦官城,而庄扬则自愿留在竹里照顾舅家,顺便将罗乡的田,家中的账务处理。待舅父返回,庄扬再和刘弘及刘母前去锦官城。
庄家宅子至此,只住着庄扬和刘家母子。阿荷虽然在庄家帮忙,但她是竹里人,并不住庄家。
少去五六口人,庄家大宅显得空空荡荡。
午后,庄扬提篮子到河畔摘薤菜,刘弘则上山拾柴草。两人一个在河边,一个在山坡,你看我我看你,虽离得远,仍相视而笑。
庄扬蹲于河畔,将采摘的薤菜清洗,他先轻敲掉薤头和根系上的土,再将薤叶摘下,连同薤头浸泡在水中荡涤。河水清澈见底,庄扬的身影映在河中。把洗好的薤菜放回篮筐,庄扬抬头,见到水中多了个人影,就站在他身后,正是背柴草的刘弘。
“阿弘,我们回去。”
庄扬提篮子,蹬上河岸,水草湿滑,他一脚不慎,险些踩空。刘弘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庄扬,稳稳将庄扬拦护。两人身体贴在一起,体温传递。
“二郎。”
“没事。”
庄扬登上岸,和刘弘站在一起,两人对面相视,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