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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花时 第4节

作者:巫羽 字数:18740 更新:2021-12-30 05:20:09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庄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后脑勺,将犬子头抬给庄扬看。庄扬伸手触摸,摸到一处肿块,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扬叹息,这显然是撞到头,才导致昏厥,希望无碍。犬子终归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剑。

    “便被那两个士兵一顿狠打,如何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刘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应不来,否则她怎么会让这些人打伤犬子,拼死也不让他们伤害她的儿子。

    “我没将他教好,照顾好,是我的过错。”

    刘母搂抱犬子,双目发直,她再不肯言语。

    庄扬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实不会做出撵官兵的行径,他教导过弟妹;何况当年一家子曾遭遇过溃兵的洗劫。

    第11章 母鸡

    一盏油灯昏晦,点在木台上,有限的光芒,只勉强照到犬子的脸庞。犬子眉头皱起,陷入昏迷之中。刘母坐在榻旁,握着犬子的手,静默无声。

    屋内的孩子们,无论是庄兰或者阿平都安静不语,他们年纪不大,不懂得犬子病情有多严重,然而大人的情绪,将他们影响。

    “阿平,你带阿兰回去。”

    庄扬小声和弟妹说话,两人都还小,不想让他们见到这样不幸的事情。

    “兄长,我不出声。”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庄扬的手。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虽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半篇离骚反复读诵,直到窗外渐渐泛白,庄扬熄灭蜡烛,仰躺在榻上。他想天完全亮后,人们都出门了,他再起身,若不这时去拜访犬子家,实在唐突。

    不知道犬子此时清醒与否也是奇怪,何以如此去在意一位邻家子,大概因他唤了一句“兄长”,便真得当他弟弟般看待了。

    在床上歇息至楼下院子传来仆人的声响,庄扬起身梳发、编髻,穿戴整齐。庄扬好整洁,他没有贴身的女婢,然而他寝室中收拾得干净,不亚于女子的闺房。

    步下一楼,庄扬见到井边提水的阿荷,他说“抓一只活鸡,不必宰杀。”阿荷好奇问“二郎,抓起来不杀吗”庄扬微笑说“不杀,要送人。”

    阿荷将水挑进厨房,擦擦手从厨房走出,到柴草间取下一个竹罩子,便到屋后去。

    清早,四周寂静,听得屋后鸡飞啼叫的声音,不会阿荷拎着只鸡过来,是只母鸡。阿荷拿来绳子,将母鸡翅膀扎在一起,这样母鸡不仅不能扑飞,也不好逃脱。

    “兄长,你要去哪里”

    “去看犬子。”

    庄扬拎起母鸡翅膀,母鸡用力挣扎啼叫,仿佛知晓大难将至。

    “我也要去,兄长,我帮你抓。”

    庄兰从庄扬手上接过母鸡,她一手拎翅膀,一手按在鸡身上,她按得牢,母鸡放弃挣扎,脑袋搭在庄兰手臂,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走吧。”

    庄扬走在前,庄兰紧随其后,朝木桥走去。

    兄妹俩来到犬子家,刘母在厨房忙活,见是庄家二郎过来,出来问候。

    “犬子醒了吗”

    庄扬行礼,询问。

    “刚醒来,在屋里头。”

    刘母微笑,她显然很高兴。刘母笑容很美,她五官匀称柔美,庄扬这也才意识到,少女时期的刘母,应该是一位大美人。

    “这只鸡,给犬子吃。”

    庄扬话语刚落,庄兰就将母鸡递上。

    “不用,家里有粮。”

    刘母谢绝,她正在厨房为犬子熬粥。

    “我看他失血不少,应当补下身子。若实在介意,往后宽裕时,还我一只鸡便是。”

    庄扬笑语,他知晓刘母的心思。从以往犬子那些我秋时还你的话语,也知晓这对母子颇有骨气,并不随便接受人馈赠。

    “那多谢二郎。”

    刘母接过母鸡,一再道谢。虽然欠下庄家不少债,刘母并不绝望,觉得往后日子长着,攒攒钱总能还上。只要犬子安然无恙便好,只要犬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犬子许久没吃过鸡肉,正好给他补补身体。

    第12章 又记上一笔

    犬子睁着眼睛,望向窗外发呆。清早醒来,头疼反胃,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减轻痛苦。他醒来后,许久搞不清状况,不知自己因何躺在床上,后才渐渐思忆起和收赋的士兵打架,被人打伤。看着阿母流泪的脸庞,犬子不敢说愤恨的话语,只是安抚母亲“阿母,我没事了,你别哭。”从小到大,犬子很少看到他母亲哭泣,想来自己昏迷一宿,让母亲担心了。

    姑姥救济的钱,就这么被收赋的人抢走,强盗劫匪也不过如此。

    家里一个子儿也没剩余,遭了洗劫,想起这事胸口便有一股怒气,而一发怒,头便疼得要裂。那便不去想这些,想也没用,抢不回来,自己太弱小了。

    遭人欺凌,是常有之事,然而犬子总是会反击,就像王瘸子教他那样,被人打了要打回来。犬子想,那是因为在丰里遇到的不过是和他打架的小孩,辱骂他的舅母,而没有遇着这些蛮横的官兵。

    祖父在世时,帮他们母子交赋,那时大人一百四十钱,交的是籍赋;小孩五十钱,交的是口赋。他和阿母一年需缴一百九十钱。犬子虽然不大,可知道这是生息相关的事,所以他记得清楚。现而今,他和母亲竟是一年需缴三百钱。

    一头猪养大能卖不少钱,可有三百钱之多犬子不清楚。可是一年也就养大一头猪,哪有自己辛苦养大的家畜,却没得吃上一口肉道理,太不公平了。

    那些收赋的人,收取如此重的赋税,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犬子气哼哼想着,头像灌了铁水般沉重,难受得很。这是磕伤头,才会这样痛苦。犬子伸手摸摸脑后勺,果然肿起一块,一碰触就疼。

    昨日发生的事,犬子有些想不起,但庄家二郎背他的事,记得特别清晰,二郎身上有好闻的气息,背暖暖的。若是自己有个兄长,也是庄家二郎这般温和,该多好。

    只是家里穷,若真有这样温雅的兄长,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许久,窗外太阳老大,犬子想起羊还没牵出去放,豆田也没浇水,猪没得吃。犬子扶着榻,缓缓坐起,试图下榻,刚将头抬起,胸口便一阵恶心,甚至觉得耳鸣。犬子天旋地转般,连忙扶住榻,冷汗从脸庞滑落。

    “快躺下。”

    听得一个悦耳声音,犬子望去,见到站在门口的庄扬和庄兰。

    庄扬过来扶住犬子,搀扶犬子躺下。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说“耳边有声音,头好疼。”

    “不能急着起来,得休息两日。”

    庄扬轻拍犬子的肩,这是个安抚的动作,他见犬子能醒来,颇为欣慰。

    “阿母和我说,二郎帮我请了医师治病,多谢二郎救我。”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么难受,耳鸣声也随即消失。对上庄扬微笑的脸庞,犬子喃语。

    “不必谢。”

    庄扬点头,他打量犬子,犬子头发松开,披在肩上,脸庞看起来青涩,这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貌。这孩子总是将头发扎成髻,像大人那般,他显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谓穷孩早当家便是如此吧。

    “犬子兄,你以后不要和官兵打架,他们很凶很坏,还会把人抓去砍头。”

    庄兰趴在榻前,像个小大人般叮嘱。

    “嗯。”犬子回复的声音很小,几不可闻。他侧了下头,将蹭伤的左脸掩上,这即使是他的身上的伤痕,也是心中的耻辱。

    听着庄兰的话语,庄扬想还是由阿兰和犬子说,若是由他开口便像是责备。虽然在生活技能,阿兰远不及犬子,可阿兰遇事机敏。

    本也就是来探看下犬子,见他无碍,庄扬没有多逗留。庄兰和犬子说着话,庄扬静静的转身离去,他没留意到犬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走远,还有那么点寂寥。

    庄扬出屋,走到院中,见刘母正在杀鸡,动手干净利落。庄扬有那么点好奇,犬子的父亲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何以留下他们母子俩

    这日,不只庄扬和庄兰去探看犬子,阿平和阿离也结伴前去。三个孩子说要帮犬子放羊和浇豆田。犬子说不用,他明天就可以起来了。

    家里缺少犬子这么个劳动力,刘母无法纺织,穷人家的孩子,小病小痛不当一回事,犬子想,躺上一日,明日肯定就好了。

    “犬子兄,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

    阿平将喋喋不休的庄兰拉出屋头,躬身和犬子辞别。

    犬子轻轻颔首,他头隐隐作疼,他平日话语不多,果然是畏惧呱噪的人。

    三个孩子一起离开,犬子卷曲身子,昏沉沉入睡。他大概睡了一小会,可能不到一刻钟,便又醒来,他闻到炖鸡的香味。

    外祖父未去世时,家里杀鸡,总是会有犬子一份。有个鸡翅、鸡瓜啃,一碗汤喝,是极其幸福的事情。现在想想,因为有外祖父的庇护,犬子小时候并没有过得太凄苦,直到外祖父病逝,也就前年,犬子母子才真正陷入困境。

    许久没有吃过鸡肉,真香啊。

    犬子从榻上爬起,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他觉得自己出了幻觉,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杀呢。

    家里有点什么能下炊的东西,犬子一清二楚。

    母亲去熬粥,应该快熬好了,可是为何鸡汤的味道如此真实,犬子抬袖擦试嘴角,喉中生津。他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他朝门口探头,正见母亲端着一碗食物进来。

    “阿母,是炖鸡吗”

    犬子把脖子伸得老长。

    “是,你看。”

    刘母将热气腾腾的碗递到犬子跟前,犬子惊喜发现碗中真是鸡肉,那可是一只鸡腿和一块鸡脯肉,茶色的汤水散发着浓浓香味。刘母将平日犬子采集晒干的茶树菇,放入汤中和鸡肉一起炖熬。

    这是一餐美味,简直像在梦中。

    “阿母,家里没有鸡。”

    犬子捧住碗,没有动汤勺。家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母亲可是用了什么物品去换来这只鸡

    “庄家二郎送来一只鸡,说给你补补身子。”

    刘母笑语,拿起汤勺舀汤喂犬子。

    “唔。”

    犬子咕噜咕噜喝下,好好喝。

    “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长得也文雅,是个读书人。”

    刘母赞叹,她以前没见过这么温和、秀美的人物,庄稼人家养不出这么优雅的人。

    “阿母,那还欠他一只鸡。”

    犬子觉得债务真多,还都欠着庄家二郎。

    “你早些好起来便好。”

    债务有偿还的时候,犬子勤快,长大后便好,不该一世贫困。

    犬子手里拿着鸡腿,一口肉,一口汤,吃得满嘴油光。一碗鸡肉很快消灭掉,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还有,阿母再给你盛。”

    刘母拿起空碗,准备再去厨房倒一碗。

    “阿母我想喝粥,一只鸡我吃不完,给阿母吃。”

    第二日,犬子还是没能去干活,他站起身便会反胃,还有耳鸣,行走也是摇摇晃晃,虽然较前日轻微。刘母见他难受,便不许他下榻。

    “阿母,我去放下羊,给豆田浇个水就好。”

    “一早庄家三个孩儿过来帮忙,羊也放了,田也浇了,你去躺下。”

    刘母不知道阿离不是庄家孩子,他们总玩在一起,她没能区分。

    “那猪喂了吗”

    “阿母会喂,你好好把病养好,其他的不用牵挂。”

    这两日,庄母纺织时间少了,又要照顾犬子,又要喂猪。好在家里有粮,不用惶恐。

    午后,喝过药的犬子趴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树木发愣。对于一个终日忙碌的人而言,不做点什么,总觉得空虚、寂寥。

    从小到大,犬子没怎么生过病,卧榻不起,更是屈指可数。

    犬子摸摸脑后肿起的部位,觉得不那么疼了,明日肯定就好啦。

    明日他要去削根枫木,用来做弓。王叔教过他做弓,只是工艺复杂,他还只学到皮毛。然而有一张弓毕竟不同,哪怕再粗糙,也是他的武器。

    犬子热爱弓箭,能拿它射水鸟走禽,获得食物,能用它防身、威吓匪徒。

    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不受人欺凌,

    这般想着,犬子从枕下摸出一把生锈的小刀,这是他心爱之物。一次跟随外祖父去外面卖米,在路上拣着。

    小刀旁边还有一块小木板,犬子把木板拿起瞧看,木片上刻着图案。

    犬子不识字,但他需要记下一些事情,以免日后遗忘。

    木板上歪歪斜斜刻着一只碗、一身衣服、一个圆盒、还有一串铜钱。看到这些图案,犬子像似想起来了什么。他将木板平放在榻上,执着小刀刻下一只鸡。木头硬实,不好刻画,这只鸡刻得像似一只鸟,瘦小,秃毛,两只脚一长一短。自己能看明白就行,也不是要拿给别人看。

    这便是犬子欠周家二郎的“债务”。

    犬子生活的丰里,身边几乎没有识字的人,能写自己名字的,便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听母亲说,父亲识字。犬子诞生那时,父亲用毛笔写出犬子的名姓,写在一片帛上。这片帛刘母还收着,因为不识字,所以外祖父和母亲都不知道取的是什么字。犬子也不是很在意,外祖父帮着取了个犬子的乳名,一直叫到现在。

    第13章 制弓

    在榻上躺了两天,犬子躺得浑身酸疼,天没亮就下榻,背上竹筐,带上镰刀到屋后山林里打猪菜。刚下榻那会,他小心翼翼走上几步,确认不会再头晕和反胃,便开心地干活去了。

    犬子起得早,连竹里的鸡都还没有啼叫,他便割得半筐的野菜。野菜要用刀切碎,再下锅煮烂。犬子家的猪很小,得好好喂养几顿。现在就放出去山林,很可能会病死,而且没有豢养几日,也很容易在放养中成为野猪,甚至和其它公猪跑了。

    嗯,犬子家这头猪是小母猪。

    竹里有很多废弃的房子,这类房子里翻找一个破陶锅并不难,犬子便找着一个,用这个陶锅给猪煮食。煮好,倒在一个缺了口的陶盆里,再端到猪圈给猪吃。小猪胃口很好,再粗糙的食物也会呼喇喇吃下。

    虽说是畜生,然而和人一样饮食因贫富而产生差距,同样是头猪,养在穷家,只能吃野菜,养在富人家,才有泔水吃。犬子家这头猪,显然猪生是瘦的。

    喂好这头小猪后,犬子牵羊到河畔吃草,将它拴在一棵树上。

    自从建了猪圈,也便就在猪圈旁边围一个更为简陋的羊圈,这只羊才有了一个“家”,而无需拴在窄小昏暗的柴草间。

    每日,犬子有许多活干,他会安排,而不是想到什么去做什么。

    喂猪放羊,而后是到河畔安置捕鱼篓,然后是提水浇灌豆田。

    两日没有锄草,豆田也好,芋田也罢,都长出不少杂草。种在河畔的芋艿,水源充沛,绿叶欣荣。

    犬子在田中锄草,河畔杂草丰盛,侵袭田间。人不能吃草,羊和兔牛,却是吃草长大。犬子不敢奢望有一头牛,他家买不起,若是能养两头兔子,倒是不错,有许多草给它们吃。

    想是这般想,家里没钱,兔子也买不起。

    犬子做完这些活,一个清早过去,竹林已人声热闹。

    早上,庄扬出屋,站在木廊上眺望河岸,见到芋田里犬子的身影,知晓他已能下地干活,看来恢复得不错。庄扬在木廊上看这位住在对岸的少年,犬子则在河对岸扶锄停歇,抬头看向庄家的宅院,也看到了二楼木廊上的一个人影,看着很像二郎。

    这日吃过饭后,庄兰和竹笋在院中玩戏,竹笋仰躺在地上,庄兰拉着竹笋两只前爪去捂竹笋眼睛,一人一貘玩得不亦乐乎。庄扬的身影穿梭在山茶树下,他前往水池,寻探荷花。池中十数荷叶张开,鱼虾畅游其间。

    在竹里,庄扬时常会因它的宁静而忘记外面世界的纷扰,与及远方的战火。这里日子相对平和,前些日,由收赋官吏带来不安已逐渐扫去。

    “兄长,我去犬子兄家看小猪。”

    身后传来庄兰的声音,庄扬回头,看到小碎步朝自己跑来的竹笋。

    “去吧。”庄扬透过山茶树叶,看到庄兰的红裳挪动。

    庄兰去犬子家,庄扬在院中便能看到她,若是放任她在竹里乱跑,反倒让人担心。近来阿离时常在家读书,庄兰没有玩伴,她的性情好动,也不肯跟在庄扬身边照顾花草,读读书。在庄扬看来,这便是庄兰的天性,距离她嫁做他人妇还有许多年,所以不忍此时便去压制她。

    即是个孩子,便给她孩子的无忧无虑。

    庄扬钻出山茶花丛,他小腿上挂着只黑白的圆球,他弯身将竹笋拎起,抱在怀中,抬头目送庄兰走向通往西岸的木桥。待庄兰抵达对岸,庄扬这才放心,确认她没跑其他地方去,他带着竹笋往竹林走去。

    竹笋每日有绝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竹林里。这只小貘崽受到庄家上下的喜爱,养得慵懒,吃竹子都不大积极。

    把竹笋放置在一簇鲜嫩的竹叶下,庄扬站在旁边陪伴,待竹笋吃得入迷,庄扬这才悄无声息离开。

    做为一只小兽,竹笋受到很多照顾,何况它不晓得人间的苦难,食物唾手可得,就在身旁成片成林,简直比这人世的许多人要幸福得多。

    庄兰踮脚站在猪圈外,看着趴在猪槽旁呼噜睡觉的小猪,她想这只猪真懒。她拿根小竹子,用竹梢处的叶子挠猪耳朵,猪耳朵左右摆动,仿佛是在打蚊子。

    “犬子兄,你有给小猪取名字吗”

    庄兰不再调戏小猪,目光挪到犬子那边去。犬子坐在往日用来编竹篾的席上,正在削一根木头。

    “养来宰杀,不用取名字。”

    犬子从不会给阿猫阿犬羊猪牛等家畜取名字,事实上犬子也没见过有人给猪取名字,最多就给狗喊个阿黄,旺财之类的称谓。也只有庄家养貘不说,连貘都有名字。

    “它好白,就叫它白白。”

    庄兰很满意这个名字,她还特意警告小猪

    “白白,你不要长大,长大了就会被坏主人杀掉。”

    犬子“”

    “要被扎刀子,好疼还会流很多血,你就变成红红了。”

    犬子“”

    对于庄家这个呱噪的女孩,犬子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只是她常来相伴,便成为了院中的一景,就像院中一棵树那么自然。

    猪圈的白白,硬是被庄兰打扰了回笼觉,它哼哼爬起身来,抬眼和庄兰对视。庄兰发现它除去毛发是白色的,鼻子、耳朵和尾巴都是嫩粉色,很可爱。

    庄兰乐呵呵拿根竹子逗一头猪,起先小猪还有几分好奇心,后来再不搭理庄兰,又躺回去睡觉。

    庄兰无聊,跑去坐在犬子对面,看犬子用小刀削一根长木头。

    “哇,犬子兄,你这是在干么”

    “削木头。”

    犬子知道要是说他在做弓,庄兰肯定会缠着帮她做一把。

    庄兰托腮看着,她注视着犬子削木头两端的动作。小刀不锋利,只能慢慢刮削。

    本以为如此乏味的动作下,庄兰会无趣离开,却不想她看得目不转睛,在这根木头稍微有弓的雏形,她便瞧出,惊喜说“犬子兄,你这是在做弓吗你好厉害”毕竟是被人夸赞,犬子得给点回应,他点了点头。

    “犬子兄,你也帮我做一把弓好不好”

    庄兰看到新鲜的东西,她就好奇想要。但犹如其他孩子那样,得到手玩两天,就兴趣匮乏。她前些天还欢欢喜喜拿着捕鱼篓子玩耍,不过几日,那篓子就被她放在杂物间里了。

    犬子手里头忙,决定不理会她。

    “不用这么大,像阿春那一把弓,用一个树杈做弓,这样的。”

    阿春是竹里一户人家的孩子,和章家兄弟一样,住在竹里南面。

    犬子听着庄兰描述,觉得是把弹弓。做弹弓简单,很多小男孩都会制作。只是庄兰是个女孩,她要一把弹弓做什么调皮的男孩,会用弹弓打花打草,打蝴蝶蜻蜓,打鸡鸭鹅犬猫,甚至不慎打到大人身上,挨着一顿揍。

    弹弓惹麻烦,那是捣蛋孩子的玩具,而犬子制作的木弓,能射杀飞鸟走禽,是为了谋生,不是为玩。

    “犬子兄,你忙我做一个吧。”

    “让阿平帮你做。”

    削个树杈,绑上绳索,捡几块小石子,一个弹弓便做好了。

    “阿平不会做,他都不会玩弓。”

    庄兰眼里,兄长阿平是位书呆,事实上阿平斯文得连弹弓都没玩过。

    犬子没停下手中削木头的动作,他已将木材削薄,两头削尖,并在削尖的两端挖槽,用于拉弦,此时木弓已大半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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