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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城花时 第2节

作者:巫羽 字数:18153 更新:2021-12-30 05:20:08

    阿平好学,天资中等,先天不足,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有困惑的地方,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很有耐性,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读书只能明智,不敢妄想高官厚禄,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天色尚早,庄扬下楼,到院中踱步。

    前日种下莲子的水池,清澈见底,尚未见莲子发芽,近日天气暖和,万物生长茂盛,想来过些日子,便能见到可爱的小荷叶出水。

    庄扬的水池,修在山茶花旁,本是当地常见的院前鱼塘,被庄扬用来种花,当然水中也还是有鱼虾,而且活得很悠闲。

    蹲站在水池旁,看着池中的小青虾游曳,庄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袍子,回头见到一头貘崽,正是竹笋。

    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待在竹山上吃竹子、竹笋,但它毕竟是只小崽子,爱热闹,喜欢和人亲近。

    “原来是你。”庄扬揉揉竹笋毛茸茸的头,竹笋攀住庄扬的手臂不放,甩也甩不开,想和庄扬玩耍。

    庄扬见挣脱不得,拎起竹笋,将它放在一只空竹筐前,竹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扑倒竹筐,钻进里边,自顾自地玩戏起来。

    自午时,便不见庄兰,这孩子不会安静待在自己屋头睡觉,肯定是往外头跑。庄扬走出院子眺望,在河畔那边瞅见庄兰的一件红衫,这孩子又去河畔玩。

    自八年前,在锦官城遭遇变故后,庄母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胸闷头晕,茶饭不思,卧在屋中。也请医者诊脉,说是思郁症。好在这些年过来,三个孩子都已渐长,庄扬和阿平顺和,也就庄兰比较难管制,需得庄母费心。

    庄扬尚有位兄长唤庄秉,初春和舅父去谷昌经商,还未回来。庄秉年十九,沉稳、宽厚。

    庄兰怀里揣着一把红枣,站在木桥上,偷看犬子编竹篾。她踟蹰不敢上前,可又不舍得离去。她想要一个捕鱼篓,阿易和他爹易叟都不会编,叫这个凶恶男孩帮她编一个,又怕被他撵赶。

    聪明如庄兰,自然是想着收买,然而她一个小孩子没有钱,只能到厨房里偷捧红枣。红枣花钱买来,枣子能卖钱,那枣子值钱。

    犬子一早起来给豆田拔草、牵羊吃草、编织竹筐,他没有清闲过。箕踞在竹席上,手指不停编织竹篾,十三岁的犬子有一双粗糙的手,要是换做庄家那些孩子来编竹篾,早扎得满手血。

    老早就发现桥上有个小女孩在探头探脑,既是“仇家”,分外好认,就是牵他羊的那个小女孩。过桥后,就属于西岸,而一旦竹里的孩子们渡过木桥,挨近犬子家,犬子便要撵赶。庄兰窥着犬子,犬子瞅着庄兰,两人你不动我不动,你动我撵跑。

    对峙许久,庄兰将怀里的红枣掏出捧在手里,她壮着胆走过去,双手伸在前方。距离犬子还有数步之遥,庄兰大声说“跟你买个抓鱼的笼子”犬子的右手本来捏住一根细竹材,听到庄兰的话语,他松开手,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捧在掌心的红枣。

    “那个够吗不够我再去拿些来。”

    庄兰把红枣搁放在席子上,她伸长脖子去探看犬子编织的物品,看着很大,似乎是一个筐,还没编好。

    犬子吃过红枣,甜甜的很美味。丰里有枣林,他去拾过落地的枣子吃,虽然也因此被枣林主人追打过。枣子虽好吃,可是犬子不想理会庄兰,他还生她的气。

    庄兰见犬子不赶她也不理她,她便坐在一旁看犬子编竹筐。

    今日阿离被关在家中,不许他出来,因为他不会背诗。庄兰去找阿离,阿香姊让庄兰自己去玩,说阿离被她母亲打了。

    庄兰见过舅母打阿离,场面相当可怕,倒不是舅母真得往死里打,而是阿离哭得像被宰杀的猪般凄厉。

    不爱读书的庄兰,知道背不出诗的痛苦,好在仲兄并不会因此打她。有时阿母训她,仲兄还会帮她辩解说想来每人性情都不同,阿兰天性好动。还是仲兄好。

    胡乱想着这些,抬头才发现犬子正瞪着她。

    “兄长说我不该牵你的羊,下次再不敢了。”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隔夜仇,庄兰这日无聊得很,只想找人玩耍。

    “哼,不只偷羊,还拔我豆苗。”

    犬子记恨,不过看庄兰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他没打算撵赶她。

    “拔豆苗的是阿提,不是我。”

    庄兰做过的事会认下来,她虽调皮但诚实。

    “你们全都是一伙,还往我窗户扔石子。”

    那石子虽没砸到人,但把一只碗打破了。

    “才没和他们一伙,丢石头的是阿提和阿季。”

    庄兰气鼓鼓托着腮帮子,早些时候,她和阿离才与章家这对兄弟打过架,所以连章家的田头,她也没去玩耍。

    “不是”犬子当时也只看到两个逃窜的身影,都是半大孩子,他没认出谁是谁。

    “嗯,我和阿离第一次来这边玩,你就把我们赶跑了。”

    那么凶,还拿着木棍追。庄兰扁扁嘴,不敢说。她还指望着犬子帮她编一个捕鱼篓。

    犬子半信半疑,介于庄兰确实不是来捣乱,他也就容忍她坐在一旁观看。

    “犬子,你在和谁说话”

    刘母在屋内听到声响,发出询问。

    “阿母,是对岸的人,没什么事。”

    犬子不知道庄兰名姓,再说阿母每次看到有孩子上他们家来玩,总是很殷勤,犬子不希望她这样。就像在求人那般,没有朋友,犬子也不觉得孤独。

    “原来你叫犬子。”

    庄兰终于知道这位住在河岸很凶的男孩名字。

    “你帮我编个捕鱼篓子,我抓碗红枣跟你换好不好”

    庄兰眼巴巴看着犬子削竹篾,编筐子,她还没打消买个捕鱼篓子的念头。

    犬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请求。

    “又不理人,不要就算了。”

    庄兰把席子上的红枣胡乱拾起来,捧在怀里。

    看着庄兰气鼓鼓离去,犬子这才搁下竹筐,重新抽出竹篾,默默编起篓子。他不稀罕他们家几颗红枣,虽然红枣很好吃,可是别想用红枣收买他。

    庄兰懊恼地吃着枣子,走过木桥,正见兄长庄扬在木桥对岸站着。见到兄长,她开心地朝他奔去。

    “又去厨房偷拿红枣。”

    庄扬发现庄兰兜在怀里的红枣。

    “嗯,兄长别告诉阿母。”

    “你怎么到犬子那边去,你不怕他吗”

    庄扬来时,正见庄兰坐在犬子身旁,两人似乎在交谈。

    “兄长也知道他叫犬子呀。”

    “知道。”

    “我想让他帮我做一个捕鱼篓子,他不肯。”

    “易叟也不会做吗”

    “他做的不同,不一样。”

    就像一样新奇的玩具,没能得到,总是特别念想。

    “犬子不愿意做,那便就不要了。”

    庄扬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离河畔。在庄扬看来,阿兰总是喜欢新鲜的物品,待那新鲜劲过去,便也就不执着。

    犬子在河对岸看着这一对兄妹离去,他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庄扬温雅,端庄,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觉多看了两眼。

    两日后,庄兰和阿离在木桥玩耍,犬子突然走来,吓得阿离倒退。犬子没挨近,而是将一个竹篓子丢到庄兰脚旁。那是一个崭新的竹篓子,竹皮还带着绿意。庄兰欢喜捡起,捧在怀里,她欢天喜地说“谢谢犬子兄。”

    犬子不理会她,只给一个冷漠离去的身影。

    阿离和庄兰这两个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捕鱼篓子,得到一个,便学犬子那般,将捕鱼篓子埋到河中,抓来水草遮盖。

    他们不得要理,不时去碰触竹篓,翻看里边有没有鱼虾,这样自然什么也捕不着。

    戏水到黄昏,庄兰拿着捕鱼篓子回家,跟在院子里剪茶花的庄扬说“兄长,犬子兄送我一个竹篓子。”庄扬拿过捕鱼篓子,仔细查看,发现做得有模有样。

    “投我以木瓜,要还报什么”

    “香瓜。”

    庄扬噗嗤笑着,他蹲下身摸摸庄兰的头说“犬子母子生活艰苦,可以送他们些米粮。”

    即是隔岸而居,也不忍对他们不闻不问,家中不缺米粮,稍微救济他们些。

    第5章 养它又不能吃

    昨夜下过雨,清早绿草沾着水露,犬子背着竹筐,在林中找寻菌类。他只采他认识的菇子,不曾见过的,哪怕看着没毒,他也不敢动它。在丰里老兵王瘸子教过犬子不少东西,包括如何采集菌子。

    王瘸子无妻无子,独自一人住在丰里聚落外的一处荒野,因为残疾,他只能勉强种点芋头,食物主要靠打猎和采集。王瘸子因何成为一位瘸子,犬子并不清楚,但是听刘母说,曾经王瘸子也不是个瘸子。王瘸子会支着根木杖,用于代替他残疾的左脚,长年累月和这根木杖相伴,木杖俨然已代替了他的脚。有时,这木杖也成为了王瘸子的武器,用它驱赶跟在身后试图抓弄他的孩子们,孩子们总是哗然而散,又很快聚集在他身后。

    犬子知道,王叔是个神弓手,而这些嬉闹的孩子,不曾见过他在林中狩猎的情景。因为腿脚不便,王瘸子只能守株待兔,他狩猎野兔、山鸡、水鸟,百步穿杨,百发百中。若不是有这样的奇技,在丰里孤独贫困的王瘸子,早就饿死了。

    为世人所弃,没有亲眷的人,难免脾气都有些古怪,王瘸子不爱与人往来,但他很喜欢犬子。犬子也喜欢去找他,犬子热爱弓箭,喜欢听王瘸子讲他当年当兵的事。有时候王瘸子也会说点关于刘爹的事情,王瘸子说你父亲是个很勇猛的人,有危险总是自己先上,很得士兵爱戴。犬子会在心里描述这个父亲的样貌,高大威武,穿着皮甲,执柄长长的缳首刀,身后背负着弓箭,骑在骏马上驰骋的雄姿。犬子想,他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

    犬子用木棍拨开齐膝的杂草,在林中游荡,他停在一棵老树前,在树桩上发现几簇侧耳菇。他摘下菇子,放入篮中,又继续往前行走、寻找。

    这两日得益于捕鱼篓,不至于终日饥肠辘辘。犬子知道不能只吃一样东西,即要吃鱼,也要吃菇,还有笋,还有野菜,与及不多的米粮。生活虽贫困,但犬子的日子并不苦闷。

    西岸山林鲜有人迹,菌类丰富,就是蛇和毒虫也不少,荆棘遍布,需得小心。

    侧耳菇只少量采集,它们放不久,够两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晒干后可以储存着慢慢吃。

    出林丛,返回家,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一会让阿母做菇羹,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搁门口,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也会想着挣钱,只是他年纪还小,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就一处豆田,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在舅家住时,犬子经常要干农活,喂鸡喂猪、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这样,舅母还总嫌弃他们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当是因祸得福,至少知道怎么种庄稼。

    家中没有芋种,犬子打算今日将田开恳了,明日和阿母去吴家店卖布,顺便买点芋种回来。

    自搬来竹里,犬子无一日不在辛劳,他的双手伤痕累累,缠着布条,即使这样,他仍用伤手掘地。

    这一个清晨,犬子采来一筐蘑菇,在河畔垦田,做了不多事。

    庄家院子则到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庄扬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畅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对岸垦田的犬子。

    “竹笋,你不乖,不许咬扫帚。”

    庄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训斥跟仆人抢扫帚的竹笋。

    庄扬下楼,将庄兰喊来,他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碗,从米缸里勺满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来竹篮把木碗装上,盖上篮盖。

    “阿兰,你将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说是昨日捕鱼篓的酬谢。”

    “好。”

    庄兰提起篮子,往对岸走去,竹笋跟在庄兰身后,被庄扬抱住。竹笋是只貘崽,腿短不说,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过桥,不慎掉到河里去。

    一大碗米,说多实在不多,说少也不少,经过战乱,米粮贵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劳作,见庄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他没理会,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掘地。

    “犬子兄,我兄长要我送米给你。”

    犬子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手里提的篮子,他还没听懂什么兄长、送米。

    “你做了一个捕鱼篓子给我嘛,兄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还报你的米。”

    庄兰昨日接受了庄扬的教育,已经会背这句诗,虽然其实她不懂什么叫“琼琚”。

    “哦。”

    犬子面无表情,柱着锄头歇息。

    庄兰打开篮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搁放在地上。

    “跟你兄长说,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赊,拿一升会还一升。”

    犬子知道这么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钱,他不白拿人东西,只是现下实在很缺米粮。

    庄兰没仔细去听犬子说什么,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进屋内,怕撒出米来,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没有吃过白米了,终于能喝上一顿米粥。

    刘母见犬子捧着一碗米进来,惊得放下织梭,过来问“犬子,这是哪来的白米”犬子笑说“阿母,对岸那户人家送的。”刘母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些担虑,叫犬子给送还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后再还他便是。”

    女孩说的兄长,犬子觉得应该就是那位很温和的少年,心里对他萌生了几分好感。

    从来没人给他们母子送米粮,就是犬子这样常在舅家帮农活,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高粱和豆子。

    黄昏,母子俩喝米粥,吃烤鱼和烤菇子,难得饱食的一餐。

    第二日刘母布匹织好,和犬子去吴家店卖布,换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买了织布的丝线和一些芋艿种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俩心中仍十分开心,手上有粮,之后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种上芋艿,门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细藤。需要插上竹架,让藤叶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带上伐竹工具,乘舟到东岸竹山。

    他砍伐细竹,以便给豆苗搭竹架。

    正在劳作中,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犬子停下手中动作,四下寻找吠叫的狗。狗是没看到,反倒见着一头貘崽。

    在丰里居住的犬子,见过貘,认识这种动物,虽然不常见。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笋颈脖将它拎起来,竹笋四脚悬空,吓得愣愣不敢动弹。貘崽脸大身小腿短,十分可爱,犬子玩心起,故意凶恶地瞪貘崽,训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恶人”手里的竹笋,睁着双无辜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嗯嗯”的声响,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般。犬子把竹笋放下,竹笋一落地,便扭着滚圆屁股,惊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这个清早,竹笋不是一人到竹山来,一并来的还有庄扬。只不过竹笋跑在前,庄扬漫步在后。

    竹笋找到庄扬,飞扑抱住庄扬一只腿,委屈地叫唤。庄扬低下身,将它抱起安抚。

    “怎么了被蛇吓着吗”

    竹笋毛茸茸的头在庄扬怀里蹭着,像似在撒娇。

    此时庄扬已走上山坡,抬头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两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庄扬怀里的貘崽,他本还以为这头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养,显然还很受宠呢。

    “养它又不能吃。”犬子纯粹是感到困扰,怎么会有人养貘当家畜。

    貘肉难以入口,犬子没吃过,听人说过,而且确实丰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笋把头搭在庄扬手臂上,它熊仗人势,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凶。庄扬抚摸竹笋的头,笑着说“还小,养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捡过雏鸟,没有将它吃掉,而是养大了,放飞。不过怎么想,养只貘都不可思议。

    庄扬将竹笋放地,竹笋自个跑去吃竹子,庄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体,由此无论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满伤痕,看着像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可能是山林中的荆棘和石子。

    目测犬子的个头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际,庄扬想自己的旧衣,犬子应该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这样的苦,庄扬该是多么不忍心。这人虽然和自己无血缘关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怜悯。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来,我拿两件旧衣给你。”

    庄扬言语温和,就像一位兄长对自己的弟弟那般关切。

    犬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难得感觉难堪,他没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条状,这几日进出山林,把一身本来就不结实的衣物给扯烂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庄扬身后。

    庄扬走在前头,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看犬子有没有跟上来,他每次回头,脸上都带着微笑。

    竹笋见庄扬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赶上来,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笋恼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学庄扬那样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怀里挠咬。

    “它爪牙锋利,小心别伤着,把它给我。”

    庄扬伸手去接,犬子递上,抱过竹笋时,庄扬留意到犬子双手都缠着布条,那布条污浊,沾有陈旧血迹。

    第6章 英俊少年

    犬子随庄扬上楼,站在庄扬寝居门外。庄扬进寝室取旧衣,拿的是两件粗布衣服,一衣一裳。庄扬旧衣多,材质好的,会由母亲改小,拿给阿平穿,粗布衣服庄家则不稀罕。

    “这是我去年穿的衣物,我穿着有些小,你应当合适。”

    庄扬将衣物递给犬子,犬子伸手接过,将衣服抱在怀里,入怀时,他闻到了香草的气味,这是衣服熏香的味道。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庄扬拉起犬子的一只手,这是一只粗糙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好几个指甲出血,殷红的血液凝固在指缝中,另有许多细小的割痕,看着像是被很薄而锋利的物品割伤,这是手指上的伤痕,手掌则直接缠上了布条,布条污浊,沾有血迹。

    犬子想缩回手,庄扬执住不放,犬子抬起头瞪庄扬,他剑眉大眼,样貌英气,瞪人时眼神很凶。

    “我这边有盒药膏,你夜晚睡时,将手洗干净,再抹上药。”

    一个小小的圆漆盒放在犬子手心,这时,庄扬这才松开执住犬子的那只手。

    犬子赶紧收回手,捏着漆盒,拿眼瞅庄扬,眼里有不解有狐疑。

    这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他这般好

    “莫害怕,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显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时收成,还你米粮还有衣服,还有膏药。”

    犬子不想白拿人东西,而且母亲从小便教育他,拿人东西,就得还。

    “好。”

    庄扬微笑,想着这孩子对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还挺有骨气。他又哪里需要犬子来还这些东西。

    “我会挖笋子,会编竹筐,还会种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我会来帮忙。”

    犬子说这些话时,像个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礼,便转身下楼去了。

    庄扬在二楼游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离开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后绕去。这一大早,院中的仆人还未起来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长,为什么给他衣服”

    阿平过来问庄扬,他适才一直躲在一旁观看。

    “两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过来看。”

    庄扬领着阿平到他寝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见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显得那么吃力,在林中缓慢移动。

    “兄长,我一定好好读书。”

    阿平看得难受,以为兄长是要拿穷人家的孩子教导他。

    “只是让你勿因他人贫贱,便去嫌弃。”

    “嗯,知晓了。”

    阿平觉得兄长说什么都对。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将竹子放在门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亲。刘母起早贪黑,埋头纺织,她总是坐在织机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年来,她便是靠纺织抚养犬子,每日不停的劳作,由此才有一口饭吃。

    “阿母,庄家的郎君给我一套旧衣服。”

    犬子显然很高兴,拿衣服往身上比划。

    刘母放下织梭,揉揉干涩的眼睛,她手撑在腰上,缓缓站起,她端详儿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儿子快破烂成条的下裳。

    “孩儿,去把衣服换上。”

    刘母摸摸儿子的头,她心里难过。做为母亲,她没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褴褛,像个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细心,多亏那位庄家郎君仁爱。

    “好,阿母,我觉得袖子有些长。”

    “先去换上,阿母看下哪里需要改小。”

    犬子回自己寝室,将身上的衣服扒掉,想将庄扬的旧衣服套上,拿起衣服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有香味,又抬起自己手臂嗅着,一身臭汗味。犬子没有立即将衣服换上,而是提水到屋中洗澡。清洗一番,才将庄扬的衣服换穿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劳累,只有浑身发臭时,犬子才会趁着夜色,跳到河里随便搓洗几下。今日他洗得仔细,一身整洁,才换上庄扬的衣服。

    果然袖子、下裳都长了许多,庄扬比犬子大两岁,他个头比犬子高。

    犬子张开手臂,刘母卷起过长的袖子,拿针线将袖子缝短。孩子长得很快,到明年长高,再将缝起来的部分拆开。袖子折短,而后是下裳,也这般处置。

    从小到大,犬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是旧衣,但完好无损,看不出穿着过的痕迹,像套新衣服。

    “过来,阿母帮你梳发。”

    犬子乖乖蹲着,刘母拿梳子,细致给犬子梳一个寻常可见的男孩发髻,缠上条黑色的发须。

    这番收拾下,犬子简直焕然一新。先前要说是位小乞儿,此时则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眉眼之间,像极了他那位一去不返的爹。

    刘母叹息着,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旧衣服拿来给阿母,要缝一缝,都快成破布了。”

    刘母从来不会自怜自哀,当年选了刘爹,也没什么好后悔,至少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要谢谢庄家郎君,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

    刘母没见过犬子口中说的庄家郎君,可是这人先是送米粮,既而又送犬子旧衣服,可见是极其仁爱的一个人。

    “嗯。”

    犬子点点头,他知道受人恩情,得回报。

    夜晚入睡前,借着月光,犬子将庄扬送他的小圆漆盒打开,闻到药草的气味。这药膏呈青色,抹在手掌的伤痕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为了糊口,刘母终日守在织机旁,对犬子的关心不多。犬子身上时常有伤,总是觉得小伤痕,自己会好。原来还要涂药啊,犬子趴在席子上,看着手中的漆盒。

    双手虽然有伤,犬子仍是削竹子,制作竹条。豆苗抽出小藤,需要在豆田里支起竹架子供豆藤攀爬。

    清早喝过一碗米粥,犬子便开始劳作。他先削好竹条,再抱到田边,将竹条插入耕土中,支成一个三角架子。

    一个人无人搭手,只能慢慢来,也急不得。

    搭好第一个竹架子,犬子将豆藤牵着缠绕在竹条上,他呵护这些小滕叶,就像呵护孩子一般。

    “犬子兄,你在干么”

    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犬子回头,看到庄兰站在他身旁。来的不只庄兰一人,还有一位带条小黄狗的腼腆男孩。

    犬子本不想搭理庄兰,然而想起庄扬待他温和的样子。

    “给豆田支架子。”

    “我来帮你,我也会。”

    庄兰从地上拾起竹条,有样学样想帮忙。

    犬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想着反正正缺人手,而且这女孩很呱噪,不让她帮忙估计会纠缠他,像上次要他编篓子那般。

    “不许踩豆苗,走这边,竹条像这样斜着插,一排排插过去。”

    “这样吗”

    “再斜点,竹条上头要能挨靠在一起。”

    犬子教庄兰怎么插竹条,他教得认真。

    庄兰没下地干过活,庄家有许多田,由佃农和奴仆耕种。她只当这是玩耍,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

    阿平拘谨站在一旁看着,他性格内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相处。

    “阿平,把竹条给我。”

    庄兰插好一根竹条,朝阿平叫唤,一大捆竹条就在阿平脚旁。

    “给。”

    阿平拾取一根,递给庄兰。

    “你们是兄妹”

    犬子觉得两人性情真是南辕北辙。

    “嗯,阿平是我兄长。”

    “那个带貘的人呢”

    犬子觉得那人应该是他们的兄长,不过他也还不清楚庄家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们仲兄,那只貘叫竹笋。”

    庄兰说起庄扬,嘴角上扬,显得很骄傲。

    犬子拿麻绳拴竹条,听得那只貘崽也有名字,觉得很稀奇。

    “犬子兄,竹条用完了。”

    阿平学庄兰这么叫,他看着犬子,觉得犬子比他年长,其实两人同龄。

    “我再去削几根,不用你们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犬子兄,你羊放在哪里”

    “屋后。”

    “你家怎么没养鸡。”

    “没养。”

    “怎么不养牛,耕地要养牛。”

    “”

    犬子用砍刀将竹材劈开,劈得啪啪响。

    阿平凑庄兰耳边说“你就别再问了,别惹犬子兄生气。”

    “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庄兰根本就不害怕,她坐在席子上,抽出两条竹篾把玩。

    “犬子兄,你教我编篮子好不好。”

    阿平没再理会庄兰,觉得她一会肯定要挨训,他走在河畔,蹲下身逗蛋饼玩耍。

    抬头,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位文雅的男子,正是兄长庄扬。庄扬渡过木桥,他身边跟着竹笋。

    大概是见他们都在河对岸,这才过来。

    “兄长。”

    阿平高兴地喊他。

    犬子立即抬头,见到庄扬已经过了木桥,正朝他们走来。

    黄昏,夕阳照在一犬一貘,仨个孩子和一位秀美少年身上。

    他们身旁的木屋燃起篝火,屋前小河流淌,远山披着晚霞,一时美好得像似是一幅画。

    第7章 亲戚

    天刚亮时,犬子和刘母阿言起身前往丰里。他们走半个时辰的山路,来到丰里时,太阳已老大,里中鸡犬相闻。丰里的人,都姓董,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

    犬子母子走在田埂上,还未挨近里中的房屋,便有耕田的人认出他们。犬子不理会里中的人,自顾往前走,阿言偶尔会停下和人问候。

    被舅家逐出时,里中这些人,没人为他们母子说情,时局动荡,人心自私,谁也不在乎谁的死活。犬子没觉得多心寒,只是冷漠、麻木。

    犬子站在坡上等阿言上来,犬子说“阿母,我们走吧。”见母亲爬坡爬得吃力,犬子伸手搀扶。

    他们回丰里,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家中最贵的东西,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这恶婆娘的伎俩。

    犬子将竹竿放下,却不想表兄已从厨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给他母亲助阵说“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训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滚圆的肚子,冷冷说“你打我试试,看我不射烂你肚肠。”

    里中谁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这野小子跟了丰湖的王瘸子学得一手绝技。

    “我和犬子来拿碗盘,拿了就回去。”

    阿言晓得外头一堆看热闹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无心和这家人再有瓜葛。

    “喝,还想来拿碗盘,你们还能有什么放我这里,这院子里什么东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妇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间,此时已堆满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离去当日,就把他们木榻拆了,东西搬光,以防止他们回来。

    “你”

    犬子气得伸手往腰间一挎,捞了个空,这才意识到他木弓早折坏,没带在身上。

    当初就不该射鹅,而应该照这恶毒婆娘腿上来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还在吗”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时由她照顾,她也不指望这侄子能念点旧情,稍微有点公道心便好。

    “这个”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鸡鸭的一件大陶器,这是一件三足彩绘的大陶甑,完好无损。

    谁家会拿这么好的陶器去喂鸡鸭,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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