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那日之后不久,肃王便扯起了“清君侧”的大旗,挥师北上。洋洋洒洒的一片檄文,文采激扬,写着宠妃当道奸佞乱政,怂恿皇帝迫害忠臣杀辱宗室,天降不详之兆,连月大雨。就连当年雍王逆案也翻了出来讲,替雍王翻案。
“清君侧”简直就是多年来造反的人们最爱扯的一面大旗。
永州厉马秣兵,一路北上。本朝居安已久,一时间被杀个措手不及。兵贵神速,不过两月余,就打到了京都外的最后一道防线绥阳,僵持不下。最后,是肃王命人在应渠上游闸住水,连着几日大雨之后放闸,滔滔之水顺着地势一下冲破了绥阳城门,肃王的兵马直指京都。
诏狱里的牢头每日这样说着,似闲聊一般,事不关己,无论谁坐了皇位,于他们都无大碍,不过是一样当差,一样帮皇帝看犯人。
又是一日,吃过晚饭,岳奔云不过才用瓦片在墙上划了一道,诏狱里却来了人,要提他出去,也不说是为何,也不说要杀要放。岳奔云心里坦然,即便是圣人要杀他,他也只当还一条命,他现在无牵无挂,好似又回到了遇见檀六之前,茕茕然一身,没有未竟之事,没有要念着的人。
那来押他的人,一路把他带进宫里。
宫禁里与往日大不相同,人烟稀少,偶遇几个宫女太监,都是行色匆匆的,还有几个带着包袱细软,满面惶然,低着头脚下走得飞快。
到了沈贵妃所住的长乐宫,旷殿寂寂,正殿里站着靳宽,面无表情,手里按着佩刀,汪大监在一旁拢着袖立着,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旁边的暖阁里依稀传来贵妃凄惶的哭叫声。
“……陛下!陛下!让臣妾陪着陛下吧,若乱党闯进宫,臣妾绝不苟活!”
没有听见圣人回应她的声音,只听见她越发惊惶,末了竟嘶吼起来。
“不要!我不想死!陛下,饶了我吧……”
里头一阵乱响,还有花瓶落地桌椅碰倒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没了声音。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圣人才从里头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发冠被扯歪了,散下来几缕发丝,脸上脖子上都是被女人抓出来的指甲痕。
“贵妃贞洁,自缢了。”他说完后便瘫坐在太师椅上,似是累极。靳宽与汪大监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圣人似是才发现岳奔云静静地站在这里,厉声喝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朕!”
似乎连老天爷站在肃王那一边,下了好些天的雨竟在大军逼近帝都之时停了,久未见的月亮出来了,银光斜斜地穿户而来,洒在地上。岳奔云借着月光,看见圣人往常温和的脸此刻阴沉着,叫喊完之后,嘴张着,喘着粗气,头发散乱,再不像以往那样从容。
他辩无可辩,只好又跪着,不发一言。
“你定是因为当年的事恨朕,”圣人一把将桌案上的大半东西扫落在地上,只剩下一个酒壶,几个酒杯,他喃喃自语,“你父亲为朕挡过刀,他定然不惧为朕而死,你凭什么恨朕……”
岳奔云不解地抬头,竟不知他话中何意。
“若雍王不死,他一定要谋反的,父皇当年就更宠爱他些!他死了还不够,他的党羽也要死!肃王也得死!”
岳奔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砰砰直跳。当年雍王逆案,竟是莫须有的。他父亲被误判抄家,扯出贪腐案来,竟然也只是为帝王作了筏子,清除朝中党羽。
外头原来是静静的,现在却隐隐约约有了喧闹之声,像是有什么人闯进宫里来了。
“朕怜恤你幼年失怙,养着你抬举你,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前事不究,现在也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岳奔云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只觉得啼笑皆非,十数年来的每一日每一夜,竟都是拜天子所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过如是。满腔热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竟只是为杀父仇人卖命,他好像总是所信非人。
报恩?报什么恩。
圣人好像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了,一扫颓唐,眼中迸发出了热烈的情绪“你去,你去替朕找来檀六,他既能闯入宫禁全身而退,定也能万军之中取肃王首级。一旦得手,朕许他高官厚禄,封侯拜相。”
岳奔云不料自己竟真的笑出了声,抬眸说道“我如何能找得到他来。”
“胡说,你当然能,你与他有私。”
岳奔云看了低头不语的靳宽一眼,低头又冷冷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圣人见他如此,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像有兵卒闯了进来,有刀剑相击之声。
“废物!都是废物!”他瞪大眼睛,发冠掉落在地上,头发尽数散开,颤抖着手,拿起酒壶倒了三杯酒,示意汪大监过来,让他拿给岳奔云和靳宽,“既如此,你们也与贵妃一样殉国吧,这壶酒是朕留给自己的,赐些给你们。”
汪大监踌躇着,偷觑着圣人的脸色,拿了两杯,圣人叫住了他“这杯是你的。”
汪大监颤抖着声音谢恩,将三杯酒尽数拿了起来,一一递给两人,他手上拿不稳杯子,酒被洒出去大半。
岳奔云接过酒杯,酒散发着腻腻的甜香,是鸩酒。他抬头看,汪大监颤抖着跪下,不住地磕头,求圣人饶命。靳宽站在圣人身侧,一手拿着酒惊疑不定,一手摸向腰间的佩刀。而圣人,则用鹰隼一样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岳奔云。
门外传来了甲胄之声,火把的亮光透过门扇透进来,有人推门,只是殿门拴上了,一下子推不开。
岳奔云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画面。
有曾经见过的漫山遍野的灼灼桃花,轻轻飘动的红色幔帐,还有没有见过的,西湖游船大漠磷火。
他举杯将杯底的鸩酒尽数灌入喉中,杯子叮一声落地。
“撞门!快,撞门!”外头有人喊道,声音听着熟耳。
岳奔云脑海中渐渐混沌起来,喉间发痒,一口猩甜的血涌上来。他看到靳宽抽出刀来,对准了嚎啕大哭状若癫狂的天子。
门“砰一声”被撞开,外头的兵卒全部一拥而入。当先一人煞白着脸,冲过来,半边身子染了血,手中兵器毫不犹豫地扔开,一把将软倒在地上的岳奔云接住。
“谢玄!谢玄快过来!解毒!帮他解毒!”
岳奔云落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模糊中,他看到天子的头颅被一刀砍下,骨碌碌地掉落在地上,双目圆瞪。
抱着他的人是檀六,眼中有泪涌出,落在他脸上,痒痒的,温热。
岳奔云长长叹出一口气,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二章 流萤
岳奔云在黑暗混沌中做了一场大梦,梦见自己还是六、七岁时,在家中后院里,母亲拿着帕子替他擦汗,父亲环着他,教他拉弓,瞄准十步以外的靶子。箭正中靶心,木做的靶子里却渗出血来,下一刻,靶心却变成了檀六的胸口。他大叫着冲过去要将箭拔出来,却无论怎么跑都跑不到。
然后他就猛地睁开了眼,喉咙里像被火烧过,灼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摩云寺桃花禅的小竹床上,午后的日光穿过大开的窗户,洒在撒花帐子上,有明亮的光斑,蝉鸣声不绝于耳,有风一下一下地吹拂在他的耳根处,让人发痒。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才发现不是风。
梦里的人就侧躺在他隔壁,高大的身躯缩着,怕碰着他似的,眼下一片青,像是大病过一场,瘦了些,皱着眉头,睡得不安稳,一下一下地呼着气。
岳奔云想坐起来,但是乏力得厉害,他用尽了力气,不过是把自己的手从薄薄的毯子里抽出来。
檀六似有所觉,眼睫抖动着,像就要醒过来。
岳奔云一下子莫名地慌张了,赶忙闭上眼睛,心里忐忑。他半天都听不到响动,试探着,慢慢地重新睁开眼。
他发现檀六动也不动,就这样睁着眼看着自己,道不尽的温驯说不清的缱绻,两人四目相对了许久,檀六才像惊醒了一样,一咕噜爬起来,一阵风似的冲出门外,连门都顾不得关。
不过一会儿,他又进来了,脸上湿漉漉的像是洗过,手上拿着清粥一碗,黑糊糊的药一碗。他将东西放下,扶着岳奔云坐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个松软的大迎枕。
岳奔云定定地看着他忙前忙后的,嘴张了张,但说不出话来。
檀六忙道“你别说话,毒药灼伤了喉咙,谢玄说你要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岳奔云顺从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吃他喂过来的粥,又一口口地喝了苦药,眉头也不皱,就连檀六往他嘴里塞了一颗松子糖时,也不为所动,只是垂着眼睛,嘴里的松子糖甜丝丝的,咬起来卡啦卡啦地响。
檀六明显是没怎么服侍过人,一举一动都是手忙脚乱战战兢兢的,他看着岳奔云不作声地嚼着糖,便将两只碗叠起来,清了清嗓子,试探着说道“你别伤心,很快好的。”
岳奔云点了点头。
“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说。”
点点头。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去,去哪儿都行。”
岳奔云不作声了,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檀六也不说话了,只笑了笑,扶着他躺下,掖好毯子,揉了揉他的头发,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感觉到眼睫一下一下地扫在手心里,轻声说道“睡会儿。”
岳奔云真的睡着了。
三层高的小楼里长日无人,只有檀六日日地陪着他,自顾自地说话。有时候他没来,上回桃花开的时候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就来了。
“施主可以唤我‘舍得’,有舍就有得的‘舍得’。”小沙弥这样说道。
岳奔云一日日地好起来,只是还不愿说话。山中幽静,时光就像温柔的流水,一点一点地流着。外头发生着什么,城里发生着什么,他不去问,也没有人来和他说。
只是有一日,外面传来了悠悠长长的钟声,岳奔云放下手上的书卷,心里默默地数着,足足有九十九下。舍得在一旁抄录佛经,听到钟声也停了下来,搁下笔,说道“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
岳奔云也只是点点头,重新低头看他的书。
傍晚的时候檀六来了,给他带了生辰时候吃过的羊肉小馒头,还有一碗冰冰凉的豆花,浇了稠稠的姜糖汁,夏日里吃舒服得很。
岳奔云埋头吃着,檀六就坐在一旁,托着腮看他,邀功似的,眼里亮晶晶的。这些日子里,檀六每日挖空心思地讨他喜欢,什么玩意儿都带来,小竹柜子里塞得满满的。那盏走马灯他也特意带了来,仍旧放在床头。
他的剑也拿了回来,连同着还有那把匕首,一起放在床头。岳奔云每日起床后,总要用软帕拭剑,那把匕首却不再碰了。
山上不像山下暑热,只要入了夜就凉快起来。檀六替岳奔云裹了披风,要带他下楼走走。
摩云寺的桃花早就谢了,十里桃林变得绿葱葱的,清爽的夏日夜风一阵阵地吹来,拍在岳奔云脸上,他瘦了不少,衣服里空荡荡地鼓满了风,站在小竹楼的楼下,见草丛间有亮亮的小光点,四处飞舞。
檀六摩拳擦掌,笑道“让我替你抓些流萤来,挂在床头,隔着帐子好看。”
岳奔云心里想的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谁稀罕。但他看着檀六拿着个白绢口袋,身手敏捷地去抓流萤时,却又不由得看住了。
檀六身手好,一抓一个准,全部放入到白绢口袋里,捏住开口,便像拿着一盏小灯似的。草丛里的流萤似都被他抓完了,只剩下一只悠悠地在他背后飞着。
岳奔云看见了,忙急着伸出手指指着,声音还没完全恢复好,有些沙哑“那儿,背后!”
檀六忙转身要去抓,那流萤却又飞到别处,如此几次下来,急的岳奔云恨不得冲过去帮他,等檀六终于捏住了那只漏网的小飞虫时,岳奔云笑了起来。
檀六许久没见他笑过了,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眉头松开来,圆眼睛湿漉漉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流萤争先恐后地从白绢口袋里飞出来,岳奔云急得叫了起来,几步走过去想要扎住口袋。
流萤散入空中,流光点点,如星坠人间,将人拢在里面。
岳奔云看着四散的流萤,伸手要去抓,手却被檀六握住了,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唇瓣互相摩挲着,没有深入。
就在此时,岳奔云听到有人叫他,慌忙地退开一步看过去。
是靳宽,就静静站在几步之外,着禁军服饰,没有佩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我来看看你。”
岳奔云朝他点点头,指了指小楼,示意他里面说。
檀六抹了抹嘴唇,又开始抓起了流萤。
第二十三章 喜欢
靳宽和岳奔云,两人就站在小竹楼的廊下,今日天气好,满天星斗,夜风怡人,流萤飞舞,说不出的惬意。
岳奔云想着靳宽偷听告状,再在大殿之上弑君的情状,自觉没有什么要和他说的,静静地立着。倒是靳宽看了他半晌,有些落寞地道“我从前的时候是很嫉妒你的。”
岳奔云不意他竟以这个作开头,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只等着下文。
“我爹也是当年雍王逆案被误判的,不过他是个小官,没有给圣人当过箭。我自然也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过了几年街头流落的日子。”靳宽不自在地抹了抹衣服上的褶子,接着说道,“后来混成了看守城门的大头兵,不知怎地圣人竟晓得我的出身,以天子之尊召我入宫,对我多加勉励,还让我入了禁军。”
岳奔云听着熟悉,宣宗不也是以这样的手段让自己感恩戴德的吗?
“天恩深重,我自然是感激涕零的。可圣人不让我提出身,我慢慢就晓得了,这是让我在禁军里当根暗桩子,替他做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他对肃王早有铲除之心,当日琼林苑肃王被刺,我是刺客,只为了有借口将他拘禁宫中,”靳宽看了看不远处还在囊萤的檀六,“檀六是保护肃王,我们两人交锋,各有受伤。”
岳奔云不禁想起那日琼林赐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