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郁青这才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的脸上淌下来的不是泪,是两行血。
他竟向着那扇门径直走了过去。
郁青这下可急了。他想拉住润生,却怎么都拉不住,甚至自己还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
这一跌,周遭便暗了下去。郁青困惑地挣扎了几下,只觉得身子突然重得厉害,所有的疼和难受全都回来了。他想说话,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些窒息般的动静。
……心跳恢复了……
润生呢?他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哪儿啊?
可他很快什么都不能想了,黑暗再度涌了上来。
郁青再醒来时,头一眼看见的脑袋顶上的一大堆药袋子,身边是仪器规律轻缓的滴答声。他胸口还是疼,鼻子里有个硬硬的东西,好像被一直插到了胸口,想动一动,发现根本动不了——身上到处都是管子。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床边,声音温柔极了:“醒啦?不要乱动,你现在身上有仪器……”她顺着郁青的目光望去:“那个是临时的心脏起搏器,千万不要动,动了就没命了……别拔鼻管儿,那个是连呼吸机的……”
郁青便很乖地不动了。他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缓慢而吃力的呼吸声。
外头有人喊郁青的名字。护士冲他笑笑:“你家里人来看你了。”
然后他便看见了妈妈和姐姐的身影。
周蕙急匆匆地,几乎是扑到床前的。
母亲是医生,那是见惯了生死的。在郁青心里,哪怕是发生了天大的事,她永远不慌不忙,稳稳当当的——她这回有点儿不太像她了。
可郁青见了她,心里还是猛地踏实了下来。他想叫一声“妈”,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呼吸机的管子插着,稍微一动喉咙,排山倒海的恶心感便止不住地往上涌。他只能艰难地放松自己,试探着慢慢喘气。
周蕙小心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好点儿了么?”
郁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睛浮肿的姐姐,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冲她们笑了笑。
母亲和姐姐却不约而同地掉下泪来,又心有灵犀地飞快把眼泪擦掉了。
原来他那天从办公室出来,走到楼梯口的时候不知怎么摔了一下,磕到了头。同事见他昏过去,赶忙把人送到厂医院。检查做了一堆,结果脑袋没事,心电却有很大的问题。急诊医生怀疑他重症心肌炎,建议紧急把他送到对岸的医大附院去治疗。过江只需要二十多分钟,而那里的心内科是全市最好的。
刚下救护车,郁青的心跳就停了。抢救回来后,被直接送进了icu。后来心跳又停了两次,上了体外支持仪器。
整个过程里郁青始终都没有醒过来。周蕙说病危通知书她都是成打签的,一张接着一张,签了厚厚的一叠。
到了那种时候,真的就是生死有命了,甚至连医生都开始暗示家属准备后事了。
可谁也不愿意放弃。
不光我们。周蕙低低道。润生在重症监护室外头也呆了整整三天。
郁青说不出话来。周蕙也没说下去。探视的时间结束了。她仔细帮郁青掖了掖被角,在护士的催促下离开了。
醒过来了,躺在icu里便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郁青半是昏沉半是清醒,整个人仍然迷迷糊糊的。幸而身上的疼似乎一天天轻了下去。
到了第三天,意识总算是完全清醒了,那个折磨得郁青睡不好觉的呼吸机也终于被撤下去了。
护士说他可以吃点流食了。问他要吃什么,她可以跟家属说一声。郁青想了想,说想吃点儿甜的。
护士走了,他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郁青在满鼻子的消毒味道里,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檀香气息。他慢慢转过头,发现润生胡子拉碴,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正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明明才几天不见,润生的眼窝明显凹陷下去——本来就是个深眼眶,这下看上去可不那么英俊了,简直就是有点儿吓人。
见郁青醒了,他的嘴唇很明显地抖了抖。似乎是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郁青看着他,慢慢抬起了手。
润生这下什么都顾不得了,他握住郁青的手,贴在自己唇上,无声地哭了。
第91章
郁青还记得那天润生给自己带了桂花藕粉,甜甜的,喝下去整个人从胸口一直暖到了指尖。
打那之后就一天天好了起来。他身上的临时起搏器很快被拆掉,人也离开重症监护室,转入了普通病房。
郁青在医院总共住了二十天。其实医生建议他再住一阵子观察,可他自己住不下去了,强烈要求出院。住院是需要有人陪护的。白天是家人,晚上基本都是润生下了班过来守着。这是个很熬人的事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而在上班的人,又各自都有一大摊的工作。
病历上最后确诊写的是“暴发性心肌炎”,在当年的医疗水平下,死亡率有百分之九十,可以说是货真价实的九死一生了。icu的护士姐姐说,她见过二十多个得这病的病人,只有两个活了下来:一个是位三岁的小朋友,另一个就是郁青了。
命实在太大了。所有见过郁青的医护人员都这么说。
出院时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出院后,至少要静养三个月,半静养半年,然后定期复查。虽然这个病只要熬过了危险期,很少像其他类型的心肌炎那样迁延成慢性病,但心脏的问题毕竟不是小事,还是要谨慎对待——那可是千辛万苦才捡回来的一条命。
Icu的费用高得离谱,万幸厂里报销了大部分医药费。饶是如此,郁青悄悄算了笔账,还是惆怅地叹了口气。
工资和加班费还不够看病钱呢。
拖着这样的身体,自然没办法回去上班,厂里直接给郁青办了病休。一出院,他就直接回家了。
很久没回这边,再回来,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恍若隔世,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郁青躺在床上,看着母亲脚步匆匆,在屋里屋外转悠着收拾东西,最后把那一大兜子药分门别类地整理到了自己床头柜上。
他忍不住道:“我姐刚刚来电话说了什么啊?”
“说她和小荻晚上就不过来了。”周蕙耐心道:“你养病怕吵,小孩子这个年纪,正是爱哭闹的时候……”
“那她们住哪儿啊?”郁青担心道。自己临出院前两天,姐姐终于把离婚手续办了。房子不是她的名,她自然没法再带着小荻住下去了。
周蕙赶忙宽他的心:“放心吧,有地方住。她们单位分的房子马上就下来了。润生把自家房子的钥匙给了她,说空着也是空着,那边离她单位也近……”说着说着,渐渐沉默下去。
住院那会儿,润生几乎每个晚上都过来。有时候郁青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那会儿身体实在太过虚弱,整日基本就是一边睡觉一边打点滴。
家里人什么都没说。但她们肯定知道了什么。尽管润生每次出现都是规规矩矩的,可他往这边跑的频率实在高得离谱。是,二胖也来了三趟,可润生呢?润生恨不得长在郁青床边儿。
大家都不提这个事儿,不过是怕郁青病中受刺激。
但有些事,早晚还是要讲的。他深吸一口气:“妈……”
周蕙抬起头,关切地看着他:“是还难受么?上楼时一直在喘……”
“我没事,医生也说三分治,七分养嘛……”郁青歉疚地看着周蕙。母亲这段时间明显憔悴和苍老了不少,鬓边的白头发越发显眼了。
看着周蕙温柔的眼睛,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就变得迟疑了。他垂下了眼睛。
周蕙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替他拉了拉被子:“往后记得了,不舒服千万别硬撑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遇上了什么事,也要和家里商量,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头……妈从来不指望你这辈子非要怎么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行了。”
听到这话,郁青终于重新鼓起了一点点勇气,他期期艾艾道:“有个事儿……就是……就是润生……”
周蕙的手停了下来。
郁青咬了咬嘴唇,艰难道:“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我俩……我俩其实是……”
周蕙的手极温柔地落在了他头发上。
郁青抬起头,看见母亲的眼睛有几分发红。周蕙轻缓地叹了口气:“豆豆……是不是……是不是妈妈平时太忙了,不够关心你?”
郁青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他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我和他,我俩……”
“都知道。住院那会儿就……”周蕙略微哽咽了一下,又克制住了:“别想太多,先养好身体……”
郁青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去拉周蕙的衣襟,没什么底气道:“那……那……”
周蕙摸了摸他柔软的卷发,声音到底哑了:“妈倒不担心别的……就是,怕你往后日子不好过……”
“也没什么不好过的。”郁青眼睛还是酸胀的,可心里却安定了下来:“妈,我不是一时脑热,是真的想了很久。”他努力冲周蕙笑了笑:“我不是小孩子了。”
周蕙看着他,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转身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哑声道:“妈知道。不说这个了,你睡一会儿吧,等会儿奶奶也就回来了。”
郁青很乖地闭上了眼睛。
周蕙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悄悄出去了。郁青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心里仍是酸胀的。他早就知道母亲会理解的,可他还是不敢说。因为他也知道母亲一定会难过和担心。他不想这样。
可好像有些事就是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不管怎么样,好像只要对母亲讲了出来,那一块大石头就落了地。母亲知道了,奶奶肯定也知道了。接下来,好像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除了润生。想起润生,郁青撅了撅嘴。
正是困意上涌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很轻的敲门声。片刻后,是周蕙压低了的声音:“来了?我出去一趟,你看着点儿他,让他按时把药吃了。”
回应她的是轻轻的应声。
郁青嘴角翘了翘。
大门关上了,没有脚步声,可那寒浸浸的气息却越来越近,在自己身边停留了下来。
郁青闭着眼睛没动。好一会儿,他才感到有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郁青睁开了眼睛。
少见的窘迫在润生脸上一闪而过:“你没睡着?”
“嗯。”郁青看着他。
润生好像有些不知所措。他安静了片刻,低声道:“这两天好点儿了吗?”
“还行吧。”郁青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外头是不是挺冷的?”
“也还好。”润生垂下了目光:“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然后呢?”郁青歪头看着他:“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润生张了张嘴,又不安地闭上了。郁青慢慢坐了起来:“我有点冷。”
润生立刻紧张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郁青望着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润生清晰地吞咽了一下。他急切又小心地靠了过来,伸出双臂,把郁青紧紧搂进了怀里。
身体贴在一起,久违的亲密感立刻就回来了,之前那许许多多让人伤心难过的事儿似乎一下子就淡了。
润生身上的寒气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贴上了,便知道底下是多么暖和。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脸埋到了郁青肩上。
他们抱在一起,很久都没说话。
住院那会儿,有外人在,郁青又总是昏昏沉沉的。润生沉默地跑前跑后,两个人之间并无他话。郁青甚至一度觉得有些话好像不必说了。生死面前,那点争吵太小也太轻了。
可如今这样安稳地靠在润生怀里,郁青又觉得,自己还是有话想说的。该说还是要说,他不打算再惯着润生了。
想到这儿,他清了清嗓子:“润生。”
润生紧紧抱着郁青,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的胳膊跟铁铸的似的,隔着衣服扣在郁青的肋骨上,简直有点儿硌得慌。
郁青忍不住略微挣了一下。
可润生的胳膊反而更紧了。他终于开了口,是沙哑的哀求声:“让我抱一会儿吧……我好久……好久都没这么抱过你了……”
郁青心里一酸:“还说呢,你早干什么去了。”
“对不起……”润生喃喃道:“往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全都听你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就行……让我做什么都行,真的……我……”他抽噎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郁青重重叹了口气:“住院那会儿,我躺在床上没事干,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你这个人,真的是太自以为是,也太自欺欺人了。”
润生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知道我是个混蛋……”
“我看你是个笨蛋。”郁青无奈道:“你是不是始终都觉得,这么多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是全靠你一步步谋划算计,赚我心软可怜?”
润生咬了咬嘴唇,哽咽道:“本来就是这样啊……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你向来是很好很好的……”
“你再这样讲,我真要生气了。”郁青沉了脸:“傅润生,你从小就这样,老是仗着自己聪明,就把别人都当傻子。说真的,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你的心思一天到晚奇奇怪怪,脾气又那么坏,一有什么不如意的,立刻缩起来自怨自艾,只想着自己难受,完全不管别人如何伤心。我又不是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