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前头,听说后头有人被水冲走了,又听说教官让会游泳的人下河……”他瞥了一眼郁青湿淋淋的下半身,声音里有隐隐的怒意:“你瞎逞什么能?你们班的男生死绝了?”
郁青软绵绵地由他架着往营地走,迟钝道:“没有,不是还有我嘛……你小声点……”
润生闭嘴了。他支撑着郁青穿过临时的营地,把人送到了外院休息的地方。
郁青这才发现,先到的人已经扎好了帐篷,也搭了临时的雨棚,雨棚下头是点燃的篝火。从细雨里向远处望去,能看见村庄的轮廓。
同班同学都在烤火,有人主动把自己多出来的干外套借给了郁青。替郁青拿行李和装备的同学也走过来,把东西物归原主。郁青向他道谢,对方摆摆手,笑眯眯道:“互相帮助嘛,应该的。我给你接了壶开水,你慢慢喝。听说炊事班向老乡买了羊,等会儿估计能有羊汤喝。”
郁青一听有羊汤,立刻欢喜起来。他刚想拉住润生转述这个好消息,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教官不知道都去忙什么了,这会儿是难得的休息时间。郁青把湿透了衣服换下来晾在篝火边上,披着同学给的干外套烤火。
大概是体力消耗过度,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整个人慢慢涌上一种反胃感。
同学替他打了饭回来,居然有热腾腾的大米饭和茄子烧豆角。郁青之前一直特别想吃东西,可这会儿看着饭菜,却一口都吃不下了。他婉拒了同学关切,不声不响地走进帐篷躺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条薄被子落了下来。郁青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发现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帐篷,把碗筷放在了自己身边——那居然是一碗面条。
他郁青扶起来,拧开水壶递到了郁青嘴边:“难受说话,有后备车。中途退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郁青摇了摇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些水,无力道:“没事的……”
“你看你像没事么!”润生厉声道。
郁青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水壶掉了下去。润生眼疾手快地抓住水壶。
“就你有能耐。”他听上去尽力想让自己态度好些,可是话讲出来却还是阴阳怪气的:“那么多人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想争表现有的是机会。凭什么别人在干地方走,就你非得下水?”
“也不止我一个。”郁青声音微弱地辩解道:“再说了,总得有人站出来去保护别人的安全啊。而且教官要会游泳的人,我水性还行,你知道的。”
“你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润生咬牙道:“什么时候你能学着先把自己考虑好了,再去考虑别人?”
“我有考虑啊……”郁青听他这样和自己讲话,并不觉得生气,反而有种久违的温暖和亲近感。他安抚道:“真的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下水姑且算你舍己为人……那背个女生走那么远又算怎么回事?她没腿的么?”润生冷冷道:“出发前通知说了,拉练无法完成可以退出,没成绩而已。她想要成绩,就厚着脸皮利用你。你也乐得在女生面前表现……话说你们班是没别人了么?要教官又是干什么吃的?”
郁青叹了口气:“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啊。只不过是我看到了就帮她一把。而且她生理期,确实本来就很难受……还赶上这种天气拉练,真的很可怜……”
“可怜。”润生重复道:“可怜。”
郁青低下了头。他也知道自己有时候有点儿同情心过剩。但听见润生这样讲话,多少还是觉得不太好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看谁都可怜。”润生慢慢道:“是不是?所以你就对谁都很好。”
郁青辩解道:“我没有对谁都很好……”
“你对我也一直很好。好得不得了。”润生若有所思地笑了:“也是因为可怜我么?”
郁青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第一反应是润生可能找到了新的生气方向,可是看润生那样子,似乎也没有。
润生只是自顾自古怪地笑着:“你知道么,你特别好……一直都是……”他凑近郁青,慢慢把人搂住了:“你剪的鞋垫真暖和,我的脚一点儿也不疼了……”
郁青下意识想躲开,可润生抓着他肩膀的手力气大得吓人,这再次让他想起了夏天时发生的事:“……你别这样……”
润生根本不理他:“你说你不喜欢我,还老是对我这么好。你自己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郁青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对你好是应该的……”
润生冷冷地笑了:“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
他们一直以来小心回避的问题终于又被放上了台面。郁青深吸一口气:“润生,你听我说……”
“吃饭吧。”润生忽然松开了他。
“润生,我有话要和你说……”
“你先吃东西。”
“我不。”郁青倔强道。他望了眼帐篷外头,外头并没有人,只有拉歌的声音远远地响着。
“我之前去图书馆查过了……只是没找到机会和你说……”郁青慢慢道:“书上说,同性依恋是青春期正常的现象。它不能等同于同性恋……所以我们……”
润生的表情有片刻空白。然而他很快就笑了:“我不管那些,我就是喜欢你而已。”他直视着郁青的眼睛:“别看到个什么名词就往我身上套。我就是喜欢你,我知道,你也知道。”
疲劳过度的心慌感再度涌了上来。郁青悄悄抓紧了胸口,只觉得心里难受得让人讲不出话来。
润生盯着他,神色慢慢流露出了一丝痛苦:“你就不能也喜欢我一点么?不要很多,一点点就行了……”
“可是我的喜欢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啊。”郁青感到自己的鼻子酸得厉害。那想起了自己那天翻到那段话时的感觉。是恍然,也是悲伤。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走出了那个阶段,而润生却留在了那里。而且,怕是要永远都留在那里了。
“我们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做朋友么?”郁青喉咙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润生慢慢退开了。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讥讽地微笑了一下:“可以啊。那在我想通之前,你能保证继续像以前那样对我好么?”
郁青有些迟疑地看着他,拿不准润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润生的笑一闪而逝,又换上了平时的那副表情:“算了,随你。先吃饭吧,不然该凉了。吃完了好好休息,不舒服一定要说。身体要紧。”
他把碗筷塞进郁青手里,温声道:“我特意找炊事班给你下的面条……”
“我对你好是应该的。”郁青打断了他:“一直都会对你好的……”
这次换润生沉默了。好久,他才慢慢道:“知道了,吃饭吧。”
郁青搅动了一下面条,发现里头居然还有大块的羊肉。他意外道:“人人都有么?那刚才打饭时怎么没有啊?”
“别人只有汤。”润生没好气道:“我拿进口打火机和炊事班的人换的。吃你的吧,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郁青看了他一会儿,觉得那个熟悉的润生又回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咬了口羊肉:“好好吃啊,你吃了没有?”
润生神色温柔下来,把毯子披在两个人身上,然后伸手在他短短的发顶揉了一把:“吃过了。”
郁青靠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想哭,又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了。
第49章
军训的日子虽然苦,可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天气从热转凉,所有人都以为会是非常难熬的两个月实际上过去得比想象中更快。成果汇报和表彰大会结束,学生们终于登上了离开的卡车。
与教官们分别时,许多人都哭了。郁青倒是没有哭,只是有些不舍。他出乎意料地得了个优秀学员的奖状,也不知道这个优秀学员的评价标准是什么。毕竟不论是打靶还是别的训练,他的成绩都普普通通。如果真的当兵,他认为自己大概就是最普通的那种小兵而已。
因为家在本地,军训结束,郁青打算回去一趟。润生很可能也要回去。他们刚好可以一块儿走。所以返校后才整理好行李,他就匆匆跑去找润生了。
航院的公寓楼在郁青他们宿舍的对面,是学校里最大的几个公寓之一,也是最老的公寓。
郁青拿着润生给他的门牌号走进去,一进门就被里头的环境惊到了。
润生曾经和他说,大学有十六人间,郁青当时听过只是笑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顺着石灰楼梯爬上四楼,总算是见到了润生他们宿舍。倒不是十六人间,但八人间看上去也没好到哪里去——暗色的洋灰地,斑驳的墙面和老旧掉漆的铁架床。男生宿舍特有的浓烈气味和老房子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不太舒服。窗子很小,要不是朝向西面,大概一天里都没多少阳光。
润生并不在宿舍里。室友们说他去了活动中心,不太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完又半是玩笑半是羡慕地调侃,说傅润生现在可是个香饽饽,到处都有人抢着找他,郁青不管是打哪儿来的,都得排在后头了。
郁青不解地问了一下,才知道不管是院里还是校里,大家都想把会弹琴的润生拉去给迎新晚会撑场子。几个科技社团的人也来打听他——听说军训那会儿大家闲得无聊解物理题玩儿,润生好像搞什么很厉害的解法,一下子把自己搞出名了。
这些事郁青都不知道。但听说大家都喜欢润生,他便很安心地笑了。
看样子润生的大学生活会很不错。去活动楼的路上,郁青这样想着。要是能把注意力都放在正事上,交往的朋友慢慢多起来,润生就不会老是执着于喜欢自己这件事了——会遇见喜欢的女生也说不定。
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突然让郁青觉得很寂寞。他想象了一下润生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的样子。出乎意料,他并不觉得欣慰,只是感到孤独。
大部分时候,人总是孤独的。郁青想,这不奇怪。即便自己和润生那么要好,即便家人都那么爱自己,从小到大,自己也还是会有很多孤独的时刻。
尤其是这个夏天里,郁青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其实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样了解润生。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润生不再可信——因为当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那样了解润生,也就失去了判断润生说话是真是假的能力。
这让郁青难过。他说不好是为自己不够了解润生而伤心,还是为润生会欺骗自己而生气。
周蕙常说人与人之间要有界线,要给他人留有空间。郁青曾经觉得这很对。可如今想想,能始终保持界线的前提是,人与人之间并不那么亲密。
要是亲密到一定程度,那个界线必然是会被打破的。就像他会去对郁芬的感情刨根问底,时不时要琢磨如果姐姐的男朋友不好自己该怎么出手撵走对方一样——虽然那本来只是姐姐自己的事,做弟弟的不该事无巨细地去问。
可润生和姐姐好像又不一样。郁青茫然地想,也许朋友和亲人本来就有很大的不同。
他怀揣着这样思考不透的问题走进了活动楼。钢琴声倒是很容易就指明了方向。
郁青顺着声音走上楼梯,流畅如水的琴声却停了下来。过了片刻,半生不熟的单音旋律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楚的细语声。
琴房的门半开着。郁青走过去,看见一个梳偏分头男青年坐在润生旁边,正与润生肩并肩坐在琴凳上,手指笨拙地在琴键上敲击着:“……你看是这样么?”
周围明明还有其他的人。可这一幕说不清哪里,还是让郁青感到几分怪异。
润生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敷衍:“嗯。你要是想学,可以去师大音乐系那边找个老师。”他起身拿过琴谱:“我差不多该回宿舍了。”
对方赶忙道:“这么急?是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对啊。”旁边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女生热情道:“新生入学,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学长学姐帮忙的。校学生会也组织了不少迎新活动……”
“军训刚回来,想回家一趟。”
“哦哦,你家在本地?”那个男青年赶忙也站了起来。
润生没回答,只是公式化地微笑了一下:“新生晚会前我会把这两首曲子背下来。排练时间会按时到的。回头见。”
他拿着谱子往外走,恰好与没来得及退开的郁青看了个对眼。
片刻之后,润生的嘴角翘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回去。”
两个人并肩往外走去。出了活动中心,润生带着郁青拐上了一条小路。长长的路上空旷极了,除了几棵老树,连个人影都没有。灰蒙蒙的教学楼夹在两边,老式的木头窗户开着,里头隐隐传来讲课声。
郁青不解道:“这是走到哪儿了?”
“这么走近。”润生言简意赅。
郁青没再追问,只是感叹道:“一回来就这么忙啊……”
“军训那会儿让上报特长,报完了就有人找过来了。”对着郁青,润生并不像在琴房里对着学生会的人那么温和耐心,言语里反倒流露出淡淡的厌烦:“老师带人过来的,推不掉。”
郁青安慰道:“往好了想嘛,参加活动,能认识新朋友啊。”
润生瞥了他一眼:“盼着我转移注意力啊?”
又来了。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回避这件事了:“也是,也不是。我老觉得你太孤僻了。高中时你人缘儿一直挺好的,大家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