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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吃黑 第1节

作者:一只大雁 字数:23560 更新:2021-12-30 06:33:19

    白吃黑一只大雁

    文案

    老寨主临死前,告诉义子何凛,他有个亲生儿子。

    短篇。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卿之,何凛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1

    老寨主临死前,握着义子何凛的手,说起年轻时的一桩风流韵事。

    他曾与京城一名官宦小姐有过一段露水情缘,那小姐为他生了个儿子,可他们最终迫于身份分离,从此天涯相隔。

    算来那个孩子今年也已二十三岁,与何凛一般年纪,老寨主希望他能继承水寨,赶走隔壁的水龙帮,将水寨发扬光大。

    丧事毕,寨主之位空缺,寨中人均劝何凛继承寨主之位,他却婉拒,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在小镇书院里找着了他那位义弟。

    义弟随他母亲姓叶,名唤卿之,生得斯斯文文的,在书院中当夫子,与他们这些绿林大不相同,何凛拉他回去继承水寨,叶卿之吓得两股战战,高喊好汉饶命,何凛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你是我义弟,我不会杀你的。”

    叶卿之犹是面无人色,他说自己只想当夫子,不想做寨主,却被何凛一个眼刀瞪来,吓得自个儿呛着了,捂着嘴不住咳嗽。何凛好心为他顺气,刚抬起手,叶卿之转头便要跑,何凛提溜着他的衣领子,他动弹不得,吓得眼角都已红了,哆哆嗦嗦说“我当便是了你你别打我”

    何凛望望自己举着要为他顺气的手,知他是误会了,却懒于解释,松开他的领子,招呼手下人备轿,立即动身赶回寨中。

    叶卿之终于双脚着了地,躲到墙角,喏喏着说自己要收拾家当,何凛站在他屋里左右一望,他家徒四壁,实在没什么好收拾的。叶卿之却舍不得他那几件破衣服,何凛本想好好劝他,不料这小子执著得很,何凛恼了,一拍那张摇摇晃晃的小破桌,桌腿当即折了两段,吓得叶卿之立即将衣服丢到地上,带着哭腔委委屈屈说不带就不带。

    何凛顿觉心软,却又十分唏嘘无奈,他想义父豪情壮志义薄云天,怎的会有这么个怂蛋儿子。

    车轿到江边,寨内兄弟划来小船接他们进寨,半个时辰的水路,叶卿之晕得七荤八素,几乎将胆汁也吐了出来,难过得小脸煞白,何凛觉得丢人,又有些心疼,他不知如何才好,只得扶着叶卿之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不想叶卿之哇啦呕了他一身酸水。好容易到了寨内,长老们一望叶卿之那副哆哆嗦嗦的小身板,便抑不住摇头,显是十分失望。

    何凛知叶卿之定然镇不住水寨,好在有他担着副寨主,算是继着义父遗愿,无论如何也得扶着叶卿之在这位子上坐稳了。

    头几日叶卿之还胆小,连丫鬟他都不敢搭话,呆了几天,大家对他都还算尊敬,他渐渐大了些胆子,又知何凛罩着他,壮足了胆气,偶尔何凛处理寨中事务时,他也憋不住要插几句话。

    这日何凛与寨中兄弟商议要事,说是有富商运数箱金银自上游过境,此人素行不端,为富不仁,便决意宰了这一只肥羊。

    那富商为掩人耳目,雇的是江州徐家的快船,自道口上岸,直转江北,最适于动手之处便是上游的芦苇荡子,那处常年雾气弥漫,支流繁多,正好打他个措手不及。只是那儿恰巧也是与水龙帮的相交之处,保不齐水龙帮会黑吃黑倒打一耙。

    这事有些难于处理,何凛正觉头痛,叶卿之在一旁信口胡诌,说让人将快船逼进东岸去,东岸水浅,船载金银吃水必深,等他们在芦苇荡子里搁浅了,接下来怎么都好说。

    何凛微有吃惊,蹙眉问他水龙帮又要如何对付。

    叶卿之说“父亲刚刚过世,水龙帮又与我们积怨已久,他们定会趁寨中人心不稳时来劫这一趟,芦苇荡上交战不便,他们估摸会守在清河道口,此处狭隘,最适埋伏。”

    何凛神色已变,挥退左右,犹疑问他此局何解。

    叶卿之胸有成竹“另造条一样的快船,船上载些青砖石块,做些障眼法便好。”

    何凛却不再细问,锋眉紧蹙,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叶卿之被他一句话吓得腿软,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模样,哆嗦不已,哭丧着脸说“我我学来的”

    何凛问“你学这些做什么。”

    叶卿之将胸膛一挺,大喊道“报效朝廷”

    他喊完这一句,忽而想起他在水贼寨内,而何凛正是这一大帮水贼的头头,不等何凛发声,已吓得拔腿便要逃,却被何凛提溜着后衣领子捉了回来,他软软喊一句“义兄”,何凛便叹一口气,神色已和缓下来。

    何凛问“你对这一带的地貌很熟悉”

    叶卿之犹是惊魂不定,颤声说“哪哪儿我都熟。”

    何凛自是不信,他随口问了几处风俗地貌,从漠北自江南,叶卿之答得一点不差,他这才明白叶卿之所言是真,压下心中惊讶,问“你从哪儿学到这些的”

    叶卿之扁一扁嘴“我娘教我的。”

    何凛想起老寨主说过,叶卿之的母亲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她博览群书通晓古今,倒是位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他这才松一口气,低声道“我明白了。”

    叶卿之却说“我娘叫我记熟了水寨附近的地势风貌,将来好寻我爹。”

    何凛寻他时,也曾四下打听过叶卿之母亲的消息,她毕竟是大家闺秀,未婚先孕已是天大的丑闻,总算她父母不舍得杀她,将她赶出了家门去,她一人辛辛苦苦将叶卿之拉扯长大,叶卿之未及束发,她便已去世了。

    何凛不知该说什么才是,他想叶卿之提起此事时许是很伤心的,便轻轻握住叶卿之的手,说“现今你已寻到了此处,此处便是你的家。”

    叶卿之也抬眸望着他,那眼中不见惊慌,也没有他平日的畏缩,带了分难以言明的神色,何凛这才发现他这位小兄弟生得清逸俊朗,眉目风流,那眸子一转,斜眺着望了他一眼,何凛便觉心中微微一酥,匆忙松开了手,转过头去。

    劫船之事极为顺利,他们将水龙帮耍得团团转,又得了几箱金银,照规矩除去受伤弟兄的抚恤,何凛散了其余钱财给两岸穷苦百姓,叶卿之在一旁出谋划策,告诉他应当如何去笼络民心。

    何凛对他越发信任,寨中长老弟兄也对叶卿之刮目相看,想或许有一日,叶卿之的确能将这水寨发扬光大。

    转眼叶卿之在水寨中待了近一年光景,周遭百姓已将他们称为义士,往年他们虽也劫富济贫,可用的方式毕竟不对,有人谢他们,唤他们义贼,那毕竟还是贼,实在难听得很。

    何凛觉得叶卿之虽是贪生怕死了一些,可也还算得义气,聪慧过人,又生得眉清目秀甚为好看,与水寨中那肌肉虬结的大汉大不相同,便越来越喜欢他这义弟。

    这喜欢与他喜欢寨中的兄弟们不一样,自那日安慰叶卿之后,他心中就仿佛住进了一只贪玩的猫儿,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尖。他见着叶卿之时,那感觉便稍稍平缓一些,可却只如同隔靴搔痒。叶卿之倒成了他日间的唯一寄托,他每每见叶卿之与寨中长老们商议要事,满腹胸有成竹而眉目得意之时,那心中便也随着叶卿之高兴,若叶卿之皱一皱眉头,还未曾说出半句不好,何凛却已开始替他心疼了。

    何凛不是傻子,他自然知自己是得了什么“病”。这病无药可医,他也不想去医治。

    一日寨中饮宴,叶卿之喝得多了,双颊酡红,拉着寨中兄弟,非得一个接着一个与他们碰杯子,何凛无可奈何,担心他明日宿醉,便匆匆将其余人赶出去,叶卿之倒死乞白赖地攀到了他的身上来,攥着他握着酒杯的手,嘟嘟囔囔说“义兄,今日无论如何你也得和我喝这一杯。”

    他低垂着着头,眼角被烈酒烧得有些红了,微微呼出一些热气,喷到何凛的手背上,将何凛的心魂都勾了去,何凛呆怔怔看着他,目光从他微微发红的耳尖移转到垂落的发丝间,再缓缓到露在领子外的脖颈上。

    叶卿之喝得多了,那白皙的肌肤下透着微红,诱人得很。何凛想自己大约也喝醉了,他抑不住俯下身,那双唇方才接触到叶卿之微微有些发烫的脖颈,叶卿之便已猛然推开他,跳了起来,蹿出到几步之外,惊得目瞪口呆。

    他毕竟喝多了酒,口齿不清地问他“义兄你你”

    不待何凛解释,他捂着自己被亲着的脖颈,神色怪异,转头便跑了出去。

    何凛这时才觉后悔不已,喝酒误事,而他喝了太多的酒。

    可事已至此,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低头望见桌案上的酒壶杯碟,忽而便觉无名火起,将那些杯盏尽数摔到了地上,瓷片碎落满地,他一颗心也一同一沉到底。

    次日再见叶卿之时,叶卿之虽是神色如常,可对他已有了些许抵触的情绪。

    何凛也不去与叶卿之解释,既然叶卿之已知道自己喜欢他,他便大大咧咧地与叶卿之送东西,对叶卿之百般地讨好,坦坦荡荡地追求,反倒是令叶卿之有些慌了。

    春日花开,他便颇为笨拙地将山花插满叶卿之的屋子,一春艳色尽被敛在斗室之中,叶卿之惊愕过后,脸上竟也被那映照出了几分笑意。

    可不过数日,花枝尽数枯萎,落得地上尽是枯枝败叶,山花上难免带些小虫,却毒得狠,咬了叶卿之几口,痒得他彻夜难眠。

    夏日炎热,何凛自瓜农手中亲自挑了瓜来,用井水镇了,送到叶卿之手上,一口咬下,沁人心脾,尽消暑意。

    可他不知叶卿之肠胃偏寒,被他骗着多吃了几口,就几乎住进了茅厕里,上吐下泻,恼得好几日不肯理他。

    秋日他邀叶卿之登高赏花,爬了一天的山,累得叶卿之腰酸背痛,说什么也再不肯与他去第二次了。

    这一年光景过去了大半,他做的尽是些奇怪事情,每每惹得叶卿之不痛快,眼见着已是秋末,算一算叶卿之也在寨中呆了一年多的光景,两人的关系不曾有半丝进展,反倒像是退步了一些。

    何凛垂头丧气,满心愁怨苦恼,如此吊了几日,水龙帮又上门闹事,与他们争一处地界,这本是极为寻常的事情,水龙帮隔几日便要来闹一闹事,何凛并未上心,可这一次却与往常不一样了。不久那处分舵的舵主仓皇来报,说是水龙帮动了真格,几乎已要将他们一个分舵打散了。

    一时间众人惊诧不已,不明白水龙帮如何就忽然开始发疯了,何凛召了各长老堂主商议此事,却在何人带领兄弟们前往分舵一事上起了争执。

    何凛觉得此事棘手,自然要由他亲自去,可叶卿之却不同意,说是哪有大将亲上前线的说法。两人争了许久,都带上了些怒气,越发针锋相对起来。

    何凛气急了,他这些天本就憋着一口烦闷之气,被叶卿之咬文嚼字两句话一刺激,口不择言骂道“你这是妇人之仁”

    一句话出口,叶卿之登时便安静了下来,神色倒还算是平淡,可那脸色已被气得煞白,连说了几句好,说“你去,我不拦你。”

    何凛已有些后悔,他伸手去攥叶卿之的衣袖,正想着要如何道歉,叶卿之却一把将他的手甩开了,冷冰冰怒道“滚”

    眼见着叶卿之甩手而去,何凛追悔莫及,这词对须眉男儿而言显是极大的侮辱,他心中也明白叶卿之大抵是担心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可绿林与官兵不一样,他们行事讲究义气,分舵出了这种大事他却在此处缩头缩尾,将来又如何为叶卿之聚拢人心

    何凛已下定了决心,叶卿之也是真的生气了,直至他动身前往分舵,叶卿之也没有再与他说过一句话。

    何凛一路心神不宁,待到了地方,他按着叶卿之所言布置妥当,竟也真打了水龙帮一个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水龙帮退去,何凛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那水龙帮的少当家,他知水龙帮这少当家算是半个读书人,往常从不参与这种事情,不过打一个分舵,如何连少当家都派出来了本是穷寇莫追,何凛却是满心好奇,权衡再三,确定对方不是假退,便带人追了上去。

    那人果然是水龙帮的少当家,他看到何凛追来,硬生生折返过头,冲着何凛直冲了过去。

    何凛是吓了一跳,可那少当家领着一伙残兵败将,实在是没什么威胁,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却见少当家恶狠狠盯着他,怒不可遏,对着他破口大骂“姓何的你不让我们好好过,我也让你不得好死”

    第2章 2

    何凛满心茫然。

    他们与水龙帮向来只是小打小闹,何时不让他们好好过了他想不明白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句话还未曾问出口,那少当家恨不得扬刀冲在最前,这已是极为反常了,寨中众人又怎么可能让他真冲到何凛身边,混乱之中,几人将他制住了,狠狠按在地上,其余一干人等也被抓了个干净。

    少当家目眦尽裂,拗着脖子,还恶狠狠地盯着何凛,那眼神令人生畏,何凛皱着眉,或许还想再问一问,这变故令他心下生疑,不明白自己是在何处得罪了水龙帮,为何水龙帮少当家竟仿佛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少当家大喊道“狗贼你杀我父亲我定要你狗命来偿”

    何凛不由一怔,水龙帮帮主已死了他全然不知此事,一时间分了心神思忖,正满心疑惑,那少当家忽而强挣桎梏,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寸余宽的短刀,匍匐挣扎两步,一片惊慌尖呼之中,狠狠朝上对着何凛的小腹扎了进去。

    叶卿之连夜噩梦,忐忑难安,他总觉得此次水龙帮来袭并不简单,可他那义兄大约是个愣子,死活不肯听他一句劝告,也不知现今他们如何了。

    算着时间,若一切顺利,赶去支援的人也该要回来了,叶卿之一早便让人去门外等候相迎,到了午后,迎接的人回来通报,却是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来的,在门槛上绊了一脚,狼狈不堪摔倒在地,哭嚎着大喊二当家伤重了。

    叶卿之手一抖,手中茶杯碎了一地,脸色唰得惨白下去,起身拔腿便往外跑。那一伙人还在寨外,何凛倒还清醒着,长途跋涉后一张脸煞白如纸,虚软软靠在马车上,叶卿之跑了出来,一眼见着何凛还有力气与人说话,松下一口气,心便安了几分。而何凛老远便看着他,气声虚弱,唤一句义弟,叶卿之急忙跑到他跟前,何凛苦笑一声,从牙缝中挤出几字,说“我早该听你的劝告。”

    叶卿之哪还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慌慌忙忙将人安置妥当了,令寨中大夫好生照看着,见何凛累极闭目睡去,悄声走出屋外,忽而一阵寒风吹来,他冻得发抖,这才发觉眼下深秋天寒,而自己跑得太急,连件外衣都不曾披上。

    早有仆役为他寻来外袍,何凛受了重伤,这主事的已倒下了一个,他可不能再染风寒了。

    叶卿之唤来同去的几位堂主,问清楚当日境况,又遣人去好好查一查水龙帮现今已如何了,一切布置妥当,这才憋不住问上一句“义兄受了重伤,不宜走动,为何不在原处修养,非得如此舟车劳顿地跑回来。”

    几名堂主面面相觑,过了许久,方才有人嗫嚅开口道“二当家以为自己伤重,时日无多了。”

    叶卿之更是不解“既然如此,那就更应该留在原地修养才是。”

    那名堂主又说道“他生怕在原地多呆些时日,便再也见不到您了。”

    叶卿之怔然,一时语塞,久不能言。

    堂上一时静极,过了许久,忽而听见叶卿之开口骂道“真是胡闹。”

    那几名堂主抬头,只见着叶卿之已起身离去,那背影看上去是冷淡无情了一些,可方才的声调却微微发着颤,有些许难以平复的哽咽。

    是夜何凛忽而发起了高烧,大夫说他是途中太过劳累,邪毒入体,又说是伤口感染,总言之极为棘手。叶卿之守了他两日,何凛却始终昏迷不醒,高热不退,口中整日说着胡话,一会儿嚷着义父,说自己定然会扶着义弟坐稳寨主的位子,一会儿又喊卿之,道无妨,这一路有义兄护着你。

    叶卿之听了,脸上的神色却未曾有半点变化,冷冷淡淡的,处事仍镇定理智,寨中私下有人骂他无情,这话传到他耳中,他也不曾去反驳。又过了几日,大夫已束手无策,明里暗中告诉叶卿之该为何凛准备后事了,叶卿之却充耳不闻,一根筋般守在何凛床边。又过一日,何凛忽而便退了高热,稍稍醒转过来,却仍虚弱至极,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叶卿之见他醒了,那眼眸中总算是带了些喜色,匆匆忙忙召人去将大夫请过来,大夫把过脉,直说何凛似已退了热,只要熬过这几日,大约便是没事了。

    待到大夫离去,何凛又有些昏沉,叶卿之坐在床侧,望着他的面容,只觉得这张脸像是朝中的年轻将军,一点也没有水贼匪气的模样,看得久了,声调微微显得有些哽咽,低声开口说“义兄,你若是好了,我什么事都应你。”

    再定睛去看,何凛早已昏睡过去,这一句许诺,倒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见。

    而后几日何凛醒醒睡睡,叶卿之不敢离开他半步,他醒转的时间大多都不长,渐渐能与叶卿之简单说上几句话,大夫说他已无大碍,仔细休养便好,叶卿之松下那一口气,数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只吊着那一口气,积劳成疾,叶卿之转而也病了一场,虽不严重,却担心将病气过给了何凛,几日不曾去看过他。

    何凛已能下床行走,他想着要见叶卿之一面,令人搀着走到了叶卿之屋外,叶卿之却不许他进来,两人只隔着窗子匆匆看了对方一眼,叶卿之咳嗽着要赶何凛走,何凛站在窗外,深深望他一眼,说“那日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叶卿之生着病,脸色苍白,颊上却微微泛了红,那眉眼间好似有无限风情,低声道“我知道,我答应过你。”

    何凛不由笑了,下人搀他离开,他极为高兴,走出几步,还要回头看一看叶卿之,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再几日,叶卿之病愈,何凛的伤也好了大半,他们派去彻查水龙帮一事的弟兄赶了回来,说水龙帮来袭的前些日子,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那水龙帮十几处分舵尽数被人捣毁,水龙帮的老帮主也已死了。

    何凛吃惊不已,他们与水龙帮针锋相对斗了这么些年,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吃下水龙帮,什么人竟有如此能耐,神不知鬼不觉间竟将整个水龙帮捣灭了。何凛想起水龙帮少当家所说的话,那少当家似乎是误会此事是他们所为,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令人深思,却也不知该从何查起。

    水龙帮的少当家还关在他们的水牢内,何凛去问过几次,除开被骂得狗血淋头外,一无所获。

    这事情好似就这么过去了,没了水龙帮与他们抢生意,他们终于称霸了整条江面,稀里糊涂地完成了老寨主的遗愿。

    转眼便入了冬,小寒前后,大夫说何凛身上的伤已痊愈,只是在小腹上留下了一条寸余长的可怖伤疤。寨中的弟兄们甚为高兴,摆了宴席要庆贺此事,叶卿之却说何凛伤口方愈,不许他喝一口酒。

    席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何凛却捧着一杯温水,可怜兮兮坐在一旁,油腻沾不得,荤腥沾不得,酒也不许喝,他瞅着清粥白菜就觉得眼晕,再一看叶卿之正坐在他身旁,给自己壮一壮胆,凑上去假装随意揽了叶卿之的腰,叶卿之也只是蹙眉看了他一眼,并未躲避。

    这一下何凛的胆子更大了,他左右一望,无人注意他,桌子挡了他的手,更不会有人看见,他便伸出了手去,贴着叶卿之的外袍,顺着腰腹缓缓抚到腿侧,叶卿之又蹙眉看了看他,仍是不曾躲避,也什么都没说。

    何凛却不敢更进一步了,他怕被人看见,如此搂着就挺好。

    宴席散时,手下人醉晕得横七竖八满地都是,叶卿之替他挡了几轮酒,也已有些醉了,捂着头倚撑在桌上,大约是觉得头疼。何凛搀了他回房,方踏进屋子,叶卿之忽而反手关上房门,搂着他的脖颈踮脚便亲了上来,何凛一瞬惊愕,却极快回神,搂住叶卿之的腰,反身将他压到墙上。

    他用的力道有些重,叶卿之的后背狠狠撞上了墙,吃痛低哼了一声,主动权落到了何凛手上,唇舌相交间何凛已将他的衣带解开,将人搂进怀中,直抱着压在了床上。

    他眼神晦暗不明,啜吻着叶卿之白皙的脖颈,抬起头来,望一眼叶卿之呼吸微促的模样,低声许诺道“卿之,我绝不负你。”

    叶卿之垂眸望他,眼角微微有些泛红了,眼神间有些恍然,许久才微微笑了笑,揽住何凛的腰,细细喘着气,低声说“此时的许诺都是做不得真的。”

    何凛皱眉,正要解释一句,叶卿之却猫起腰,在他唇上轻轻舔了舔,蓦然一笑,低语道“我可用不着你许诺只要你信我便好。”

    第3章 3

    次日天明,何凛自睡梦中醒转,睁眼便见着叶卿之阖目蜷在他怀中,手中还攥着他的衣襟,被他的动作所惊,稍稍睁开些眼,迷迷瞪瞪地低声询问“什么时候了”

    他的声音微显得有些疲倦低哑,何凛低声笑了笑,说“还早,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叶卿之大约是累着了,竟真的重新闭上眼去,过了片刻,已有人端来热水,敲门叫叶卿之起身,叶卿之这才清醒过来,他皱着眉,似乎是在想何凛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床上,待想明白了,又忍不住瞪了何凛一眼。

    何凛忍笑起身去开门,此处是叶卿之的卧房,他忽而走出来,吓了小丫鬟一跳,目瞪口呆看着他,何凛却不自知,将那热水自小丫鬟手中接过,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丫鬟呆愣原地,眼瞅着房门在她面前关上,这才一下蹦了起来,明白自己是看着了了不得的事情若是二当家想杀人灭口怎么办

    何凛口中哼着小曲,心情极好,鞍前马后主动伺候叶卿之起身。他将热水内的巾子拧干了,回头一望,叶卿之已下了床,披一件素白单衣,领口松松垮垮敞着,一眼便能看见他的胸口,上面落了些斑斑点点的红痕,何凛不由想起些旎旑之事,而叶卿之觉察何凛在看他,反是整了整衣服,将领子收好,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

    何凛原以为叶卿之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脱了衣服便只剩下几条硌人的肋骨,不想叶卿之虽算不得健壮,却也绝非是何凛所想的那般孱弱。他很瘦,身上的线条舒缓干劲,手上也有一层薄茧,带些早已愈合的旧伤口,那大约是粗使活留下的痕迹。何凛想他一人独居了近十年,家中一向无人帮衬他,无论什么活都得自己去做,夫子的工钱难以糊口,朝廷徭役又重,他家徒四壁,偶尔还需耕田犁地凑出一份口粮。

    叶卿之这一路走来委实不易,若当年他母亲未曾亡故,或是老寨主将二人接到了水寨中来,那一切就不会是这般模样,何凛想这一切事情的根由均是自己的义父,若自己不,他是绝不会丢下叶卿之的。

    这些八卦韵事向来传得极快。那次酒醉后,何凛从未隐瞒自己对叶卿之的情义,寨中人大约都看出了些端倪,没有多少人觉得惊讶,也就这么接受了,而叶卿之处事越发利落干练,寨中的兄弟们也终于将他认作新寨主,何凛便渐渐放心将寨中事务交给他,心想义父的两个遗愿,至此终于算是全都实现了。

    至小年,所有事情全都移到了叶卿之手上,何凛看他独当一面,听着自己那几名心腹百般夸奖他,心中觉得欣慰,却又有些失落。

    寨中实权在叶卿之手上,那么他这个二当家便渐渐变得可有可无了好在叶卿之始终不曾冷淡他。转眼便是年节,各分舵堂主纷纷赶回寨中会账,过完年后再回去,叶卿之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与何凛见得次数便少了。

    年节前几日,寨中摆了家宴,请各位长老堂主一块吃了个便饭,酒足饭饱之后,众人散去,叶卿之酒醉微醺,嚷着要回去休息,何凛却有些不高兴了。

    这几日叶卿之太忙,难免有些冷淡他,好容易有了些空闲,却还不肯同他说说话,他心中憋着气,可他看见叶卿之的确喝多了酒,便也只能认命将叶卿之搀回去,走到屋外时,叶卿之说要醒一醒酒,站着不肯再动步子。

    何凛担心了他吹了冷风头痛,便劝他说“天寒风大,还是先回去吧。”

    叶卿之却不肯,这夜的天气并不算好,阴云浓厚,大约是快要下雪了,他望着天,口中胡乱说着醉话“月月亮呢”

    何凛无可奈何“快下雪了,我们先回去吧。”

    “不回去我不回去”叶卿之甩开他的手,嘟嘟囔囔说,“两年前我还是个夫子”

    何凛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好好,不回去,不回去。”

    叶卿之又说“我现在现在是水水贼了”

    何凛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叶卿之的身上去“你别着凉了。”

    叶卿之摆一摆手,不要何凛搀扶,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何凛跟在他身后,令人端了解酒茶来,想方设法给叶卿之灌下去了。叶卿之往床上一倒,嚷着头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何凛也收拾了上床休息,到了半夜,叶卿之忽然醒了,他爬下床去倒水,绊着了床边的何凛,何凛便也惊醒了。

    叶卿之与他道歉,说“对不住,我就是想倒杯水。”

    何凛点了灯,坐在床边看叶卿之温温吞吞地喝水,叶卿之小心翼翼拿眼睛瞅他,一面说“方才我喝多了,甭管我说了什么话,你可千万别当真。”

    何凛不由失笑,不忘打趣叶卿之一句“你好像很喜欢当夫子。”

    叶卿之摆一摆手“最初原想当官报效朝廷,可官场腐化,实在不堪,于是便去当了夫子,可还没两天,你就将我拎到了这儿来。”

    何凛问“这儿不好”

    叶卿之撇嘴“我还是想回去当夫子。”

    一句话下来,何凛不由皱起眉,说“我在此处,你就那么想回去”

    叶卿之诚恳点头“想。”

    何凛一时无名火起,他想自己在叶卿之心中的分量不过如此,时至今日叶卿之竟还想抛下他,他难免沉了脸色,闷闷地不肯再与叶卿之说话,却不料叶卿之忽而噗嗤笑出声来,凑过来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软软笑道“义兄,我骗你的。”

    何凛只好皱眉看着他,心想叶卿之这是学坏了。

    叶卿之揽着他的脖子,低声喃喃自语“如若可以,我自然希望能够一直与义兄在一起。”

    何凛说“你何时学坏了。”

    叶卿之笑倒在床上,待他终于缓过神,这才支起身,看一看何凛,说“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何凛叹一口气,问“什么事”

    “刘水儿的娘亲前些日子将腿摔伤了,他要赶回家去照顾,跑来与我辞行,我答应了。”叶卿之说,“这件事本来应该告诉你的,可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我一时将此事忘记了。”

    这刘水儿是何凛在寨中最贴心的心腹,叶卿之这么说,他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皱眉道“怪不得我有几日不曾看见他了,出了这种事,他为何不来与我说一声”

    叶卿之轻描淡写说“他大约觉得与我说也是一样的吧。”

    何凛仔细一想,觉得叶卿之说得倒也在理,他现今是教主,又与自己是这等关系,告诉叶卿之便是如同告诉了自己。

    叶卿之又说“水龙帮散了后,以往跟随他们的小帮派都想着要讨好我们,现在是年末,我想借着这机会,请那些帮派的当家们聚一聚,在镇上吃一杯酒。”

    何凛点头“这是好事。”

    叶卿之说“帖子我明日就让人发出去,这是个拉拢人心的好机会,所以,义兄”

    何凛看着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便忍不住皱眉“你有什么话直说便好。”

    叶卿之道“义兄,他们投靠我们,我们应当慎重对待,这酒宴,我希望能由你来主持。”

    何凛见叶卿之如此吞吐,原以为是了不得的大事。原来只不过是让他去请那些人吃酒,应酬往来之事他还算擅长,便痛快答应下来。

    酒宴的日子定在年后。这个年节过得极为开心热闹,待到了年后,何凛为此事离了水寨数日,心中对叶卿之思念不已。宴席开始时,他已有些心不在焉,周遭人向他敬酒,他囫囵喝了,脑子里想着却全是叶卿之的模样。

    数日不见他可曾瘦了。

    酒过半巡,何凛已喝得有些飘然,他正与另一位寨主碰杯喝酒,说些空泛的客套话,忽而听得有人大声叫喊起来。

    “走水了。”那人指着天边大喊道,“那可是走水了”

    有人笑他“不过是走水罢了,又不在此处,你何必如此惊慌。”

    那人惊慌道“可那个方向”

    何凛朝着他所指之处望去,烈火映照下,天空如同血海一般,他呆怔怔看着,心跳扑腾着一点点快了起来。

    那是水寨的方向。

    何凛面色惨白,跌跌撞撞推开身边之人,便要往外离开。

    同行几名堂主扯住他的手,让他切莫如此莽撞,走水之处未必就是水寨,更何况如果只是走了水,那寨中人也一定会有办法应付若不仅是走水,就算他赶回去,想必也并无多大用处。

    何凛却不肯,寨中那么多兄弟,他绝不可能就这么抛下他们,更何况叶卿之还在寨中,他一定要回去。他们相互争执,几乎要动起手来,慌乱之间,有人骑着马自远处而来,下马时砰地摔倒在地,连滚带爬浑身是土地站起身,望见何凛所在的方向,匆忙便扑了过来。

    何凛看清了他的样貌,那是回乡去后已数日不见的刘水儿。

    “二当家,不好了。”刘水儿颤声喊道,“水寨水寨”

    何凛心急如焚,匆忙追问“水寨如何了”

    刘水儿哭丧着脸,一字一句道“大事不好,官军来了。”

    第4章 4

    水寨做的虽是劫富济贫的生意,可毕竟是绿林水贼,朝廷数次想要剿灭他们,几番派了人下来,只可惜那些官老爷不是无所作为的酒囊饭桶,便是被他们收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曾听闻。

    这几十年光景,他们从不曾听说有官军主动打上门来过。是,这些年朝廷查得越发严了,几年前派下个三品大员,挺着圆溜溜的宰相肚,活像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不过是到河边走了一圈,便再也不曾在河道上出现过。

    听闻这名官老爷没多久便被革了职,朝廷新派下位大人,可这位更加离谱,上任至今只窝在他的官邸之内,怕是连河岸在哪儿都不知道,也亏得他后台雄厚,至今还不曾被皇帝革职查办。

    大家既然一直相安无事,为何今日官军忽而便打进来了

    刘水儿仍是哭哭啼啼,怕得瑟瑟发抖,何凛心乱如麻,他想弟兄们虽全在水寨之内,可毕竟比不过官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他也知自己此时赶回去没有半点用处,可可叶卿之还在水寨之内,他既立誓不负叶卿之,那便是要同生共死的,更何况,或许还有机会趁乱将人救出来呢

    思及此处,何凛再不顾手下人阻拦,官军至此,水寨已是毁了,既已毁了,要他这二当家还有何用倒不如干脆赶回去,寻着了叶卿之,一同赴了黄泉,还能做对鬼情人。

    人心已散,只有何凛一人傻乎乎甘愿往回跑,至水寨外不远处,他已望见了官兵手中的火把,不敢贸然闯进,便寻着熟悉小路摸进水寨中去。他一路不曾见到一个水寨内的弟兄,也不曾看到半具尸体,只见着官军四下巡逻,好容易叫他溜了进去,到寨中正堂外,他一眼便见着了叶卿之,有几名官军围着他,何凛来不及细看,心中只道不好,正欲闯出去将人救下,却见一名官军毕恭毕敬行了礼,手中捧一件裘衣,躬身道“大人,切莫着凉了。”

    岁末天寒,空中大雪如鹅毛四下纷飞,何凛呆怔原处,眼睁睁见着叶卿之将那裘衣接过,披到略显单薄的双肩之上,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何凛心中如惊雷炸响,他脑中浮起往日叶卿之的一举一动,想起叶卿之也曾说过他考过功名,莫非自己此番是引狼入了室,将整个水寨的兄弟都害了他不敢相信,也不肯去相信,正心神混乱之时,忽有人高声斥道“什么人”

    何凛一惊,只觉眼前人影一晃,还未有过多反应,已被人擒着胳膊丢了出来,此人武功极高,周遭立即又有几人将何凛围住,片刻之间,胜败已定。

    何凛定睛去看,才见这几人皆身着官服,均是朝廷的鹰爪走狗,他心中不屑至极,再扭头,却见叶卿之垂眸望他,神色漠然。

    何凛颤声唤“卿之”

    没有回应。

    抓着他的那人轻声询问“大人,这人如何处理”

    叶卿之淡淡开口“先关起来。”

    几人要将何凛拖下去,何凛已明白叶卿之的身份,却始终不曾回过神来,他想叶卿之在水寨之内潜伏了近两年光景,难道只是为了里应外合击破水寨而他与叶卿之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难道叶卿之心中连半分情分也不曾留下

    他心中愕然,实在无法接受这个答案,那些人将他拖到一辆囚车之上,眼前蒙了黑布,囚车兜兜转转,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何凛这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么多年来不过就是一场虚与委蛇的假意,叶卿之只怕根本不曾喜欢过他。

    愕然之后便是熊熊怒火与刻骨般的恨意,先前有多爱慕,而今便有多痛苦。他笑自己痴傻,普通人如何能有这般的雄才伟略,就算是母亲博学多才,倾囊授之,可那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叶卿之却手法老道,他早已破绽百出,只是自己被情意蔽了双目,落了陷阱才有所察觉。

    囚车终于到了地方,他被甚为粗鲁地拖下囚车,走过冗长的石道,才被摘下遮眼的黑布,丢进一间破败潮湿的监牢中去。

    他躺在地上怔然许久,听着押送他的人脚步渐渐远去,隔壁牢狱早已押了一人,此刻听闻有人进来,探头一看,哑然大笑,道“狗贼,你也有今日。”

    何凛转眼去看,隔壁关着的赫然是水龙帮的那位少当家,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也不知是在此处关了多久,他心中还有些不解,想这少当家明明是被押在水寨内的,为何又会到了这地方。

    是了,他早已不过问水寨中事,叶卿之什么时候将人带走了,他也根本不可能知晓。

    他懒得理会隔壁少当家的叫唤,如此躺了片刻,忽而听见水龙帮少当家幽幽叹了口气,道“你那位义弟,可真是厉害。”

    何凛别过脸去,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恍然。

    他心中有不舍,可愤怒更甚,若叶卿之独独只算计他一人便也罢了,可而今叶卿之害了水寨中无数兄弟,这刻骨深仇,哪怕再多的甜情蜜意也无法挡却。

    他想从今往后,自己与叶卿之只剩你死我活,难免便觉喉头哽咽。

    却也不知是躺了多少时候,何凛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有人提了灯进来,那灯光晃眼,他不由闭上眼睛,再睁眼定睛望去,只见牢狱外站了不少人,打首的便是叶卿之。

    是,叶卿之,而今他束发高冠,哪还有半点儿以往胆怯畏缩的模样。

    他身上的衣冠也甚为眼熟,何凛想了想,前些年此处来过一个钦差大臣,他远远地看见几眼,可不就与此刻叶卿之身上所着的官服相同么

    他心中怒火烈烈,叶卿之却神色寡淡,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曾过多言语,反是转过身去与那水龙帮少当家说话,少当家往地下啐了一口,如何不肯开口,何凛咬牙切齿,扑到牢狱边来,怒声吼道“叶卿之”

    却没有人理他。

    那些人把隔壁的牢笼打开了,将那少当家押了出来,这时叶卿之的目光才转到了何凛身上,不过轻轻一瞥,神色冰寒彻骨,好似在看着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人。

    何凛想起往昔叶卿之待他是如何亲热甜腻,心中最后一丝余热也被浇灭了,他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咬在叶卿之的皮肉之上,怒而骂道“你将其余人押在了何处”

    叶卿之仍是不曾理他,那些人将水龙帮少当家押出去了,走到门旁,何凛万念俱灰,想其余人一定已是死了,他只觉喉头发哽,声音嘶哑,字句泣血,怒声吼道“叶卿之我立誓于此,生之年定将生啖尔肉痛饮尔血,为水寨兄弟复了此仇”

    叶卿之身边随侍冷冷扭过头来,手中佩刀一把击在栏木之上,将何凛逼退几步,傲然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来”

    叶卿之终是发声,语调冰凉,道“梁梧,理他做甚。”

    那随侍退后一步,朝叶卿之一揖,道“李大人,是卑职唐突了。”

    李大人。

    何凛抑不住放生大笑。

    看,他连名姓都是假的。

    水龙帮少当家被那些人带出去了,一行人离了此处,四下里又是一片死寂,何凛颓在墙角,越发觉得自己愚蠢可笑。他实在是太过信任叶卿之了,而今一切绝境皆是他当初自作自受所得,他还能怪谁他心中恨,可却连逃出去的办法也没有,方才他骂得痛快,却也知自己并不会有报仇的机会,他早已是心如死灰。

    他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再度睁眼,只见着那高高在上不过半尺余宽的窗口中透进了些光亮,外面大约是天亮了,他再转过头,那少当家却仍不曾回来。

    何凛忽而想起近年朝廷剿匪手段渐狠,若是抓着了水贼头子,当即以极刑示众,水龙帮少当家此番被带出去了,只怕只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而他只消稍稍一想就能明白,水龙帮少当家已拖出去了,那下一个只怕就该是他了。

    不多时,看守的狱卒为他送进饭菜,那食物看着便让人毫无食欲,何凛想自己迟早是要死的,那自然也没有吃东西的心情,这么浑浑噩噩躺了片刻,又听得那牢门轻响,有人悄声走了进来,他原以为是狱卒,便干脆闭目转过身去。

    身后静寂许久,忽而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音他实在是耳熟得很,多少日夜他曾听闻有人在他耳畔如此叹息,那时他不明白叶卿之为何唉声叹气,好似心中有无数苦愁之事一般,现今他是明白了,叶卿之是心中有愧,可这么一来,他反倒是更不想回过头去了。

    他想叶卿之来此定然没有什么好事,自己又打不着他,干脆不要理睬,便一动不动,如此闭目躺了一会儿,身后叶卿之终于开了口,道“你现今一定极为恨我。”

    何凛并不理睬。

    叶卿之低语道“我与你说的许多事情,都是真的。”

    他站在牢狱之外说这一句话,只让何凛觉得万分恶心,到了这时候来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何凛闭紧了眼只当自己不曾听见他的话,可这牢里实在太过寂静,叶卿之的话便一句句钻进了他的耳中去。

    “我虽不是你义弟,却也不知自己的父亲是何人。”叶卿之倚在牢门边上,一字一句说道,“我入朝多年,做过许多违心之事,杀过不少无辜之人。”

    何凛不由冷笑,叶卿之听着他的声音,稍稍一怔,却又苦笑着往下说道“这世上若真有菩萨,想来也不会保佑我的。”

    他知道何凛不会理他,便自顾自着往下说去。

    “可你却不一样,你们向来劫富济贫,也从不滥杀无辜,菩萨定然会护着你们的。”叶卿之说至此处,微微一顿,那声音稍显得低了一些,像是喃喃自语,可何凛却听清了。

    他说“望菩萨佑我义兄长命百岁。”

    第5章 5

    何凛转过了身去。

    他见叶卿之形容憔悴,哪还有半点方才的傲然模样,他心中实在不明白叶卿之说这一句话的用意,明明是叶卿之将他抓到此处,为何又要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叶卿之站在牢门之外,静静看了何凛许久,忽而移步后退,转身离去。

    何凛喉中发哽,心下更是苦涩,牢内外不过点了一盏烛灯,有穿堂风过,吹得那烛影摇晃,他见叶卿之的身影一步步走进昏暗中去,几番张唇,欲言又止,终是没有唤出那个名字来。

    又过一日,牢外聚了大批官兵,何凛知自己临刑之日已近,心中却已渐渐平静,他浑浑噩噩被带出那监牢,有人往他头上蒙了黑布头罩,领着他七拐八绕地走了几圈,他越发觉得奇怪,不过是牢门到府外的距离,为何走了这么久还没到,正是满心狐疑时,身边人忽然一把拽住他的臂膀,何凛心中一惊,却因上了枷锁而无法扭脱那人的双手,而后便觉着腰间一痛,有人在他腰间穴道拍了一下,他腰腿一软,耳中轰鸣一片,如同有人在他胸口狠狠打了一拳,他一瞬便昏迷瘫软了下去。

    再睁眼时,他在一间小屋子里,他望着青纱床幔发了许久的呆,忽而一旁有人扑了过来,抓着他的手,着急唤道“二当家,你没事吧”

    何凛缓缓转过头去,便见着刘水儿一脸焦急,他怔了片刻,倒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许久才回过神来,张唇道“你怎么在这儿我这又是在何处”

    他脑中可记得自己被捆上了刑场,怎么突然又到了这地方,刘水儿当初是逃走了没错,只是刘水儿是如何找到他的

    刘水儿望着他,稍稍垂下眼去,那神色看起来有些奇怪,像是有些话他实在难以启齿一般,许久方才开口说道“是少当家托人将您送出来的。”

    何凛一时怔然“叶卿之”

    刘水儿道“是送您回来的梁官爷出去了,他说现在风头太紧,让我们先避一避。”

    姓梁何凛忽而想起那日叶卿之身边将佩刀砸在牢门上的随侍,叶卿之唤他作梁梧,莫非真是叶卿之将他送出来的

    刘水儿在一旁絮絮叨叨说起寨中其余人的下落。何凛早将寨中事务交给叶卿之处理,而几月之内,叶卿之将他身边的亲近之人全都借口调离,之后又有与其他水寨的晚宴一事。水寨中的长老堂主大多也都随着何凛一同赴宴去了,寨中剩下的都是些小角色,便是官府真的问起罪来,他们只消说是得了水贼头子的唆使,至多不过押上几日,料是不会有人将他们怎么样的。

    而今叶卿之将他都放了,想必是早已盘算好了一切。他心中先是有所触动,很快却又紧张起来。

    叶卿之放了他们,这可是欺君之罪,若是京城查起来,只怕他一个脑袋是不够掉的。

    他正满心着急,房门轻响一声,是那梁梧回来了,见他醒来,微微挑眉,却也不曾和他打招呼。那神色傲气,显然若是按他的想法,他一定是很不肯放走何凛的。可何凛顾不了再多,出言便问“卿之现在何处”

    梁梧凉凉道“你放心,大人安妥得狠。”

    何凛如何能放下心来,他正要再问,梁梧抬起手示意他安静,一面道“我不能在此地久留,大人有几句话让我转告与你。”

    何凛急道“什么话。”

    梁梧低声说道“大人说,他知道你恨他。”

    何凛喉中一哽,想起先前他如何恨恨想着寻叶卿之复仇,不由满心惭愧,他想自己果真是个无用之人,他心底是信不过叶卿之的。哪怕到了现在,他心中对叶卿之还难免一份恨意,他恨叶卿之为何如此骗他,而今义父心血毁于一旦,他又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义父交待。

    只是恨归恨,他却做不到不爱。

    梁梧又开口说道“大人最精通障眼之法,这几日风声过后,你就从此处离开,从今往后,何凛已死了,世上没有水寨,也绝不会再有何凛。”

    他的意思,应当是叶卿之寻了替罪之人,已代他上了刑场,那何凛自然是死了。朝廷重查水寨,寨中兄弟四下分散,自然也不可能再变出一个水寨来。

    他只好点头,说“我知道了。”

    “大人还有一句话要我交待你。”梁梧说道,他望着何凛,那神色到像是在看一个傻子,看了片刻,方才往下说去,“大人说,你且好好活着,愿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何凛惊于远处,一瞬不能言语,许久方才颤声询问“为何”

    梁梧道“你们本不是一路人。”

    何凛喝了不少的酒,梁梧离去之时,他正醉着,刘水儿在一旁陪着他,口中絮絮念叨,说少当家是个好人。

    何凛却满腹心事,叶卿之令梁梧传了这么一句话,便不想再见他,这未免有些太过分了。自己可不曾同意此事,至少他也要听叶卿之亲口对他说这句话。

    刘水儿又叹口气,道“少当家是真的好。”

    何凛将酒坛子掷出摔碎,惊得刘水儿蹦将起来,不知所措,何凛却早已醉得昏昏沉沉。

    他想,叶卿之的确好。

    只是有些太霸道了。

    何凛与刘水儿在此处躲过风头,再出去时,已过春日。

    街上人群熙攘,何凛却觉恍若隔世,像是又活过了一次般。

    他想去见叶卿之,却又不知该要从何寻起,当初梁梧不肯告诉他叶卿之真正的名姓,到了今日,他也只知道叶卿之大约姓李,可天下姓李的人何其之多,他想方设法问了一圈,只知道朝中姓李的人也有那么几十余人,想靠一个姓氏找着叶卿之,何止是难。

    他冒了险,乔装跑回水寨外的府衙去,想方设法套了些话出来,只问当时来此处的钦差大臣是何人。可得出来的消息反倒是更加古怪了,府衙差役收了他的银子,告诉他那钦差是位三品大员,姓贾,已有五十余岁,大腹便便,生得一副大官的面相。

    无论他如何询问,也无人记得曾有位二十余岁的李大人来过此处。

    何凛渐觉心死,他寻了好些日子,全无消息,水寨又毁了,便只得一人仗剑游历江湖。他为人义气,很快便结交了些好友,他们听闻他在寻人,便引荐他认识了位好汉。

    这人姓汪,原是江湖侠客,后入朝为官,进了六扇门做了捕头,不少人虽是不齿他的举动,可他满腹侠骨,倒也有不少人尊他敬他。

    他听闻何凛要寻一名年轻官员,倒也热情,仔细问了线索,何凛便告诉他此人姓李,应当是二十五六的年岁,入朝多年,自幼失怙,精通山川地貌,或许还是个武官。

    何凛与他细细描绘过叶卿之的样貌,恰好有位朋友会些丹青,在一旁画出了模样,倒也有五六分相似。他们请汪捕头细细看过,他沉吟想了片刻,开口说道“你所寻的莫不是李凤斋李大人。”

    何凛哪知这李凤斋是何人,他还是满心茫然,只得听汪捕头往下说去。

    “听闻李大人自幼失怙,他母亲带他改嫁,进了襄阳李家。他算是文武双全,当初中的武举,拿了第一,却一直随侍圣上身边。”汪捕头说道,“我曾远远过他一面,的确是少年风流,与这画像上有几分相似,却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何凛难以按捺下心中激动,只是颤声询问“汪捕头,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是也好,不是也罢,他至少得见此人一面,再谈其他。

    却不料汪捕头深深叹下一口气,道“可惜了。”

    何凛心中咯噔一声,问“他可是出事了”

    “都道是天妒英才。”汪捕头惋惜道,“年前他便已染了重疾,药石难医,早已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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