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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然[重生父子] 第1节

作者:南淮有榆 字数:23812 更新:2021-12-30 06:27:10

    澄然作者南淮有榆

    文案

    日常抠钱坑爹防后妈,与父携手一起走向新世纪。

    十九岁的澄然并不知道,蒋兆川煞费苦心,呕心沥血的为他铺好了路,就是为了能给他一个完美人生。

    只是这圆满的人生里,没有他。

    于是这中二少年一言不合就去跳楼了。

    一砸砸到五岁前,没死啊,那就开始漫漫的假赚钱,真“坑爹”之路

    c外冷闷骚攻x不定期中二受

    主受,日常抠钱坑爹防后妈,与父携手一起走向新世纪。

    受蒋澄然  攻蒋兆川  年上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蒋澄然,蒋兆川 ┃ 配角无边的炮灰 ┃ 其它澄然,中二受,南淮有榆

    第1章 前情

    天台的风有点大,吹的人能摇摇坠坠。澄然喝了不少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等到了平地,一脚踩下去觉得整个人都是虚的。像棉花,又像弹簧,反正膝盖一弯就要倒。

    他也真的摔了一下,摔了才知道地上是这么的硬。天台上也不会有清洁工日夜打扫,地上积了厚厚的灰,一抓一手的青藓,冷意就顺着手指钻进骨髓。不远处还不知道是谁家掉了一条平脚裤,被吹成了两个圆筒状。

    澄然哈哈大笑,然后索性就不起来了,翻了个身平躺着,数天上一颗颗的星星,星罗密布的,跟打乱的棋盘一样,看着就眼晕。

    他往口袋里摸了摸,突然就想起这趟是干什么来了。

    跟手机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便签纸,上面写了一串号码,蓝黑色的墨水力透纸背。幸好每个数字都写的很大,即便澄然在这种醉眼朦胧的情况下也能看的清楚。

    他笑呵呵的去摸手机,在对面的万家灯火里对照着输入这十一个数字,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拨打。

    几下短促的铃声之后,在被接通的那一瞬间,澄然也坐了起来。

    “你好,哪位”

    澄然最烦听到他这种公式化的声音,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种魅熟的男低音的确好听,好听的连带他所有的心弦都震动了起来。

    明明是从小伴着他长大的,却是很久都没听到了。想到以后也不可能再有,澄然怔的只知道傻笑,手机那面的人“喂”了两声,“是谁”

    澄然讽道“半年而已,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那人沉默了一阵,才道“然然,你听我说”

    “你说啊,我听着呢可够狠的啊,先是不声不响的结婚,现在又换了号码,你谁都通知了,就是不告诉我。你说啊,你在躲谁,你在躲我”

    “然然”那人声音一肃,又无奈的叹了一声,“你别激动,爸爸知道你还不能接受,所以才打算缓缓,等过年的时候我会回去找你”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应该搂着你的新婚夫人甜甜蜜蜜去。对了,她生了吗,她肚子多大了,恭喜你啊,又要当爸爸了。”

    “蒋澄然”

    “你闭嘴。”澄然吼了一声,看着对面大楼一户户的灯火,倏地嚎啕了起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不是人,你不是我爸。我爸已经死了,在我拿到大学通知单的那个暑假就死了。你跟她偷情,你还偷偷摸摸的结婚,你对不起我妈,你对不起我”

    “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不想跟你吵。我说过,她已经怀孕了,爸爸必须跟她结婚,我有责任。她是个好女人,她等了我那么多年”

    澄然抹了一把眼泪,把整张脸都弄的脏兮兮的,“那我呢,我也等了你这么多年”

    那人似乎深喘了一下,几乎都可以隔着手机听到他瞬然激烈的心跳,“我就知道会这样,你都十九岁了,是成年人,你该清醒了。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只能是这样”

    澄然说出的话几乎淡到没声,却把他胸腔里,那么多年,那么炽热的感情都发了出来,“可是我爱你,我还是爱你”

    那人不说话,澄然大喊道“别挂。”每次他这么说,他一定会挂电话。当面说的那一次,他甚至给了澄然一巴掌,打的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澄然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蒋兆川,蒋兆川,蒋兆川”他越喊越大声,走的也越来越快,转眼间就走到了天台的护栏边,“你别挂电话,你别怕,别怕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了,我马上就要去找妈妈了,我要跟她赎罪,求她原谅我”

    “你说什么”手机里有东西被打翻的声音,蒋兆川急切的问,“你在哪,你在干什么”

    “我们家的楼顶,不,这不是我们家了。你不要我了,你一直在等,你等我高考完就不要我了你早就急着摆脱我,你结婚了,你终于不用面对我了,我这个肮脏的同性恋”

    “然然,你别激动,你冷静一点。不管你在哪里,站着别动,爸爸来找你,我马上就来”

    澄然扶着栏杆,在夜风下的身子飘飘欲坠,“我对不起妈妈,我爱上最不该爱的人,我要去求她,求她原谅我爸,妈妈会原谅我吗,你都不肯,你一直不肯”

    他醉的语无伦次,冷风呼啸着钻入屏幕,仿佛就在耳边,震的耳膜鼓痛。

    “可是我爱你,我那么爱你。你答应过会照顾我一辈子的,你却走了。我跟你吵,跟你闹,就是希望你能再管我,你能再看我,你都没有你彻底厌恶我了,你丢下我去过你的幸福生活了。你终于再婚了,马上还会有第二个孩子,你都已经不想联系我,就当是正常父亲你都不愿意”

    澄然气喘吁吁,扶着栏壁往外爬,“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那么想你,我那么的求你,你竟然都不通知我,就算是亲情也没有了吗,你连这点爱都吝啬给我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吗,你知不知道我在学校是怎么过的你一点点的抛弃我,不过两年,你就会忘记我了,你会幸福的忘记我。哪怕在路上遇到,你都不会看我一眼”

    “我不怕死,你结婚的时候我已经死过一遍了。我怕你忘了我,我只怕你不要我”

    这和他从前的闹脾气都不一样,蒋兆川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的,他的呼吸紊乱到了极点,“宝宝,你听爸爸说,爸爸没有不要你,爸爸爱你,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爸爸最近就在在忙这个,所有的手续我都已经办好了,过年我就会把文件带给你,你只要签个字,爸爸所有的钱都是你的。就算毕业后你不想工作,你都可以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澄然笑的连手机都拿不稳,“你净身出户,就为了摆脱我,就为了跟她结婚。你好伟大,你,好爱她”

    “不是,然然,宝宝。”像小时候一样,他亲昵的唤着澄然的小名,“答应爸爸,你别动,爸爸马上就到”

    “到不了的,你搬了那么远,不就是为了避开我吗沈展颜说的,她亲口说的,你每天都会去见她,你瞒着我跟我跟她交往了六年,你瞒着我跟她生孩子你搬过去跟她一起住,你就是为了避开我”澄然又哭又笑,不能自己,他一会儿看看星星,一会儿看看楼下的车水马龙,“我好高兴,又好害怕,我可以去找妈妈了。可是她走的那年我才三岁,她还能认出我吗她不肯原谅我怎么办,我不能再活过来了”

    “你不要动,你给我站着不要动”蒋兆川气急败坏的喊着,伴随着阵阵发动引擎的声音。

    “爸,我好累,我们都互相折磨了那么久,我终于可以结束它了。”澄然的两只脚都已经跨过了栏杆,“我高兴,我真的高兴,我可以不用伤心了。我不用整天想着你怎么结婚,也不用想着你有新的孩子,不用想着你厌恶我我不会再因为你难过了,再也不会了”

    “宝宝,你不喜欢爸爸就不结了,你别冲动好吗,我们好好谈谈。”他怒吼起来,“不准做傻事,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让我怎么办”

    澄然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在护栏上,他倏地发出一阵尖笑,恶毒的喊道“你不会幸福的,我诅咒你,你对不起我妈,你对不起我我不会让你幸福,我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你时刻都会记得我是怎么死的。我爱你,我不准你爱别人”

    手机从他手上滑落,澄然的身体往前一倾,直直的从楼顶坠下。

    “然然,然然”风声呼啸,把蒋兆川狂暴的怒吼吹的零零碎碎,“宝宝,我爱你,我一直爱你,是那种爱”

    “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声淹没了澄然再也听不到的告白,手机和他的身体一样,都已经摔的支离破碎。血腥崩裂,路人的尖叫声响彻了整条马路

    蒋兆川的宝马在原地极速的打了个转,一头撞到了消防栓上。

    走马观灯一样,死前的记忆变得那么清晰

    三岁的时候,澄然妈妈走的那一年,他开始知道,世上从此只有爸爸这一个亲人了。他们会相依为命,他们只有彼此了

    澄然长大的过程中听了不少后妈恶毒的言论,从他知道这个词开始,他时时刻刻都盯住蒋兆川,不准他认识别的女人,不准他晚回家。只要有一点点怀疑的征兆,他就会哭的撕心裂肺,直到蒋兆川一遍遍的保证绝对不会再婚。

    只是,浓烈的占有欲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味。情深至此,便成了爱欲。不仅仅是蒋兆川不准再婚,更者,他应该是自己的,他的下半生都只能属于他。

    蒋兆川何其老练,他洞悉着澄然青春期的萌动,不动声色的避开。他违背了他的誓言,他交了女友。他并没有把她带回家,却恰到好处的每次都能让澄然撞个正着

    终于在澄然顺利考入大学的那个暑假,蒋兆川又一次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出的话却在澄然的心口撕了一个大洞,“你考上大学,爸爸就放心了。”

    澄然还来不及从他时隔已久的亲密中回过神,他就说“然然,爸爸要结婚了。”

    第2章 五岁

    澄然头疼欲裂,眼皮刚动了两下耳边就炸开了一声哭嚎,“你这是作死啊,然然还这么小,他妈刚走,尸骨未寒,你就动了这心思我可怜的女儿啊,她拼死拼活的为你生了个儿子,现在她到地底下都闭不上眼”

    这声音又干哑又难听,扯的嗓子喊的撕心裂肺,就这么干哭了好一会。另外有人不耐烦的叹了一声,“你要我说几次,我没那想法。”

    澄然豁地瞪圆了眼,刚想坐起来,肌肉一扯,浑身发痛,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只剩眼珠滴溜溜的转。

    哭喊的声音停了一停,须臾又响,“我苦命的外孙哟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妈”

    接着,一双干瘪的手抚上了他的脸,“然然啊,小然,乖孙啊,你可算醒了。”

    澄然睁眼看到的就是老旧的屋顶,豁然又是一个满脸忧伤的老太太。他瞳孔深深的一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嘴唇艰难的动起来,可惜发不出声。

    “嗳嗳,醒了就好,吓死外婆了。”老太太又泪流满面,然后,饱含了指责的目光狠狠一瞪坐在另外一边的男人。

    “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儿子醒了,你看都不看一眼。”

    静了一下,便有人起身朝他走了过来,脚步声还是如出一辙的牢稳。然后,那张折磨了澄然小半辈子的脸突然就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穿一身军装迷彩,上衣解着露出里面的工装背心,紧实的肌肉凸起,腹下的轮廓完美的显现。他神情冷然,薄唇紧抿,相貌是一种近乎严苛的英俊。且目光冷厉如铁,看着人起了一股子寒意。

    澄然浑身一凛,脑子也麻木了,好像浑身的血液都给冻了起来。他一天天的数过日子,一百八十多天之后,他又一次见到了蒋兆川。

    神迹啊,从那么高的楼摔下来,他竟然没死

    不过,不死也该残废了吧,难怪他感觉不到他的手脚。

    这不,等等

    澄然混沌的脑子终于开始运转,且不说他从三十多层的高楼摔下来没死成,蒋兆川看着竟然年轻不少,可他外婆,他外婆都死了四年多了啊

    那明明就在他十五岁时老去的外婆却依然中气十足的喊着,“然然他妈临走前还拽着我的手,说一个,一个,我就这一个儿子,我到了天上都要看着他,我得护着。兆川,在然然懂事前,你不要再婚,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然然,不能让别的女人欺负他现在呢,你看看你我可怜的然然哟,他才五岁,就要没爹没妈”随着老太太的干嚎,又一次次的提及亡妻,蒋兆川的眉间也皱的更紧,十足是不耐烦了。

    好像碎掉的魂魄一点点的又汇到了身体里,澄然傻了眼,他才五岁

    他努力转起脖子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境况,握了握拳,小手小脚,整个人都缩了水,躺的还是记忆里,外婆家的那张老木床。

    他记得了,五岁的时候,还是刚过完年那会,他曾不小心掉到河里。为此生了一场大病,烧的整个人迷迷糊糊,险些就随他的母亲一起去了。是他外婆一直守着他,照顾他,足足半年,才把他从病床上拉了回来。蒋兆川呢,他那时正筹备着创业,竟都没有来看过他几次。他外婆本来就不喜欢蒋兆川,为这事更是恨了他许久。澄然听人说过,老太太临走前还在担心,就怕蒋兆川趁她一走就再婚,领个狐狸精虐待他的乖孙。

    四年后,她的担心就成了事实。

    澄然的眼眶红了,怎么一睁眼就又是一片真心喂了狗的梦境。

    蒋兆川被老太太夹枪带棍的指责了一番,脸色更是难看,他低头看着澄然,只问他,“有没有事”

    澄然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对了,他是怎么掉到河里的

    母亲为他取这名字,原是希望他“澄静而清,然则名至”,可惜还没教会他这几个字的含义就撒手去了。而蒋兆川那时又还没退伍,澄然从小基本就是由外婆带着,老太太从来就是溺爱政策。于是澄然在乡间长到五岁,追鸡赶鸭,拽猫打狗,活物见着他基本就要绕开三尺远,逐渐给混成了乡村一霸。把这个寄予厚望的名字给糟蹋的连根鸡毛都不剩。

    澄然几天前就在田间的树上相中了一个马蜂窝,晾衣杆扛不动,干脆就跑到路边的坟地扯了根招魂幡,一个人咿呀乱喊的跑去捅那比他头还大的马蜂窝。真等蜂窝掉下来了,野生蜜没采成,就被一群痛失家园的马蜂追的抱头乱跑。恰好迎面走来的是蒋兆川一众人。

    那几个文艺兵就看着一个小孩举着破破烂烂的招魂幡又晃又摇,顺便领一堆蜜蜂直冲向他的老父亲,大哭大喊着“不要不要”,全体给傻了眼。

    只有澄然知道,他想喊的是“不要蛰我”,不是他外婆现在哭天抢地的,“我的乖孙啊,他掉下去之前还喊着让你不要再婚啊”

    踏了人家坟头,是有报应的。

    澄然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脚一扭直接朝斜坡滚了下去。刚过完年,外婆给他穿的红衣红帽红裤子,这一路滚下来,活脱脱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风火轮。吓的河边一头灰驴子尥蹶子喷沫子,一个华丽丽的二踢脚正中主人胸口,踢的主人血沫子喷了两滴,就四蹄直奔的飞跑了出去。

    这一时间,驴鸣狗叫,拽驴的拽驴,牵狗的牵狗,山坡上那几个文艺兵还被马蜂追的满山吼。

    等澄然的小脚外婆三步一晃,五步一颤,喊着“你这是作死啊”跑过来时,澄然已经滚着扑到了河里。硬生生的把冰面砸了个坑,咕噜的沉了下去。

    十九岁的旧魂,遇着五岁的新主,“咣当”一声,复机重启了。

    五岁时的这一遭让他差点病死过去,如今还是自个救了自个。

    澄然双唇微颤,他记起来了,他是滚着一身的驴粪球掉进河里的。上下两片唇一动,说了他复生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妈”

    这绿箭都压不住的一嘴驴粪味。

    外婆一听“妈”字,更是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在天上睁睁眼。你怎么能就这么丢下然然走了”

    蒋兆川实在忍不住了,“妈,那就是我的几个战友,是文艺兵,平时都不在一个连队。我这次来就是想把澄然接走,我现在还没那心思。”

    老太太向来是挤兑这个女婿挤兑惯了,又一听要把她的宝贝外孙接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在一个连怎么了,然然他妈不就是文艺兵,还不是被你给勾走了。要是不出这事,我的乖女儿,我的乖孙,我现在活的多自在”

    老太太一直放不下,打心眼里觉得是蒋兆川害了她女儿。看他就长了一副勾搭人的祸害样,要不是他,澄然他妈也不用回来躲着生小孩,等生了又因为年龄没到不能扯证,还得对外宣称这孩子是从亲戚家抱养来的。她女儿痛的死去活来给他生孩子,他却还在部队不回来,这足够让老太太把他恨上一个血窟窿了。

    也真是她女儿福薄,刚等澄然三岁那年扯了证,蒋兆川也快退伍了。眼看着一家团聚的日子就要来了,却在那个夏天,一场大病病的身亡命殒。真真的,是红颜薄命。

    幸好,澄然长的白嫩干净,样貌遗传了他母亲的精致,现在看着还没一点像那祸害。要不让老太太对着像他的脸,真怕连这个外孙都不想要了。

    澄然母亲的死本就是蒋兆川心里的一根刺,这下果断不再搭理她,转了身就要走。

    一看到他决绝的背影,澄然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嚎啕,“爸,你不要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别走”

    蒋兆川怔了一下,回过头的表情是百味杂陈。

    澄然被外婆带着长大,自小就被灌输了他爸是个祸害这类的思想。而他妈一走,这样的言论更是恶毒了十倍。澄然被日夜熏陶着,也一致认同就是蒋兆川的错,要不是他勾引他妈,要不是他不闻不问,现在的他早就父母双全,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了。老太太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蒋兆川还这么年轻,他以后肯定会再找个狐狸精,联合着一起来欺负我的乖孙。

    每当这时,老太太就又陷入极大的悲伤之中,感染着澄然也一同怨恨他爸。

    澄然长到五岁,喊他“爸爸”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每次蒋兆川回来看他,对上的就是澄然埋怨的眼神,甚至有一次当面喊了他是“祸害”,让他去找狐狸精。气的蒋兆川举了巴掌就要教训,被老太太拦下来之后,父子俩的关系就更加疏远。这次也是蒋兆川刚安定下来,才决意要把澄然接走,不然再让老太太养两年,估计澄然都要对他举刀了。

    没成想刚在田间找到他,就来了那一出,老太太怕是更不会放手了。

    蒋兆川受不了老太太撒泼,又不能跟她吵。打算等澄然病好,先抢了人再说。

    现在,澄然的这一声“爸”,叫的他又是惊愕又是感慨。心口处蓦然引上一股又酸又热的感觉,竟不知怎么反应才好。

    老太太一口气提不上来,她一手带大的乖孙,怎么突然向着这个祸害了

    澄然现在还严重分不清时间,他看到蒋兆川的背影,眼里心里都是高三的那个暑假,蒋兆川和沈展颜一起离开的样子。心痛,痛的他直接哭了出来,小手小脚乱扑着伸向蒋兆川,“爸爸,不要走,你不要走。我好想你,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沈展颜得意的话简直又在耳边澄然,你已经长大了,你爸爸对你的责任可以结束了。现在他要到我身边,和我,和我们即将出生的孩子,开始他新的生活。

    蒋澄然,你可以清醒了

    我是你爸,你是我儿子,永远都是

    第3章 发誓

    眼下还是二月寒春,澄然虽然换了衣服被包在被子里,可冰水里那刺骨的冷意依然在。他又沉浸在那年的悲情里,被记忆折磨的痛楚难当,“你为什么说走就走了,为什么从来不联系我。你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

    小孩特有的软嫩的声音哭着说这一番,惨白的小脸又挂满了泪,简直把人的心都吊了起来。老太太听着,又是悲从中来。为澄然,又为自己。小孩要的是父母,她要的是她的乖孙。

    蒋兆川呼吸一凝,快步走到了床边,正让澄然更看清了他俊颜,心更是沉痛到了,“你为什么要走”

    “是爸爸不好。”蒋兆川都觉得眼眶发热,他抚着澄然的脑袋,似乎到了现在才找到一点为人父的感觉,“之前是爸爸在部队不能回来,没有不要你,从来没有不要你。”

    澄然哭的声噎,一双眼睛被泪水浸的又红又肿,“可你就那么走了”

    “爸以后不走了,爸爸会好好养你的。”

    “好,好,你不准走”也许这次是真的吧。

    澄然惊魂未定,到底还是五岁的身体,哭过一阵就精神不济的睡过去了,就是手还拽着蒋兆川的迷彩服,睡沉了才垂下手。

    蒋兆川犹豫了一下,然后举手拍了拍睡的不太安稳的澄然,小孩子是不是要这么哄

    蒋兆川的父亲当过兵,他从小不是读书的料,于是初中毕业后干脆就走了父亲的老路,一头扎进部队。全家人都指望着他退伍后能给安排个职钢厂的工作,也算是个铁饭碗。结果蒋兆川十八岁那年遇着澄然他母亲,两个人一即对眼,天雷勾地火的一夜干柴。后来澄然他妈大了肚子,为了保全两个人,只能自己先回了乡下老家,背着压力生下了澄然。虽然等到了那张结婚证,却没等到最后的团聚生活。

    俩人自己都是个孩子,蒋兆川十九岁就成了爸爸,着实有种“喜当爹”的感觉。且不说他对这种感觉陌生到了极点,又因着常年呆在部队,加上老太太不待见他,五年了,和澄然的父子关系也是冰点。如今总算退伍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领回他的儿子,先试试亲自教育,把关系缓和回去吧。

    蒋兆川早就猜过他一定会被气的掉头就走,就是万般也没有猜到,澄然竟会主动叫他

    那只会对他冷言冷语,从来都不跟他亲近的小孩,实在激不起他半点父爱。直到刚才被他哭了这一遭,意外的把他的心肠都哭软了大半。血脉相连,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现在又有信心能把孩子领回去了。

    老太太在房间里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澄然收拾行李,骂骂咧咧的,“然然的妈妈走了,现在连他也要离开我了,就我一个人在这,还有什么意思”

    蒋兆川动了动嘴巴,没有说话,他还不想给自己找不自在。

    老太太其实看的很开,她也知道孩子早晚要走,不可能永远把澄然留在身边,但就是接受不了蒋兆川。她抹着眼泪,从灰扑扑的毛线大衣里掏出一个布口袋,打开后粉色的手绢还精心包着一层,手绢里放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老太太干枯的手指轻轻的抚着照片上抱着小孩的女人,到底是放不下这个心。

    澄然在睡了两天一夜后才好了不少,他终于能试着活动身体,走两步,跳两步,证明自己没毛病。

    就是看着镜子里,那小胳膊小短腿的自己,实在还是如做梦一般。他会去捏自己的脸,咬自己的胳膊。他分不清,到底那十九年是一场梦,还是现在仍在梦中

    他有时看着蒋兆川,脑子里会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一会儿是蒋兆川抱着一具缝缝补补,已经不成人样的尸体闷声痛哭;一会是在灵堂上,他对着少年的照片伸出手,往前一扑就晕过去;最后是在他们的那个家,他怀抱着一个骨灰盒坐了一夜,就那一夜,蒋兆川就衰老的竟同行将就木他看到地上铺了很多东西,手表、照片、书,还有很多很多,他们每年生日都会拍的合照

    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幻觉蒋兆川会为他这么伤心吗,那当初,怎么又会走的这么坚决

    他明明待他那么狠。

    澄然摇摇脑袋,他又头疼了,他从镜子前离开,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之前都是一场梦,那现在,是给他重新梦一场的机会吗

    他一心烦就想找点事做,转着转着,刚走出房间,就在大堂的那张四四方方的木头桌子上看到了蒋兆川放在那里的半包烟。

    澄然没什么烟瘾,但他一喜之下早忘了现在是什么年纪,潇洒着夹一根烟在手里,然后去找打火机。他十四岁时就开始偷他爸的烟抽,这个动作完完全全就是下意识的。但没看到打火机,只有一个小小的火柴盒。

    “然然,你要不要吃”蒋兆川拿着一包刚买的薯片,刚跨进门槛,就看到澄然捏着烟,笨笨拙拙的在划火柴棍。

    “蒋澄然”他一手捏了包装袋,“出息了你”

    澄然被一把揪着后领趴到了蒋兆川的腿上,等老太太循着叫喊声跑过来时,澄然已经只剩半口气了。

    这一边小孩的哭喊刚停,老太太的嚎啕又起,闹的简直要把屋顶给掀了。

    澄然大病刚愈,又被结结实实的打了一顿屁股,再次趴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气的想甩枕头,可外婆家的枕头是用荞麦皮灌的一个大包,他连推都推不动。

    哎,这他妈的都什么事啊

    蒋兆川不可能一直呆在这,他又等了两天,确定澄然的高烧退了,也能下地活动了,带着他就准备走了。

    老太太一把一把的抹眼泪,临走前说“然然,带着你爸,先去给你妈妈上柱香。”

    澄然心中一顿,缓缓的点了点头。

    他妈走的时候他还太小,小到完全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外婆说的妈妈去天上了,在天上看着你。后来跟着蒋兆川,俩父子极度缺少交流,澄然才开始哭着喊着要妈妈,然后谁都跟他说,你再有,也只有后妈了。

    澄然对母亲的记忆其实没剩多少,从来都是外婆在他耳边说着一些过往。但她很爱他,所以哪怕病的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临走前还要指着蒋兆川在然然懂事前,你不能再婚。

    蒋兆川果然听了个十成十,等他一考上大学,算半个独立体,他就迅速的再婚了。还是在临结婚前的一个月才告诉他,表明了事情再无回转的余地。

    他瞒的那么滴水不漏,对于再婚的事,还很狗血的奉子成婚,实在一点都没有尊重过他这个儿子。

    澄然又想,也许,他就是记着亡妻的交代,即便知道自己对他怀着那样的心思,也要等送了他进大学,才彻底割地。

    澄然心里还是怀着恨,跪在他妈的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哭,反正他现在才五岁,哭的再怎么难看都不会被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实在忍不住去想,他妈妈要是没有走的那么早,要是能陪他度过一整个青春期,要是能给他培养好一套崭新的独立观。说不定,说不定他就不会把蒋兆川看的那么重要了

    大梦一场,又再初醒。他对着那块坚硬的墓碑问妈,是你在保佑我吗,是不是你真的在天上看着我,让我回来了

    老太太看着澄然把纸烧完,看他正正的磕了三个头,等最后一点火星子湮灭的时候。老太太佝偻的背突然就挺的笔直,眼神更是闪亮的坚定。她把粉红手帕重新塞回了毛线口袋,然后对着澄然招招手,“然然啊,到外婆这里来。”

    澄然抖了抖了跪的发麻的腿,走到外婆身边。

    “然然,来,看着你妈的墓。”

    澄然听话的转过身,突然老太太一把把他环到怀里。两条本该枯瘦的手臂竟爆发出了千钧之力,她把澄然死死的卡在她的臂弯里,对着蒋兆川,浑浊的眼珠子都瞪了半只出来,“要把然然带走,你就在他妈妈坟前,好好发个誓。”

    依着老太太一日三次说“狐狸精”的尿性,这誓言的内容是什么,动动脚趾也能猜出来。

    蒋兆川戴着一副露指手套,手指微微一弯,眼神凶狠而凌厉,活像被惹怒的野兽在扑出前露出的那一截獠牙。

    老太太紧缠的手背上青筋纵横,她也用尽了她所有的凶猛,但还是难掩撒泼,“你不发誓,我就带着然然一头撞死在这。跟我到底下,总比被你带着糟蹋好。”

    “然然他妈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给过她一天好日子没有。要让然然妈放心,你必须发个誓。对着死人,你可不能说谎,不然会遭遇天打雷劈的。”

    蒋兆川实在不耐极了,在老太太眼里他到底是个多冷血的人,澄然是他的儿子,他何至于要用毒誓相报

    他本就不易妥协的性子,骄傲使然,何况是被这样逼着。这老太婆简直是在侮辱他,更是侮辱澄然他妈。

    澄然也紧绷着脸,然后眼睛一眨,脆声的哭了起来,“外婆,你不要逼爸爸。他会记得妈妈的话的,他一定会记得的。”

    这一哭,老太太马上就慌了,手臂一松,澄然就抖着小腿扑到了墓碑上,哭的低声,说的大声,字字声情并茂,“妈妈,你放心吧,爸爸说会照顾我的,就算他以后不要我了,你也会在天上看着我的。外婆说你天天都在看着我,我一点都不怕”

    蒋兆川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厉声的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澄然,养育他,栽培他,一直到他长大成人。”

    老太太还直挺着腰,大喘气不肯松口,显然没满意。

    简直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我不会再婚”

    第4章 烂账

    老太太像完成了一件壮举似的,背一瘫,手一软,比赢了八圈麻将还高兴。

    她把打国粹的精神劲,全用在了对付女婿上。老太太赶在最后,给外孙糊了一把十三幺。

    蒋兆川从地上站了起来,两膝黄泥也不拂去,脸色实在阴沉的可怕。

    澄然一见到他这样的表情就道大事不好,忙跌跌撞撞的走上去抱住他的腿,一叠声的喊“爸爸”,声音脆嫩嫩的,又把稚儿的无辜表情放大到极致。

    蒋兆川誓言还在,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火,“走吧。”蒋兆川叹了口气,伸手把澄然的小手握在掌心。小孩的手还那么软,跟没骨头似的。手心却那么热,这份热度慢慢融化了他眉间的阴鸷。

    老太太跟在他们后面,等到家时,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铁皮汽车,蒋兆川的那几个战友都坐在上面等他。

    蒋兆川一言不发的把澄然的行李往车上搬,小孩子长的快,要换洗的衣服本来不多,不过老太太光土特产就塞了一大堆,生怕着澄然想吃吃不到。眼看要走了,又把澄然拉到屋里,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话。澄然看着外婆苍老的,犹如干瘪的橘子皮一样的脸,心里也着实的不好受。

    她的老伴儿走的早,老太太本来应该有个女儿,却白发送黑发;本来应该有个女婿,却不受待见;现在,连唯一的外孙也要离开她了。

    她本该安享晚年的后半生,却都用来了见证生离和死别。

    澄然努力的垫脚去抱她,“外婆,你别难过,我一定回来看你,赚钱了让外婆享福。”

    他人是五岁的,心却是十九岁的,好听的话一套套的说的正溜。又一副小笼包样,撒娇卖萌刚刚好。老太太马上联想到他刚才在墓前说的那一番话,哗哗的又老泪纵横。好像自从澄然大病一场,就有点不一样了。

    “然然,你等等外婆。”

    老太太先是去关门,还特意在门外环顾了一圈,确定没有人才折回来。然后在床头边那个一人高的大斗柜里翻了半天,从中间的抽屉,层层的衣服布料里找出一个小本本,做贼似的塞给澄然,“然然啊,你要记好,这本来是外婆给你妈妈存的,现在给你了。你一定要放好,藏的严严实实的。”她连着红本握住澄然的手,又把刚才逼蒋兆川发誓的力气使了出来,“这等于就是你妈妈给你的,然然你记好,不能给你爸爸。”

    澄然一看,是一本存折。他装作看不懂的样子翻了翻,一笔一笔的数字记录后,总数竟然有小两万。

    两万块不稀奇,但是放在现在,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存入记录就知道,这肯定是老太太从手指缝里,一点点抠着存起来的。

    澄然花钱从来大手大脚,本着不能便宜别人的原则,反正拿他爸的钱一点都不手软。但是老太太这个存折,他拿的实在不踏实。

    他烫了手似的连忙往他外婆怀里推,“这是什么啊,是留给妈妈的,我不能要。”

    “早晚都是要给你的。”老太太固执的找了块布给层层包好,把存折用力的塞到澄然棉袄内口袋里,又是叮嘱,“记着,这是你妈妈的东西,一定要收好了,千万不能弄丢。”接着泪花闪闪的,“要是你爸爸对你不好,外婆也去了,靠这个还能撑好几年。”

    澄然一把抱住他,“外婆你放心,爸爸以后会赚大钱,我也会养你的。”他知道自己就是在空口说白话。如果一切会不变的继续下去,等不到他赚钱的那天,在他中考刚刚结束的那个暑假,外婆就会老去。

    “好啊,外婆老了还指望你呢。那现在就先拿着外婆的,记得,不能丢。”

    澄然郑重其事的点头,“我记得,我一定不会弄丢的。”

    “还有,千万不能给你爸。”

    老太太轻声的说了一遍密码,又要澄然连背了几遍给她听,直到蒋兆川来敲门,老太太才万分不舍的送了澄然出去。一到外面,她又故意当着蒋兆川的面举了照片给澄然看,“然然,不管你走多远,你都要记得你妈妈啊你看,你妈妈是最漂亮的,没有人比得上她”

    老太太还真不是偏袒自己的女儿,照片里的女人曲眉丰颊,温婉聘婷,安静的笑着像一株玉立幽兰,即便是不清晰的黑白照片也不能模糊她的美丽。澄然知道,她妈妈可是文兵团里的一枝花,多少人趋之若鹜,如果不是未婚先孕的话,她一定会有一个充满光明的未来。

    只能说,造化弄人,更真是命薄如花。

    蒋兆川盯了一会照片,心里几是麻木的,他一把拉过澄然,不再留恋的转身就走。

    澄然跟那三个文艺兵一起坐在后座,汽车发动了,老太太还举着照片跑了两步,“然然,一定要记得你妈妈啊”

    她不止怕蒋兆川忘了她,更怕澄然会忘记她

    澄然趴在车玻璃上,眨了眨眼睛,望着逐渐变成一个黑点的外婆。有些事情,他也是明白的。

    一个女孩子未婚先孕,放在十九年后也是一件不好言说的事,何况是现在这个封闭的农村环境。他妈妈临盆的时候外婆怕丢人不肯去医院,于是他妈就在简陋的环境下咬着毛巾生下了他,受尽了苦,熬尽了疼,也是从此落了病根。

    老太太怎么肯承认是她的死要面子间接害了唯一的女儿,她只能恨着蒋兆川,恨他那副祸害样,又恨他连在澄然出生这种关键的时刻都不回来。如果当时有一个男人在,但凡有一点点主意,不至于让她一个老太婆手忙脚乱,她的女儿更不至于在如花的年纪就轻易凋零。

    澄然叹了口气,混沌的心思慢慢清明,曾经一言不合就能去跳楼的中二少年变成了中二小孩,这份心思都能变得柔软起来。

    外婆怕他们忘了他妈妈,她这般的举动,或多或少,许是在赎罪。

    可是当年,两个人若不是情投意合,也不能烈火干柴。澄然在高中可没少听没少见这类事,这烈火一烧起来,后续的事谁又能管的了。早恋基本没什么好结果,可是当初,他们都是自愿的。

    当看到眼前的糖霜,就忘了苹果其实会腐烂。

    归根究底,还是太年轻。

    澄然突然就笑了,他父母之间,外婆之间,种种利弊本就是笔烂账。之后,他和蒋兆川之间,更是烂账。

    他只能把前情往事都当作梦,但还是得靠着梦中的过往,一点点开始他现在的如今。

    澄然正想着入神,猛不防头上被一只手摸了两下。他转过头一看,就是那个被老太太误认为要当蒋兆川第二春的文艺女兵,这两天被老太太埋汰成那样她也没生气,还很怜惜的在澄然头上抚了抚,目光中带了一点同情。

    “然然,以后你要好好听你爸的话啊”

    澄然支着小腿想站起来,蒋兆川坐在前排,他这么坐着,连他爸的后脑勺都看不到。

    “爸爸。”澄然挣扎着叫他,手脚并用的站起来。等蒋兆川侧身来看他,他就伸长了手去够蒋兆川的脖子,两手环着一把抱住,“我会听爸爸的话的。”

    车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澄然还想着给外婆挽回点好感,又接着说“外婆刚才告诉我了,我最亲的人就是爸爸,所以我一定要听他的话,要懂事”

    澄然真是头一次跟他亲近,蒋兆川笑着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他到现在才知道,这孩子这么会说话。虽然这话大抵是半真半假,可说的对,从此他身边就只有一个澄然了。

    那几个文艺兵本来也是澄然他妈的旧识,看澄然一脸的机灵样,说话时的两丸瞳仁简直黑的发亮,心底也是喜欢。澄然嘴甜的紧,一路“哥哥,姐姐”的叫过去,引了不少笑意,车子还没驶到一半,临时的压岁钱都收了三笔。

    蒋兆川却总共没说几句,从这里到车站,近两小时候的车程,大概是父子俩到现在为止相处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何况还有其他人在,蒋兆川问过他几句就无话可说。而且想到以后的日子,蒋兆川尚且叹气,也是一道难题。

    等到了火车站,蒋兆川就正式和那几个文艺兵分手了。刚才摸过澄然头的女人眼眶红红的竟还有点舍不得,站在候车厅里不住的说“你就算不想留在这,也不用走那么远。火车都要十几个小时呢,以后我们想再聚聚都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

    蒋兆川倒没她那么留恋,他自嘲的笑了一声,“我也当真不想再留在这了,在部队呆了那么久,还没见过外面的风光,出去闯闯也好。”说着,他又用空出的那只手抓着澄然的后领不让他乱跑,“我跟你们不一样,我还有个儿子要养,总不能一辈子吃老本。”

    那女人还是挺舍不得的样子,明明看到蒋兆川把火车票都握在手里了,还是努力的又劝了他几句。

    他们在说话,澄然那眼睛瞪的,脑里的警笛滴呜呜的响。他外婆说的是有道理的,这是普通战友吗

    虽说澄然刚醒那几天心里还是又恨又变扭,可大梦一场,重始才为真。而且这一次不同,蒋兆川可是活生生的在他眼前,他不抓紧了,那就得让别人赶上了。

    五岁的这一年已经是个转折,原先,他本来应该躺在病床上,等着要上幼儿园的时候才被他爸接走。但现在,他就提前走到了蒋兆川身边。

    他马上急不可耐的去扯蒋兆川的手臂,“什么是火车,我要坐火车”

    蒋兆川松了口气,从后面拍了拍澄然的脑袋,点过头,终是走了。

    检票的时候,澄然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即将被淘汰的火车站。十几年前的设施都还相当随意,所有人都急步匆匆,有人挑着担子,大包小包的行李跟农民工一样随处可见,这里还都是一些流浪汉的短期住所。当年的蒋兆川就是从这个车站走出去,开始他白手起家的人生。如今,也终有他了

    第5章 经济

    澄然从踏上车厢的那秒就开始窒息了,这里面简直就是个沙丁罐头,什么人都有,挤的满满当当。后面的人挤着前面的人在走,根本连停的时间都没有。不止是人,连味道都是五味杂陈,熏的他差点栽了个跟头。蒋兆头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还要牵着他,短短的一截路当真是不好走。前面后面的人都在骂骂咧咧的,乘务员的几声警告也泯然无音,费了好大的力气,他们才找到自己的座位。

    蒋兆川带个小孩,买的是卧铺。澄然先他一步趴到了位置上,然后缩到床尾,拍着空余的地方说“爸,你坐。”

    蒋兆川长腿一跨坐了下来,他个子高大,身形又魁梧,小小的空间对他来说十分的局促。澄然蜷在他背后,抬头望着他宽阔的背影,往前挪了挪,把头靠在他背上。

    背上一温,蒋兆川下意识的就觉得不自在。稍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澄然,是他的小儿子。

    他僵持不动,任澄然靠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舒服的澄然都打起了瞌睡。

    澄然靠着他如山峦一般的后背,心里腾升出汩汩的满足。他真的好久都没有这般的亲近过他了,也只有借着这具小小的身躯,才敢光明正大的贴过去。

    火车开动起来,四处依然是人声悉嗦,吵吵嚷嚷的似潮水一般都没个停歇。澄然靠在他身上迷迷瞪瞪的睡了过去,蒋兆川等他睡熟了,才托着把他放到了铺上,自己则坐在一边若有所思。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很难熬,澄然醒过来的时候都到晚上了。他睡够了,就想着打发时间,可往口袋里摸了摸,才想起现在根本没有手机,没有游戏机,没有一切能供他娱乐的东西,他只能躺着干瞪眼。

    “爸。”他叫了一声,旁边的人应声而动。

    “饿了”

    澄然摸摸肚子,临出发前外婆给他灌了不少东西,肚皮都鼓了,现在倒也没觉得多饿,只是一清醒,知道旁边躺的是蒋兆川,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这周围到了晚上也没个安静,那几个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简直像约好了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活像进了个大型养鸭场。澄然烦躁的捂耳朵,“好吵。”

    蒋兆川没什么反应,在部位里天天对着一群大老爷们,什么阵仗没见过。他伸手过去捂住澄然的耳朵,“就一晚上,先忍忍。”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澄然侧过身,脸蹭过他的手心。眼睛熟悉了黑暗,能看清在黑暗中蒋兆川高耸的鼻梁,抿紧的唇线,还有他硬朗的脸部线条。铺位不大,他的身体舒展不开,腿蜷了一半,似乎不太好受。

    澄然心里突然极为变扭,如果一切都没有变,现在躺在他身边的,会是沈展颜吗或者,是他的小儿子

    他已经尽力自控了,情绪却一时流泄不住,呜咽着说“爸”

    “嗯”

    他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被交错在时空中,脑海里充斥了幻象。半晌,只是低低的问了一句,还要模仿童言稚语,“火车要去哪里”

    蒋兆川只是沉默,随后安抚的拍了拍他,“去靠海的地方。”他又加了一句,“比外婆家好玩。”

    澄然“嗯”了一声,翻来覆去了一会,还是睡不着,又问,“你在想什么,想妈妈吗”

    话一出口,蒋兆川连呼吸都弱去三分。澄然也怔住了,他总是忘记现在的体型,这话由一个不知世情的孩童口中说出,实在略显老成。他不由的又赶紧回忆了一遍这两天的所做所说,殊不知,越轨的其实大了去,只是外婆人老,蒋兆川又心存苦闷,全都未觉。

    澄然赶紧又翻身打滚,悠着声音道“外婆每天都说妈妈,啊你为什么不说了我想妈妈了”

    蒋兆川叹了一声,也想翻身却不然,片刻后才道“人小鬼大,好好睡觉。”

    澄然把脸埋进枕头里,小小的支吾了一下。从今往后,他真的得要注意起来了。

    熬过咣当乱响的车厢,火车在第二天早上五点多到站。澄然的上下眼皮就跟粘着似的,打死也睁不开。蒋兆川叫烦了,匆匆的给他套好了衣服,干脆的一手把他夹在臂弯,跟带行李一样把他带下了车。

    又一次穿过拥挤不堪的人群,一下车,一股清冽又潮湿的空气袭来,绕在鼻尖,激的澄然打了个喷嚏。

    这下他的眼睛彻底睁开了,他从蒋兆川的臂弯里跳下来,夸张的打了个哈欠。眼神同时扫了扫四周,这个火车站在他出生的那年动第一次工,大肆的修整过一次,毅然的已经具备了现代信息。果然没有变,他们还是来了鹏城。

    “然然,别乱跑。”蒋兆川拉着他,又怕被人流冲散,只能蹲下来把他抱在了手里。澄然抑制着心口的激动,两臂一环抱住他的脖子,尽情享受起小孩才能拥有的福利。

    真是时光倒流,澄然没想到还能再看到记忆里的光景。曾经,他就是跟着这座城市一起成长,看着一座座高楼崛起,信息发达。不曾想一转眼,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蒋兆川叫了辆的士,迅速的报了个地址。澄然贴在车窗上,看景物倒退,饶有兴致的重温旧忆。

    的士绕过街道,七拐八转,最后停在了一带筒子楼前。等蒋兆川一下车,车子就迫不及待地疾驰而去,留下一团的汽车尾气。

    蒋兆川并作两指,任澄然牵着。澄然迈着小腿跟上,狐疑的打量四周,这里他从未来过,是只在照片里看过的,长廊式的筒子楼。一共四层高,灰墙灰顶的,站在楼下,还可以看到一长串的走廊里有很多人在走来走去。

    这就不同了,当年他爸带他去的是一个普通小区,虽然看着旧了点,但是整齐干净。两年后应了政府拆迁,房东把房收了回去,蒋兆川又赚了第一桶金,才决心买了房。

    这种隐埋在城市末端,存于老照片里的,杂乱无章的筒子楼,还真是他第一次见。

    他内心生起一阵不安,这不会就是他以后要住的地方吧

    澄然还犹豫着不敢动,蒋兆川已经一手把他抱了起来。脚步稳健,目光坚定,嗯,就是朝着筒子楼去的。

    蒋兆川直接走上了其中一栋的二楼,到了楼上的长廊,澄然才看清楚,走廊里几乎挂满了衣服杂物,紊乱的能容一个人走过就不错了。各色塑料袋飘扬,平角裤和胸罩齐飞,当看到一个头上缠着卷发器,骂骂咧咧的女人走过来时,他差点以为是穿越到了功夫的拍摄现场,这不就是一水的贫民区吗

    澄然被震晕了,蒋兆川却没有,他走到一扇门前,掏钥匙开门,然后抱着澄然走了进去。

    外面杂乱,但房子里收拾的很整齐。虽然放空了一阵,但是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霉味。

    澄然清醒过来,愣愣的问,“这是哪里”

    蒋兆川言简意赅,“我们家。”

    “可是”想到自己的年纪,澄然又硬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忘了,原先他是六岁才被蒋兆川接走的,那还要再等一年。

    他咽着口水,走动着开始打量起这个家,不断的对自己说“我可以的。”

    房子很小,估计都不到三十平。两室一厅,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小到忽略不计。因为太小,厨房和客厅是并在一起的,走两步就到了头。老式的煤气灶锈迹斑斑,一面墙上有四五处都掉了皮,唯有天花板看着尚可。澄然还是不敢乱动,怕一咳嗽,就掉下一层灰来。

    他这下彻底傻了眼,澄然自认他小时候虽然过的不是多金贵,但也算小康。后来蒋兆川的生意越做越大,吃穿用行更是连上了等级。蒋兆川从来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他,加上他后来工作忙,但凡有事就给钱,养了澄然一身的精贵毛病,还惯会窝里横。反正从小到大,他几乎没为钱烦过心。

    可这一遭,变化也太大了。

    澄然半晌回不了神,装也装不了了,“这怎么住啊”

    蒋兆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这是爷爷单位分的房,怎么不能住”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爷爷在企事单位,临退休前分到一套住房。那时的住房条件多紧张,分配到的都是这种极具旧时特色的筒子楼。他听蒋兆川在酒桌上提过他的发家史,刚来鹏城时,的确就是住着这种住房。

    澄然苦着脸,真不是他矫情,这种条件,太考验人了。

    蒋兆川一眼把他看的透透,不由敛色。可话到嘴边,就成了抚着澄然的头,低声说“爸以后会给你买大房子,一定会让你住的舒服。”

    这句话听的澄然身心舒畅,忙把不快收起,笨手笨脚的搬行李,“我来帮爸爸。”

    蒋兆川先把老太太准备的干货连面煮了一锅,打发澄然去吃饭,“还没箱子重,去你房子呆着。”又指了指简易的床头柜,“爸给你买了图画书,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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