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离缓缓地一笑,转头对那内侍说道“瞧见了么?我们潜在南朝的探子还没消息,腾龙岛已有了消息了。”
那内侍方知自己闯了大祸,脸色大变,立时跪倒在地“奴才罪该万死!”
慕容离冷笑道“寡人骂的是巡察司无用,连查个消息也做不好,你该死什么?”
“奴才……奴才不该……”他原来是想说不该妄言干涉朝政,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却没“妄言”,委实算不上重罪,燕帝平日赏罚分明,从未有今日之举,那内侍惧怕之极,眼泪鼻涕一时俱流。
慕容离看这内侍原先那般俊美无匹,受他宠爱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竟似有那人当年气概,慕容离以前还可怜这内侍身有残缺,对他可说圣恩荣宠,如今此人立时现出原形,真是令人无言以对。
慕容离十分不耐,想让人将他拖出去砍了,但明君不因喜怒罪人,终究还是忍住,让他自行退下去领杖责。随即修书给那腾龙岛的使者,说是即日便会出兵偷袭,让殷岛主宽心。
屈指算来,的确已是三个月。莫非萧钧天身上的伤终究未好,仍旧是发作了不成?
众内侍看到皇帝在书房内踱步,似乎心中有什么事难以委决,虽是心中好奇,但方才见到那受宠的内侍所受的责罚,便再也不敢多问,垂首而立,冷汗直流,担心皇帝又将怒火发泄到自己身上。
慕容离停下脚步,说道“传旨下去,让定王监国,寡人要去打猎。”
其中一个内侍怯怯地道“皇上不是三个月前才去秋猎么?而且现在是初春……”
慕容离冷笑道“初春便不能打猎么?寡人要初春打猎,你待如何?”
“奴才不敢!”
慕容离哼了一声,对这群内侍的唯唯诺诺实是厌倦,但心中的念头已慢慢克制下来。
即使去到南朝,此时南朝的皇宫岗哨布设早已更改,重重守卫之下,若想再潜入皇宫而不被任何人发现,自是绝无可能。那人见到他,又岂会放过?
说不定这本是那人设下的一个圈套,乃是想守株待兔,等着别人自投罗网。当日在星峰水峡之中,便连殷未弦那等无心无情之人也似乎意动,更不提旁人。若他是萧钧天,便利用男色使仇家上钩,再设法一个个斩了。不过那般活色生香的身体,也只剥光了才能瞧见,萧钧天自不如他一般惯看男女之躯,即便每日更衣沐浴看到自己,想必也不觉有何诱人之处,而且他被龙靖羽多次婉拒,对自己的姿色颇不自信,他若是装病,恐怕还不是想到美人计,而是为了龙靖羽回去见他。
慕容离沉吟一阵,便觉此事自有可能。龙靖羽并没有回朝,想必两人之间有了口角,萧钧天终究还是放不下龙靖羽,便让人传了消息,将龙靖羽骗回宫去。
慕容离一念至此,只觉大为可笑愤怒。萧钧天情深至此,是为可笑,为龙靖羽那般迂腐之人情深,令人恼怒。
似这般痴傻之人,纵是死了,又与他何干?
他袖子一挥,将桌上的茶盏都拂落在地,登时摔个粉碎。
内侍相顾失色,均是立时跪倒在地。
——
上早朝时,朝臣又如昨日一般,在偏殿等了一个上午,仍旧没人宣召。直到午时,才有黄门出来,说是今上抱恙,仍然昏迷不醒,不会再早朝了,朝臣这才散去,议论纷纷。此时太子方才十二,若是今上驾崩,太子幼年即位,势必造成朝廷动荡。
寝宫昏黄的烛火明灭不定,已到晚间,皇帝仍未醒来,看过的太医尽皆摇头,均是束手无策,寝宫笼罩在一层浓厚的不安之中。
侍立的宫女和内侍们都静候在侧,寝宫中悄无声息,只有更漏声在此时分外分明。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轮值的宫女们步声缓缓,已行了进来,原来是到了交接之时,当值的便退了下去。
待出了寝宫门外,一个年青宫女眼眶红肿,还在不停拭泪,旁边的那年长宫女尾随在侧,说道“小霞,方才在寝宫中便已见你哭,怎的还在流泪?”
那小霞摇头说道“秦姨,我们走罢,歇息一阵,半夜还要当值……”
那姓秦的女子也只二十余岁,只是形容举止沉稳得多,她沉吟一阵,便已知道究竟,便笑道“我观陛下面相,即便不能长命百岁,也不会短寿,你放心便是。”
小霞“啊”了一声,疑道“秦姨知道看相么?”
秦姨笑道“陛下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自不是短寿之相,但他嘴唇太薄,怕是十分无情,双眉虽然修长,眼睛却是深了些,显得眉眼之间极近,我听人说,这样的相貌,即便他自己不愿,也会出妻再娶……不过娘娘病逝,许也是应了这句……”
两人原只是窃窃私语,那秦姨说到此时,情不自禁地左右看了一眼“我原自多话,你且莫要将这话传出去,否则便是杀头之罪。”
小霞点了点头,说道“奴婢知道。”
秦姨笑了笑,说道“前些日子陛下身边的宫女内侍都换了个遍,将我们都换走,又比之往常近了女色,我还当再也没伺候陛下的机会,谁料娘娘薨后,又将我们都换了回来……陛下待你十分不同,也许他日我们都要指望你啦……”
小霞连连摇头,说道“秦姨莫要胡说,小霞从不敢多想……”
秦姨一笑,又与她絮絮嘱咐了一些,这才离去。
第147章 番外 3
虽有秦姨宽慰,但面相之学终究无稽,小霞心中忐忑,吃了晚饭,却是睡不着,辗转反侧良久,心中暗自嘲笑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陛下九五之尊,又怎轮得到自己一个小宫女c,ao心。但她自幼便进了深宫,也知陛下若是一病不起,朝中的人担心政事,宫中的人担心会不会被新主厌弃,而真正关心陛下的,或许绝无仅有。
她心知如陛下那般强硬冷酷之人,自是不必自己垂怜,但不知怎的,一念及此,便不由自主地怔怔落泪。
但站立了一天,十分疲倦,她流着眼泪睡了过去,醒来时泪痕已干,却是到了轮值之时,当下匆忙洗了洗,换了衣裳,便赶去当值。
彼时天色已黑,正是戌时三刻。宫中灯火早已燃起,照亮了屋檐廊角。先皇在位时极爱奢靡,陛下登基后,立时便将这火烛之费削减了一半,由十步一灯改做二十步一灯,在这夜凉如水的深夜宫中,只勉强照亮道路而已。
她撩着裙子,踮着脚尖小跑到寝宫前,同来当值的宫女都已到了,相互间只是颔首点头,不敢喧哗,鱼贯入宫。
太医吩咐过,每隔一个时辰,便让陛下进些参汤,以之续命。此时御膳房已将参汤熬好,放在桌边,冒着热腾腾的热气。
初春季节,仍然带着冬天冰冷的余温。她走到龙床之前,将手轻轻呵暖了,慢慢掀开帐子,挂在凤钩上,瞧见床上的男子干裂的薄唇紧抿,气色极差,不由又是落泪。
她想着秦姨白日与她说的话安慰自己,悄悄擦去眼角泪痕,用勺子舀了参汤,吹了吹,给男子喂了下去,参汤却是顺着唇线滑过唇角,她慌忙用丝帕擦去,碰到男子面颊时,只觉指尖一阵滚烫,登时怔住。
陛下重病如此,怕是不易好转过来。
“贱婢!你在作甚?怎么喂个参汤也喂不好?没看到落到陛下身上了?”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时,却见是内务总管太监汤成墨,登时跪下来“奴婢知错!请汤总管责罚!”
这汤成墨犹自十分恼怒,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汤成墨在宫中的势力极大,有江妃为他撑腰,江妃有一子虽只得三岁,但皇后已薨,难说不再废太子另立。她吓得浑身发抖,连汤成墨说些什么也没听清。
“是谁在喧哗?”
这声音虽然十分疲倦,却是不减威严。她心中怦然直跳,只听汤成墨已匍匐在地,哽咽说道“陛下,你终于醒了……老奴日夜忧心,寝食难安,所幸天佑我朝,教陛下醒转过来……”
“汤成墨,你忠君体国,很好。”皇帝点了点头,让汤成墨又是一阵阿谀奉承。她有些厌恶,却又不敢,想到汤成墨还要罚她,又是十分害怕。
然而此时汤成墨心中惧怕也不下于她。当时他的确没想到皇帝还能醒转过来,因此毫无顾忌,而他那时正思量着陛下若是再醒不过来,皇后已薨,宫中无人主持大局,便撺掇江妃在那无依无靠的太子食物中下毒。今上只得两个皇子,太子一死,江妃之子登基,则他汤成墨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然而皇帝终于醒转过来,说的第一句话乃是“谁在喧哗”,若是有心之人进几句谗言,说他视人君为无物,竟敢在寝宫中责骂宫女,他项上人头必是不保,当下狠狠瞪了小霞一眼,若不是这个贱婢抖抖索索的办事不利索,他也不会因为一时得意而犯了大戒。
皇帝却似乎没看到他的惊讶恐惧,只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是亥时正,陛下。”
“朕睡了多久?”皇帝扶着床坐了起来,斜斜靠在床头,顺手端起茶几上的参茶,用盏轻轻拨了拨,喝了一口。
“启禀陛下,已有两天两夜。”
“怪不得腹中如此饥饿。汤成墨,你到御书房将这两日的奏折呈上来,小霞,你去看御膳房还有些吃的没有,热一热便成。”
小霞被皇帝叫到名字,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那汤成墨却在迟疑“陛下龙体欠安,此时仍然忧心国事,圣恩浩荡,苍生有幸……但老奴以为,陛下不如等痊愈了以后再……”
对于汤成墨的阿谀奉承,皇帝既不首肯也不大怒回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不必了,你速去将奏折拿来,若你觉得累,早些歇息便是。”
皇帝未安寝,却叫主事太监去歇息,这天下自是从无这等规矩。汤成墨一时冷汗之流,低下头不敢触碰皇帝的目光,连忙告罪。别的小事遣了小黄门去自然也可,但汤成墨却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亲自去取了来,又在门外候着。心中只是忐忑不安。
其实汤成墨早在一年之前就已调任总管一职,但在数月之前,不知为何忽觉皇帝凛然之气不如以前的重,心中只道是自己久居人上,自也不觉皇帝有何威严,而三个月前,皇帝杀伐决断,手法狠辣,将有逆心的皇后处死,毫不顾及夫妻之义,知道实情的寥寥几人无不胆战心惊。自那时起,汤成墨便发现自己再也不敢与皇帝目光对视。
这是杀人的威严,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汤成墨虽然明知如此,但见到皇帝时,不知怎的,又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这几日皇帝忽然口吐鲜血,连续两日昏迷不醒,汤成墨已死的心登时又活络了,却是不料皇帝又醒转过来。
汤成墨一颗心起起落落,端是笔墨难以形容,只得候在外面,冷汗涔涔,不停地用袖子擦汗。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皇帝忽然开口道“快到早朝了罢?汤成墨,你速去准备。”
“陛下不歇息一阵么?”
“已歇了两天,不必再歇了。”皇帝冷淡地道,“新科便要开考,这是朝中大事,还要与众卿详议,岂可拖延?”
汤成墨只得应承,退了下去。
萧钧天将其中几份奏折挑出,随手扔在一旁,自语道“连朕的家事也要管,都活腻了么?”
这几份奏折上奏的便是后宫空悬,恐江山社稷不稳,奏请册封江妃为后之事。这两日他重病不起,想必朝中已是一片混乱。凤笙已死,棠儿年幼,若是有个意外,则非社稷之福。于是还有人奏请他纳八位嫔姬,以安天下之心。
竟是将他当做种马了。萧钧天冷笑一声,披了衣裳便要下床,打算上朝将这几个老匹夫都骂一顿。不料一时头晕目眩,竟是晃了一晃,旁边自有宫女来扶,被他大怒推开,喝道“都以为朕会驾崩么?滚!”
那宫女便是小霞,她浑然想不到竟会遇到迁怒之事,立时双膝跪倒,颤声说道“贱婢不敢……”
萧钧天坐在床沿上,余怒未消,道“朕不会如你们的意,你们死了这条心罢!”
小霞只是哽咽,却是哭不出声。萧钧天哼了一声,说道“你哭什么?”
“贱婢心中难受……是以哭泣……”
萧钧天看了她半晌,不由想道这小宫女倒心疼得紧,比那人强出甚多。那人宁可隐逸江湖之中也不肯屈就,便是如今重病,他也不曾前来探望一眼。但如今自己窘迫至此,出行起卧,均是要人服侍,实是不想教他看到这般模样。那人不回朝,实是再好不过。
他心中绞痛难当,看着眼前跪在脚边低声哭泣的女子,却是温言说道“你且平身。”
小霞战战兢兢地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皇帝哈哈一笑,拉过她的手,说道“你叫蔺朝霞,是不是?”小霞含泪点头,皇帝微微颔首,说道“很好。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昭容了。”昭容是九嫔第六等,位在昭仪之后。今上后宫乏人,除了二妃之外,便是今日金口册封的昭容。小霞“啊”了一声,跪了下来,连谢恩的话也不知怎么说,眼睁睁看着皇帝束了衣冠,昂然大笑而出。
都说伴君如伴虎,今上喜怒无常,却又更甚。小霞咬着下唇,竟是呆了。
第148章 番外 4
青冥山中小溪潺潺,已是初春时节,百草丛生,枯枝再发,显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翠绿之景。
一个男子面如冠玉,纵马到了山下,眼见山路崎岖,再也行之不上。那男子显然对道路熟悉已极,跃下马背,将缰绳系在一棵树上。他四顾无人,随即双足一点,腾身而起,落在附近一棵树上,枝叶轻轻摇晃,惊起林中鸟雀四起,人却在树梢间穿行,转眼已去得远了。
半山腰上寥落筑着几间茅草屋,极为简陋,唯一的小道已被茂密的灌木阻隔,显然已是积年无人行走。
那男子从树顶飘然而落后,便在茅屋外单膝跪下,行了一礼“公子,韦沐辰求见。”
茅屋中良久无声,慢慢有人说道“沐辰兄不必客气,请速进来。”
韦沐辰仍自行了一礼,才推门而入。茅屋中极为黑暗,窗户用白纸糊得极为妥帖,半丝风也没有。明明只是南方,却在床下烧了热炕,极为闷热。
韦沐辰过了许久,才适应房中的黑暗,但过高的温度让他不适地动了一动,床边侍立的童子摇了摇头,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多问。
床上坐着的男子却已轻声一笑“沐辰兄,靖羽身体不适,无法出迎,望你见谅了。南朝……如今还好么?”
韦沐辰沉吟一阵,望着昨日俊秀无双,今日却已变得形容枯槁的男子,心知他问的虽是南朝,但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前些日子陛下龙体欠安,昏迷不醒了两日,朝野震惊无措,如今陛下已是醒了。公子,你既然担忧,为何不下山去见他?”
龙靖羽轻轻摇头,说道“我走火入魔,一个不好便会毙命,他本就受了内伤,何必再让他担心。何况如今我目不能视物,若是回朝,也只平白令他担忧罢了。他若是死了,我必是不能独活,但我若死了,他却不能随我同去的。他身担重任,自是不能再如往常一般轻生。”龙靖羽轻描淡写地道。苍白的手指放在炕桌上的瑶琴上,似乎拨动也是无力。
他虽然不在那人身旁,但陈将军却能在那人左右,比起自己,陈将军赤胆忠心,自是强出甚多。
韦沐辰看着双目低垂,掩去眸中光华的龙靖羽,叹息一声,说道“若是公子一日不好,便一日不会下山么?”
龙靖羽微笑说道“我的眼睛虽然不成,但听风辨器的功夫还在,等日后教人看不出时,便可功成下山了。”
韦沐辰忍不住道“但这却要多久?公子当真忍得住不见么?”
“沐辰兄与公主鹣鲽情深,想必已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罢。”龙靖羽转了话题,微笑问道。
韦沐辰俊脸一红,说道“公子莫要取笑。承蒙公子大恩,在下才能与公主长相厮守。在下与公主都十分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
龙靖羽轻轻摇手说道“都快过了半年,沐辰兄还不明白么?若不是陛下允了你们的婚事,你们怎可能安然逃过禁卫围捕?”
韦沐辰“啊”了一声。今上冷酷无情,竟会为了敏仪公主网开一面么?他极为不信,说道“既然天下尽是陛下的耳目,他又怎会不知公子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