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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归舟 第30节

作者:林擒年 字数:11402 更新:2021-12-30 08:23:54

    皇嗣们七死八活,所剩无几,皇帝作为一个有了年纪的父亲,有了一种看破红尘式的心灰意冷,从此不愿插手儿子的情事,哪怕明知道儿子将会出尽百丑,甚至耗尽半生,去追逐一段遥不可及的情,他也不愿劈手夺去那份微薄的指望。

    他实在是夺走过太多各样的指望了,多得记不清了,到如今还记得的,就是老二那句撕心裂肺的“父皇请让儿臣继位”。是他夺掉了老二的指望,他把这几个儿子放在心里一一称量过,最终还是选了老大。那个有弱点的老大。一个太平天子,四平八稳就够了,不需要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也不需要运筹帷幄的大智慧,只要能坐得稳,镇得住就行。如果他不行,他的枕边人行也就行了。

    六年多了,老大卑微而隐忍地恋慕着一个人,躲躲闪闪地靠近,小心翼翼地调情、讨好,所作所为都可怜极了,他看在眼里,心里当然也有成算,做父亲的都有点儿私心,希望儿子这条崎岖的情路,能走得不要那么凄风苦雨。沈家的小儿子本来无辜,可谁让自家儿子死乞白赖地要他呢,这是他的命,改不过来,改了就是逆天而行,改命的和被改的都落不着好!

    难怪。

    原来他那皇帝堂兄是存心要做成这一对!怪不得太子都十八了还没有太子妃,怪不得太后那边一旦问起太子的婚事皇帝就顾左右而言他,怪不得明知道太子愚公移山、精卫填海一般地朝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使劲,却假作不知情!

    枕边人比辅弼之臣好,可真想得出!

    萧煜与皇帝,各有各的想法,想不到一块儿去,再留下去也没意思了,他起身告退,皇帝早就乏了,也不多说,挥挥手让他下去。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俗语是这么说的,然而那晚的月亮十分圆满,十分硕大,镶在天幕上,银光漫天漫地铺洒,地上亮堂得很,不用灯也能看分明。从御书房出来是长长一段回廊,门套着门,一重一重,从里望到外,望到北宫门附近一株海棠花投在地上的影子。这花快成妖了,两人合抱都抱不过来,逢到二三月花期,满树的花压得枝桠直坠到地。如今八月,过了花期,进了果期,许是开花用过了劲,结出的果子瘪瘪小小,简直不能入眼,但那树荫却浓,遮天蔽日,张牙舞爪,一道影子从宫墙这头一直爬到那头的地上。

    东宫宫门前也有一株这样几乎成妖的花树,不过那个是玉兰,这个是海棠。明年的二三月间,若是再进宫里来,那便可以见到满树的花了。开一两朵的时候没有人会去注意,等它一夜之间开成一片,直直杀进人的眼睛里来,人人都被它吓一跳。

    廖秋离也在院子里种了一株玉兰,伺候得尽心尽力,但就是长不好,一根手指头大的杆子上边挑着几张绿中带黄的叶子,面黄肌瘦的模样,他总担心它随时被养死。后来萧煜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瓶药,照着树干划拉几刀,把那瓶药尽数抹到拉开的口子上,过了十天半月,那玉兰居然有了一点活气,养了四五个月,渐渐生枝长叶,长得有模有样了。

    第66章 灌醉了梨子好那啥

    今年的八月半,萧煜进宫,廖秋离回台口,两人各自忙完了自己的一摊子事,急匆匆往菊儿胡同赶,廖秋离先到的家,进门以后先把一张桌子搬出来,往上摆瓜果月饼,还有一个骑着老虎打着伞的兔儿爷,香烛之类的也先拿出来摆在一旁,一会儿萧煜回来了两人一起拜月亮。这个拜月用的小小祭坛,就放在那株长得像模像样的玉兰旁边。

    萧煜酉时中间出宫,酉时末尾回到菊儿胡同,进得家门,先看见一张桌子,桌上瓜果糕饼酒水一应俱全,还供着一个粉嘟嘟的兔儿爷。廖秋离进灶间拿蒸好的螃蟹去了,一进一出,抬头撞见,萧煜一把把人搂过去,下巴搁在人家肩窝上,开始充小撒娇。

    “回来啦?去洗手,帮我把螃蟹端过去,蒸笼里还蒸着桂花糕,明早小胖妞要来,她指名了要吃的……”廖秋离嘴里说着,手上不停,先拍一把撒着娇的萧将军的头,让去洗手,待他洗了手过来就把一盘子螃蟹塞他手里,自己马不停蹄,又钻进了灶房里。

    萧将军怀里空了,手里多出一盘螃蟹,他默默和那几只膏肥肉满的熟螃蟹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认了命,端起盘子放到供桌上,一眼瞧见桌子当中骑着老虎打着伞的兔儿爷,抓在手里头头脚脚摸了一番,末了还有一番点评“今年这兔儿爷做得越发精致了,瞧这小衣服、这小模样,还骑老虎!”

    中秋节供兔儿爷也是庆朝的旧俗,家家户户都供,大户人家一般在廖家老二的铺子里定制,他家铺子做的兔儿爷,个个都不重样,且价钱不菲,当然,花样和做工都是一等一的,拿得出手,摆在供桌上,有亲眷一同过节,问起来路,说是廖家老二的铺子里头出来的,谁都要啧啧赞叹一番。一般人家就在街市上买,街市上买来的,样子和做工自然粗糙多了,有泥塑的、纸糊的,还有用秫秸杆子扎的,泥塑的最贵,纸糊的次之,秫秸杆子扎的最便宜。摆供桌的一般买泥塑的,纸糊的和秫秸杆子买回来给孩儿们玩耍,图个新鲜。最穷的人家也得买一张兔儿爷的画像回家糊在家里,八月半的夜里拜一拜,保佑家里出入平安。

    廖秋离今夜摆上供桌的这个兔儿爷,是从家里带回来的,回家吃一顿饭,阖家大团圆,吃吃喝喝欢声笑语,爹娘兄姐面带喜色,小字辈的屁孩儿们满屋乱蹿,淡淡的,微咸微甜微苦微辣,可能还有点儿酸,就是过日子的味道。廖秋离微微笑着环视围坐的至亲们,忽然觉得很安心。饭后,廖家老二让伙计拿上来几个锦盒,爹娘兄弟姐妹,人人有份。打开盒子一看——哟!好个俏模样的兔儿爷!屁孩儿们当场就围上来,缠着自家爹娘要,廖家老二招呼一声“到这儿来,这儿还有,那是给你们爹娘拿回家供着的!”,屁孩儿们“呼啦”一下圈住老二,闹他去了。廖秋离手上的那个,原本被三姐家的小胖妞抢了去,看见还有更好玩的玩意儿,她又塞回给他了。廖秋离拿回来一看,兔儿爷手上打着的伞崩了一个角,脖子上系着的领巾开了一道线,从头到脚,只有那张兔嘴依旧矜持地抿成三瓣……

    好一只辣手!

    胖妞嘿嘿嘿笑着,挤过来往廖秋离手里塞进一块啃了一半的中秋饼,讪着脸讨好他“幺舅,您吃中秋饼不?嘿嘿嘿,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把您这兔儿爷摔出了一点儿小意外,您看……它也不是特别那啥么……摆到供桌上也挺威风的么……”,越说越心虚,越说声越细,最后凑到他耳边小小声央告“幺舅,您别告诉我娘……她知道了一准得念我,而且得往死里念!您那么疼我,不会忍心瞧着我头疼吧?啊?”。胖妞的娘治家甚严,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什么都逃不过她的手掌心,她也不打也不骂,就是掰开了揉碎了跟你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篇话说下来,没人不晕菜!胖妞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娘唐僧似的和她讲道理!

    “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幺舅不说的,玩儿去吧。”廖秋离摸摸她那绑满了小辫儿的脑袋,屁孩儿得寸进尺,嘿嘿笑着道“幺舅,我想吃桂花糕,您给我做呗,明早我上您家玩儿去,顺便给您带点儿大食国过来的小玩意儿!”

    “好,我今儿晚上做,做好了晾一会儿,凉的好吃。”

    “幺舅您真好!配幺舅爹可惜了了的!要不我把住我家隔壁的小水滴带来让您认识认识?水滴姐姐今年年方二八,可以嫁人了的……”

    胖妞真是好样的,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开始挖萧将军的墙角了,萧将军若是在场,两人少不了一场嘴仗!

    廖秋离把手上那半块中秋饼塞回胖妞嘴里,“行了,幺舅得回家去了,明早你来,桂花糕多拿点儿,带点儿给姥姥姥爷,知道了吗?”

    胖妞忙着啃嘴里的中秋饼,呜呜噜噜答应一声,回身跑到姐妹淘里玩儿去了。

    到底还是半大孩儿,玩心重。

    廖秋离回家吃一顿饭,出来时带了不少东西,吃的喝的玩的都有,螃蟹是廖家老大给的,个顶个的大,蟹壳青灰,蟹螯青中带红,一看就是膏肥肉满的上等货色。葡萄酒是廖家老三送的,红得泛血色,有年头了,外边轻易寻不着。

    萧煜在自家堂屋转悠,围着廖秋离带回来的东西翻翻拣拣,瞧了一会儿热闹,别的也就罢了,那酒稀罕,萧将军是个识货的,当即拿来酒斛子倒出来醒着,打算一会儿哄着心肝儿多喝几杯,今夜也来个不同寻常的“团圆”。

    正在想入非非,廖秋离在灶房里唤他“过来搭把手!”

    萧将军颠颠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蒸桂花糕用的大屉笼拿下来,放在一边架子上晾着,“你先出去歇会儿,我把这儿弄好了就出去。”

    廖秋离想着外头供桌上还有一些东西没摆,就先出去弄那个。等全弄妥当了,两人拜完了月亮,在桌边相对坐下,夜也深了。萧将军拿着一个大螃蟹在剥,剥出来的肉够一小碗了,他就拿起来拨到廖秋离碗里,说一句“吃吧,这蟹不错,和宫里的有得一拼。”,脸上挂着笑,笑得挺好看,“喝点儿酒吧,蟹肉寒凉,喝点儿酒不伤脾胃”,廖秋离喝了一杯,觉着甜甜的,不错,就又喝了两杯,萧将军眼睛几乎长在了他的酒杯里,只要那杯一空,他立马往里头倒酒,边倒还边劝,“果子酒不醉人的,多喝几杯也无妨”,居心简直太明显了!你看他那笑,诡诡的,似乎一会儿要去偷欢。廖秋离吃了一只大螃蟹,喝了五六杯葡萄酒,停了,他说“葡萄酒送螃蟹,滋味奇怪,还是黄酒对路。”。萧煜问他“哪怪了?”。他答“味儿怪,酒是好喝,蟹也好吃,但这两样东西凑在一块儿,味道就不对,我够了,你吃吧。”

    够了?!怎么能够了呢?!你还没醉怎么就够了?!

    萧将军在心里头嘶声喊了一气,低头整理脸上的表情,至少得把露在面上的馋痨收回去,好一会儿,再抬头时,他平静了。

    “庆之,这酒是三哥从大秦国带回来的,看这成色,少说也得是王侯级的人物才能喝得上的,三哥倒腾来一定费了不少银钱,你看,酒斛子里还剩那么多,我今晚在宫里喝了不少了,明早还得上朝,剩下这些酒要怎么办?拿去倒了?”萧将军非常清楚他家心肝儿俭省的脾性,先说东西贵得要死,再说他今夜喝得够多了,再喝明早非趴下不可,最后和他家心肝儿商量——倒了吧?

    你舍得么?

    廖家老三送的东西都是万中选一或是万中无一的,价钱自然也是高得吓人或是有价无市的,这样的酒,倒了一滴都可惜,何况是一壶。

    “……那我喝了吧,别浪费了。”

    对喽!就等你这句话呢!

    萧将军喜得抓耳挠腮,坐都坐不稳了,他把椅子从对面移到近旁,殷勤倒酒,殷勤剥蟹,反正就是一门心思——把心肝儿灌醉!

    功夫不负有心人,心肝儿终于醉得不辨东西,萧将军试试探探伸出咸猪手,上上下下摸了一会儿,心肝儿软绵绵倒在他怀里,半梦半醒,摸得他痒痒了,他才迷迷糊糊“嗯”一声。萧将军乐坏了,赶紧把人打横抱起,带回窝里,趁热吃了。

    转天清早,夜里说着要早起上朝的人还在被窝里头赖着,赖到不能赖了才爬起来,亲一口枕边人,这就做早饭去了。昨夜吃饱了,今早起来心满意足,他一边哼着那不三不四的叫卖调子,一边洗锅淘米熬粥,从吃的哼到喝的,又从卖布匹卖针头线脑的哼到谯猪阉鸡的,末了以一嗓子“磨剪子嘞!锵!菜!刀!”做结,通体舒畅啊!

    眼看着粥也熬上了,菜也弄好了,萧将军觉得自己这小日子过得真是不赖!

    第67章 也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孽

    谁知进了一趟宫,再出来,好心情顺水漂流了,夜里萧将军顶着一张乌云满罩的脸回到菊儿胡同,开门进家,见廖秋离还没回来,更加丧气,躺床上不肯起来,乌漆麻黑的,连灯都懒得点一盏,就这么在一片黑暗当中想事儿。

    今日早朝,皇帝让太子监国了,他自己正式当了甩手掌柜,监国是面上的话,瞧那架势,那是恨不能明日就把位子交出去!

    太子监了国,头一件事当然是给沈文昭加官进爵,瞧那架势,那是恨不能把庆朝所有官爵直接送到沈文昭手上让他挑拣!

    这对父子也太不像话了吧?!都怎么想的?!

    好在沈文昭还有分寸,当场就用几句淡化把这铺天盖地的“恩宠”推了出去。棘手的是太子那头不依不饶的,像是怕这些好处送不出去似的,散了朝还把沈文昭的大哥留下来私谈,一门心思地朝绑死沈文昭使劲呢!

    再这么下去,沈文昭还有路可走么?

    当然,沈文昭处在事情当中,不可能没有知觉,特别是打从崇阳府回来以后,太子殿下藤蔓一般的日缠夜缠,说着一嘴不像话的话,再是大而化之也明白味道不对了。他自己也想躲出去,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上过折子给皇帝,说自己“才疏学浅,做不得太子洗马”,又说安阳近年来多灾荒,自请外放归乡做个县吏,能保一方太平也是好的。

    皇帝收到折子,溜了一眼,转给了太子,太子见了那字眼,心尖仿佛被削去一块,疼得两眼发黑,然而在自己的爹面前又不好露出分毫,只能把折子攥在手上,攥得折子皮烂纸酥,攥得手上青筋暴绽,强定心神低声对皇帝说“谢父皇!”

    皇帝这是让他自己做主了——太子洗马,太子的侍卫官长,你的人你要留就留,愿意放走就放走,我不插手。

    太子当真沉得住气,忍了一个多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当没这封折子,该如何还如何,对着沈文昭也还是那么样的闷头使劲。直到今日,太子监了国了,也是闷声不响的就动了手!沈文昭他哥从御史中丞升任右相,沈文昭还做他的太子洗马,还是近身护卫日夜相对,再腻烦也得忍着,只要他哥跑不掉,他也就别想跑掉!

    萧煜一旁看着,有心想帮一把,也不知该朝哪头出力,该向着太子还是向着沈文昭?他私心里可怜太子,想是因为感同身受吧,当年他对廖秋离也是一般样的单恋着,不知明日如何的恋慕,不知可有将来的恋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恋慕,苦死了无人可诉的恋慕,他也曾亲历过。沈文昭呢,又和廖秋离不同,廖秋离有一颗烂好人的软烂心肠,旁人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一点吃了大苦头的模样,他就不忍心了,沈文昭没有,苦肉计对他不管用,太子除了栓牢沈家之外,简直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栓住他。到了这个份上,即便萧煜愿意冒天大的险把他弄到庆朝之外去,让他独自去海阔天空,他也走不了,他从小到大都在接受同一种教诲——家、国、天下,如果让他连家都不顾,自己跑路,他对付不了自己的良心。

    萧煜躺在一团融融的黑暗当中,脑子转了十万八千个弯,可就是找不着出口,长叹一气,他决定先不想了,自己给自己倒杯水喝才是正经。

    正喝着温白水,廖秋离回来了。他进了院子,见满院子的黑灯瞎火,以为萧煜还没回来,就先进灶房点了灯,再从灶房摸了火折子到堂屋来,打算擦着堂屋里的大蜡烛,一进屋,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盘在凳上,吓得惊叫一声!萧煜被他的惊叫吓一小跳,回过神来一看——原来是你呀!

    “怎么回来了也不点个灯,就这么黑灯瞎火的坐着,我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廖秋离嘴里说着,手上擦着了火折子,点燃了大蜡烛,一时光明。借着灯光一瞧,就瞧见了萧煜那张乌云满罩的黑脸,“怎么了?做什么又摆脸色?”

    萧煜站起来,迎面给他一个大搂抱,搂头盖脸的,遮天敝地的,闷得廖秋离受不住了,低低哼了一声,想要挣出来透个风,萧煜两只手臂铁硬,就是不放他自由,像是要把生米焖成熟饭一般,他搂得相当带劲,还问他“庆之,当年你一定特别腻烦我,对么?”

    当年那个我,没脸没皮的,死缠烂打的,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去,一门心思要把你弄到手,甚至连绑人、要挟、霸王这样不堪到了极点的行径都做出来了,事过境迁,如今回首,看到那个当年的自己,自己都看不过眼了的!

    “你这几天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老爱翻老案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了,人活着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了?!”廖秋离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他“是不是沈文昭的事?”

    “嗯”,萧煜稍稍松一松手,让他缓一缓,不过只是松一松手而已,身子还被圈着,头还是靠在自己胸膛上,“昨日和那位打过商量,可……那位不愿管。”

    “那位”当然就是皇帝,皇帝神神叨叨地说了一篇话,归结起来就是个不愿管的意思,最该管又最管得着的人不愿管,萧煜觉得这事走进死胡同里了——好办法没有,馊主意倒有一堆,总之不是个能善始善终的模样。

    “那……子虞可愿……”廖秋离比了比手势,意思是沈文昭可愿意偷偷跑路?

    “换做是你,你能么?”

    换做是你,一家人被太子人质一样挟着,今日封老大,明日封老二,净喂高官厚禄这样的软刀子,沈家多年清流,向来低调,无声无息地活了两三百年的一群人,一眨眼就成了整个朝堂的眼中钉,你跑得了?

    “……不能。”当年萧煜挟了廖家二十多口人,在河西摆了一出逼婚宴,至今想起来,他心里还是有点儿膈应,他们之间还有十好几年的交情呢,太子与沈文昭之间谈得上什么交情?顶多是主子与奴才的关系,只不过这奴才谱摆得忒大,动不动就爱和主子掐,动不动就不给好脸,蹬鼻子上脸了这么些年,太子还纵着他,这是把他当奴才待么?不当奴才待,当眼珠子待,他能让眼珠子脱眶跑了才怪!

    “庆之,我尽力了。”萧煜用力搂他一下,在他头顶心亲了一口,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真是心力交瘁。

    “……我知道”,廖秋离回他一个搂抱,轻轻的,手从腰那儿环过去,在背上轻轻拍打,跟哄一个在外头受尽委屈的孩儿似的,他轻轻拍哄他,“尽人事,听天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能强求。”

    两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都无奈而怅然——太子这份情,有如逝水,洪流滚滚,拦不住,毕竟要朝着沈文昭去。

    沈文昭对太子殿下滚滚洪流般的恩宠,实在是招架不住,近来他只要一出宫,身边立马围上来一圈禁军,他走哪他们跟哪,跟进跟出,把他当人犯一样看得牢牢的!他说不用跟了,就是回趟家,丢不了!领头的恭而敬之地回他“殿下差遣我等跟随,不敢有辱使命!”,意思是你跟我们说没用,要说你得找正主儿说去!

    他脾气一上来,二话不说原路返回东宫找太子,太子殿下笑眯眯听着,情深似海地朝他使眼风,他不接,话也越说越生硬,到了最后话赶话,又提到了当年那个“等你登了大宝,我们沈家就撤走”的老调,说了多少回了,太子从不当真听到当真,从不在意听到在意,现如今再听,心窝子戳了千八百刀,忍痛忍不得,便要掐自己的手掌心,掐得手掌心发麻、破皮,血流滴嗒了,才挤出一张好脸来说些好听的话,什么“崇阳府的案子还没了断,怕有那心存不轨的匪徒对你不利,故而要派些人手跟着你”,他脸上是笑着的,然而眼里没笑,心里淌泪,手心淌血,不过,这些都只有他自己知道。

    怨得了谁呢?谁让他巴心巴肝地恋慕这么一个人?谁叫他偏要唱独调?谁叫他这样谨小慎微,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沈文昭的硬话碰在了一篇软绵绵的好话上,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硬话碰上好话,往往是说硬话的那个说不下去了,惹不起躲得起,走!

    从此,两人见了面总是隔着一层似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除非十分必要,沈文昭通常一语不发,也不知是哪辈子造下的冤孽!

    好在太子那头是初次监国,诸多细务还不熟识,大事小情多如牛毛,忙得不可开交,想着人在身边,能看一眼也就够了,这就没怎么纠缠沈文昭。沈文昭身为太子洗马,太子有多忙他就有多忙,两边忙忙碌碌,一转眼就到了年尾,忙了三四个月,总算是有了头绪,一切事情只要上了手,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的事,轻车熟路的,好做多了。

    第68章 夜宴

    庆朝今年风调雨顺,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天下太平了,宫里过年的花样也就多了起来,先是内务府那边请旨要大办元夕,后来朝臣们跟进,凑热闹,折子一封一封的往上递,都说年景好了,恰好太子又新监国,该操办一场庆贺庆贺。皇帝心里痛快,御笔朱批,让内务府着手去办,至于该怎么办,内务府里有个吃喝玩乐样样拿手的总管,怕找不着热闹么?

    说了要大办元夕,又说了怎么热闹怎么来,还说钱不是事儿,那好办,内务府那边三天工夫就交了几本册子上来,一本册子是一种热闹法,请圣裁,到底要照哪种热闹来办。皇帝让太子自己挑,乐意挑哪种热闹就挑哪种。太子挑了中不溜秋的一种,内务府的人接到旨意还纳闷来着——不是说怎么热闹怎么来么?怎的忽然又改主意了?

    其实太子想的不是怎么热闹,而是哪种热闹能把沈文昭绑死了,从元夕夜晚一直绑到大年初一,最好连大年初一也回不去家!

    这样一来,选中不溜秋的那套热闹也就合情理——那套热闹需要劳动太子的地方挺多的,太子一动,太子身边的侍卫官长就得跟着动,除非热闹完了,否则得寸步不离地跟着!

    内务府的总管是个聪明人,他从这里边嗅到了一丝丝异样,微不足道且转瞬即逝,这里边藏着一个非比寻常的时机,抓住了这时机,他立马就能飞黄腾达。时机是绝好的时机,风险也是绝大的风险,若是会错了意,得罪了这些凤子龙孙,死一万回都不够的!他左思右想,想了一天,临到入夜时分一拍大腿——罢!胆大吃肉,胆小吃屁!想要绝顶的荣华富贵,就得敢冒那杀头的险!

    转天散朝,总管看看左右无人,就大着胆子和太子说了半句话,“殿下,新罗那边贡了两名奇人过来……”,说到这儿他又停了,神色暧昧,像是藏着污纳着垢,明明脏了,却又脏得光明正大,还好意思在他面前兜售他那点肮脏。

    萧恒本来懒得理他,从鼻孔里“唔”了一声,直接越过他朝前走了,边走边说“这么点事也要告诉我,你们内务府也够闲的!”

    总管一听,这是要坏菜!也不敢打那吊胃口的主意了,赶紧竹筒倒豆子,一顿说完“殿下您是不知道,这两人要是寻常的玩物也就罢了,奴才也不敢在您面前提呀,他们会点儿法术……就是,他们有法子让人两情相悦……之前怎么不愿也没关系,过了他们的手,自然而然的就黏在一块儿了,拆都拆不开的……”

    萧恒站了下来,一双眼睛刀子似的扎在总管身上,说的话更是半点不客气“孤竟不知道内务府近来还管起了两情相悦,有意思!”,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总管让他吓够呛,半天缓不过来,呆站了一会儿,正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冷汗,却见前边过来一个人,定神一瞧,正是东宫里边的掌事总管。两人都是总管,按说品级差不多少,可如今太子监了国,那东宫里的掌事总管身份也就上去了,腰杆子自然要比内务府总管硬一点儿,两边一见面,内务府的总管首先一哈腰,相互见礼完毕,东宫的掌事总管说话了,悄声细语的,几近耳语“殿下让你夜里过去一趟!”

    有门儿!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绝顶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哪!

    内务府的这位总管心里撒欢,脸上绷紧,一脸肃穆地应承,当真一入夜就去了东宫。

    太子还要理国事,让他在偏殿等着,这一等就等到了定更时分,等得他心里火急火燎的,不知这里边有什么变数没有,几次三番想到了夜长梦多上,那绝顶的荣华富贵和森罗地狱就隔着薄薄一层窗户纸,随时有捅破了,从天上坠到地底的危险。这几个时辰熬的!他几乎想就地一跪,爬到太子面前讨饶了!

    好在太子好歹还是见了他,虽然挑的不是什么正经时候——脱了朝服、换了睡服,准备就寝的当口,在那儿洗漱呢,叫他进来了,漫不经心地问他“今早你说的,新罗贡来的两名术士,照那说法,似乎有些本事?”

    “是,奴才试过,千真万确的事,不然不敢搅扰殿下。”总管不敢怠慢,赶紧有一说一,有十说十,还特意提到他“试过”了。

    一听试过,太子来了兴致,问得更细致了“哦,试过?怎么试的?”

    “嗐!还不就是弄俩人,原本乌眼鸡似的互不对付,看见就掐看见就掐,也真是奇了怪了,新罗贡来的两个术士不知施的什么法术,过了几天再看,那俩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啧啧!那肉麻劲儿,看了都腻烦!”总管说得挤眉弄眼,满脸都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和肮脏。

    萧恒微微一笑,朝他勾勾手指头,“你来,孤有话交代。事成之后,有你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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