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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归舟 第9节

作者:林擒年 字数:22999 更新:2021-12-30 08:23:39

    沈文昭一眼瞄见正要退走的廖秋离,赶忙叫住,“廖先生哪去不一同吃么”

    廖秋离本想悄默声退走的,他这么一开嗓,哪里还有默不默,尴尬一场,还是得找出合适的话来回“草民习惯入夜用晚饭,这会儿还饱着,就不吃了。”

    听了这么一番话,沈文昭心里不是滋味,在人家家里吃饭,主人家没得上桌的,这是什么道理

    这笔账少不得又算在了太子头上他要不跟过来,哪来那么多规矩

    道理归道理,人情归人情。道理说太子吃饭,身份够不上的不能上桌。人情说在人家家里吃饭,把主人逐出像什么话。道理和人情厮杀一阵,沈文昭饱了,他没动几筷子就向太子殿下告罪,说他不舒服,少陪了。太子的心思本就不在吃上,看他脸色不好,多嘴问了一句“哪里不舒服,可要上医馆看看”,他说这话是好心,沈文昭偏要当成驴肝肺,“老毛病了,家去睡一觉就好”。这是说他打算走人了,听罢他说,太子也把碗筷一撂,不吃了,要和他一道回。

    廖秋离送他们送到巷口,太子客气的让他留步,他停下,目送他们出了巷口。

    太子殿下一路走得意气风发,仿佛心情很好。沈文昭跟在后边,懒懒洋洋,拖泥带水,和太子隔了十来步,后来十来步成了二十来步,又成了三十来步。他是越走越慢,太子看他慢了,也不得不跟着慢,等着他跟上来。

    “奴才家住不远,和回宫的路是两个方向,您先回吧,不必等我一路。”

    “不请孤进家吃杯茶”眼见着就要分别了,太子不甘心,硬着头皮说了一句不相干的,指望他真能请他进去吃杯茶。

    “呵呵呵,还是不必了吧,家穷庙小的,没的污了您的眼。”

    太子到底还是半大小子,吃了硬钉子,脸上讪讪的,也不敢蛮缠,当真转身走了。

    打发了黏人的,沈文昭掉转身往另个方向走,等他走得没影了,后边一棵老树下转出一个人来。是太子。他装着要回宫,转过街角后藏在了树身后边,就为了贪看他几眼。

    正当时,萧煜从街上打马而来,刚好瞧见这一幕。起初并未瞧分明,入夜了,微微黑,他以为自己走了眼,细细又看了好多眼,这才认定了前面两位,一位是千辛万苦出了宫的太子,另一位是正在放假当中的太子伴读。

    看得他头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管得住么

    管得着么

    管得起么

    太子只顾贪看眼前人,哪知身后有人在看他。侍从们本想提醒一二,萧煜一个眼色放过去,他们又打住了。

    三个人,我看着你,你看着他,都是远远的,暗暗的,心事重重的。

    第57章 无题

    萧煜心事重重的回了菊儿胡同,进了门先闻见一股鱼香,还有香椿的香,以为廖秋离知道他爱吃黄花鱼,特意给他做的,心里欢喜,愁绪散了大半,兴冲冲先奔灶房。

    “庆之烧什么呢这么香”明知道是黄花鱼烧香椿蒜瓣,还是要特特问一声,就为听他说一句体己话知道你爱吃,专为你烧的。

    庆之在饭厅里收拾桌面,听他从灶房里传出一声问,就笑,笑这自作多情的馋猫,“这儿呢没在灶房”

    萧煜听见应声,越发喜滋滋的鱼都摆上桌啦点儿掐得正好,真是心有灵犀

    待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饭厅,一看,一懵,心里酸水淌了个四沟八道。

    鱼倒是有,还不少,不过是人家吃剩下的,不是特特为他预备的

    “殿下和沈文昭”萧将军心里酸,嘴上稳,把猜到的说了,知道这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嗯。没想到殿下也跟过来了,唬我一跳,还好没出错。”廖秋离微微一笑,方才面对贵人时,那股吃透了精力的紧张劲,到头来只轻描淡写的成了“唬我一跳”,似乎就是平常的吓了一次,背后的无数惊怕都没有表露。

    怕给你丢人呢。也不知我这样的人,到了人家眼里上不上得台面,说一句都得再三掂量,怕给你惹麻烦。你已经够难的了,不好让你难上加难。

    所以刚才他在灶房里烧鱼的时候,脑子里是白茫茫的,手是抖的,不知道说话时声儿是否也一同发颤,如果是的话,但愿太子殿下不曾留意到。

    萧煜几乎立刻瞧出了廖秋离的反常,他不看他,只看自己擦着的桌面,眼神有点儿收不回来的空和白,扎得他痛。

    “太子今年足岁十三了,再过五年,他长成了,圣上就会派他出去历练,历练个两三年,大约要让他监国的,那时我就可以卸下这副担子了。”

    卸了担子,你我回江南桃林可好

    最后这句,萧煜留着没说。卸磨杀驴,历朝历代都不鲜见,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脱,万一不能,廖秋离得自己走,去大秦,万里之外的异国。日暮乡关,无处回首的他乡。他会留在帝京,直到他平安抵达。既然没有把握伴他终老,之后的事,还是不要漫天许愿的好。

    “嗯。我等着你。”廖秋离终于抬起脸来正眼瞧他了,目光清澈平静,让萧煜无端有种错觉,似乎他知道他的一切盘算,只是不戳破,也不打算依着他的安排来走。

    这个脾性温和的画匠,看人的时候从来都不曾这样直戳戳的,他这么看他,几乎就是一句无声的盟誓你若有事,我不独活。

    你得掂量好了,不论何时,先想想你身上还系着我的一条命呢。

    萧煜看得心里越发痛了,强笑一下,勉强耍赖“今儿特忙,午饭都没好好吃,满以为能回家找补一顿,谁知那鱼还不是给我预备的”

    “就知道你要说嘴院子里的水缸里还养着一尾活的,你去收拾,收拾好了我烧给你吃”

    “好嘞这就去收拾”

    萧将军杀鱼是把好手,三下五除二把一尾鱼收拾得溜光洁净,廖秋离接过来放进锅里,大火快油爆过,收进坛子里接着焖,还是放一把从院子里的香椿树上掐下来的嫩香椿芽儿,蒜瓣,葱,姜片,豆豉,略略放一些黄酒杀腥,熬半个时辰,那香味儿,把周围几条胡同的猫都引来了,蹲在院墙上不肯走,有胆大点儿的,干脆下到院子当中喵喵喵。

    两人忙着摆碗筷,盛菜,打饭,坐下开吃了,萧煜拿着一把匙羹舀了一勺鱼汤汁,浇在白饭上拌着吃,连汤带水,连鱼肉带蒜瓣,吃了个底朝天。

    吃饱喝足,一人一盏香片缓缓喝着,萧煜思量再三,决定说一说太子和沈文昭的事。

    “庆之”

    “嗯”

    “你觉得殿下待沈文昭如何”

    如何主子对待底下人还能如何,不就是那样呗

    “殿下人挺和气的,对沈文昭么,也挺关照的,刚才沈文昭说不舒服,他还让他上医馆瞧来着。”

    “就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

    萧将军想了想自家情况,觉得不大可能从廖秋离那儿得到合用的消息这位本身就够呆钝的了,道白都道过了他都不当回事,更何况是这种还埋在地里的暗苗子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储君么,马虎不得。”

    廖秋离看着神神叨叨的萧将军,也觉得不大可能从他那儿问出什么来,便默默喝茶。

    猫儿们还在院子内外喵喵喵,刚刚明明喂过一顿了的,吃完以后大多四散走开了,这会子又叫,怎么了

    廖秋离出到院子里看究竟好几只猫儿扑在一处,你挠我我咬你,打得凶,有那被连毛带皮咬掉一块的,嘶声叫着蹿上墙跑了。

    春天似乎还没走呢。

    倏忽过了五年,太子年十八,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了,果然不出萧煜的预料,皇帝把他派往帝京东南的崇阳府历练一番。临去时候,几位伴读里边,他单单带了沈文昭。

    萧煜听了皇帝的安排,心里堵着一团乱麻,出于良心,他决定把沈文昭叫过家来一趟,当面嘱咐他几句话。

    沈文昭这几年和萧煜还是半生不熟,维持着挂名师徒的情分,但和廖秋离,那是当真熟了,熟得和自己亲哥似的,去哪玩儿一趟,都不忘给廖秋离带点儿东西回来。有了这层情分,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将来他要真有点儿什么过不去的沟坎,廖秋离铁定是要伤心的。好歹要提醒一二,尽量别出事。这二位,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得是天大的事。不好办哪。

    正好沈文昭也得了半天的闲,回家收拾行装,听说挂名师父找他,不敢怠慢,立马换了一身见客的好衣裳,从几条街外赶过来。进了门,分宾主坐定,喝了几口茶,萧煜蹙着长眉看茶盏里的茶梗,不看他。良久。沈文昭心里七上八下的,几次要张口问他究竟找他何事,又觉得不合礼数,只得耐着性子等他说。

    “子虞,你与殿下,近来处得如何”萧煜终于开了尊口,这一开口,他就不看茶盏里的茶梗了,双眼直直看过来,逼住沈文昭。

    眼里这个人,已经长成了,完全是副大人的模样了,心性也熟透了,城府却还是半生不熟。谁让他是豪侠的性子呢,豪侠总是直来直去,快意恩仇的,从不藏着掖着,如此,还讲什么城府

    “师父这么问,是言外有言吧,您早该知道我许久以前就不和殿下耍嘴皮子了,若说相处,那就是君臣之间、主仆之间的处着,您放心,沈家既然答应了加入太子一边,就必定会善始善终,不论最终如何,我们不做那半途拐角的事”

    沈文昭误会了萧煜的意思,他以为他在敲边鼓此次太子出行,险恶多端,变数无穷,如果身边人再不靠谱,出去了,还回不回得来都是个事儿。所谓敲山震虎,就是要敲打那些摇摆不定的心思。可这与他们沈家什么相干沈氏一族,绵延三百来年,没出过一个乱臣贰臣奸臣,从来清白,不论死人活人都对得起天地良心

    “我不是疑心你们沈家的忠心,而是”萧煜长叹一气,横竖是要说,总不能老这么雾里看花的打哑谜。

    “子虞,殿下对你如何”

    殿下对你的用心,真是良苦。吃的喝的就不必说了,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们沈氏一族的厚待,背后是怎样一种深意

    “呵,师父要说的,徒儿明白了,到了性命交关的时刻,沈文昭拼着一死也会保全殿下的性命,若是力不从心,保不下来,沈文昭也决不独活”

    我发誓舍命保他,如何,你该安心了吧

    “”

    萧煜几乎找不出言辞来打开天窗说亮话,亮话到底不是好说的,既不能遮掩,又不能直白,难死人

    “听好了子虞,殿下待你,终归与别个不同,这次出行,几名伴读里边,他只带了你同去”

    听闻此言,沈文昭嗤笑一声道“那子虞只好遥谢殿下隆恩了”,说完还朝着天上拱了拱手,看这模样,意思已经让他想得满拧了。

    “我说的不是恩典的事,是恩典之外的事,你自己回去琢磨琢磨,我不好再说了。”

    萧煜觉得自己说的够多了,再说下去就难收拾了,所以他让他回去自己琢磨。

    沈文昭鼻孔喷出一道长气,嘴角往两边翘了一趟,听着像是在嘲讽谁,实际他是自己嘲讽自己挂名师父也真够劳心费力的,便宜徒弟头一遭出远门,他不放心,还要特特把底下人招来交代一番,谁说他不本分呢简直就是本分到了顶了

    “师父放心,徒儿必定谨遵教诲,舍命护主”

    萧将军一听,得,好心都成了一锅驴肝肺了,有意思的么罢,今后就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

    第58章 端午

    沈文昭走后,廖秋离进来问一句萧煜“怎么的一张脸上不是风就是雨的,子虞招你惹你啦”。萧煜原本闭着眼睛,拿手揉眉间,听见问话,他瞅准了一出手,把廖秋离拖到自己大腿上坐着,压好,不让他动弹,二话不说先做了个嘴儿。吸吸一会儿,觉着有劲儿了,才慢慢开口说道“他招惹的不是我,是太子。”

    “哎这、这是怎么话说的他们二位近两三年不是处得挺好的么,怎么又摊上了招惹这么一说”

    廖秋离着了慌,赶忙问他讨个究竟。

    “若单是君臣主仆之间的事儿,那都还好说了,他们之间还另有一种说不出的关系好比你我,你明白么”

    要还是不明白,那我也不必说了。隔墙有耳,说得太明白了,谁知道又要惹出什么事。

    廖秋离呆了许久,他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还能搭到一块儿去,转而又想到自己和萧煜,多么不搭的两个人,还不是搭到了一块儿去推己及人,没什么是不能的了。

    “子虞是断断不会有这样的心的,是、是那位”

    萧煜不应声,不应声就是默认。廖秋离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他还不知道吧。”

    “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该说的我都说尽了,他不能领会,也是天意,但看今后他们造化如何吧,我是管不起了。”

    廖秋离默然有时,缓缓点头道“这事儿,谁又管得起呢”

    太子自个儿管不起自个儿要去中意谁,沈文昭管不起太子中意不中意他,萧煜管不起太子今后要如何安置一个得了他中意的沈文昭。

    “好了,且走且看吧,过几日就是端午了,烦心事少说,先问问你准备东西给我没有”

    萧将军逮住了人,亲了一阵,双手不规矩的上下了一阵,阴了的心情慢慢放晴,直接问人讨要东西了。

    被他问到的那个人摸不清状况,呆呆问他“什么东西”

    “嘿端午节上的东西你在帝京生息了这么些年,不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别装傻”

    廖秋离这才想起来他要的是什么,“长命缕”

    “唔”萧将军板着一张脸,郑重其事地唔了一声,意思是算你转得快

    “可、可那是给孩儿戴的”

    “谁规定那东西一定是给孩儿戴的我去东边的宁浦,那儿的人不论老少,人人都系长命缕我也要得是你亲手编的,不然不算”

    一眨眼的工夫萧将军就从忧国忧民的太子傅,变成了闹吃闹喝闹玩儿的屁孩儿,廖秋离一时转不过弯来,嗫嚅着道“没想到你要,五彩线缕都没买,再说了我也没打过那玩意儿,手艺不行,打出来了,卖相一定好不到哪去”

    “就知道你没买我买了,咱们一人打一个吧,我的给你,你的给我,对了,不如多编几个,夜里用,嘿嘿嘿”

    萧将军说干就干,干劲十足,五彩线缕早就买好放着了,这会子刚好拿出来献宝。

    廖秋离听了他那“夜里用”,又听了他那一串嘿嘿嘿,脑筋里某根弦刷的一下绷紧了,总觉得他憋着什么坏,这坏十成十和自己相干。

    “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坐着编”萧将军光棍兮兮的指了指自己的大腿,要廖秋离过来坐,安排好了给他坐。

    “可、可粽子还没包呢”

    “粽子端午当天包也不迟,过来坐”丘八头子说动了火,伸手就拽,廖秋离闪到一旁,在他对面那张椅子上坐了,嘴里讨饶,“我编就是了,线拨一半给我。”

    萧将军想到夜里还有好事,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便笑笑放他过去,拨了一半五彩缕给他,两人对面坐着,你编你的,我编我的。

    别看画匠素常描墙画细致在行,编这玩意儿他就不行了,几条线绳编了一圈,他自己先晕了菜。别看萧将军是丘八头子,平日里除了十八般武艺,其余的都不大拿得出手,编这玩意儿他偏在行,三两下编好了一个,三两下又编好了一个,而且线与线之间绝不打架,各是各的,条分缕析。

    “喝你这叫长命缕呀,我还以为是谁家剩下的烂线头呢不如叫我一声心肝儿肉,我把这一堆都帮你编了”萧将军编得意了,嘴巴上还要占人便宜。

    廖秋离横他一眼,接着和自己手中的一团烂线绳死磕,不理他,随他说

    编了半个时辰,萧将军面前的一半五彩线绳变成了八条挺利索的长命缕,再看看画匠那边,勉强编了一小半,有一个已经完工的,线头四处出溜,绳与绳之间相互扯皮,你缠着我,我赖着你,惨不忍睹。

    “罢么,放下吧,我替你编”萧将军去了趟灶房,泡了一壶好春茶,装了两盘廖秋离爱吃的点心端过来放他面前,让他停手吃东西。

    “我不就不信弄不服帖这东西”画匠这就和一团烂线绳杠上了,死活也要弄出个二四六来。

    又耗了大半天,总算弄出一个勉强不那么惨不忍睹的出来,萧将军得了教训,赶忙赔礼赔小心赔好话,哄着画匠从那团烂线绳上分出点儿心思来对着他。

    “来,我帮你戴上,你也帮我戴上么。”他笑得真心讨好,是真想讨他一个好。

    他不言语,默默把那个不那么惨不忍睹的长命缕拈起来,轻轻缠在他的臂上。他嘻嘻笑着,也挑了一条最利落的,紧紧缠到他的臂上。

    “庆之,咱们这就定了情吧。”

    他把他缠到怀里去,幽幽说了这一句。他臊了,埋首在他颈窝,不挣不动,正是个定情的样子。

    那首词怎么说的来着

    芙蓉帐暖,鸳鸯交颈,风流无限生平事。

    夜半,芙蓉暖帐内忽然丢出一声碎掉的告饶来“行了吧求你把蒙在我眼睛上的布解开还有、那个、那个长命缕不是用来缠那种地方的”

    “你我今夜不是定情么,定情了当然要确情呀”,话说到这儿,忽然出来“啾”的一声,像是亲狠了的动静,“长命缕么要多少有多少,脏了也就脏了,不用管它来,庆之,咱们再确一次情吧”

    画匠已经匀不出嘴来叱他了,他浑身瘫软,又困又累,身上又难熬,还不能眼一闭直接睡过去或晕过去,为难。

    太子定在五月初八起行,不用仪仗,一路上轻车简从,悄没声地去往崇阳府。

    崇阳府离帝京有一段路程,陆路走十二天,水路走八天,水路快,可水路比陆路来的危险,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水里比地上更加防不胜防。所以太子一行人走的陆路,路过的州府明面上不铺张,暗地里都做好各样准备,战战兢兢,都怕储君在自家地界上出事。走了十二天,崇阳府近在眼前了,到了十里亭,知府亲自迎候,没敢多带人手,就知府和几位府吏,还有十几条精壮汉子,说是为了储君安全着想,特地找来的。

    顺利接到了人,知府长出一口气,一张干瘪瘦条脸上漾出一抹笑意,讨好着说道“爷一路风尘实在辛苦,奴才略备一点酒水为爷接风,还请赏光。”

    府衙里早就备下一桌酒宴,多是当地名产,什么笋芽儿,青虾,竹鸡,上峰来了尝个新鲜,又不费多少钱,又能博得好名声。每年不知多少场迎来送往,知府也是老江湖了,知道怎么安排最讨好。

    太子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敷衍着一点头,又摆头问身后站着的沈文昭“饿了没,饿了先去用饭”

    沈文昭被他天外飞来的一句话问得一愣,定睛看他一眼,蹙眉不答。

    太子吃了软钉子也不气馁,自顾自说下去“先去休整一番,然后再去用饭吧。”

    知府只听说太子带了个伴读过来,没听说带了个“枕边人”过来,见了这架势,赶紧暗里招过一个人来,让赶紧回府衙把预备给太子居停的那间厢房再收拾收拾,换张大一倍的床,再加一床铺盖进去。他这是防万一呢,万一两人要同床共枕呢,一看床不够大,铺盖不够齐全,那还不得找晦气呀

    知府大人成了精,贵人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能瞧出花来,沈文昭就不行了,他只觉得萧恒年复一年的讨嫌,特别是近一年特别讨他的嫌,简直忍无可忍你爱用饭便用饭,问我作甚难不成还随着我的意思走多余

    萧恒知道他的子虞瞧不上他,苦忍着不去找讨厌,然而心里说着不行,身上却一个劲的想凑过去和他亲近,讨不来一张好脸,心里难受,身上却是贱兮兮的疼着痒着难耐着,就是要去招他。

    第59章 杀机

    进了崇阳府衙,开了宴席,酒酣耳热之际,太子对着坐他左手边的沈文昭笑,笑了个春暖花开,沈文昭莫名其妙,知府却是个知情识趣的,看出门道来了,暗道侥幸幸好没把预备好的歌姬送过来,不然一个不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瞧这两位的态势,当中的曲里拐弯他不知道,但他是否两厢情愿他可看明白了。这是一个明白一个糊涂呢,太子爷是明白的,那位伴读大人是糊涂的。糊涂的对着明白的,当然需要一点东西推波助澜。明白的对着糊涂的,当然也需要一点东西助兴。

    茶足饭饱后,沈文昭先行退去,知府等到时机,涎着脸问太子“爷,奴才这儿有些玩意儿,不知爷用不用得着,想着一会儿差人给您送去,您看”

    知府那张干瘪长条脸上的猥琐实在太显眼,不用明说太子也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东西。心里懒得理他,身上却犯了贱,默默不语,端坐吃茶,算是默认了这桩安排。

    入夜了,太子说是乏了,早早回房歇息。趁着沈文昭还在后院小湖畔坐着,他鬼里鬼祟的把知府差人送来的东西摊开来一一检视。

    有瓶瓶罐罐,有器具,有鞭子,还有绳子

    就胡乱溜了一眼,萧恒浑身上下硬绷绷,几乎忍不住要想入非非,想来想去,只是空想,难熬得很。

    正想得双眼枯涩,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叩门声,“殿下,奴才能进来么”

    萧恒不曾想到沈文昭来得这么快,一时着慌,想也不想就挡了回去“等会儿”,想想不对,又补了一句“我换睡服呢,就好了。”。细想想还是不对,在宫里的时节,穿穿脱脱都有无数内侍宫女在侧,沈文昭也不是没见过,当时不见他别扭,出了宫了反倒束手束脚,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有鬼么

    好在沈文昭不细究,他让等会儿就等会儿,横竖不差这一会儿。

    萧恒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藏东西,想扔进床铺尽里边,想想不好,万一沈文昭上床来呢思来想去,着急忙慌地把东西扔进了床底。长吁一气,整了整睡服,清了清嗓子,让沈文昭进来。

    沈伴读这一路上都板着脸,跟谁欠了他万儿八千两银子似的,说懒得说,笑更没得笑,进了门直接把铺盖卷儿往地上一铺展,躺倒看屋顶

    “子虞,咱们说一会儿话可好”

    沈文昭骧随太子左右,时刻紧绷,防着周遭随时扑来的危险,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用在谈天说地上。一路行来,萧恒几次三番想对他说些什么,见他面色不豫,只得把话吃回肚里。今番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起了个话头,半天不见床下应答,他又想缩回去了。

    “说什么”

    “崇阳府的事,你可有头绪”

    萧恒不想谈公事,可除了公事之外,沈文昭基本闭口不言,只能借着谈公事引着他谈几句,听听声音也是好的。

    谁知他话音刚落,立马招来沈文昭极其凌厉的一阵眼风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你怎么就不晓得收敛些身为储君,行一步说一句都得万分小心,如今在人家地盘上,情势还未明了,我明敌暗,你怎么还这么口没遮拦都七八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爷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乏得很了,明日还要早起,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完便替他放了帐子,灭了灯烛,做完了往地铺上一躺,彻底不出声了。

    萧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悔青了肠子也换不回说出去的话了,万般无奈,私心里还是想将他混上来和他一起睡。

    “地上潮呢,这床这么宽绰,睡五六人有余,不如不如上床来一同睡”

    他那颗心蹦跶得几乎跃出腔子,后来不见人应,慢慢就慢下来,沸了的血终于凉了。心里有事,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

    转天早起,知府一眼瞄见太子殿下两个乌青的眼圈,心里暗喜看来没送错东西,这阵势,是玩了一夜

    知府大人想歪了,夜里两人睡是睡在了一间屋没错,可太子睡床上,沈文昭在床前摊了个铺盖卷,和衣卧着,以备万一。他送的那些东西,至今还在床底呆着。

    “爷今儿打算上哪逛逛去奴才这儿有几个地方可供挑选,一是城东的半壁山,山景甚佳,山上还有座禅寺,起卦求签最是灵验的,香火一向旺盛,那儿的斋菜也是一绝,来了崇阳若是不去一趟,那是亏煞的二是城中的榴莞子巷,崇阳府的小吃名品都在那条巷子当中了,不是奴才夸口,整个庆朝,就没有哪个地方是比得过崇阳府的小吃的”

    知府自顾自说得热烈,没提防太子开了金口“今儿去崇阳府兵营,看府库。明儿去观音桥,看武备。后日去迎日峰,看崇阳府的入海口。”

    “是是是爷好容易来一趟,当然是先办正事儿,这些玩乐的去处,可去可不去的,迟些去也要得”知府点头哈腰,一颗心一径往下沉到了底府库、武备、出海口这几条就是一张网,兜头罩下来,整个崇阳府的官吏都跑不掉,朝堂里的贵人们也跑不掉朝廷该是有所察觉了吧

    崇阳府这几年没少和隔海相望的倭人暗地里往来,也没少干吃里扒外的事,崇阳府兵营里边容留了不少沿着海边烧杀掳掠的倭人,府库里边堆着不少劫来的财货,都是没来得及处理干净的。武备不用说了,更是稀松无比,每回倭人过境,出海口的守备们装模做样的抵挡一阵,趁黑把抢饱了的放倭人进来,大家你六我四的坐地分赃,谁都有份,皆大欢喜

    这几个地方若是让太子进去瞧了,真看出点儿什么来,他们的脑袋立时就得搬家

    知府那张干瘪瘦条脸上布满了汗珠子,脑子里算盘拨得飞快,他想找由头拖住太子,找了多少都不顶用,太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去不可

    看看没法子了,他就做了两手准备,一手是给朝堂里的贵人们去信,让他们早做决断,该如何便如何。另一手是给倭人头头也去了一封信,让他见机行事,实在不行,只能弄出个把意外来,把随从们弄死了,太子软禁起来,挟在手上,看看朝堂风声再做论断。

    沈文昭眼看耳听口不言,把知府大人藏得极好的慌乱看穿了,回头就和身边卫军的头头通了气饮食小心,起卧小心,万事小心了再小心。

    他们小心了好几天,不见府衙有什么动作,太子殿下东察西看,光看不说,知府心里没底,也不知他看出什么门道没有,每日送出去迎进来,想着套几句话,然而不论是太子还是太子身边跟着的人,都跟没缝的蛋似的,叮不动

    转眼过了十天,太子看得差不多了,心里有了底,准备明日启程回帝京。在崇阳府的最后一个晚上,知府少不得设宴饯行,还派了不少人手出来,一对一、甚至几对一的灌酒。沈文昭不喝,知府大人老着脸皮道“沈大人好歹赏个脸,喝个一杯的,怎么,是怕酒中有药么来来来,老夫先干一杯”

    他喝了,沈文昭还是不动,也不让太子动,僵持了一会儿,沈文昭开口说道“沈某从帝京带了一批佳酿,今日高兴,索性拿了出来,大家喝个痛快,如何”

    知府大人像是全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招,一时呆住了。只见沈文昭一摆手,叫上来一群人,一群人鱼贯而入,放了一排十几个大酒瓮在厅堂内,揭开封盖,酒香四溢。

    沈文昭斟了一杯自家带来的酒,一口闷了,亮出杯底让知府大人看。知府大人讪讪的,仰头笑了一气,自己给自己解围“沈大人盛情,却之不恭,啊”,他举着空酒盏转了一圈,崇阳府的一群人个个附和,纷纷换了酒盏,倒上沈文昭带来的酒。一群人斗酒传觞,煞是热闹。直闹到了定更时分,太子说有了酒,要回房歇息,这才散了。

    沈文昭这趟没少喝,且有大半是代太子喝,真正有了酒的不是太子,而是他。喝多了,身上一股酒气,不冲鼻,淡淡的,似有若无,时不时顺风飘过一缕,钻到前头走着的太子的鼻子当中,惹得他一阵阵耳热心跳。

    萧恒觉得他很好闻。

    如果能下嘴,估计也很好吃。

    所以他在前头走着,一直咽唾沫。

    胡思乱想刹不住,正想到关紧的时候,走在后边的沈文昭忽然一把扯住他,往柱子边上一压,抱着他就地一滚,惊魂未定中抬眼一看,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钉着几支箭,箭身还在微微颤抖,暗算他们的人一定还在周围,险极了

    沈文昭把萧恒从地上拖起来,手劲特大,萧恒吃痛,想挣开,沈文昭一个眼神,他又留在了他的手里。他牵着他没命地往东南方向奔来之前沈文昭是做过功课的,整个崇阳府的地形地貌,街道巷道,城门城防,甚至是地道水道,他都烂熟于心了。

    第60章 厮杀

    崇阳府衙的东南方有一条废弃已久的水道,之前用来过运粮船的,后来路面修好了,这条水道就慢慢停用了。现如今的知府是三年前从安兴调来的,这条水道没有标在布防图上,他们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那里去。

    定更时分,天黑魆魆,一条回廊上隔着几步才挂一个罩纱灯笼,光线暗淡,路都难认,更别提认人的脸了。周围不断有人缠上来,太子身边的护卫不断被缠出去,等他们奔到那条废水道附近,四周一看,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这些人敢明目张胆地朝太子下手,说明崇阳府已经是个土匪窝了,今日不知逃不逃的出去,他可以听天由命,太子不行太子必须活出去,哪怕拿他一条命去换

    他还不能进水道,他得当一块饵,把追杀的人引开。

    “殿下您听好了,奴才只能说一遍沿着这条小道走到尽头,有一处水道,您进了水道以后自然有人接应。记住了好,即刻将您的外衫除下给我,我这儿另有一件平常外衫,您穿上,我们分头走”

    沈文昭说“我们分头走”的时候,萧恒脱外衫脱到一半,听了这话,他立刻把外衫穿了回去,沉声说道“我不走我不要和你分头走”

    沈文昭正等着他那件行头,等来穿到身上去演一出“李代桃僵”,乍一听他这话,几乎反手就是一个巴掌但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面前这人是太子,是你的主子,你不能用大耳刮子轰他。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管住自己的手,耐着性子劝“如今情势危急,殿下千金之体,不可以身犯险,还请”

    “请什么你以为”

    你以为你死了,我还有得好活吗

    萧恒不敢说真话,堵得难受,干脆拖起他就走。

    太子十八了,果然长成了宗室之内头一号大个子,身高力壮,拖得沈文昭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被他拖着走了一段,黑灯瞎火中危机四伏,他不能由着他使性

    他猛然出手,捏住他右手手腕骨,制住他,剥下他的外衫,得手之后迅速退开,“殿下好自为之”,说完便走。

    万万没想到太子居然甩出一根鞭子,卷住他,扛了就跑

    崇阳府衙建在河上,一墙之隔就是一条河,河上行船的桨声水声清晰可闻,生天如此之近,他不能理解他的优柔寡断奴才不都是用来牺牲的么就好比蝼蚁,就好比尘埃,碾死一个还有无数个,弹掉一颗还有无数颗,他要和一只蝼蚁或一颗尘埃同生共死么什么意思妇人之仁

    沈文昭简直要苦笑他被太子扛着跑,还不敢挣扎,一挣扎就把逃出生天的时机耗掉一分,两人一起死别说笑了

    萧恒摸黑把沈文昭扛进了那条废弃水道,又走了一段,前头果然有微微的亮光,还有人压低了声音问“来人可是沈先生么陆大人让小的在此守候”

    陆大人就是陆弘景,这货交游广阔,谯猪屠狗辈当中也有莫逆,这次受了萧煜嘱托,找了崇阳府的一帮船老大做接应,这帮人水道河道都熟,而且躲人是把好手,三两下就把追兵甩开了。打从太子一行人进了崇阳府,他们就日夜在这条废水道边等着,轮流等,绝对尽忠职守。这会儿等到了人,一帮人都松了一口气。

    “陆大人可有带话”

    沈文昭不是不信萧煜,也不是不信陆弘景,他就是觉得事情太轻巧了,轻巧得透着蹊跷了,不得不防。

    “陆大人说了,他等着萧将军还他一份大人情,啥也不要,就要萧将军家传的那口破钵”

    听闻此言,沈文昭心里的狐疑淡了一些出帝京前萧煜和他说过这事,也交代了这口破钵,来人说得出来,作伪的几率不大。

    说话那个是这帮人的头领,五短身材,手上提一个破马灯给他们照路,见沈文昭给人扛着过来,忍不住笑了一声,想想不妥,又刹住了。他一笑,沈文昭扭头看他,见昏黄灯光下,此人一张脸乌漆麻黑,就剩一口牙还白,心里寻思倒还是水上人家的模样。

    水上人家讨生活,日复一日亮在太阳底下,晒得暴黑,且黑得发亮,这不是装得出来的。

    可心里那种七上八下的忐忑又是怎么回事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不知在哪还有变数。

    萧恒见沈文昭乖了,就轻轻把他卸到地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水道是干的,走到尽头就是河道。河边停着几艘小舢板,船老大们各自上了各自的船,沈文昭和太子上头领的船。

    就在此时,沈文昭看到水边一道光一闪,眼皮忽然一跳,心里那份不安有了对证。

    闪光的是一把雪亮的倭刀,刀身窄瘦,出奇的长,一刀戳过来,小舢板上的一个船老大措不及防,当场被捅穿了肚子,惨叫一声掉下河去。

    扭头再看,废水道当中也有幢幢人影,看不分明,少说也有几十个。河里凫上来一群,个个都操一把瘦长的倭刀。他们被包围了。

    来人都是亡命之徒,来了就打算把命留在这儿了。这群人,志在必得。

    沈文昭手上只有一把匕首,就近对战,以寡敌众,匕首对长刀没有优势。但他非得赌一把不可。他把太子搡上舢板,使个眼色让船老大头头带着他先走,自己断后。

    船老大们会几手功夫,可拼不过这些专事杀人的亡命徒,来的十几人,已经死得所剩无几了。

    沈文昭和这些亡命徒对战一会儿,心一直往下沉,他想,太子的亲身护卫碰上这伙人,估计也一样所剩无几了。

    几十把倭刀逼过来,从河里到岸上,一张网缩了又缩,残余的五个人逃出生天的指望越来越小,三个船老大和沈文昭一人一面,围成一圈护住太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船老大头头朝同伴微微点头,当中两人暴喝一声,从怀里掏出什么,一扯,往倭人最多的两个方向一扑,“碰”的一声轰然炸响,震耳欲聋,沈文昭把太子压在身下,瞅准时机拖他上舢板,奋力一推,他留在岸上,为他杀开一条生路。

    萧恒的确不是君临天下的料子,生死关头,只想到能和心上人死在一处,也算得偿所愿。他从舢板上跃到水里,甩鞭子夺来一把倭刀,仗着身高力壮,硬闯进去和沈文昭同生共死。

    沈文昭一直把他当个屁孩儿看,瞧不上,觉得这位主子修炼多久也成不了器,勉勉强强守在他身边帮衬着,能帮几分是几分,帮到几时算几时。不想这时这刻,忽然发现主子成人了,算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了,虽然不成器的,依旧是不成器。

    这群倭人得了知府大人的授意尽量活捉太子,活捉不了,万不得已时,只好“咔嚓”了。

    三人都是硬骨头,不好啃,几十人对三人,虽然占了优势,但却一直啃不下来。亡命徒们啃得不耐烦了,起了杀心,刀刀都往三人致命处招呼,太子也不例外。

    三人身上都挂了彩,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沈文昭也夺了一把倭刀,三人互为犄角站着,倭人们试探着杀过来几次,都被暂时打退了。双方就这么僵持着,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刻一过,天色慢慢泛白,天一亮,河道这儿的异状就瞒不住了,倭人急着速战速决,攻势更加凌厉,沈文昭也豁出去了,拼尽全力砍倒两个倭人,用力过猛,伤了的手腕骤然一抽,动作一缓,旁边一把倭刀就当头劈来

    萧恒一脚蹬掉扑上来的倭人,抬刀一挡,架住那把几乎劈到沈文昭面门上的刀,发力推到一边,救了他的急。

    三人再次杀到离舢板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只要上了船,一切都好说。倭人就防着他们上船,几十人当中,起码有一半围住那几艘小舢板。

    船老大的手上,还有一枚火药筒子,到了卖命的时候了,他也不惜命。这个五短身材的汉子仗着个头小,身体灵活,鱼一般的钻到了围着舢板的倭人中间,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就是一声巨响

    沈文昭趁机抢出一艘舢板,他先上,拉了一把太子,险险赶在倭人围上来之前突了出去,这些小舢板下装有机括,巧劲一推,又是顺水,走得极快。倭人们操刀一路沿河追来,凭他们如何追,就是追不及。

    他们二人,竟像是要脱险了。

    沈文昭一身汗一身血,喘息未定。萧恒也好不到哪去,身上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好在都不在致命处。

    天光泛白,河风猎猎,把沈文昭几缕发吹向萧恒那边,依依如杨柳,贴着他的脸轻搔,他止不住一颤,从脸上痒到心里。

    心猿意马之际,沈文昭猛然扑向他,他一愣,反射性的张开双手迎他,抱个满怀,闻了又闻,嗅了再嗅,总是不够。他太好闻。

    后来才听见他闷哼一声,后来才觉出自己手上湿黏的一团东西是他身上流的血,再抬眼一看,一个倭人站在岸边,手上拎着一把火铳。

    萧恒的右耳忽然爆出一阵尖锐的耳鸣,那一刻,天地都是黑的。

    第61章 宫变

    天快亮的时候,还在睡梦中的廖秋离心里“别”的一跳,梦境中断,他睁眼一看,天蒙蒙亮,灶房那儿有一点烛光,想是萧煜已经起了。他披衣坐起来,去灶房寻他。

    “今儿要出去”

    萧煜正在弄早饭,熬的小米杂粥,有包子,有酱菜,还有一碟炒时蔬。都弄好了,本打算放在灶上热着,自己悄悄出去的,不想廖秋离醒了。

    “嗯,出去。”萧煜把廖秋离拉过来,塞进自己怀里焐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今天哪也别去,就在屋子里呆着,知道么”

    “好。”

    他不说因由,他也不问。

    到了出门的时候,萧煜像往常一样把脖子上的玉佩摘下来,往廖秋离脖子上挂。

    “今天你戴着吧。早去早回。”

    他拦下他,把玉佩又挂了回去。

    “好,今天我戴着,夜里回来还你。”

    这就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庆朝的运数,太子的运道,萧煜的退路,都在今天了。

    朝臣们照常上朝,皇帝照常坐朝,可今天的北宫门,有了异动。从北宫门开始,宫城的九个宫门都有了异动。

    金銮殿内,宰相张苍水正和皇帝说着什么,二皇子进来了,黄袍加身,身后领着一队人,这些人个个一身甲胄,腰间配着长刀。金銮殿上是不许带刀的,除了极少数得了皇帝恩典的武将之外,其余人等,犯了这样忌讳,罪同谋逆。

    见了这架势,礼部尚书当场怒斥“大胆御前带刀,罪同谋逆尔等还不退下”

    二皇子不言语,只微微一哂,他身后一人拔出长刀砍向仍在滔滔不绝的礼部尚书,人头落地的时候,眼珠子甚至还在转,嘴巴甚至还在动。

    “行了,都别上去讨死了,他就是来谋逆的。”皇帝坐在龙椅上,懒洋洋一笑,像是累了,对自己累了,对自己的种也累了。

    “父皇,儿臣前来为您分忧。”二皇子一袭崭新龙袍,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分忧倒未必,逼宫是一定的。最好的收场是皇帝当场让位,从此以后做个悠闲的太上皇,含饴弄孙做不来,出宫出家还是要得的。

    “还有谁老三老五老六”

    老四不敢,他那胆子只有针鼻子大,不敢与老二同流,此时不知还活否。

    “萧怀,你为了这个位子把倭人引进来,不怕引火烧身”

    皇帝话说的很慢很慢,一字一字嚼出来的,对儿子的一点痛心藏身期间。像是还存着一线指望,指望儿子说出点儿像样的理由来,别那么无遮无拦的朝权力冲锋。

    “高祖当年起兵,抵挡不过时,不也朝回纥借兵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父皇当比儿臣明了”

    “饮鸩止渴你啊”皇帝抬手朝他一点,就不说话了。

    “父皇请让儿臣继位”

    “父皇请让儿臣继位”

    “父皇请让儿臣继位”

    一模一样的话,二皇子接连说了三遍

    群臣激愤,已有那耐不住的准备舍命相骂了

    萧煜站出来,挡在二皇子前面,淡淡道“庆朝还有太子,二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求父皇传位于我呀。太子已经死在了崇阳府,老四也活不了了,已经长成的皇子也就这么几位,老三老五老六和我是一条心的,这位子不给我,难不成还给别人么”

    二皇子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一样笑个不停,生生笑出两道泪水。

    “那倒未必”

    “怎么,皇叔似乎还有后招告诉您一声,九重宫门都已在侄儿的掌控之下,今儿若是遂了侄儿的心愿,倒也罢了,不然”

    不然你们就一块儿死了吧。横竖还能再挑一批人,天下离了谁不也一样转

    历朝历代的宫变,至关重要的就是宫门,再就是禁军,然后是帝京大营。这几个地方他都牢牢攥在手里了,谁还能翻得出天去

    “父皇,儿臣最后求您一回请让儿臣继位”

    皇帝看都不看他,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二皇子眼色一黯,挥手让身后那队人朝王座上走,那阵势,竟像是要把皇帝硬生生拖下来

    “二殿下,回头是岸,此时收手,陛下还能留你个全尸,王府上下几百号人,还有那些牵连当中的,都还能得个好死。”萧煜拦在他们前面,沉声劝道。

    “哼”二皇子轻哼一声,笑道“看来今日这事,不见血是不成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队人一拥而上,朝王座杀去。

    萧煜暴喝一声“大胆石镇仑何在”

    “末将在”殿外一人应声而出。

    “穆占”

    “末将在”又一人。

    “李鹤年”再一人。

    萧煜一连点了十个人的名字。十个人都到了。这十人,九人是宫门守将,一人是帝京大营的头头。二皇子发动宫变之前,是和他们通过消息的。这些人当时红口白牙,说愿为殿下效死,到头来呢,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改口了。

    二皇子身边站着的禁军统领见势不好,立马调转了枪口朝向现时的主子,一队人里头一半护驾,一半讨逆。二皇子转瞬就成了孤家寡人。他白着脸茫然四顾。他想不清楚明明是十拿九稳的事,为何忽然就变了天。

    登高必跌重,看来这一跤跌下来,是摔得不轻,摔得都忘了身份了,嘶声嚎叫,涕泪交流,虫似的满地打滚。龙种又如何,丢了魂,落了魄,掉了架,比凡人还不如。

    很快有人出来把二皇子拖了下去,终结了一出闹剧式的宫变。

    萧煜站在御阶下,后背铺满了凉汗。个中的惊险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有谁知道这里边的纠葛和复杂,阴谋与诡变他知道消息的时候,朝堂上的暗流已经成了气候,山雨欲来之前,必然有风声,好在九个宫门的守将并不是铁板一块,二皇子许给他们的好处,是需要事后兑现的,总有个别不那么大胆的人,会忧心这好处是否真能兑成真金白银,还忧心依照二皇子手黑的程度,会否过河拆桥。毕竟是连亲爹亲兄弟都要痛下杀手的人啊

    有了一个,就必然会有第二个,萧煜暗中派出人手,一个个的找,找这些人的软肋,一戳就中。皇帝用人,最喜欢用那些有弱点的,所以说这十人,各有各的弱点,或者贪财,或者爱色,或者怕老婆,等等等等。有无伤大雅的,也有上不得台面的,一拿捏一个准。可这里边也有一个问题同样是软肋,他萧煜戳得,旁人就一样戳得,他会捏这些人的七寸,旁人一样会,端看谁捏的更狠更到位了。是否比旁人更狠更到位,他没有必然把握。

    所以白日出门时,他不说去哪,也不道别。他和那人生不离,死不别。既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平平常常出去,尽量平平常常回来,如果回不来了,他私心希望他能记他一辈子。

    廖秋离当真在菊儿胡同呆了一整天,心浮气躁的,做什么都半途而废,看画样子也看不进去,饭也吃得潦潦草草。及至傍晚,门环一阵闷响萧煜推门进来了。

    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他迎上去,平平常常一句“回来了”

    萧煜把手上拎着的一蒲包樱桃放到桌上,伸手揽过他,亲了一口,抱了一会儿,劫后余生都过了,现世当真安好了,才轻声应道“嗯,我回来了。”

    沈文昭是活活疼醒的,后背火烧火燎的疼,像是有人在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了一层咸盐,杀得要死,偏偏睁不开眼。他一时疑心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此时正在上刀山或是下油锅。耳边传来一阵说话声,他认得其中一条嗓子。

    “都两天了,他怎么还不醒”

    这是那个不成器的太子。

    “我怎么知道都说了不懂治人,只懂治狗了,谁让你们硬要我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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