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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臣扶良 第7节

作者:沥沥在木 字数:14950 更新:2021-12-30 08:12:12

    他抬手遮挡住头顶刺目的日光,那狼毫风雅的金字,仿佛是一道屏障,欲盖弥彰。

    “苏嫔,何时与丹阳公主交好了”

    傅望之转眸,一双黑漆如墨的眼,浸染着不可捉摸的情绪。

    在转身折返之时,他拦下了一个恰好路过的小婢子。

    “请问姑娘,方才见到一位女子进了沁鸢殿。那女子,就是近来荣宠六宫的苏嫔娘娘么”

    傅望之说话间掬着微笑,似一脸仰慕之情。

    那轻托玉盘自沁鸢殿而出的婢子,年纪尚小,见他身着官服,仙姿佚貌,像是头一次瞧见这般炫目的男子,旋即羞赧低首,吞吞吐吐地道“回回大人,那是王上的亲王妹丹阳公主。”

    她似乎有些哆嗦,脸上浮起红晕,又忍不住偷偷瞧了傅望之一眼。

    傅望之依旧用温柔的嗓音问道“那姑娘可知,丹阳公主为何会来沁鸢殿”

    他彬彬有礼,尽可能不显唐突。

    婢子见他貌似随口一问,也未太过留心,便开口道“丹阳公主近来与苏嫔娘娘往来甚密。听知情的婢子说,丹阳公主会做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那心灵手巧劲儿,连苏嫔娘娘都赞不绝口。”

    婢子一脸神秘地凑近告诉他。

    傅望之薄唇轻抿,敛眉间,眼底掠过了然的深意,“原来如此。”

    、尚武尚战

    金鼎玉砖,锦宝廊庑,丹漆宫墙从北侧檐角一直铺到南面,烤蓝彩画的繁复斗拱,层叠得精美绝伦。

    傅望之拜别了争门殿前例行巡查的禁军统领,顺着直道一路向北。

    在他离宫之前,他见了侍奉在祁辛身侧的内侍监张公公,好似无意地提及了丹阳公主进宫的事宜。

    虽他日前承诺了丹阳,然,他不希望心思纯粹的丹阳公主,因苏嫔受到任何牵连。

    倘若,他能够隔断丹阳公主与苏嫔之间的联系,那么,就算丹阳会怨他,他也愿意承受。

    毕竟,他不想见到犹如朝瑰那般的悲剧再度发生。

    他低垂着眼眸,走在长长的甬道上。

    “傅大人,马车正在外面候着。”

    有守宫的戍卫向他抱拳说道。

    傅望之抬眼一瞧,用冰裂大理石铺就的宫门外,等候良久的马车就静静地停在官道一旁。

    好像,自他步入争门到而今,他很少在宫中见过攸廿将军。

    听说,攸廿在城郊军营里训练新兵。

    傅望之走近马车,目光轻暖地注视过来。

    “吕一,又麻烦你了。”

    傅望之撩开车帘,转眸看向正准备驱马的侍卫。

    吕一就坐在马车前,冲他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他知道,他向来不会介意来回驱车的烦琐。

    他还记得,攸廿曾告诉过他吕一的过往。

    他面前的吕一,曾是攸廿帐下的一员大将,只因被敌军逼供时受了酷刑,落下了不能言语的痼疾,才屈身于此,成为了将军府邸的一名侍卫。

    在傅望之看来,吕一状似莽夫,却胆大心细。

    至少,他那双洞察锐利的眼睛,能令人推心置腹。

    傅望之坐进马车,“吕一,去将军府。”

    他想着,这几日,攸廿将军应当回城了。

    吕一点点头,勒紧马缰绳,马车一路往前。

    将军府在南侧,隔着几条繁华异常的街道,可见高高的宏伟府邸。

    那是周饶先王赏赐给“镇远大将军”攸廿的府邸。

    那“将军府”三个金字,皆是先王御笔挥毫,彰显着周饶对能人武将的倚重及恩赐。

    但是,周饶的重武轻文、尚武尚战,又何尝不落人诟病

    他深知,在坊间,攸廿总以“冷面罗刹”的面目出现在戏曲、脸谱上。

    似乎,周饶底层的布衣黔首,并非热衷于长年征战。

    戎马倥偬,渐渐地,会灼蚀周饶的百年基业。

    傅望之下了马车,正欲迈脚踏入门槛,却遇见了外出采办归来的肖老。

    “晚辈见过肖老。肖老,攸廿可在府中”

    他恭谨地上前询问。

    风尘仆仆的肖老吩咐身后的侍从抱着采办的物品往后院里去,见他过来,摸了摸鼻子,“是傅小公子啊,当真是许久未见了你是来找将军的吧,将军这些天忙着操兵排阵,可能,要过几日才会回城。”

    肖老端着和蔼可亲的模样与他交谈。

    傅望之得知攸廿半月未归,心底有些忧虑。

    “肖老,既然如此,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傅望之朝着肖老揖手。

    肖老闻言也不拦他,只是嘴角的笑纹更甚,“那傅小公子可要常来。若是将军回府,老朽会遣人知会公子一声的。”

    、悠悠苏秋

    无功而返

    傅望之又去了城郊西苑,然而,也有些迟了。

    近来,他的故人,似乎都在忙碌。

    “吕一,回王宫吧。”

    傅望之撩起车帘,帘卷微风,日愈西渐。

    回了争门殿,甫一进门,就看见高贵的女子端坐在敞椅上,一袭冰丝高腰宫裙,绾云髻,青玉单簪,装扮十分清冷,却难掩细长柳眉下,那双风情潋滟的丹凤眼。

    “苏嫔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看见她,一身荣光,仿佛是桎梏泥潭的鸟雀,很廉价地将终身许给了无情的高位,却处处昭示着顾影自怜。

    倘若,有一天阴谋败露,苏娣,将要如何自处呢

    傅望之移步上前,“若苏嫔娘娘前来是为了打探王上明日的行踪,那臣下可以告知一二。倘若,苏嫔娘娘是为丹阳公主而来,那么,娘娘请回。”

    傅望之遥遥站立。听闻他的话语,跟来的阿袖便退了出去,随手将屋门阖上。

    苏娣抬起头,面无表情,“我等你很久了。”

    苏娣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撇了撇茶沫儿,才开口道“你插手丹阳公主的事情,暂且不谈。我只是想来告诉你,王宫之内,耳目众多,你不该去打听沁鸢殿。”

    王宫大内,十二队暗卫,几乎百人,抹杀可疑之人,皆一概不剩。

    她挑了挑眉,抿了一口茶。

    傅望之听罢,顿时心生疑窦。

    他所认识的苏娣,又怎会郑重其事地给与他如此忠告。

    “你不是苏娣。”

    他微敛目光,面色警惕。面前的女子不禁扬起眉,多看了他一眼。

    “看来,扶良公子,倒是远胜于纪国那些废物王孙。”

    女子没有丝毫避讳,款步而来,欺身,“不知扶良公子,是否已经忘记了奴家奴家,可曾与公子一吻定情呐。扶良公子,你又岂能如此薄情寡义。”

    她幽幽的口吻略带埋怨,伸出的一只玉手就覆在他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不寒而栗。

    “你到底是谁”

    傅望之并不认为,一人可以分饰两角。

    更何况,她与苏娣,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他伸手扼住愈加向下的纤纤玉指。

    而面前的女子突然收回了手,笑了笑,提起小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茶杯还未送到唇边,倏忽间,咣当一声脆响,那是茶盏摔在地上的声音。

    茶水四溅,粉碎的瓷片有几块飞到了他的脚下

    “苏娣啊,她是我的孪生胞姐。扶良公子,别忘了,奴家,芳名“苏秋”。”

    雪白的绢鞋,一步一步,踩踏在尖锐的瓷片上,她的裙角,沾染的茶渍绽开了朵朵荼蘼之花。

    苏秋眼底袭来的逼人寒气,分外妖娆,又似重重一击,扼住了他的脖颈,令他心悸。

    “苏秋”

    他与她僵持片刻,很快,像是找到了让他迷惑已久的答案。

    “你,才是梼杌刺客团的幕后掌事。我虽不知你与纪国王室有何瓜葛,但,你的目的应该不止是光复纪国。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的质问,在他看来,苏秋并未听进耳朵一个字。

    片刻,她只是无动于衷地拿起绢帕擦拭着手指,“扶良公子又何必心急。我的目的,明日,便可知晓。”

    、宫闱肃清

    辗转难眠。

    说到底,他对苏秋的城府和远见既疑惑又心惊。

    纪国未亡时,士人与黔首,显贵与王族,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那深长的沟壑里,他能够看到的,就是各方势力一度蔓延到王宫大内。

    那些势力中,有推手,亦有反民。而梼杌刺客团,目的不明,只效忠于强权。

    他们肆无忌惮地培植势力,那些最有心计的太监婢子之间几乎相互渗透,架空宫闱,共同撑起了纪国王室最鼎盛的那段时期。

    梼杌刺客团能够杀人于无形,却又刻意经营各方势力,令其相互钳制,相互依存。

    有此谋略,很难相信,会是一个女子所为。

    他坐起身来,在床榻上沉思了良久,尔后,下榻点了一盏琉璃灯。

    往昔风光无限好

    房梁之上,隐匿于黑暗之中的人影垂眸,恰好瞥见那清瘦俊雅的侧颜,有一双浮沉阴翳的眼眸,掠过一闪而逝的复杂与徘徊。

    翌日清晨,傅望之推门外出。

    白日的天光并不是很好,他寻了个僻静的小径,一路往国君的寝殿走去。

    苏秋这个女子,他不知其心性。

    若她想要弑君,为何要提前告知于他

    若她想借此机会除掉他,又为何嘱咐他处处提防,万事小心

    他百思不得其解。

    照理而言,他的存在,应当抹杀,而并非庇护。

    他越来越想揭开,她那颗隐藏于虚象之内的本真之心。

    所以,他当下做出的选择,便是不顾一切地保护祁辛,至少,不让祁辛发觉王宫大内里的猫腻。

    他不愿再添厮杀,但是,亦不能令纪国旧士身处险境。

    倘若他忖度得不错的话,为梼杌刺客团卖命的,应该是纪国那些一心护国之士。

    由此可见,梼杌,手段是何等高明与狠辣。

    傅望之走过横桥,转身回看,那横桥,九曲回肠,百转千回。

    “张公公,王上可在”

    他到了明广殿,正迎上神色慌张的内侍监。

    “傅大人,今日,你就不用随侍王驾了。”张公公一把拦住他,“王上现在谁也不见。”

    他的表情似有隐晦。

    傅望之以为,一向放纵不羁的祁辛又在召幸嫔妃或是侍君。

    “张公公,我又不是头一回撞见。还请张公公,替我在殿前通传一声。”

    傅望之松开他的手,正欲向前走。而此时此刻,被大力撞开的殿门里,涌出了数十个太监婢子。

    那些人,皆面目惊恐,拼命逃离。

    很快,有婢子满身是血地躺倒在地。

    隔远望去,他正好与那死状凄惨的婢子四目相对。

    外宫的禁军闻风而来,一个个身披甲胄,满眼阴寒地戍卫在明广殿,将其团团围住。

    而那些原本逃离了的太监婢子,全数被乱箭射杀。

    “张公公,这是一场宫闱肃清么”

    他微敛着一双眼,像是讥讽。

    早晨的天还阴着,刚刚放晴,却被满目的鲜血惊退。

    这个时辰,他只感受到难以想象的刺骨之寒,就如同双手浸在冰水中,凌霜料峭。

    傅望之不顾张公公的再三劝告,迈过地面上躺倒的尸体,往殿门里去。

    越往里走,鼻息间那股嗤鼻的血腥味越浓。

    一道白光,将敞殿映照得如同鬼魅。

    阴影里,一个狰狞人影,背对而立,血水顺着剑锋淌下来,滴答滴答,跟衣袂溅开的鲜血融合,在地面上铺开一道殷红的血渍。

    傅望之惊愕地瞪大眼睛,就着窗外的光,赫然看清转过身来的不是别人,而是祁辛。

    、难抵杀戮

    祁辛手执长剑,一心杀戮。

    无可挑剔的五官,无可挑剔的王者风范,眉目狠厉,整个人像是从血水中走出来的。

    傅望之凝神,肃然颔首间,视线从地面上每个枉死的太监婢子的脸上扫过去,即刻想起了苏秋那无法忽视的神情。

    “是她”

    他缓缓靠近,此时的祁辛,眼里倒映的只是虚晃的人影。

    他满眼泛红,状似癫狂。

    傅望之想转身唤人前来将其制服,却不料原本敞开的殿门随即紧闭,殿外,有重重包围的侍卫。

    张公公拭干额角滴落的汗珠,细声细气地朝里喊道“傅大人,既然你执意插手此事,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张公公又靠在窗棂旁,告诉了他一个宫掖中人人讳莫如深的秘密每逢今日,王上必会杀人。

    而今日在明广殿侍奉的这些太监婢子,皆是祭出成为剑下亡魂的人。

    他们,就算逃脱了祁辛的剑,也逃不了被灭口的命运。

    一切,原来如此简单,又如此残忍。

    傅望之看着张公公随手关上了最后一扇窗,尔后,眼前一片黑暗。

    暗无天日,恍若幽闭

    仅隔几尺的祁辛瞬间移步,剑光晃花了他的眼。

    “祁辛,住手”

    冰凉的雪刃贴着脖颈划了过去,傅望之企图唤醒祁辛的神智。

    然而,现在的祁辛已然杀红了眼,全无理智。

    横尘未在腰间,傅望之手无寸铁,想要近身搏斗,又敌不过祁辛的内力。

    傅望之闪躲着他的招数,下一刻,却僵直了身体。

    “别动。再动,孤就杀了你。”

    祁辛狂躁地怒喝了一声,猛地伸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刹那间,他面色青白。

    祁辛的手劲儿很大,当狠狠的窒息感充斥全身的时候,引起了刺骨的战栗。

    无力回天之感。

    傅望之垂着眼眸,松开了还欲挣扎的手。

    那时,祁辛凝视着的这个人,玉颜如画,唇色惨白,明明就不甘死去,又坦然超脱。

    此时此刻,祁辛看着他的眼,全身似被一道闪电劈中,陡然重创。

    “爱妃”

    他猛然松手。傅望之就如同一片轻羽,落地之时,生气寥寥无几。

    傅望之撑着地面狠咳了几声,血腥的空气当即迫不及待地涌入刺痛的咽喉。

    他头脑轰鸣,迷迷糊糊只听见一句,他叫他爱妃。

    莫不是,他发现了他的身份

    亦或是,他将他当做了苏娣

    傅望之还来不及思忖,眼前的祁辛却箭步上前,狠狠地将他抱在怀里。

    “祁”他抓着地面的手指微微颤抖,破碎沙哑的叫喊声刚从喉咙溢出,嘴就被一双冰凉的唇捂住。

    傅望之措手不及。

    近在咫尺的俊逸脸庞。

    深深吻着他的人,满目柔情。

    他将他当做了苏娣。

    傅望之知晓,祁辛还未彻底清醒。

    他挣脱不了他的桎梏,只得用力咬上祁辛的软舌。

    疼痛与鲜血,要么唤醒,要么激怒。

    而被强行推开的祁辛,用手指抹去嘴角隐隐渗出的血痕,眼眸泛起怒火。

    傅望之的反击,并未得偿所愿。祁辛的疯魔之症,显然加重。

    祁辛手中的长剑,透着强烈的森寒气息。

    他出招太快,傅望之避之不及,手臂上的伤口愈来愈多。

    杀气腾腾。

    傅望之狼狈不堪地蜷着腿,跌坐在地,衣袍上沾染了汩汩不绝的血水,难以抵抗。

    剑芒寸寸,就逼近他的胸口。

    傅望之知晓,自己难逃此劫。

    归去来兮

    既如此,死了也罢。

    他瞌上双眼,等待着,一剑了结的瞬间。

    嘀嗒嘀嗒

    是鲜血落地的声音。

    在傅望之倒下的那刻,他看见了一身戎装的攸廿,他徒手扼住白刃的手掌里,有温热的血滴,溅在他的脸颊之上。

    “攸廿,是你来了啊”

    傅望之嘴角噙起的微笑,隐隐约约,飘落在他的心尖上。

    、胸中城府

    争门殿。

    安息香缭绕。

    四处并无氤氲的烟丝,只是略带温热的空气,从内堂一直飘散至悬挂风灯的水榭花树下。

    隔了老远,也能闻到那股奇异安神的气息。

    闻香不见烟。

    伫立于花树下的苏嫔抬眼,望着争门殿高悬的几盏风灯,飘渺的香气,似烟如雾。

    “走吧。”苏嫔款步离去,回首的一瞬,眼眸里蕴含着似有若无的忧虑。

    若是傅望之在场,他亦辨不清面前的苏嫔,到底是苏娣还是苏秋。

    争门殿外的侍卫都退到了外宫。内堂,只留下了看诊的太医和忧心忡忡的攸廿。

    “将军不必太过担忧。傅大人只是失血过多,暂时昏厥。处理好伤口,调养数日就能恢复如初了。”步入古稀之年的华太医看上去医术精湛,他看了看攸廿手掌上草草包扎的伤口,“将军,老夫再为你上点金创药吧。”

    说罢,他拿出药匣子里的瓷瓶。

    攸廿摇首,又对华太医用心诊治望之心怀感激,正欲上前一拜,华太医却赶忙扬手制止,“将军,这老夫可受不得。要谢,就多谢王恩浩荡吧。”

    华太医小心翼翼地为床榻上的人包扎好伤口,收拾了药匣子,就行礼告辞了。

    整个内堂,空荡荡的。

    攸廿想象着傅望之一人在此栖身的寂寥,不由得满眼自责。

    是他忽略了宫闱的晦暗。

    攸廿静静地坐在床榻边,凝望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那略微红肿的双唇有些碍眼。

    “望之,你到底是谁”

    他伸出的手,想要抚上他的脸,却顿在凝滞的空气中,迟迟的,不敢落下。

    他害怕,他眼前的人,须臾之间,便会消失不见。

    窗棂外,暖阳高照。

    风是暖的,光是暖的,拂进偌大的宫殿,却像是沾染了兵伐戾气,变得刺骨起来。

    “把案上的丹药拿进来。”

    帷幕后,响起一道沉哑磁性的嗓音。

    张公公怔了怔,很快,呈上了那墨端石香案上搁置的红漆楠木盒。

    内堂的光线很足,赭黑嵌螺钿山水背屏后,站立着一抹颀长刚挺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逆着光,修长的手指正擦拭着长剑上的血渍。

    “王上”

    匍匐在地的内侍监将锦盒高高举过头顶,那躺在锦盒里的丹药,皎白如雪。

    祁辛放下手中的剑,转身,拈起那颗多味调和、长期炼制的丹药,一仰首,丹药顺着咽喉而下,全身似细火慢煨。

    不曾想,他叱咤风云,执掌王权,却遭人暗算,每月依靠丹药压制。

    “告诉他,下次的丹药,孤要双倍。”

    宫闱嗜杀一事,迟早会传到朝堂上那些老迂腐的耳中。

    他的王权虽不可撼动,却不得不防范有人因此大做文章。

    他祁辛,从来不会给跳梁小丑粉墨登场的机会。

    说罢,他单手负后,阳光在刹那间就散了,明光灿影,映出那俊逸出挑的脸庞,幽暗深邃,全然没有平素的乖戾狂妄。

    身为王君,他胸中自有一番谋略。

    祁辛自香案环视而过,“傅望之的伤势如何”

    在当时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他犹记得他曾因他清醒过。他,好像强吻了他。

    想到这儿,祁辛回味着舌尖上的刺痛,绵里藏针的滋味。

    若不是攸廿及时拦下他的剑,或许,傅望之就是他的剑下幽魂。

    “摆驾争门殿。”祁辛手抚着端起的锦盒,雕花镂空的纹饰上有清浅的药香。

    、近在咫尺

    两炷香的时间,床榻上的人终于肯悠悠转醒。

    攸廿伸出手,一脸关切,“望之,你可觉身体哪有异处别乱动,小心牵动了伤口。”

    傅望之扶着眼前的手,那渗血的绷带顺着光影斜斜地缠绕在那只手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到底,最后对他伸出援手的,还是他一向视如知己的攸廿。

    攸廿于他,犹如伯仁。

    傅望之抬起头来,唇角轻暖一笑,“我并无大碍,倒是攸廿你,胆敢拦下国君的剑,就不怕祁辛怪罪”

    说话间,久坐之人在此时起身,未开口,先露出一抹足够洒脱的微笑。

    攸廿听着他类似责怪的话语,却在他的眼眸里读出了十足的调侃。

    心底被暖暖的气息塞得满满当当,攸廿端起矮桌上的汤药,拿起汤匙,轻轻吹了一口才移到他的唇边,“王上严不严惩我,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该去王上那儿好好参你一本,治你个对王上大不敬之罪。”

    他当真被傅望之的大胆惊住了,没想到,一向礼数周全的望之,竟敢直呼王上的名讳。

    攸廿看着他狡黠的目光,摇了摇头,甚是无奈。

    话音刚落,傅望之咽下一口清苦的汤药,尔后抿唇低笑,“什么时候,连攸廿你都懂得阿谀奉承了”

    反问的语调。

    他偏着头,倚靠在床榻旁的金丝楠漆柱上,一字一顿的口吻说得人心弦撩动。

    他说玩笑话的模样和语调,在攸廿看来听来,皆是翩翩美如画。

    攸廿不得不承认,望之于他,已是蚀骨鸩酒,明知不可,偏要为之。

    纵使,到最后搭上性命,亦是他此生之幸。

    思至此,攸廿也扬起薄唇,与他相视而笑。

    那是傅望之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简单,其间的情意,一目了然。

    倘若以往他能够装作迷惘无知,而今,他还能一如既往,漠视攸廿的一番真情么

    傅望之心下怅然,早有触动的一颗心,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他若是承情遂意,最终,定会将他牵扯进这党羽暗涌的漩涡。

    泥足深陷,只会令人生死两茫茫。

    傅望之避开攸廿欲拭去他唇角药渍的手,再注视着他,黑漆的眼眸里已无踌躇不决的阴云。

    “攸廿,我自己来就好了。”

    他抹去嘴角显眼的药渍,端过攸廿手里的汤药,一仰首,将一碗满满的苦汁,悉数吞入腹中。

    那幽幽空肠,堵塞的是他小心翼翼掩埋的真心。

    攸廿与他,今昔知己,亘古不变。

    他垂着眼眸,将空空如也的药碗放置在矮桌上,低首,害怕一抬眼,就看见攸廿殒命的场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宁可玉碎,亦不愿伤及无辜。

    傅望之撑着漆柱缓缓起身,在攸廿想要上前阻拦之时,绕过他的手臂,“攸廿,你先回去吧。我,想要小憩片刻。”

    他站立在他的眼前,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远于天涯。

    攸廿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手心的疼痛远不如面前人刻意的疏离来得锥心。

    他知晓,他与他,仅有一墙之隔。但他,却不知那处处阻挠的屏障,到底,是何人何物。

    “望之”攸廿嘴角的微笑隐了又现,“外面凉,你还有伤在身。”

    他认识的攸廿,一直将毕生的心思花在了沙场与他的身上。

    而他,偏偏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

    想到这儿,傅望之背对着他,再走了一步,本想故作轻松地回首应答,却不曾想,他的身体比他预料的更加不堪。

    失去鲜血濡养的筋骨,远不如他的意志。

    傅望之迈开一步,颔首之间,双腿已然瘫软。

    “望之”攸廿担忧地奔来,正欲伸出的手臂怔怔地,凝滞于半空中。

    傅望之跌进一人宽阔的怀中。

    他惊诧扬首,发顶,低眸审视而来的目光尤为晃眼。

    日照斜射。

    傅望之松开来人的手臂,踉跄起身。

    门帘被掀开,张公公清了清嗓子,高声道“王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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