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依旧慢条斯理地扫着地,头也不抬,伸手朝远处指了指,只吐出一个字走!
旬兰捏着双剑的手紧了下,如此细微的动作却没有逃过九叔的眼睛。老人停下手里活计,仍垂着头,轻描淡写地道我从不亲手杀人,别让我破例。
他的口气平淡得就像在谈论今天纳天气,然而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怀疑老人所说的话。
旬兰与那黄衣少女知道遇上了前所未见的劲敌,两人再也不敢托大,并肩而立,执剑遥指老人。
妳们不是我剥手。九叔摇头叹息着,语调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平静,杀气却突然百倍、千倍地从他身上散开来。
黄衣少女彷佛受不了无形杀气的逼近,俏脸发白,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边上的旬兰容色如常,额角却隐约泛起汗光。她平伸半空的双剑也慢慢起了轻微颤动,还越颤越剧烈,起初只是剑尖。最后整个剑身都在嗡嗡鸣响,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曲起来。
空中,似乎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她的双剑,并在不断加重力道……
啪,几乎同时发出的两声脆响,将周围屏气敛息的人都震回了魂,骇然看着旬兰的双剑从中折断。
旬兰蹬蹬连退数步才在黄衣少女的搀扶下站稳,面如土色——凭她的武功,在老人面前,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可祭神峰门下,绝不能容忍落败的耻辱。
她抛下剑柄,夺过黄衣少女手里的剑,正要拼死一搏,风中铮铮数响,筝声清扬,几个裂石穿云的单音后,顿转骤急。
这是琴仆在传召她们回去!旬兰不敢耽搁,抽起黄衣少女纵身急跃,投向筝音所在的默林。
小筑弟子见敌人逃离,无不松了口气。相继着扶起死伤者,陆续走回小筑。
关束两人想向九叔道谢,却见老人已恢复了往日那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弯腰扫着沾满星星点点血迹的残雪走远。
关师兄,看来得等门主出关后,才能跟门主问清这九叔的底细了。束山需望着老人的背影,心头震骇仍未平息,又觉汗颜。多年朝夕相见,他们居然都没发觉九叔竟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
关山雨点了点头,转身见何放欢仍站在原地,衣衫上的血迹已经凝结成褐色,他心中五味杂陈,拖着受伤的腿慢慢走过去扶住何放默,低声道放欢,今后别再做这种傻事,否则师父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何放欢垂下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浮笑容,声音却依然恭谨师父遇难,弟子怎么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架起关山雨,道先回去包扎伤口要紧。师父,我来背您。
你……关山雨还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最终仍是吞了回去。他腿上失血极多,自觉行走不良,就没有推辞。
第三章
两道黄影衣袂带风,飞快掠进默林,琴仆一抹弦,筝音立止。
莫醉秋看清那是两个黄衣女子,双双向师祭神跪拜后,其中年纪稍长的女子恭声道尊主召句兰回来,敢问有何吩咐?
师祭神目光悠然,瞥过她腰问空荡荡的两把剑鞘。妳和七剑君子交手了?
是个扫地的老仆。旬兰没用,不是他的对手。
扫地老仆?难道是九叔?莫衅愕然然问,师祭神也已侧首,居高临下对莫醉秋微笑断剑小筑果然卧虎藏龙,难怪你一个无名小辈,也胆敢仗势与祭神峰为敌,劫走本座的贺礼。
旬兰惊讶地望了眼莫醉秋,道尊主,适才那断剑小筑有个姓关的中年人,自称血灵芝是他劫走的。
师父是为了救我才这么说,咳!莫醉秋一急,气血翻涌,几乎又要吐出血来,强自咽下喉头腥甜的液体,续道我吃了血灵芝,愿以命相抵。
你的生死,自有本座定夺,由不得你。师祭神的笑容里,是睥睨天下的无情与倨傲,宽大的灰袖和长发轻拂过寒梅落雪,留下冷冷的一句。琴松,带他回祭神峰。
是。琴仆一指点中莫醉秋的晕睡穴,提起青年,快步跟上前面的颀长灰影。
寒江连城,春雨清潇,烟波朦胧,掩映若江面一叶朱红轻舟。
莫醉秋坐在后舱狭小的角落里,隔着半卷竹帘凝睇窗外剪不断的阿丝,心头一片茫然。
当天,他与叶昭然就是在这条连城江上劫走了血灵芝,没想到这么快,他便故地重游。这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了吧。
前方,就是祭神峰,他不知道到了祭神蜂后,那灰衣男子会怎么折磨他,不过若能换得小筑同门安然无恙,师父氏命百岁,纵然被师祭种千刀万剐,他也没什么可遗憾。
莫醉秋黯然收回视线,伸出绵软无力的右手,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捏牢筷子,颤抖着挟起面前小案上已经凉掉的饭菜,慢慢吃起来。
双腕上缠绕的还是离开小筑时的布条,一路行来,师祭神都没再在他面前出现过。除了那琴仆每日会给莫醉秋送饭,给他清洗包扎被何放欢刺伤的右腿,船上其余人均对他不闻不问,更别提会为他照料伤势。
莫醉秋骨子坐又是个倔强性子,虽然每天都在受掌伤煎熬,断断续续地咳血,依然硬撑着,不肯在那琴仆面前露出软弱病态招来耻笑。身边虽有关山雨留给他的伤药,他却自暴自弃,不愿服用。
他吃了大半碗饭,胸口又传来熟悉的疼痛,莫醉秋急忙用胳膊堵住即将发出的一轮咳嗽,动作大了些,饭碗被衣袖扫到,掉到舱板上。
你做什么?一人压低了嗓门,形随声至,正是琴松。
看到地上破碎的饭碗,琴松原本沉冷的面色稍有缓和。他自从那天在默林中见莫醉秋面对师祭神时仍颇具胆气,倒对这青年有些赏识,收拾干净地面后低声告诫莫醉秋尊主在打坐,你安静些。
莫醉秋这些时日和琴松相处下来,已知此人面冷心热,点了点头,蓦然听到船头晌起一声惊呼,听声音,是那个黄衣少女发出的。
锦灯,出了什么事?琴松一凛,飘身掠出后舱。
一具黄衫破烂的男子尸体,被旬兰和黄衣少女合力从江中打捞上来,放到船头甲板上。
尸身已浸得浮肿发胀,头颅被利器从天灵直劈而下,一张脸左右裂成两半,可怖之极。
是、是拂砚。黄衣少女锦灯脸色发白,颤声对旬兰道旬兰姐姐,他武功比我们都高,是谁杀了他?
句兰和琴松的目光均落在尸身上,沉着脸不出声。侍奉师祭神的近侍之中,琴松以下,就属拂砚身手最强,师祭神这次远赴江南,便留了拂砚镇守,谁知如今竟漂尸江中。
祭神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师祭神悄然伫立船头,遥望江水尽处,烟雨迷蒙,群峰影影绰纬,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喜怒。
又一具尸体顺流漂近,同样身穿黄衫,亦是祭种峰的侍从之一。这人的死状比拂砚更为惨烈,不只是脸,整个上半身至腰问都被劈开,内脏已被江鱼啄食得残缺不全。
锦灯终究忍不住反胃,弯腰干呕起来。
旬兰丽容如罩严霜,倏忽转身,窜进后舱。
妳?!莫醉秋胸口处的伤痛刚略有消退。就被突然闯入的旬兰一把揪起了衣襟,拖到湿漉漉的甲板上。
看到那具尸体,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后颈一凉。
旬兰手执锦灯的佩剑,横架在莫醉秋脖子上,冷然道看来断剑小筑是决意要跟祭神峰为敌了。我先拿你的人头来祭拂砚。
莫醉秋惊愕过后很快恍然大悟,他刚才在后舱也隐约听到锦灯的话,知道旬兰把这笔帐算到了断剑小筑头上。
断剑小筑中,只怕除了师父之外,无人不痛恨他这个给同门带来无益之灾的罪人吧。莫醉秋涩然摇头道我盗劫血灵芝,触犯了门规,早已被断剑小筑逐出师门。小筑里,根本不会有人为我出头。
是么?旬兰仍不相信,加重了剑上力道,一缕血线缓慢地从莫醉秋肌肤上挂落,历声道那天和你一起劫贺礼的人又是谁?我看八成就是你们徒两人干的好事!
不——
莫醉秋刚急着想争辩,一直默不出声的师祭神忽地开口,声音仍是冷淡中不失优雅。
旬兰,放开他。
听到尊主发话,旬兰只得悻悻撤剑,垂手退立一旁。
师祭神垂眸凝视着尸身创口,缓缓道拂砚他们是死在巨斧之下。武林中使斧的高于屈指可数,这之中又敢挑衅本座的,也只有天一教的左护法鬼斧龚藏。
琴松渚人神色更为凝重,却又迷惘不解地道我们祭神峰和天一教的人,可没什么过节啊。
师祭神冷笑两声,不置一辞,一振灰袖转身踱向船舱,忽地停下脚步,回头,对莫醉秋周身上下淡淡扫视一番后,吩咐琴松替他治好内伤。
啊?是。琴松之前早有心为莫醉秋疗伤,却怕触怒师祭神,不敢擅自行事,此刻欣然领命。
莫醉秋更是想不通那大魔头怎会突发善心,想问,师祭神灰发飘飞,已离开了他的视线。
江上风雨仍浓,而后一路行舟,又陆续发现数具祭神峰仆役的尸体。旬兰和锦灯的心情越发焦急,不知山上究竟被毁成什么样子,催着船夫赶路。
夜半时分,船只泊靠在一座陡峭耸峙的奇峰脚下。
两列暗红灯笼从山脚而起,次第向上延伸着,夹道照亮了通往峰顶的一条狭长石径。
莫醉秋被琴松半扶半抱着下了船,见师祭神和两女己抬级而上,他扭头回望身后漆黑流淌的大江,呼出口长气。
上了祭神峰,这辈子,他大概再也没机会活着下山了。
心脏和眼窝都遏制不住地发了酸,莫醉秋深呼吸,正要举步,旁边琴松已从袖底取出条黑布带,叫声得罪,蒙起莫醉秋的双眼,架着他往山上走去。
莫醉秋到此地步,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由得琴松摆布。眼前一片墨黑,只觉脚下越行越崎岖,耳边穿过的风声也越发凛冽。
走了许久,地势渐转平坦,听到前边不时有人恭声叫着尊主,莫醉秋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峰顶。
被琴松牵着坐兜右转又行走片刻后,身畔终于寂静下来。
蒙眼黑布取下的瞬间,莫醉秋的双目一时间不适应骤亮的烛光而微微畦起,旋即看清白己置身处是间简陋的斗室。
你就先住这坐,明天我会来替你疗伤。琴松临出门前又旋身,正色警告莫醉秋你如果想逃跑,趁早打消这念头。
我知道。莫醉秋无声苦笑。就算真有人来救他,他也不敢逃离,再给师门惹祸上身。
琴松微颔首,不再逗留,快步离去。
莫醉秋低咳数声,坐在冷冰冰的床板上,发起呆来。
师父偷偷放走了他,肯定会遭小筑其它子弟非议。门主出关后,是否又会责怪师父偏袒他这孽徒?最棘手的还是师祭神,万一那大魔头日后发现血灵芝是被师父服用了……
万念纷沓,千缠百绕,最终只系着关山雨一人。莫醉秋默默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咬定是自己吃了血灵芝,绝不改口。
一张以整块青玉石雕琢而成的巨大座椅中,师祭神巍然端坐,手执青玉盏,慢慢啜着眷菩,神情淡漠一片,令侍立在台阶下的旬兰和锦灯完全摸不透他的心思。
锦灯终究年轻气盛,忿忿地道尊主,那天一教主实在太可恶,趁着尊主不在,率领手下来祭神峰大闹,捣毁尊主的丹房,杀了拂砚他们,居然还放话要再来跟尊主决斗,太猖狂了!
呵呵……高处的男人反而笑了起来,气定神闲。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难怪他恼羞成怒。
尊主,可要旬兰下山擒杀几个天一教众,为拂砚报仇?旬兰语气平静如常,说到最后几字,却已略带哽咽。几个近侍里,她和琴松拂砚跟随师祭种时日最久,见好友惨死,难掩悲恸。
本座自有打算。师祭神淡然挥退旬兰与锦灯,长指轻旋手中杯,低笑,悠远双目逐渐浮起血气杀机。
这场深冬寒雨,连下了数天才停。
莫醉秋伫立在窗前,茫然望着阴霾苍穹出神,半晌,低头看向自己双手。
这几天来,他的内伤经琴松输气化导,已无大碍,缠裹着他般腕的布条也在昨天被琴松除去了,伤口已然愈合,两条猩红扭曲的疤痕横过脉门,提醒着他今后再也无法挺剑。
废人一个,死不足惜。莫醉秋自嘲地笑了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有些诧异地转过身,看到琴松入内。上午琴松已经为他输过真气,现在又来干什么?
尊主要见你。琴松手里还捧着几件崭新衣裳,走向莫醉秋。我先带你去沐浴更衣,才能见尊主。
终于要处置他了么?莫醉秋深深呼出口气,并没有感到突兀。
自从踏上祭神峰,他就等着这一天,只不过那大魔头杀人之前,还要被杀之人沐沿更衣,看来洁癖不轻。
他点点头,默然随琴松踏出房门。
淡黄缎衫,银灰衣带……
长廊两侧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立地铜镜,映照出莫醉秋和琴松的身影。偌大一条幽深走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响。
尽头,就是师祭神的居室,空旷且泛着冰冷气息,居中一张青玉矮脚书案上点着香炉,白烟缓慢袅绕飘散。师祭神手执书卷,背对大门席地而坐,可他即便坐若,仍云停渊峙,似乎比侍立在他身旁的黄衣随从更高大。奠醉秋亦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心。
琴松恭谨地低下头。尊主,人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