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沈言之一言是否言中了刘誉心思,只悄悄低下了头。外面正值黄昏,悠然自得的时候,府中闲适,清风微拂,他们二人之间仅隔一臂,但刘誉却觉沈言之似远在天边,又像那诗中所言莲花,只可远观。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言之听罢嗤笑一声,“若草民所记没错,今日草民与大人是第一次相见”
刘誉心思难言,只道柔肠百转,沈言之与他自是初见,却不知他与沈言之已见过不知多少次,县中公务不多,往往开堂也是些百姓间的家长里短,自听闻江镇来了位翩翩公子,不仅制香一绝,且容貌惊华,咱们的知县大人就因为那一次的好奇心,彻底乱了心思。
一眼惊于颜,两眼陷于才,之后种种,不作多言,只道相思渐浓,再难动心。
“公子……可是有了心上人?”,刘誉的话语里参杂了几分落寞,沈言之听得明白。
不过依旧潇洒撩袍甩下,一手拿过木杖,勾魂之貌动九州,“草民无心,何来心上人?”
一句话噎得刘誉哑口无言,脸上烧得滚烫,也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动怒,无言,抬手吩咐下人,“送沈公子回去”
沈言之听之微勾嘴角,想四海天下人,能逼得他说不出话来的,只有那个他恨得牙痒痒的殊易而已。
真是造孽……
沈言之离开知县府时已是黄昏时分,待回到江镇小巷家中,夜幕已临,好歹下人是个懂事的,马车硬生生地挤进了极窄小巷,直到了沈家门口方拉缰停车,沈言之甚为感谢。
推开院门,仍是孤自一人的苍凉,一年了,即便一年过去,沈言之还是没有适应这黑漆漆的一切,虽眼瞎,但心不昏,他分得清白天黑夜,也道得明心中苦涩,哪有什么不喜热闹,只是害怕真的面对孤独二字罢了。
木杖敲地的声音戛然而止,这里,他足够熟悉。
将木杖搁放在门外,推开门,他自认为殊易不会在这里待一天,按殊易的性子,一个时辰没等到人,估计就拍案而起,怒气冲天而去了吧。
只是刚踏进屋子,常年的警惕让他意识到屋中不止他一个人,顿住脚步,不禁握住了拳头。
“回来了?”
不知为何,殊易的声音虽冷,融进血中,埋进骨里,听着全身冰寒,却偏偏依赖,喜欢——依赖,恨——亦如是。
殊易缓缓走到沈言之面前,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沉香味,不禁皱起了眉头,“去哪儿了?”
沈言之讥讽一笑,“去了人家府上,喝了茶吃了点心,谈天论地,□□好”
“你!”
沈言之闻声抬手,却是扑了个空,二人皆是一愣。沈言之以为殊易又要打他,而殊易吃惊于沈言之藏在心里的恐惧。
殊易伸出手,轻覆沈言之苍白如雪的脸,眼中皆是沈言之看不见的柔情似水,他说,“我不打,再也不打了”
沈言之怎会相信殊易口中所言一字一句?拍开殊易的手,径自走到床边,伸手解衣,却碍着身后的衣冠禽兽,动作又轻又慢,他厉声问,“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还不准备回朝吗?”
“你答应和我一起回去了?”,殊易眼里放着光彩。
沈言之冷哼一声,“若您相逼,我无力反抗”
殊易眼里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彩啪地一声消失殆尽,他走到沈言之跟前,像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沈言之伺候他一般,替他解衣顺发,暖被相伴。
“您这是做什么呢,我生来低贱,怎受得起——”
“我后日便回宫了”
沈言之即将脱口的讽刺之言被生生地堵在了嘴边,像心口突然压住一块巨石,胸间一闷。他自是不愿随殊易回宫,但听殊易的语气,好像是不会强带他回去的,若此次一别,今生……还有相见的可能吗?
殊易温软的气息钻进沈言之的脖颈,趁着伺候沈言之吃尽了豆腐,双手不安分地在腰间窜来窜去,下巴抵在肩上,伴着月光茜纱,暧昧柔情。
沈言之的侧脸藏着几分冷峻无情,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这样一副看上去尖酸刻薄的面相,偏偏被殊易磨成了温帐内的一点烛火,燃着满心的情意,烧尽多年的相思。
“你总说我待你不好,却不知在你心里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若我放了你,算不算你心中的好?”
沈言之忽觉心跳漏了一拍,果然,殊易放手了。
真的……放手了……
殊易见沈言之不语,也不知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刚唤了一声“承欢?”,就看沈言之兀自爬上床去,恍若事不关己,“更深露重,您还是早点回去歇息罢”
殊易苦笑着摇摇头,“后日我便走了,你也不愿再留我一晚?”
殊易说完这话,沈言之已经躺进了被子里,舒服地轻哼一声,“您若不嫌我刚与人欢好过,我也不敢有什么愿不愿的”
殊易扑哧一声笑,赶紧解了衣裳爬进了被里,甚不要脸地从后搂住了沈言之,温声道,“你自然不知你自己行过那事后,脸上嫣红总要一日才退,休要蒙我”
沈言之一颤,有这等事?那其他人注没注意到?这脸……岂不是丢大了?
羞极气极,猛地伸肘向后打去,正好打在殊易肋间,殊易闷声一痛,音间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沈言之拿这事气他,算不算稍微有了些回心转意?
殊易仍不知,对于沈言之,他在,既安心,他心,既故乡。这是埋在那个少年心底最深处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了无踪迹地……显露在心上,展现于眉间。
不知过了多久,夜更深,殊易的手掌还搭在腰间,沈言之虽累却无眠意,终是耐不住那点贪望,带着一点期冀,清婉的声音响彻在黑夜床榻间,道不尽的缱绻情缠。
“再多待几日吧……”
说罢,究竟是惊呆了自己,忙咬了牙,见身后的殊易没动静,深呼出一口气,还好,已经睡熟。
却不想这口气还没出完,殊易突然动了动,字里都带了欣喜。
他说,“好……”
第44章 酒壮人胆
第二日, 沈言之先醒转,下意识地摸向身边,殊易还在。同床共枕, 温言软语, 这是一年前的沈言之怎么也求不到的, 这是一年后的沈言之不敢求的。
殊易似是没醒, 沈言之小心翼翼地跨过他下床穿衣梳洗,想着昨日没做成生意,今天无论如何都不敢懈怠, 他们这种店铺, 赚一日的钱便活一日, 哪里有功夫给他们休息了呢。
一品居早早地开了门,这两位也是懈怠了一日不敢不来的主, 沈言之去时黎白正在门口伸懒腰,远远地见到沈言之连忙打了声招呼,沈言之也走近了笑着回他。
黎白吩咐一品居的伙计帮沈言之摆好了摊, 沈言之连忙道了声谢, 就要坐在摊前悠哉悠哉地晒太阳,可一步还没迈过去,就听身后黎白阴阳怪气的声音幽幽响起,让他平白打了个寒颤。
“楚辞那混帐东西都招了, 你不准备说点儿什么吗?言之?”
沈言之全身一僵, 笑得极虚, “说什么?怎么了?”
黎白微勾嘴角, 一步一迈间皆是倜傥,走到摊子跟前,随手拿起一香盒左转右看,挑眉道,“生意人可要对得起客人的,你这香膏里……没加过别的东西吧?”
“别……别的东西?比如?”
也不知楚辞拿错了香盒都干了什么荒唐事,那香膏要用在实处才能起作用,若是楚辞用了……黎白却无反应……
想也猜到楚辞该是如何艰难地才用上了香膏,本以为美人在怀娇艳欲滴,却不想几句调笑之语惹了身下人冷了脸,按黎白的性子,估计应是聚全身雷霆之力于脚掌之间怒踹一脚,楚辞惨叫一声滚落在地,那画面……真是美极了!
这样想着,沈言之实在没忍住掩口而笑,黎白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沈言之笑成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极之间竟忘了沈言之眼瞧不见,一个香盒扔过去正砸在沈言之额头。哐当一声香盒落地,二人皆是一愣,沈言之立时止住了笑,一只手堪堪捂住了额头。
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回怕是真的惹了黎白生气。
然黎白怎么会真的对他动手,知他无亲,知他无家,也知他心怀伤心事,自沈言之踏进江镇起便与他称兄道弟相护有加,这份心即便他人不知沈言之又岂会不了解?但心里的苦涩却是实实在在,像石惊静湖,一阵涟漪。
黎白呆在那儿,左右为难手足无措,直到他看到沈言之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轻声道,“是我错,你打这一下,也该消气”
声音平平淡淡,却无端带了十足的怨气。
黎白叹,忙走过去拉他到摊前坐下,一边察看他额间伤势,一边又无奈道,“你倒委屈起来了?你和那王八蛋一齐算计我,我还没恼,你先诉起冤来了?”
沈言之咬唇,未言。
黎白恨得一跺脚,“我说你没良心还驳我,果真不就是个没良心的,枉我黎白真心待你,那混蛋有我待你三分好吗!你竟这么帮着他!”
沈言之依旧委委屈屈的,额间很快肿了起来,那香盒都是铁制,沉甸甸的一点不掺假,黎白拿惯了锅铲力气自然也不小,这一下果真是砸得狠了。
沈言之道,“楚辞硬磨了我许多日,我也是无奈应下——”
“无奈?那混账有了这鬼心思,你就该直接告诉我,看我不扒了他一层皮!”,黎白叉起了腰。
一听这话,沈言之可算有了靠山,轻笑一声,“好好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黎白正让人拿了药膏来,瞥了沈言之一眼,刚才还哀怜的面容哪里还有一丝委屈,黎白这才反应过来沈言之是故意装可怜戏弄他呢,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没喘上来,故意使了狠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伤处,疼得沈言之倒吸一口冷气,直求饶。
使过狠,黎白自己又心疼起来,仔细上好了药膏,手指轻抚眼前白绸,缓缓道,“你这张脸,活生生让人恨不起来!你也快到及冠了,我也知你和我们是一类人,即便不娶亲,也该找个人一起过日子,你这样熬着,要熬到何年何月?难不成一直一个人熬到死吗?”
沈言之笑,“人各有命……”
他哪里未曾想过和一人执手,共伴到老呢?
可那人带给了他什么,又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黎白未再劝,深知他心事难言,也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到底是局外人,除了能陪沈言之喝几杯酒外,什么都做不到。这样想着,黎白还果真在青天白日下拉着沈言之去了酒坊,不顾沈言之一再推阻,只一句“伤心事尽付酒中,不言其他!”,便撂下了一品居的生意,把烂摊子推给了楚辞,二人一齐快活去了。
到底这一日的生意,还是没做成。
苦了楚辞,抹着眼泪关上了一品居的大门,蹲坐在家门口和念郎大手牵小手,甚是悲凉。
沈言之是不喜喝酒的,但黎白一直灌他,大有种不灌醉不罢休的气势,沈言之拦不过他,便硬生生被逼着喝了几杯,然酒量在那儿摆着,就这几杯,也足够灌倒他。一刻钟后,不用黎白递酒,他自己便提酒壶倒满杯一饮而干了。
旁边的路过的哪里有人不识一品居的名厨和制香绝妙的沈公子,一时间皆侧目于他二人,看的无非两件事,一件是沈公子无出其二的容颜,另一件是这两位大白天的来喝什么酒耍什么酒疯?
这酒坊的老板和楚辞是旧相识,二人私底下也有生意往来,见二人酒醉熏熏,酒瓶举起,一半倒在杯里一半倒在地上,杯至嘴边,一半入口,一半顺脖颈流入衣襟,画不出的瑰姿艳逸,说不尽的柔情绰态。
老板见势不妙,连忙让伙计去通知一品居的楚辞速速赶来,同时将这二人再叫的酒皆换成清水,这沈公子没家没户的他自是不怕,不过要是黎白出了事,楚辞恐怕得拆了他这家店。
又过了一刻钟,楚辞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酒坊门口,看到黎白沈言之这副样子也是一愣,怒皱眉头,冲过去抢了黎白手中的酒瓶便砰地一声摔在了地上,差点把黎白摔醒。
黎白模模糊糊地睁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人是谁,傻愣愣地笑了,“诶?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俩得喝成什么样子,大白天的撂下生意不管来酗酒?!你我就不说了,言之一个不能喝酒的人你灌他个什么劲儿!”
“你管我呢!大白天怎么就不能喝酒了!”,黎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袍子顺肩而下,更显风流,在座之人无不惊叹一声,楚辞脸色一黑,一手拉起黎白肩上衣袍,手上的力气都带了几分狠。
身边众人无不是看好戏的姿态。
楚辞压住黎白肩膀,在他耳畔低声道,“若还清醒,乖乖跟我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威胁之意尽显。
黎白却因这一句话涌上了几分委屈,酒醉之人,荒唐事无所不做,更别提醉得一塌糊涂的黎白,眼眶间蒙上一层水雾,泪眼婆娑,“你嫌我丢人现眼?”
楚辞颇感无力,叹了一口气,见身旁的沈言之正捧着个酒瓶子醉在桌上做美梦,更觉心烦。忙叫了酒坊的伙计帮忙扶沈言之一把,同他一起送回家去。
沈言之醉得厉害,还算乖巧,黎白正闹得欢,以至于楚辞上前时黎白一巴掌扇过来立时一个巴掌印,又听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楚辞气极,抬手就要回敬他,可这巴掌却是怎么也落不下来,终放了手,强制扛起黎白在肩,不顾他大吵大闹,一路上丢尽了脸面。
回了家,赏了那伙计一些银两,把黎白扔至床上,黎白迷迷糊糊地还想闹,楚辞回头一声怒吼,“你给我消停点儿!”,忽就震住了黎白,怔在那儿一动不动。
楚辞唤来念郎,让他仔细照顾黎白爹爹,自己转身扶起沈言之,送回家去。
二人同邻而居,不过几百步路程,沈言之是不缺钱的,楚辞亦然,同居于此不过因为安静二字而已。
推开院门,忽见院中石凳上坐有一人,正品酒赏着那棵孤零零的槐花树,二人抬眼相望,眼中皆是惊诧。
楚辞想了半天,忽忆起那日在摊位前曾见过他一面,指着他疑惑道,“你是那日的……”
殊易注意到楚辞怀里的沈言之,腾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来便从楚辞手中一把夺过了沈言之,浓重酒味扑鼻,殊易下意识地皱了眉头,“他怎么醉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