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仲不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深。
“我爹啊。”
他半响嗤笑着开口。
“就是个杀猪的。”
拾
楚宁后悔了。
当他闻声气喘吁吁地跑至巷口的时候,那座客栈早已化作一片火海。
“喂——小孩儿!一边儿呆着去,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提着瓢盆水桶赶来救火的大人们将他一把推开。
楚宁望着那满天的大火,望着从火中运出的一具具焦黑的尸体,胸口一阵钝痛一时竟喘不过气来。
早就知道……
十二岁的男孩无力地屈下双膝,颓然跪地。眼泪一滴一滴地砸下来,渗人灼热的地皮。
他永远,永远只会带来灾难,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害死身边的人。
如果不贪恋那一点善意就好了,如果前半夜就逃走就好了。
楚宁在夜色中奔跑着,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
他卑鄙地抛弃那个‘自己’,在这世上偷生。
可究竟有什么理由活着呢?
这样空虚的人生,就像个下陷的黑洞,完全找不到可以填满的东西。
为什么不死掉呢?
每个夜晚的噩梦里那些故去的人都在召唤着他,想要将他带入那个世界。为什么要拒绝呢?明明只要顺其自然地,就可以轻松的解脱这一切了不是吗?
不会再有噩梦,不会再有饥饿,不会再有痛苦;可以和亲人团聚,可以享受永远的宁静……
为什么要拒绝啊?为什么要像浮萍一样孤零零地漂泊着啊?为什么要选择逃跑啊?
如果刚刚能够死在那场大火里也非常不错啊!
楚宁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脚下一软猛地撞进了一个不知名的怀抱。
“……”
楚宁嗅到了他熟悉的油盐味儿。
“你啊……”那人的声音充满无奈,“连鞋子都没有穿就跑成这个样子,真是太疯了。”
楚宁抱住了他的腰,咧着嘴刚刚止住的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
能看到这个人完整的样子——真的是太好了!
“……”‘厨子’第一次见到男孩这样强烈的情绪波动,愣怔着笨拙地擦拭着他的眼泪,有些手足无措。
楚宁埋在‘厨子’的温热的胸膛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全。
我是活着的。
“我说,”片刻后‘厨子’发出一声叹息,“这一路你的仇家可真不少。”
暗夜里杀机已现,只剩下奔命逃亡。
“事到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你家里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么?”‘厨子’攥着楚宁的手边跑边问道,“这些人为什么和你过不去——先是放火又是追杀?”
半响传来楚宁闷闷的声音。
“我爹是个赌鬼,欠了高利贷丢下我娘和我跑了。”
举着火把的追兵越来越近。
“我娘被逼的上了吊,这些债主就拽着我要父债子……”
话未说完,便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冲他砍来,楚宁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乒——”
‘厨子’手握厨刀生生接住了这一击,接而向对方的虎口砍去。只听得一声哀嚎,那人手中的刀竟脱了手,掉在了地上。
‘厨子’挥刀挡下第二名凶徒的攻击,凭着巧劲儿卸下了另一人的肩膀。
“把那个小子交出来,饶你不死!”为首的追兵领头冲‘厨子’喊道。
‘厨子’仅是握着厨刀将楚宁护在身后,用行动作为回答。
夜幕下楚宁看着那绿衣的身影并不甚熟练地挥着本应用来切菜的厨刀,如同螳臂当车般抵御着涌上前来的逃兵。
‘厨子’的脸上溅上了血,他的动作渐渐缓慢,挥刀时也显得吃力很多。终于在一个空挡之下,凶徒举着刀便冲着楚宁砍了过去——被‘厨子’用肩膀扛下。
‘厨子’的血顺着伤口流到楚宁的脖颈,他吃力地抱着楚宁飞奔在夜晚的街巷。
那一刻楚宁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你受伤了。”
“嗯。”
“放我下来。”
楚宁用哭得干涩的嗓子重复道。
“放我下来,扔掉我。”
‘厨子’置若罔闻。
“你在流血,你会死掉的。”
“我知道。”因失血而脸色苍白的‘厨子’只是勉强着笑了一下,“我都知道,只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神情认真。
“我娘从小教育我,捡回家来的东西,就一定要养到底——”
楚宁闭上了眼睛,眼泪浸湿了‘厨子’的外衫。
你才是东西呢……白痴。
谁会把麻烦当宝贝啊,天下还有比这个家伙更蠢的人吗?
可是他又,好喜欢这个白痴呢……
精疲力竭的‘厨子’终于快要倒下,虚弱地冲他笑。
“对不起,不能再陪你逃命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啊白痴!
“你跑……我来支开他们。”
‘厨子’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肩膀的衣衫被血彻底渗透。
“终于也可以保护你一次了,好高兴。”
‘厨子’的苦笑着捂着左肩,伤口开裂竟可见骨。
“你要随心所欲地活,娶最好的姑娘。”
“无论何时何地……我的脊背永远为你做盾,我的厨刀永远为你开路。”
“如同今日。”
楚宁在月光的指引下奔跑着,脑中牢牢记住了那双眼睛。
他要活下去,为了再一次见到那个人。
哪怕是墓碑。
拾壹
燕兴九年初,迷信道教的老皇帝为了成仙将皇位传于被仙师‘预言’大有前途的十六皇子,亲封楚相为辅政大臣扶持少帝。而后在鹤鸣山建下的行宫内闭关修行。
十六殿下时年不满四岁,不过是一个刚刚开蒙的无知稚童,生母成贵妃更是个中看不中用绣花枕头。
皇权彻底落入楚相手中,年幼的少帝沦为了一具供楚元仲操纵的傀儡。
奸佞的骂名由此传遍大江南北,为天下读书人所唾骂。
然而这一切,却和百姓无关。天下究竟该姓‘李’还是姓‘楚’,饭照样要吃,日子都得照过。考虑那些问题又有个什么用呢?
楚元仲有条不紊地操纵着手中的线,借傀儡之手一点一点地将腐朽的旧制改头换面。
一只眼望穿过去,一只眼看透未来。
他睿智的可怕,年少时举荐他的阁老对他的评价只有四个字。
——智近似妖
……
同年六月,楚元仲于百味楼宴请西夷使臣。
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所有见过的未见过的珍禽鸟兽,皆变成了盛在水晶盘里的食物。
楚大人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学习了三国夷语,以保证在接见西夷使臣时能够顺畅交流。然而那群金头发蓝眼睛鹰钩鼻的夷人在他眼里皆是一个模样,张冠李戴的事情时有发生,叫楚大人为此十分头痛。
“敬亚瑟先生……不您是詹姆斯?”事先做了功课依然傻傻分不清楚的楚大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那么这位想必是是蒂亚夫人……哦原来是玛丽小姐。实在让您见笑,我想大概是这里的太热了,我有些头晕……”
“良姜姑娘么?去叫人再加些冰块来。”他吩咐道。
“回大人,婢子是陈皮……”
琉璃杯中满盛酣醇,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楚元仲冲着洋人们频频举杯,觥筹交错间笑容矜持中掩盖着独属于凶兽的嗜血。
当那个楚大人到最后也未搞清楚究竟叫什么的洋人,在晚年时回忆起这次亚洲之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