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紫云道“要让梅花庄甘愿把你让给我,也只有拿梅花刺来换……我把梅花刺当聘礼,好不好?”
若不是他说这话语调十分认真,殷灼枝简直都要笑了。如此荒诞,偷别人家的东西,还要让别人家把人嫁给他……“我与你素不相识,纵然容颜华美,时光匆匆几十年,到时候一定变成个糟老头子。你若为容色而来,何必?”
“你会变成糟老头子,我也会变成糟老头子……你若不愿见我年老之貌,我可易容……”
殷灼枝愣了一愣,似没想到他竟这般“痴情”。沉默半晌,道“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灼枝……”荆紫云目光闪烁,道,“你是想说,我如今的话,便如枕前发愿一般虚假么?”
殷灼枝回头看他,目光灼灼,几乎要盯入他的眼睛。他忽然说这么一首词,若荆紫云不是荆不镀,按理来说,应以为他动容了才是。可是,他第一反应,竟是以为他说他虚假。
荆紫云知道他起了疑心,不然,他不会忽然提这首词。这首词是他最先告诉殷灼枝的,而殷灼枝若要说他此话虚假,也犯不着吟这样一首词。
“你会易容?”
殷灼枝身体甚至在微微发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期待,还是惶恐。
荆紫云垂眼道“我会。”
殷灼枝不住往他脸上看,似乎想看看他有没有戴着什么人皮面具。
荆紫云松开了环着他的手,捉住他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摸。
殷灼枝的手指颤了颤,摸到了温热的肌肤。往鬓侧摸,并未摸到半点痕迹。
不是。
不是……
殷灼枝放下了手,纵然强掩也掩不住失落,很快又瞪他一眼,抿了嘴唇,便想要起身离开。
荆紫云道“你若真想走,一个月后我送你走。可是,你不能现在走。”
“我留在你这里,干什么?”
荆紫云道“我五哥会去拜访梅花庄。”
殷灼枝目光一动,立刻道“为什么?”
荆紫云看他一眼,道“为了梅花刺。”
殷灼枝捏拳,立刻又移开眼。
“你既不想见他,便留在我这里又如何?”
“我去别的地方呆着……不在你这里。”
“别的地方,会被发现……”荆紫云低声道,看了他一眼,又道,“我怕你耐不住想他,又跑回梅花庄里找他。”
殷灼枝面上一红,又羞又怒,他想说自己不会的,可是话到嘴边,竟也觉得迟疑……
他……他真的不会吗?
可是,他还是想见他一面。虽然他一直说他不想见他的……
“你身体不适,便先留下来吧。而且,我五哥已把你送给我了……”
“别提他!”殷灼枝几乎喊出来。
荆紫云看他这般,走到一边,将一具琴拿了出来,放至桌上。
调弦、燃香……
“你既醒了,便听一听我的琴吧……”
殷灼枝叫了许久,沙哑了嗓音,方才一声呐喊,便不停地咳嗽。咳嗽急了,便也来不及阻他的一时兴起。
荆紫云坐到桌边,缓缓勾弦。
咳嗽声未歇,琴音已响。
琴声低低悠扬,从指间泄露,缓缓的……长长的……
余韵缠绵入骨,悱恻难辩。
殷灼枝本想立刻就走,然而这琴音,竟似有魔力一般,将他留下,怔怔然半晌。
“晨来枝抖厌轻霜……”
荆紫云手下的音迟了一瞬。
殷灼枝垂眼续道“徒度好春光……”
“……残红铺作夕日,余晖顾影长。”
琴音停了。
“花影淡,自留香,水沧沧……”
“石细溪浅,雾聚云遮,叶怨疏黄……”
荆紫云低声道“这是……《诉衷情》。”
“……是。”
“如此好的词牌,为何这般吟它?”
殷灼枝自嘲道“昔日已是残红,如今又雾聚云遮,此间种种……我为何不能这么吟这诉衷情?”
荆紫云重按上琴弦,道“那你听我的如何?”
殷灼枝抬眼,似乎有些讶异。
荆紫云垂眼道“云来雨落沁红妆,日照聚崇光。”
“……”
“绝世色艳娇美,意荡吻芬芳……”
殷灼枝面上阵青阵白,揪住被子“你……你!”
“杨柳畔,杜丽娘,断肝肠。”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无限思量。”
“……”
微微怔住,话音还未全落,殷灼枝便已明白他的意思。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不在梅边在柳边的杜丽娘涉世未深,因梦而恋人,因而才有此番慨叹。
他殷灼枝并非梦中动情,却又何尝不是一往而深。
听得最后一句,殷灼枝竟是落泪。
荆不镀恁地轻浮,调戏于他,然而,调戏过后,又以诗词哄他。明明知道他不过如轻浮浪子谋他身体,可是心动便是心动,纵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一时之间,也难以磨灭那相思之意。
相思怨!
忍了这么多天,他每日还总要弹几遍相思怨。琴弦弹断了又有谁知,只是咬碎牙齿和血吞。硬生生把自己的心揉碎了打散,想将相思之怨挤出。
他都这般努力要把荆不镀忘了,他竟冒出个弟弟,又和他哥哥一般作态!先调戏,后用诗词哄!
殷灼枝心头一股火气,不似怒,不似悲,只是想发泄,他恨不得自己已练成了武功,这便去把荆紫云暴打一顿。他纵有子建之才又如何?这种人,便是该打该死!
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殷灼枝握拳咬牙,半晌只是忍耐,却不真冲上去与他对打。
荆紫云却是低低叹一口气,知道殷灼枝短时内难为他所动。仍是背对着他,指尖轻动,拨弄琴弦。
“我忆琼山处,画楼争难渡。楼上人如月,楼外将心赋……”
“月如人上楼,光寒穿暗户,树静风凉冷,残香透帘幕……”
“冷凉风静树,槛栏独倚处,故人送旧影,鱼雁绝尺素……”
“影旧送人故,渺渺来时路,云紫绕枝灼,便把相思入……”
琴音伴着诗词。一圈一圈,气韵荡开涟漪。
除却低沉缠绵,竟又平静安宁。
殷灼枝心绪不知不觉地平定下来,先前的悲愤怨怼慢慢消散,最后,竟在缠绵之中觉出困意。
“你……你弹的是清心咒……”殷灼枝趴在床上,眼睛半合半开,强行睁眼。
“是,我弹的是清心咒。很困么?睡吧……”
“我……我不想睡……”
荆紫云拨弄琴弦的手指并未停下,低声道“为什么不睡?你睡了,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点穴终究伤身,让他沉睡,便是更好的法子。殷灼枝不愿意和他走,他也只好让他睡过去。
“什么……什么地方?”
“秦淮。”
“不……不去……我想回梅花庄……”
“为什么,梅花庄又不是你的家,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那里……”
“我……好……我想见他……”
迷糊了神智之语传入耳中,荆紫云手指忽顿,琴音便止了。他起身,转身走到殷灼枝的身旁,似乎想要问他一些问题,殷灼枝闭着眼睛,却已睡了过去。
他趴在床上,他替他换的衣裳微乱,整个人被圈在柔软的衣服里,安宁而睡。
荆紫云微微笑了,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无限思量……”
“……无限思量啊……灼枝……”
话音未落,便俯下身,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第十章
“灼枝不见了!”
梅花庄内,梅剑锋愤愤拍了一掌茶几,未控制好的真气外泄,令那厚重的红木小几发出酸牙的折扭声。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他们竟然三天才发现!若不是殷灼枝从前的童子去他住处找他,只怕花的时间更久!他以为荆紫云前来为的是梅若兰,想不到,他盯上的却是殷灼枝……
梅剑锋深恨自己自持不前,人就这么被人掳走他也不知道!他儿子本也对殷灼枝有意,日日相访,没想到,这样也能让人掳了去。
梅若兰担忧道“表哥不会武功,他……他带他走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