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香道“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既然陶大人真的没有马车,不如就让我送你一程?”他笑眯眯地对着陶墨道。他好歹也在群香楼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身上怎可能不沾半点胭脂气。光是这样一笑,已得那些小倌勾人时的七八成神韵,端的是妩媚又柔情脉脉。
但陶墨并没有接话,而是将手中油纸包递给他道“无功不受禄,你家公子之物,我完璧……”他瞟了好果子一眼。
“完璧归赵。”郝果子大声接道。
蓬香并不接过,而是佯作疑惑道“莫不是陶大人穿着不合身?可是我家公子说了,陶大人的身材他是绝对不会估错的。”
陶墨道“这礼物太重,我受不起。”
蓬香垂头叹息,道“陶大人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想当年陶大人在我家公子身上花的银子又何止这一件衣衫。如今公子只是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而已。”他语气放柔,“陶大人可明白公子的心思。”
“虎狼之心,谁能明白?”郝果子一想起当年之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陶墨还是推拒道“当日之桃李与琼瑶,都已两清。请旖雨公子不必耿耿于怀。”
蓬香道“陶大人何必这样伤人心。公子虽然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这次来谈阳县其实是想找陶大人的。”
“哈!说实话了吧?”郝果子冷笑道,“果然是嫌以前害我家少爷不够,所以现在赶过来补送一刀。”
蓬香怒道“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君子?在哪里?”郝果子道,“当初若不是你串通黄广德,我家少爷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番田地?”
蓬香道“我家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他身在群香楼,接的是生意,是客人!难不成黄广德捧着钱上门,他能拒绝不成?”
郝果子喉咙一窒。
陶墨道“我当初提过为他赎身的。”当年他曾为旖雨的话伤过心,动过情,但如今再说起此事却再无半点情绪波动,只有就事论事的感叹。
蓬香声音顿弱,“公子也没办法。就算陶大人当初愿意出银子为公子赎身,但卖身契捏在姓章的手中,他见黄广德如老鼠见了猫,哪里敢放我家公子离开。”
郝果子正觉有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既是如此,你家公子当初为何不对少爷说个清楚明白?偏要若即若离地吊着他?”
蓬香道“公子也是人,是人总有私心。他不愿意与心上人分离有何不妥?”
“心上人?”郝果子嗤笑。若真是心上人,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入险境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得得得。
晨雾中,马蹄声与车轮滚轴声由远自近。
激烈的争论声由此一缓。
马车破雾而出,顾小甲坐在车辕上,双手拉着缰绳,神情慵懒。
郝果子从未像现在这般觉得他面容可爱过。
顾小甲驾着马车在陶墨身边停下。
马车帘布被桑小土从里面掀起,露出靠着狐毛毯子的顾射来。
顾射道“上车。”
于是,蓬香便见陶墨匆匆将油纸包塞进他手中,头也不回地上车了。
郝果子跳上车辕,坐在顾小甲身边。
顾小甲旁若无人地驾车而去。
留下蓬香一人沾着微潮的晨雾发怔。
53、居心叵测(八)
陶墨坐在车里有些局促。原本的专属位被桑小土占了去,他只能挨着顾射坐。
顾射闭着眼眸,似乎有些困倦。
陶墨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心跳如雷。
直到桑小土轻声道“大人,到了。”他才蓦然回想起车里还第三人,顿时面红耳赤,不知自己刚才的痴态让他瞧去了多少。他讷讷应声,起身下车,转头却见顾射已经醒了,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顾公子要不要来县衙坐坐?”他提出邀请。
顾射道“改日吧。”
桑小土放下帘布,将陶墨失望的眼神隔绝于帘布之外。
看着马车踏着清晨的冷意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陶墨转身进县衙。
郝果子在他身后道“今日顾射出现的真是时候。”想起蓬香苦苦纠缠的模样,他就觉得一阵恶心。
陶墨猛然收住脚步,懊恼道“我忘了道谢了。”
郝果子道“等回去再说也不迟。反正我们现在就住在一个屋檐下。”
“谁与谁住在一个屋檐下?”深沉沧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郝果子一惊抬头,叫道“老陶!”
老陶慢吞吞地走到陶墨面前,躬身行礼道“少爷。”
陶墨眼眶一热,双手抓住他的胳膊,“你平安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老陶道“我一路惦记着少爷,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赶回来的。”
郝果子道“老陶,你年纪不小了,身子骨可吃得消?”
“赶路倒没什么。只是这屋顶漏风却差点冻死我。”其实老陶一眼就看出屋顶上的瓦片乃是被人用内力震碎,而会瞒着他做出这等无聊事情的想来想去,除了端木回春不做第二人选。
陶墨哪里想到这层,以为真的冻坏了他,心里大急,“我立刻去请位大夫来瞧瞧!”
老陶摆手道“这倒不必。我身子骨还挺得住。”
陶墨哪里肯听,当即打发郝果子去请大夫来。
老陶拗不过他,就由着他去了。
陶墨问道“老东家可还安好?”
老陶默默点头,半晌道“当初是我负他,难得他竟不记恨,还肯放我一条生路,颐养天年。”
“放你一条生路?”陶墨吓了一跳。
老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弥补道“我是说,不曾拿过去签的契约来约束于我,还肯放我回少爷的身边。”
陶墨听着也是大为感激,“这位东家果然是心地良善,宅心仁厚。”
老陶笑着将话题扯开,道“少爷的学问大有长进。”
陶墨道“是金师爷日日指点。他时常读些为官的坊间小说与我听,实在大有助益。”
对于金师爷,老陶还是信得过的,相信他挑的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便点了点头。“少爷刚刚从哪里回来?”
陶墨迈步的脚微微一僵,片刻才道“我这几日与郝果子一同借住在顾射府中。”
老陶故作讶异道“哦?少爷几时与顾射这般亲近了?”
陶墨便说了些顾射的好话。诸如古道热肠之类。
老陶不动声色地听着,等他说完才道“我还听说,顾射帮他的师兄弟与卢镇学在公堂上打了一场官司?”
陶墨先是一愣,须臾想起他指的是梁府与邱府的案子,便道“这案子已经了结了。”
老陶道“顾射是一锤先生的高徒,少爷与他结交无可厚非。”
陶墨听得隐约觉得不舒服。他与顾射结交,绝非因为他是一锤先生的高徒,而是因为他是顾射。但是老陶才刚回来,他也愿意为这件事与他起争执,便默默地听着。
“只是不可厚此薄彼,怠慢了林正庸的门下。”老陶语重心长道,“为官之道,无非两种。一则,出类拔萃,平步青云。一则取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少爷,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陶墨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忍住,低声道“我与顾射只是私交,并不涉及公事。”
这才是老陶真正担心的。他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忍了下去,又转移话题道“听说前几日旖雨公子来过县衙?”这消息倒是端木回春传递给他的,也是他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原因。当初因为自己一时大意,使得陶老爷含恨而终,这样的悲剧他不想重演。
陶墨道“他住了几日便离开了。”
老陶点点头。端木回春已经派人回去打听了,如果他没有料错,只怕是黄广德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才逼得旖雨不得不投奔到谈阳县,寻求陶墨的庇护。
陶墨见老陶心事重重,道“你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定然疲惫不堪,不如回房再歇歇?”说到回房,就不免想起房顶上的洞,他又道,“屋顶我会尽快催促他们修缮好的。木师爷的屋子没有破,你先去他的屋子住吧。”
独留自己的房顶完好无损,端木回春还真是肆无忌惮。老陶摇摇头,转身朝端木回春之前住的屋子走去。
他这边才走出没多少步,门房就从另一头匆匆跑来,道“大人,崔大人说有命案。”
陶墨心头一紧,猛然想起顾射上次提过的案子,暗道该不会是真的吧?
出乎意料。
死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恶霸。
而更出乎意料的是,死的人他看着十分眼熟。
他转头看郝果子。
郝果子起初没认出来,后来打量得久了,面色渐渐惊疑起来,半晌才低喃道“晚风?”
崔炯看他脸色,试探道“大人认得他?”
陶墨颔首道“他是我的老乡。”不但是他的老乡,而且借着旖雨的关系,他们还曾坐下来把酒言欢。
郝果子皱眉道“怎的他也出来了?难不成群香楼倒了?不然怎么小倌一个个都呆在楼里,跑出来了?”
崔炯这才知道原来死的这个是小倌,顿时对查案失了几分兴头。
陶墨问道“尸体是在何处发现的?”
崔炯道“是在河里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他手中抱着一块浮木,但人已气绝身亡多时。致命伤可能是背后所中的箭。”
陶墨皱眉道“好端端的,谁要杀他?”
郝果子轻声道“会不会是黄广德?”
陶墨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