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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秋 第5节

作者:心字成灰 字数:10113 更新:2021-12-30 11:45:50

    林层秋拿那钥匙开了匣子,打开来看却是薄薄一张信笺。取来细看,林层秋脸上神色数变,待到最后,脸色已然雪白。默然静坐半晌,取过火折子来,将那信笺点燃,眼见信纸成灰,淡烟如魂,清风一阵盘旋而逝,定了定神,推门出来道“刘伯,你去与宫里的人说我累了,就在家里歇下,明日我自会回去,让他们都回宫去罢。”

    刘伯领命而去。林层秋并不回房,在院落中慢慢踱步,缁衣宽袖随风而动,在耀目骄阳下,却生出一段冷意来,不由伸手敛住衣袖,衬着沉黑,那手指愈发显得清白修冷。

    刘伯过来时便见林层秋立在那苍竹之下,阳光滤过竹叶细细碎碎地落在他身上,在地上照出一个淡淡斜影。纵然只是一个背影,也令人觉得一种柔韧温和的力量蕴藏在他单薄身体之下,如那翠绿修竹,虽然纤薄却是历雪犹青。走到他身旁,轻声道“公子,他们已经回去了。”

    林层秋转过身来“帮我备车,我要去别院一趟。”

    刘伯看他脸色惨淡,不由有些担忧“公子不歇歇再走?”

    林层秋的脸上浮起很淡的微笑“迟了就关城门了,我不想太麻烦。再者,我明日还要赶回早朝,还是抓紧些的好。”

    刘伯知不能劝,就退下去准备了。不多时,陪送着出了府门。林层秋登上马车,望向朱红大门上的林府匾额,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流过那青石台阶、墙角野花,慢慢收回,看着车前发鬓苍苍的老家人,情知此去许是永诀,目中微见泪光,轻轻拍拍刘伯的青筋盘虬的手背,道了一声“保重。”说罢,落下帘子,隐入车厢“走罢。”

    马车缓缓离开,刘伯喊了一声“公子也要保重啊!”林层秋微微一笑,靠着车壁而坐,宽大的衣袖下滑出一枝桂花枝来,绿叶葱茏不胜生机。

    落日余晖,为入月山上千杆翠竹抹上淡淡橘色,使得这清凉之地生出一些暖意来。林层秋的马车在上了一个缓坡后慢慢停了下来。

    车夫小心扶着林层秋下来,只见浅紫的无名野花绕着青竹篱笆次第绽放,那篱笆围住几畦菜田,十数株梅树杂落其间,隐着一座白墙黑瓦的庄园。

    当年林平冉在帝都安定后,置办了现在的林府,将林层秋从家乡接来居住。林层秋拜为太傅再至相位,也不曾另治府邸。只在这入月山上建了一座别院,虽则朴素,但环境清幽景致宜人,兄弟俩偶尔也到这边来散心。林层秋素来心善,过去风雪之夜从宫里回府,但凡遇到露宿之人,总要接到家中,奉以暖粥厚被。若是才大境困者,赠以银两以助前途;幼龄稚童,则亲送至官府,或入羽林或入学堂;垂老无力之人,无处可去,便让他们在林家住下,洗衣扫地修裁花草,也算是安身之途。这别院之中多是这样的老人,蔬果自给,少与外通。

    林层秋走过去,轻轻推开柴扉。碎石铺就的小径绕过菜畦,曲折蔓延到庄园前。黄昏时分无人劳作,田野之间一片宁静,偶有几声蛙鸣。林层秋缓步慢行,清风拂面夕阳送晚,不觉轻声吟道“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地响起“阿弥陀佛,心若能空,殿上臣亦是陇亩民。”

    林层秋听得声音,方见一人灰色僧衣,立在梅花树下。含笑道“层秋凡俗愚人,谢过拙尘师父开化。”

    那僧人合十还礼“阿弥陀佛,红尘罪孽,拙尘尚且不能自渡,何况渡人。”

    林层秋已走到他身前,那僧人细细察看他脸色,又伸出手去切了切林层秋的脉,半晌收回了手,眉头紧蹙“阿弥陀佛,林相何以晚至今日方来?”

    林层秋神色安宁“脱不开身。”

    那僧人微微叹息“阿弥陀佛,林相须知,贫僧虽能保你平安生产,但你如此不知自爱,到时难免要吃尽苦头。”看林层秋依旧淡定从容的神色,心里不由苦恨“你随贫僧来。”

    林层秋随他往庄园中走去。偶遇庄中之人,便报以淡淡微笑。到了一栋僻静小屋前,一老翁迎上前来,与两人见礼。林层秋含笑扶他起来,拙尘道“阿弥陀佛,郑施主,你让厨房熬点稀粥来,新择的黄瓜用醋腌了,一个时辰后送过来。”

    那老翁带着笑,嗯嗯呀呀地应了。林层秋看他远去,问道“郑伯的哑病,大师还是没有办法?”

    拙尘推门进去“阿弥陀佛,他失声多年,不急这一点时日。倒是林相的病症,实在耽搁不得。”说着一指床榻“你躺着歇歇罢。”

    林层秋早已困顿不已,也不再强持,依言倚着床头半躺半坐着。拙尘燃起一柱清香,拿起一串佛珠,坐在一旁,手中佛珠一粒粒拨过,一边问道“阿弥陀佛,林相是如何说动毒誓在身的安王下山的?”

    林层秋微笑“安王早已心动,我不过给他一个台阶下罢了。至于毒誓,真英雄岂会畏惧于此。陷黎民于山河动荡远比违背誓言更可怕。若上苍因此降罪,则是天道不公了。”

    拙尘蓦地停手,沉默片刻道“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林层秋本待说话,但闻着那袅袅清香,只觉得浑身绵软无力,不由微微合上眼。拙尘见状,放下佛珠,扶他平躺。并指如刀,轻轻压在林层秋的下腹,缓缓加重力道,林层秋神智似已昏沉,无甚知觉,只脸色又白了几分,眉宇微微蹙起。拙尘见状,收手叹息。层层宽褪了他的衣袍,取过药箱来,取出三枚银针,一一在那香上灼过,深缓地扎入林层秋胸腹之间的x,ue位,眼见前两针扎下毫无反应,拙尘的手也微微抖了,待到第三针扎入,林层秋微微呻吟了一声,拙尘这才面色稍霁。直起身来,方觉冷汗已shi透僧衣。长长舒了口气,拉过薄被,轻轻盖到林层秋腹下,这才在床边坐下。

    他对自己的医术有把握,但对林层秋的身体太没有把握。月余光景,就将身子虚耗成这样,想想将来的时日,拙尘心头蒙上厚重的y影。生平头一遭期盼起炎靖早些醒来,也好分了压在林层秋肩头的担子去。但又想到若炎靖醒来,林层秋已然离世,炎靖必定泣血锥心生不如死,想到这里,又不由有些快意,心头魔障重重,赶紧宣了一声佛号。

    明月初升,那一柱清香几已燃尽,拙尘收回银针,为他拢好衣袍,那哑翁已将稀粥小菜送来,拙尘推开窗,山中晚风徐徐而来,一时余香散尽,满室起了竹叶清芳。

    林层秋醒转过来,拙尘从窗前走来,扶他坐起,将软枕靠在他身后,问道“阿弥陀佛,要不要用点粥?”

    林层秋只觉得月余来从未如此乏力,心头有些愧疚“居然不知不觉睡去了,劳大师久侯了。”

    “林相不必歉疚,是贫僧燃了宁魂香助你好眠。你月前险些滑胎,虽然服了贫僧的丸药保住胎儿,却有淤血积下,难以化散,是以一直腹痛不止。”

    林层秋点头“太医也是如此说的。只是若用药化散,对胎儿恐怕有凶险,所以拖延至今。”

    “阿弥陀佛,林相的毅力,贫僧钦佩。只是,你虽能强忍痛楚不露声色,对你身子却是莫大耗损。你心脉本就脆弱,如此强持,只怕是雪上加霜。”拙尘将粥端来“方才贫僧趁你沉睡之时,已为你行针化散了淤血。你若还爱惜自己,三日之内请卧床静养,少用心力。”说罢舀起一勺稀粥来,轻轻吹凉,送到林层秋唇边。

    林层秋咽下,淡淡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吃饭了。”玉白一般清冷的面颊上浮出微微的红来。

    拙尘的脸色突然僵硬,勺子撞在碗沿上。深深吸气,平下心魔,慢慢道“贫僧也好久没有这样了。”

    林层秋知他必是想起家人惨事,心下叹息,不再言语。一碗稀粥吃了小半,林层秋摇头,拙尘知他体弱,也不勉强他。说了些话,又扶他躺下休息。正欲燃起宁魂香来,林层秋道“不必了,我四更就得走。”

    拙尘的手顿住半晌,冷冷道“阿弥陀佛,林相为了炎靖,当真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么?”

    林层秋缓缓合了眼,喃喃道“我原以为自己是为着百姓,但如今——”他语音渐弱,终不复闻。

    拙尘手里的香直直落下去,跌碎成数断,jian起一点点的香气来,迷离幽微,闻在他鼻端,恍如从生死轮回里飘溢出的曼陀罗的气息。步出屋外,抬头见那明月清辉,普洒人间,无有私照。

    只是,屋中那清月一般的人,也如这月色一般,大爱之下无有私情么?

    ————————————————--——想我吗?我是分隔线————————————————————--

    群山耸立如鬼,一崖突起,寸草不生。风从崖下深渊呼啸而上,如千鬼啼哭。他站在悬崖边,狂风呼卷着要将他吞噬,重重黑雾之中似有无数的手,拖拽他的脚踝,撕裂他的肌肤,扼住他的咽喉,拉扯他的头发。他一寸一寸被拖过去,俯面深渊,风更狂烈奔袭而来,夹杂着厚重的血腥与腐尸气味。他大声呼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的风卷着黑雾灌入他嘴里来,从他心里生生扎出冰凌来。一足凌空,群鬼上身,他渐渐放弃了挣扎,任那黑雾吞噬了自己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与那千百鬼手一般的瘦,却有淡淡的温暖从掌心透来,一时心头寒冰尽皆消融,生出无限暖意。他抬头去看,黑雾渐渐散去,影影绰绰之间,有淡淡的白色人影,缥缈如云中月光,拉住他的手却是那样坚定。

    风也停驻,天地之间唯有那人的声音“靖儿,回来——回来——”

    靖儿,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炎靖猛地睁开眼“层秋!”却发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里一惊,胡乱伸手去抓,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用力握紧“陛下!陛下您醒了!”

    想转头去看,却觉得脖子好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动弹不了,耳边听得一阵闹腾,然后太医院的几张脸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线里,听到他们说“陛下,您昏迷了很久。现在,慢慢说慢慢说,您何处不适?”

    炎靖神智慢慢清醒过来,目光逡巡,却不见他唯一想见的人,嘴唇开合道“层秋——”

    苏福握着他的手,看懂了他的唇形,问道“陛下是要找林相吗?”

    炎靖重重眨了眨眼。

    苏福道“林相今日回了林府,陛下放心,奴才这就去把林相接回来。”正要起身站起,有人大踏步走到床前,声音宏亮“陛下真醒了吗?”说话间目光已经与炎靖对上,炎绥朗笑“好好!醒了就好!”

    炎靖皱起眉头,冷冷看着这个皇叔。他对炎绥没有特别的印象,当年只不过是在林层秋的恳求下撤去父皇对他的圈禁,此人却上了一道那样的折子来,把层秋骂作误国佞臣惑主妖人,气得自己想砍了他脑袋。只是不想让层秋知道此事,终没有要了他的命,只叫他颐养天年不要cha手朝政。此人脾xi,ng果然不好,居然就发誓不下山不问事。层秋费尽思量也不能明白,自己却是暗自拍手称快!如今怎地下山了?还在此刻出现在寝宫里?

    炎绥毫不在意炎靖冰冷的目光,笑容不断“陛下,本王可是林相亲自请下山的,林相特意安排我住在这寝宫的侧殿,为此,林相还搬到太液殿去了。您确定,不等林相回来,您就要赶我走了吗?”

    那厢炎靖已喝了点水,润了润嗓子,杀人似地盯住炎绥,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炎绥闻言更是大笑,然后敛袖恭身“小臣粗鄙,冒犯圣颜。臣告退。”也不待炎靖发话,一拂衣袖,洋洒洒地退出内殿。不一会,苏福也退了出来,炎绥侯在外间冲他一笑“苏公公赶紧去罢,眼下也只有那一位能让陛下安生了。”

    ————————————————————还是用一下分隔线感觉比较合适————————————————————

    水漏滴滴,月至中天,风过梅树影更明。拙尘守在屋外,浑不觉夜露侵衣。林层秋“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陇亩民”的感慨他何尝没有过,但他亦深知这世上能够得偿夙愿终是寥寥。

    一别十二年,林层秋不再是立在杨柳枝下衣袂随风的适意少年;而他更是久历沧桑,换上了僧衣。只是有些东西却是不死的,当年的林层秋目若春泉,一望之下,周身暖意;而今日的林层秋眸如秋水,微微寒凛却依旧澄澈明净,依旧在深处流转着一种明德大爱。而他,纵使落了三千烦恼丝,依然纠葛于旧事徘徊不去。

    突地一阵马蹄声踏碎入月山的寂静,隐隐闻得车轮轱辘,随即篱外一阵喧嚣,灯火大盛。拙尘不及多想,闪入屋内,却见林层秋已强自撑着半身坐起。一望即知他起得太猛引发了腹痛,抢到床头一把扶住。

    林层秋被猛地惊醒,兼之下腹阵阵抽痛,脸色雪青,咬牙道“大师快走,是宫里的人。”他痛楚之下,耳力却甚是分明,已隐隐闻得宫车四角垂落的丝绦系着的琉璃相撞之音。拙尘看他样子很是不妥,但此刻也实在莫可奈何,从后门隐入一片黑暗之中。

    林层秋缓缓坐起,片刻后,听得有人轻轻扣门“林相,奴才苏福。”

    心刹时冰冷得几乎窒息,手足发软几乎要仰面倒下。转瞬想到炎靖若是真个出事,依苏福的xi,ng子,早就哭哭啼啼;若果然出事——若是出事——那自己更是倒不得——定了定神“进来。”

    “陛下醒了,林相,陛下醒了!”苏福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一表喜悦之情。

    身上刹时回暖,心口闷痛伴着欢喜潮涌而来。月余种种闪过眼前,大喜之后竟复生起一股悲怆来,种种情绪纷至沓来,几乎令他支持不住。捂住心口深深吸气,忍过一阵锥心剧痛,挣扎道“苏公公,扶我起来,我马上回宫。”

    苏福求之不得的就是这一句话,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床前,轻轻撑着他起来,猛地觉得手下一片shi冷,惊了一惊,细看林层秋,面上已是一层冷汗,一时痛骇欲绝“林相!”

    咬牙熬着心口腹部的疼痛,林层秋道“马上——走——”不能不走,炎靖当他在林府,若见他迟迟不归,必要生疑,以他的xi,ng情,纵然沉睡方醒,也很有可能亲自赶到这里来,万一,万一遇到拙尘——无论如何,自己决不能叫这两个人相见!

    知苏福必然迟疑,林层秋反手抓紧了苏福扶着他的手“回去——太医——”

    苏福果然醒过神来,不错,这里荒山野岭的,无医无药,如何救治?不若快马回宫,太医会诊,未必有碍。再无迟疑,扬声唤来宫中侍卫,小心抱起林层秋,快步出了庄园,上了马车,在入月山众人的担忧中隐入夜色里去。

    待众人渐渐散去,烛火渐熄,柴门竹篱后转出一道人影来,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喃喃道“阿弥陀佛,林相,一路平安。”

    月华浅去,天幕微微见白,日出之处隐约一抹金红。

    林层秋靠着苏福半卧半坐,苏福伸手环住他的身体,避免颠簸。虽知如此一来难免加剧腹痛,但先前太医院已多次告诫过他,林层秋心脉脆弱,随着胎儿成长,危险也与日俱增。眼见林层秋的嘴唇指尖泛出暗紫来,知是心疾发作的征兆,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平卧。感觉着怀里人一阵阵压抑的颤抖,心里止不住地发凉,惶恐惊惧更甚炎靖遇刺之时。

    他自幼净身入宫,先后服侍过炎靖、林层秋,对两人xi,ng情了解颇深。炎靖遇险,只要有林层秋在,则必然能够化险为夷,最为重要的是,林层秋清明慈悲,决不会迁怒于人。炎靖则不然,若林层秋有什么不幸——

    他本是胆小卑微的人,想到这些忍不住落下泪来。林层秋眉睫微颤,睁开眼来,虽看不见苏福的脸,却听得低低啜泣之声,勉力道“苏公公,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难过。”

    苏福只当他是安慰之言,心底更是又怕又痛,道“林相,马上就入城了,您再撑着点——”

    林层秋也无力再说,微微合眼养神,自知待见了炎靖,必然还要花一番ji,ng神安抚他。想到这里,心底生出一些遗憾,只觉得十二载的岁月,枉负了帝王之师的名号,却终没能教导出一位真正成熟的帝王来。左手掩心,右手抚在腹上,此次腹痛不若以往,只闷闷沉郁在下腹,微微有些坠感,胎儿也不似从前绞痛时那样闹腾,很是安静,只偶尔动弹一下,并无异常。不由暗笑,人说三折肱为良医,未尝没有一点道理。

    马车突地刹住,苏福身子一晃,赶忙稳住。林层秋猛地一震,心口一阵翻绞,恶痛之下险些将夜里吃下的一点清粥全呕出来。

    苏福还不及问话,已听到车外一阵山呼“陛下万岁——”林层秋ji,ng神一震,抬眼望去。

    车帘被猛力甩起,炎靖立在那里,身后绚烂晨光铺洒而来,将他整个人映得赫赫煌煌。林层秋月余不见他如此风采,晨风轻送,扑面而来俱是炎靖的气息,最霸道也最温柔,强烈得灼痛他的心,却在那烈烈痛楚中忍不住微笑起来“陛下。”

    炎靖跃上车来,推开苏福将林层秋搂进怀里,入手只觉得骨瘦肌凉,再看他形容惨淡,鬓发之间银丝密密丛丛遮掩不去,惊痛至极,唤了一声层秋就再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拥住了怀里的人,抵下头去,埋进林层秋的肩窝,似乎唯有如此,感觉着他颈上微缓的脉动,任他温和清雅的气息将自己包围,才能不感到害怕。

    林层秋百感交集,也不说话,伸出手去轻轻覆住炎靖拥着自己的手背上,觉得肩窝处一些shi热,才知炎靖竟是哭了。前尘往事如潮涌来,再想到将来的别离,肩上炎靖灼热的泪似乎流进了他的心里去,却是冰冷冰冷的。激动过后,身体上的痛苦席卷而来,再也压抑不住,五指收紧,死死抓住了炎靖的手。

    炎靖终于回过神来,朝车外喊道“太医!”一边调整了姿态,让林层秋靠着自己能更舒适一些。

    炎靖大病初愈,长时间等不到林层秋回宫,担忧出了什么意外,坚持要亲自去接,炎绥知道劝不住,就让几名太医也跟了来,方便照应。炎靖到了林府,才知道林层秋去了京外别院,便又快马加鞭,往城门赶来,恰在半路与林层秋相遇。一路之上,炎靖已经从太医那里得知了林层秋的身体状况,痛心之下只恨自己未能早些醒来,令他一个人如此劳心劳力。

    太医请过脉后,神色不忧反喜“陛下,微臣先前说过,林相险些滑胎以来,腹内淤血一直聚塞不去,使得林相腹痛不止,长远来看,生产之时也易造成血崩,凶险无比。如今,不知什么原因,林相腹中的淤血竟然自行化散,此刻的腹痛并无大碍。反是林相的心脉太过虚弱,夜来受了惊惶所以疼痛难消,回宫后服过汤药休息数日,当可缓停。”

    炎靖听得如是说,微微放下心来,对苏福太医道“你们先快马回去,小心把汤药备下。”众人退下,马车缓缓开动,炎靖轻轻抱着林层秋,一手在他腹上轻柔抚挲着。

    心痛一阵紧一阵缓,终于渐渐消停下来。林层秋夜里连番折腾,委实困顿不已,如今炎靖醒来,肩上担子一时轻了,心头无甚牵挂,倚在炎靖怀里,炎靖温热的手轻柔摩挲着他闷痛的腹部,身上的热度透衣而来,令他觉得温暖安心,几欲睡去,却强自撑着道“陛下,千万不要耽误早朝。您安然苏醒,必然能够鼓舞军心,对凤岳拿下向州有莫大助益;您带病上朝,就能让天下子民知道他们的君王是一位勤政克己的好皇帝,得民心得天下,陛下千万要记得。”

    炎靖听得一阵心酸,暗想两人相识以来,林层秋耗费无数心血教导自己为君之道,自己却到今日都不能让他放心,如今已落得病骨支离却仍要费心为自己周全,那眼不由又要红了。虽大病初醒强撑着来接他,已然疲惫不堪,一颗心又全系在他身上,根本无心上朝,闻言却道“好,朕决不耽误,你放心,好好睡一会罢。”

    林层秋这才放下心来,合睫睡去。

    炎靖贪看着他沉静睡颜,心里悲喜无限,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鬓。怀里的人不似以往僵了身子,反放松着任自己完全依进炎靖的怀抱。炎靖内心一时情潮彭湃,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车轮碾过御街大道,晨风清凉,从车帘缝隙中吹来。炎靖慢慢从思虑中醒来,鼻端却闻到浓重的血腥味道。视线逡巡,惊见那血从林层秋身下蔓延而来,已浸透缁衣,将榻上铺着的明黄锦缎染成暗红血色。而怀里的人,容颜素白长睫垂掩,竟是无知无觉无声无息。

    炎靖愣愣地看着那血染透锦缎边饰的流苏,一滴一滴沉沉坠落跌碎,jian上他的袍角。炎靖唇齿颤抖,终在几要窒息的一刹嘶喊出来“层秋——”

    那一声嘶喊划破帝都的清晨,惊起千百鸦雀,扑次次地飞过皇城的苍穹。

    ——————————————————非常有必要的分隔线——————————————————

    盛夏的午后,太液池的荷花已开到盛极,熏风吹过湘妃细竹帘子,便是清凉凉的白莲芳香。

    炎靖坐在榻边,轻轻握住林层秋的手,略略的温凉让他感到宁静安心。他不敢回想十日前的那一幕,层秋倚在他的怀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御辇直抵寝宫前,他抱着层秋,冲进寝殿,而林层秋的血,一路滴落青石台阶。

    太医忙忙碌碌施治,他只紧紧握住那冰冷冰冷的手,他相信层秋可以感觉到,就好像他在沉睡中能感觉到层秋的呼唤一样。直到太医回禀说那是化散的淤血,腹中的胎儿很好,心疾疼痛也平缓下来,之所以陷入沉睡,只是因为近来太过疲累,并请他出去以免打扰林相休息时,他才抱着从林层秋身上换下来的血衣,坐在台阶上,望着那斑斑血迹,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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