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正是酣睡时节。
一抹淘气又刺眼的阳光斜斜入了纱帐,让原本漆黑的周遭进了金黄一片,李昀眼皮动了动,模模糊糊间,仿佛远处有隐隐约约的河水潺潺,仿佛也能听见水鸟的叫声。
李昀揉了揉眉头,入眼的是一片带着光晕的青色纱帐。
头痛欲裂,动一动脖子都发酸,怕不是睡在石头上睡的落枕了。
此时一个少女开口,悠扬入耳“李公子可是醒了么?”
李昀浑浑噩噩的点点头,仿佛半梦半醒间。
粉衣少女道“奴婢这就准备,为李公子洗脸,早膳已经备好,公子睡的久,吃些软粥比较好……”
李昀一惊。
这里是哪里?
李昀转过头看着粉色衣裳少女,又转头看着周遭一切。
方方正正布置妥当的厢房,没有任何华丽布置,却典雅得当,旁边放着的那个花瓶儿颜色鲜艳,价值不菲。
这是自己没有来过的地方。
这到底是哪里?……哦对了,自己,自己不是在烟障之中么?怎么一觉醒来却是在这个地方?
难道是睡的久了,秦子期撤了烟障的时候发现自己中了瘴气,于是将自己抬了出来?
李昀坐起身来,接过粉衣姑娘递来的帕子这里是哪里?
粉衣姑娘嫣然一笑这里是芙蓉谷啊。
李昀叹口气,果然,是秦子期见自己晕在了烟障之中,将自己解救出来了。
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了。
不知怎的,李昀心中却有些窃喜,默默从心里油然而生的,不想与人道的,窃喜。
“你家公子呢?”李昀擦了擦脸道。
“公子说让奴婢们好生伺候着李公子,因为商事缠身,已经离开了。”
李昀点点头,将自己简单洗漱了一下,觉得自己饥肠辘辘,正巧粉衣女子端上来了早点,李昀也没有客气,一个筷子下去,爽脆的三酱碟配着一碗白粥,正好填了李昀的肚子。
早饭过罢,粉衣女子请进来一个大夫模样的人,道公子吩咐了,李公子若醒过来还是要把把脉,瘴气阴寒,最好开副药暖身,怕有什么不妥。
李昀只好伸出手臂,大夫摇头晃脑的看将一会,道公子脉像虚浮,染了寒气,需吃些驱寒且去虚火的药。
李昀道这烟瘴还真如传说一般阴寒。在下不过在这烟瘴中待了两个时辰不到,就有如此多的毛病。
粉衣女子掩着袖子笑了李公子这是在烟瘴里睡糊涂了,整整一夜待在那种阴寒的地方,身体再好也怕是受不住的。
整整一夜?李昀没说话,倒是大夫应了一声就是,这瘴气吸多了可是要伤身体的,前些日子听说有位富家公子在烟障外待了许久,这还没进去呢回去就开始上吐下泻,公子这样的算是轻微的了。
大夫密密麻麻认认真真的写了张方子,说这是自家秘药,喝上三副定能药到病除,又说李昀身体健朗,又很年轻,定不会落下病根儿。
李昀只好客套道“果然芙蓉谷人才济济。”
大夫摸着短须道“在下若能有当年秦二爷的风骨一二,也算是得教了,哎。”
李昀看着大夫摇头晃脑的走了,心里还在琢磨,这秦二爷不是在谷里么?又瞧了瞧大夫放在桌子上的药方,心里一凉。
周周正正,一板一眼,是柳体小篆。
本朝盛行字画,书法却是随着皇帝喜好而来,柳体小篆是新皇登基后才兴起。
过去百年间流行的是正体小篆,而在开国年间,书法算是遍地开花,留下的存本大多都是颜体,没有如今小篆那么周正。
当初杜若堂一笔一划让李昀去学的,正是颜体。
李昀挨坐在椅子上,拿着那个药方有些颤抖。
粉衣女子送了大夫回来,见李昀呆愣的坐在那里,道公子怎么了?
李昀小声道“敢问姑娘,如今是何年月。”
粉衣女子道“正是阴历八月初九。”
“是何年份?”
“自然是申玖年”
李昀手一松,那张药方飘落在地上。
申玖年,泰安三十八年,李昀正是泰安年二十四年出生。
李昀又道“敢问姑娘,如今这芙蓉谷的主人,是何许人也?”
粉衣女子不解,却也回答了“自然是苏公子。”
苏公子,苏祈,字筱之。
李昀走到屋里的那面黄铜镜面前,摸了摸自己的眉眼。
同样的身量,同样的样貌,却再也没了洛慕恒眼角的微痕以及脸上的浅色伤疤。
这张脸李昀看了二十四年,当然认得。
李昀,又回来了。
百年之后,又是一个秋凉夏末。
杜若堂枕着软垫靠在纱窗旁边看书。屋外是沉沉云雾,仿佛没有尽头,此时洛慕恒走了进来,看见他便走过去挨着他坐着,杜若堂翻开方才看的那页书给他看芙蓉谷如今送给了毛团儿,恐怕如今变成狼窝了。
洛慕恒看了那一页,是个神奇画本儿,说芙蓉谷是个神秘的地方,秦外城外更有狼群守护,原因无他,乃百年前有一位狼女看上了秦外城的富家公子,想委身于他,奈何公子有了心上人不愿辜负,狼女伤心回到了山林里,富家公子后来家道中落,心上人也跑了,正是穷困潦倒的时候,此那狼女又回来了,帮他度过难关,又相伴其考了功名,公子感恩,不顾族人反对娶了狼女为妻……
洛慕恒微微一笑恐怕以后景路是有苦头吃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五百年前八杆子打不着的一头狼,会如此纠缠与他,还编造这样的故事,也是新鲜。
杜若堂也笑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一直没问你,当时你醒来以后,觉得回去了五百年后,想的是什么?
洛慕恒双手环过去替他拢了拢衣服,道也没什么,不开心,不欢喜,就好像本该如此,一声惆怅都来不及。
☆、信
李昀在芙蓉谷修养三天,这三天,除了那个治理他的大夫,和粉衣姑娘以外,剩下的都是些家丁奴仆,再没见其他人。
他现在知晓了,粉衣姑娘名字叫绿篱,名字带着绿,却爱穿粉衣,年纪轻轻,却是这芙蓉谷的三大管事之一,还有一个是总跟随苏祈走动的方伯,另外一个他没见到,据说是秦家的后代,叫做秦允之,如今在鄢京随苏祈办事。
算起来进来这芙蓉谷已经四天了,不知道秋梨儿如何。
李昀站在院子前面的砖路旁,前面就是一大片的芙蓉花海,后面是山后的河水,在这能听见水声,他总算明白为何睡梦中会依稀听得见水鸟的叫声。
“昨晚李公子睡的可好?”李昀转身,绿篱在后面嫣然一笑,拿了件薄外套恭恭敬敬的递给李昀。
“多谢姑娘。”李昀接过外套“不知你家公子几时回转?”
“鄢京那边的一船货物出了点问题,估计要在那耽搁一段时日。”绿篱答道。
李昀道“在下闯了芙蓉谷,本应等待你家公子回来处置,但如今在贵谷里耽搁太久,怕朋友等的急了,会再闯烟瘴,所以……”李昀踌躇,此番是自己的错,但若此时说自己要走,于理不和,但若自己耽搁久了秋梨儿来寻自己,说不定会有危险。
绿篱掩嘴笑了“我家公子临走的时候,便说李公子来去自如,只是这两日需大夫诊治查看,若李公子身子出了毛病,奴婢回头没法跟公子交代。”
“你家公子还说些什么了?”
“我家公子说了,李公子是芙蓉谷的上客,定要好生服侍。”
李昀扯了一抹笑“那李昀便不再叨饶了,等在下事情办完,自会来芙蓉谷请罪。”
绿篱倒是早有准备,着下人拿了李昀来的时候带的罗盘之类的东西,交还给李昀“我家公子还说了,已故的秦二爷湿凉墓就在芙蓉谷东南角,李公子下次来可要记得。”
李昀汗颜,墓倒是方位对了,但人家根本不在意,大有瓮中捉鳖的意思,又想起什么,道“在下在烟瘴中,是昏迷了一晚上么?”
绿篱道“李公子睡的那山丘,正巧是芙蓉谷的密道之处,正巧那日是初一,芙蓉谷每逢初一就会撤了烟瘴,等谷中之人走动,当时我家公子从京城回来,赶上了,便救下了公子。”
李昀一惊,原来是苏祈救了自己。
绿篱将李昀送到了芙蓉谷的界限,随着绿篱一声“开瘴。”,原本烟雾缭绕的浓雾慢慢推却,抬头见,柳暗花明。
李昀道声谢,便上了马车,离开了。
车轱辘转起来,帘子放下,绿篱的面容越来越远,李昀闭上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把自己关在一个密闭的马车里,才算真的清闲。
如今想来,五百年前的那些事情,真的只是芙蓉谷中的一场虚梦么。
如此真实的梦境,如此真实的杜若堂,难道都是虚幻的么?
李昀有些迷茫。
马车行到了秦外城,车夫挑起帘子“公子,在下只能送到这里,前面是悦来客栈,我家公子已经打点好,您到了住下一晚再启程罢。”
李昀道谢,下了马车,看着车夫驾车离去,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客栈,心里感慨,这一路,貌似被苏祈照顾甚多。
再也不能如此了。
街上源源不绝的商贩和人群,全是从四面八方来的,衣着各异,李昀先是去当初和秋梨儿约定好的客栈,见到掌柜的道“可有一位姓邱的姑娘,四天前来此住店么?”
秋梨儿家里是罪臣之后,本姓邱,奈何出外漂泊这身份不能与人道,便换了个字,只念秋。
掌柜的抬眼看了一眼“秦外城里鱼龙混杂,单独的女客恐怕会有麻烦,本店谢绝落单的女客,所以您说的那位姑娘,本店定不会招揽。”
李昀四顾一下,果然皆是男子,或者带着家眷的。
李昀又在大堂里打听了一下,又问了几个店小二,确实都没有见过秋梨儿,于是悻悻然的回到了悦来客栈,老板一看李昀的打扮,上下瞧了瞧“您可是李公子?”
“正是在下。”
掌柜的笑得牙龈都露了出来,大喊一声“二楼雅间,贵客到。”
李昀随着店家走到了二楼,就看另外天字房出来一个人,见到李昀松了一口气“我的亲娘啊,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等疯了。”
是秋梨儿。
进了雅间儿,李昀问了秋梨儿:“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秋梨儿喝了一口茶“四天前我听你的话跑到秦外城那家晓涞客栈,人家不收女宾,差点没被轰出来,出了门一筹莫展的时候,居然有位公子来了,哎你不知道那位公子啊,可凶了,过来就问哪个是秋梨儿,我还以为是皇上寻思着我家有人逃了,过来要拿我呢,他送了我一袋银子,又告诉我来悦来客栈等你,然后就走了。”说罢秋梨儿怅然若失。
李昀也喝着茶,慢慢听她说。
“后来听客栈的老板说才知晓,这公子是芙蓉谷的管事,叫做秦允之,是秦家后人,这秦外城里的姑娘好多知道他,我就奇怪了,那么一张冰块脸,怎么就招人了呢?”秋梨儿歪头。
李昀点点头“看来是苏……苏公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