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哲扶住西风,摸到了一手的血,不是刚才缝合羊心留下的羊血,而是带着体温的,新鲜的人血。
“西风”
第六十二章 真心
宋明哲心乱如麻,带着西风狂奔的路上,陷入了父子骑驴的困境。
现有两人两马,一人昏迷,一人神志清楚,两匹马需要轮流骑行,问如何安排两人两马。答第一个方案,宋明哲跟着马跑,西风由两匹马轮流驮着,优点是最大可能降低的单匹马的负重,保持行进速度的同时优化马匹使用效率,缺点,宋明哲宋小郎君,无法用两条单薄的人腿赶上四条健壮的马腿,可行性为零。
第二种方案,宋明哲和西风一人一匹马,不进行换马,全程保持匀速前进。优点是解决了方案一里宋明哲无法跟上马匹速度的问题,缺点西风昏迷,随时可能被马颠落在地,化作雪地里茫茫呼啸而过的西风。
第三种方案,宋明哲带着西风骑马,两匹马轮流换着骑。优点是在解决了方案二中西风昏迷的问题,也不存在方案一的致命缺陷,虽然存在速度降低的问题,但是通过轮流换骑将可能发生的问题概率降到最低。
宋明哲大脑飞速运转,手上不停,撕开自己的衣服下摆,用布条把西风和自己牢牢困在一起。不知道后面是否会有追兵,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重要。宋明哲心中反复默念,我是主角,我有主角光环护体,带着毫无知觉的西风从茫茫雪原上奔驰而过。
“什么西风带人过去了”那厢的萧裕纯将将清醒,依靠在床头喝着药,刚听了两句就掀翻了药碗。
郝副官显然对伺候别人日常起居非常不适应的样子,他后知后觉指挥下人赶紧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一下,再煎新药过来,却忘了让人把萧裕纯沾湿的毯子一并换了。
“嗯,西风和本地一个姓宋的郎中一起,那郎中身上有个黄金狼牌,似乎和西夏王有过什么交集,说是谈判起来有不少把握,西风大人不放心,硬是跟了过去。”
“姓宋”萧裕纯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凤目一横,带出许多凌厉,幸亏郝副官行伍之人,凶神恶煞,欺男霸女之辈见得太多,况且萧裕纯姿容不俗,目光再凶狠,那也有张赏心悦目的脸衬托着,起码看得下去。
“嗯,姓宋,具体叫什么名字不清楚,像是在顾家军里颇有点关系。”郝副官如实相告,萧裕纯定定盯着自己的双手,陷入了沉思。
“这个宋郎中,可是右手有些许残疾,行动不便”
“残疾看不出来,但是他把脉,写方子的时候的确用的是左手。”郝副官绞尽脑汁回想着之前看到的细节,心里想的却是,娘哎老子要是记错了,待会儿把他打残了还来及吗
萧裕纯双手握拳,放在被褥上,轻声吩咐,“文远,进来。”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邵文远。算他运气不错,本来小王爷面前伺候的近身侍卫只有西风一人,端王怕边关战事复杂西风一个人支应不过来,特意拨了邵文远前来,作为暗卫保护萧裕纯。邵文远此行,一方面算是在指挥大营,并未多少危险,另一方面,来回途径玉京上,找个把机会祭拜一下祖师爷,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公费出游了。
所以邵文远很珍惜这次机会,一路上和西风相处的也很融洽,听闻小王爷叫自己,立刻掀了帘子进来。“小王爷有什么吩咐”
“把父王京里交给的两颗药丸拿给我。”萧裕纯话语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旁人还好,邵文远脸色大变。
这药是好药,传说有续命奇效,不说活死人肉白骨,受了严重内伤或者气不能聚的时候来一粒,不比大罗神仙的灵丹妙药差。邵文远略同医理,传说萧家第一代开国皇帝和纯阳派祖师爷是同门师兄弟,二人曾有降服恶龙的功绩,所以这神机丹邵文远也帮忙斟酌过剂量。
这药效这么好,若是没点缺点,哪怕用药再珍贵,也多得是达官贵人争相购买,可惜这神机丹好是好,虽有一时提升之效的,但透支的竟是而后数十年精力。
端王把药给邵文远带着的时候只说了一句,以防万一。邵文远以为此行大概永远用不到这两颗药丸。
“给我。”萧裕纯微太高下巴,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压迫力。邵文远硬着头皮,从怀里掏出一小玉瓶,小心的在萧裕纯的手上抖了一抖,倾倒出一粒。
“王爷说了,这药是应急之物,况且战事未完,下面要发生什么尚未可知,小王爷还是谨慎些好。”邵文远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完,静悄悄并无人反驳。
萧裕纯不再看邵文远一眼,沉默了吞了手里莹白色的药丸,闭目养神。一边的郝副官咬着唇很是尴尬,他一颗粗狂的少男心简直要崩溃了,主帅身患隐疾,随从携带家常用药剂量不够,这仗到底还让人打下去嘛
宋明哲策马狂背终于远远看到了顾家军大营,中途自己不识方向走了一点岔路,总算赶在天亮之前回到大营。宋明哲摸了摸西风的颈脉,出血好歹是止住了,脉搏微弱但是各项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只要接下来治疗得当,凭着西风的身体底子,还是很有希望尽快痊愈的。
宋明哲带着西风换了一匹马,却是看见天边乌压压的一片,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前行。宋明哲心里一凉,莫非是前线和小顾将军胶着的西夏军,得知大营有变特意回来增援,把自己正好包了饺子
宋明哲扶着西风在马上喘息,又一次深恨自己没有编故事的特长。春秋战国时期,有一张利口那简直各方诸侯最急需的人才。宋明哲正在构思一个落单西夏兵被自己施救,情急之下路途遥远无法与西夏大营联系的故事。
天边跳动着火红的日头,太阳升了起来,金色的光芒洒满雪原,宋明哲眯着眼睛,迎着日头,终于看清了前方队伍大大的萧字旗。
萧裕纯还在昏迷之中,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宗室皇亲,莫非是深宫六院七十二妃都忙不过来的官家,御驾亲征了宋明哲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且不说官家不是一股热血上涌的愣头青,御驾亲征事关重大,不是必胜之役,君主绝不会离京的。主帅会是谁呢,宋明哲挥动着双手,嘴里大声喊着,“自己人,别射箭”
终于看清,领头那人,不是别人,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萧裕纯。他一身雪白的狐皮披风,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在金色的日光下,带着两分宛若天神一般的威严气度。
宋明哲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境里,雪地里夺命狂奔久了出现了幻觉,昨夜是自己亲自与萧裕纯把脉,明明尚未清醒的人,现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真的是你”宋明哲睁大了桃花眼,逆着光,对着打头一人大声喊。
“是我。”萧裕纯放慢了马速,来到了宋明哲身边,正待伸出手去想摸着他的脸,忽然想起庭广众,众目睽睽,将要收回去的时候。宋明哲像是捉住救命稻草一样捉着他的手不放。
“可算找到人了。”宋明哲赶紧招呼萧裕纯队里的人把西风架着往回抬,同时简明扼要的讲述了自己在西夏大营的一番奇遇。
“我之前救他之时,并不知道他是西夏狼主,这次万幸赢了赌约,他答应就此退兵。”宋明哲不忘夸大一下自己在这次事件中的重要作用,忽略了若不是西风围魏救赵,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全身而退的事实。
“好,我们正好趁胜追击”萧裕纯扬起手里的马鞭,就要打在烙着三足鸟的马臀上。
“停”宋明哲伸手做老鹰捉小鸡里的母鸡样子,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李昊不答应了退兵,穷寇莫追,我们就此停战不好么。”
萧裕纯用鞭子把宋明哲挡在身前的手挪开,言语中带着他惯有的萧氏讽刺,“首先,若不是西风扰乱军营,他能不能答应退兵还是未知数,其次,他答应了退兵,我可没有。”萧裕纯的目光紧紧绞着宋明哲周身不放,“还有你居然亲手救了他,照顾他,和他夜话,天南海北无所不谈”
宋明哲未曾想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后面跟着这么一句,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愣神间,萧裕纯已然带着人马从自己面前呼啸而过。
“等我回来”萧裕纯背对自己,挥了挥手里的鞭子。
宋明哲整理了一下逻辑关系,总觉得自己这出很有点红颜祸水的味道。恸哭萧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蓝颜,这诗歌里的蓝颜,真有这么好当的吗
宋明哲跟着护送西风回大营的小队人马往东走,好在一路上西风伤情稳定,征西军里自然配备了上好的疗伤膏药,西风起码性命无舆。
不知何时,雪原上飘来了阵阵歌声,极尽哀痛,一唱三叹,宋明哲侧耳细听了片刻。是了这是当地慰灵歌。
“风忧石恨震赤霜,云愁水转吞苍茫。血起荒原山河泪,泪洒点点走沧桑。君不见,吾家儿郎过天险,一寸山河一寸血;君不见,谁家枯骨黄土埋,征妇孤儿泣雪关刀出鞘,剑在腰,铁军单衣卫枯礁,生民血肉筑长桥,可怜西凉多少泪,夜半声声无人回。”
大梁西夏一战,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忠魂埋骨他乡,或者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或有幸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但着短短几行字间,略过了游魂几何
雪拥关一役。征西军连着顾家军残部,将西夏军打的落花流水,退败之下追击三十里。捷报传至京城,大梁朝堂上下气势为之一振,若不是尚有那不开眼的御史拦着,官家就要把嘉奖的诏书发到前线来了。
不过宫里的小道消息已经从各个渠道里传了过来,这郝福起是官家金口玉言封了福将,不日定有高声。小顾将军嘛,虽然未能事前发现西夏军动向异常,但是守城之战打出了大梁人的精气神,打出了顾家军的铁血风范,大约也有封赏。唯一诡异的事情,京里半点没有提到萧裕纯的消息,好似这个在战局中举足轻重的世子仅仅来打了一场酱油一样。
好在萧裕纯不甚在意,该做什么做什么,之前他怀疑雪拥关城门被轻易攻破是有内应的缘故,这段时间修整,他一直在排查这个问题呢。西风伤病未痊愈,连带着邵文远忙碌的不得了,他自己戏称为霹雳小陀螺。
京里传来的消息和宋明哲没有多大关系,战后重建雪拥关的事情极多,光是烧塌的房屋一项就是巨大的工程量。宋明哲在雪拥关住了数月,又是走街串巷的郎中,俨然以本地人自居,又兼有军中关系,这段时间以来他意外的吃得开。
这日,风和日丽,宋明哲带着重建的木材需求单子去了军里,正面撞上了邵文远。因为西风不在身边,邵文远就是小王爷身边的第一大红人了,往来多有奉承,几日不见,走路又飘飘然了几分。
不过他似乎对萧裕纯与宋明哲之间的关系有点自己的猜测,无论何时何地,对宋明哲的态度都很客气。
“宋郎君又来探望世子么,世子正有点军务要处理,不如郎君先等等。”
宋明哲别扭了起来,之前雪原相逢,话没有说两句,军机不能耽误;再后来得胜归来,小王爷身边围着的人太多,宋明哲也不大好意思上前,所以两个人相逢以来就没时间单独相处。宋明哲现在总觉得两个人见面很别扭,见不到他,想他,见到他了,却不知道用什么态度与他说话。这种别扭又酸甜的感觉,真是胜过少年时期对期末考试的矛盾感觉。考了试,就有假期,但是考试的过程又是痛苦的。
邵文远并未将宋明哲的别扭与少男心事总是诗联系在一起,以为他好奇军务呢,遂压低了嗓子说了两句。
“小王爷现下查到了雪拥关下面有个村子,怀疑内应在村子里,正在拷打呢,郎君还是晚点过来吧。”
宋明哲摸了摸发凉的后脑勺,没有由来的想起了陆掌狱的那双白皙细腻宛若少女的手,他站在坡下,远远望了大帐一眼,心里没有由来的涌起一点敬畏。
第六十三章 狠心
这个晚上,宋明哲睡的格外不踏实,他梦见山岗上的树成片的倒下,他梦见河岸边无数缺氧张嘴呼吸的鱼,他梦见山麓上死去的鹿群。他忽然从梦中惊醒,挣扎着坐起来想要给自己倒一杯温茶。他听见了屋外轻微的动静,像是极力压制的移动声。
宋明哲一个骨碌爬起,抄起枕头藏着的砍刀就摸到了门边,自从雪拥关被夜袭,这种家家户户做好民防的观念已经深入包括宋明哲在内每个居民的心。宋明哲蹑手蹑脚,弯腰蹲在窗下,借着窗户口空空的花盆掩护,露出半个脑袋一看究竟。
他看见了大队士兵簇拥着萧裕纯往城外行军,众人俱是黑衣,人衔枚,马裹蹄,行色匆匆。宋明哲留意多看了一眼,他注意到队伍里只有邵文远紧紧跟在萧裕纯左近,并不见郝副官或者顾家班底的影子,宋明哲突然心里一阵寒意。
马上的萧裕纯像是感觉到了宋明哲目光,朝着这个方向探寻的看了过来。宋明哲慌忙屏住呼吸,蹲点更低了一些。宋明哲大脑飞速运转了起来,这个时候战事大体结束,并未有需要大规模用兵围剿的小股势力。就算是有,白日行军也未尝不可。夜间急行军,行踪隐秘,只有一个可能,是偷袭
偷袭的对象需要动用征西军大半精锐,莫非是偷袭顾家大营宋明哲瞳孔骤然缩紧,手里没有抓稳的大砍刀掉落差点夺下他的半个脚掌。应当不会,若是想要摘了顾明冲的果子,只要借着西夏军的手,之前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把顾明冲风过不留痕处理掉。就算最直白,郝福起都想得出来的阴谋,萧裕纯他晾着顾家军与西夏军对峙,磨去西夏军元气的同时,顾明冲就算活下来也颜面扫地了不是
好奇心害死古往今来无数的黑猫白猫,但架不住依然有人前赴后继的往坑里跳不是宋明哲匆匆披衣穿鞋,活动了一下冻木了的脚趾,等着大股部队走出数十丈开外,远远的缀在后面。宋明哲与萧裕纯日常消磨的时间富足,连着和西风也是常来常往日日相见,这不动声色跟踪也算是偷过师,学过艺,不过不大精通而已。
就这样宋明哲夜半惊醒之下,机缘巧合发现了萧裕纯夜行军,一时心痒不管不顾跟了上去,这其千里寻夫大约也就这个精神头了,这等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精神,若是放在学习正道上啊,那成就一代大儒指日可待啊
萧裕纯夜行军还真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能做的生意,邵文远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脖子,脸色露出两分为难。小王爷这几日在城里细细查访,城西城门无故大开的时候,尚未到换防的时间。是一个叫司十八的小兵,窜撮着班长提前换班,说是换完班去喝一杯水酒。再查下去,这个司十八还真有点问题,接班的几个都是狼溪村上的同乡不说,还有一个干脆是他连着血缘的堂哥。
萧裕纯还待研究,顾明冲沉默了一下,补充了一句,狼溪村姓司姓胡的几户人家,都是多年之前西夏子民,作为战俘或者人质交换过来的,已经过了三代人了,多年来也一直与当地人通婚,没有想到竟然会和西夏重新联系上。
萧裕纯拿到手的资料里,查到这个司十八在城门口的混战中身亡了,但是他还有老父在家,同族的亲属都还在狼溪村里。顾明冲表示他可以找向导带人过来回话,萧裕纯不耐烦挥手,表示他直接带着队伍杀过去,节约大家的时间。
萧裕纯站在雪坡上,就这迷蒙的月色远眺着静谧的狼溪村。因为地处偏僻,人口稀少,山路难行,所以除了雪拥关主城以外,周边几个村庄都未能波及到。萧裕纯的马不耐烦喷着响鼻,萧裕纯的鞭子轻轻拍打,百来号人浩浩荡荡顺着往日里安静的进村小路,沿路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
还未进村,就闻得犬吠。萧裕纯口里喊着西风,邵文远左右一看,自发自觉上前两步,挺起了胸膛表示主子有问题先交给我吧。萧裕纯想起还躺在病床上行动不便的西风,深深呼吸,手里的缰绳越握越紧,当下便对邵文远示意。
村里最警醒的守卫尚未来得及走出家门一探究竟,邵文远早已飞石解决了村里的几条狗,萧裕纯惯用的精锐挨家挨户搜人搜物技术娴熟。这大头兵搜人,哪里有的客气,长刀挑起鸡笼,掀开灶台上的锅盖,把人家牲口圈里的牛羊统统赶了出来,至于村里的人口,就地围在了村中间的空地上,司十八的老爹被捆在很前面。
“发生什么了”
“我们都是良民啊,大人”
“嘤嘤嘤,我家娃娃还在炕上呢,没得人喂奶。”
萧裕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露出了一丝疲惫。哭声,求饶声,叫骂声,一下子充斥了这个并不大的村子。
“小王爷,属下在司十八屋里找到的。”邵文远恭恭敬敬捧着一些事物来到了萧裕纯跟前,萧裕纯只看了一眼,就让他把东西扔在求饶声喊的最大,司十八老父面前。
司老头正闷头喊冤喊的兴起,突然被砸了满头,刚想破口大骂,却像滚烫的炉膛被泼了一盆凉水,一下子熄火了。
砸他头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他和儿子前些日子从西夏内应手里倒腾的,包括几副狼头面具,简易的顾家军兵力布置图,西城门的防守安排,换岗轮班时间记录。自己儿子十八识字不多,除了雪拥关几个字日日从城门口上看来的,其他好些都是用符号代替的,就是这样,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赖无可赖。
唯一能够辩驳的,只有一条,自己儿子已死,死无对证了。
司老头打定了注意,正要开口痛骂儿子,给自己挂一面悲情牌,打一打老夫无力约束不孝儿子的惨痛家历,忽一抬头,对上了萧裕纯沉静如墨的一双眸子。
司老头心里打了一突,心里打好腹稿的几句话还未来的及说出,眼前的大官并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自顾自说了起来。
“雪拥关城破之前,有人看到司十八一家反常行为没有”
有两三个媳妇动了动,却被自家汉子用目光压了下去,几个人虽然没有交头接耳,但是明显短暂目光交流了一下。
萧裕纯的声音很平静,“你们也许发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也许得了司十八的好处,也许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毕竟是街坊邻居。”
司老头的身体摇晃了起来,这个大官不等自己的吹拉弹唱就定下了自己罪名,看样子打算不问青红皂白,打算把自己先杀鸡儆猴了
司老头努力挺直身体,“大人,俺老头子是清白的呀”一个呀字还未落地,他的头旋转着飞在空中,双眼睁大,表情停留在惊恐的一瞬间。
鲜血喷溅,后面有妇人见此惨状昏倒了过去。萧裕纯擦着手上沾着的斑斑血迹,表情淡然的就像是刚刚浇过了心爱兰花一样随意,白狐皮披风的边缘沾染上了些许血迹,毛骨悚然的美感。
“动手。”萧裕纯几乎是懒洋洋发号施令,邵文远咬着牙关,就要带着人动手,转眼之间
“慢”村口一人踉跄跑来,速度并不很快。萧裕纯眯着眼睛,待看清来人,本来就薄的唇瓣抿了一抿,露出一个僵硬的线条。
“你怎么来了”
“我,我,半夜发现你们出门,就,就知道没有,好事。”宋明哲深深呼吸,缓了一会儿才把呼吸喘匀了。
“你真是作甚么私设刑堂,草菅人命”宋明哲气的眼睛通红,萧裕纯却是料到会有此问,不紧不慢给他整理着外衣领口,“查出了有人私通西夏,略做惩处而已,你也清楚,这个罪名放在京里,是连坐多少人,株连几族的罪过。”
宋明哲一下子哑了火,他自小在京里长大,也是见过株连九族,男丁充军,家眷发卖的罪臣。宋明哲舔了舔嘴唇,扫了一眼被围在中间,从头到脚都在抖的村民,眼里浓浓的不忍。“但这许多人,不是都罪当致死啊。”
萧裕纯上前一步,站在宋明哲左近,轻声细语就在宋明哲耳边。宋明哲的耳朵被萧裕纯冰冷的唇瓣碰触到,一阵一阵的麻痒,酥软到了心里。萧裕纯在宋明耳边低声说,“你说的极有道理,我是不是应该再细细查访,哪些人不过从犯,或者见死不救的,我们从轻发落,给人家一条命在。”
宋明哲拼命点头,如同捣蒜一般。
“可惜,你告诉我,这在大梁律哪一条哪一款”萧裕纯说着,离开宋明哲身旁,对着邵文远一个眼神过去,邵文远眨了眨眼睛。
宋明哲反应过来之前,就被邵文远架了起来。宋明哲大怒,下辈子一定要投一副习武的好筋骨,不能再手无缚鸡之力了
“你快放开我”宋明哲挣扎着,眼睛却是看向萧裕纯。萧裕纯对着村民方向点了点头,自然有下属提刀沉默上前,仿佛屠宰鸡鸭一样,拎了村民走到视线以外的草屋拐角,不多时,听见一声凄厉的喊叫,再然后就没有其他声音传来。
“萧裕纯,你太心狠手辣”宋明哲急的大叫,未曾被束缚的双脚猛踹邵文远,邵文远稳如磐石,没有半分移动,似乎那些花拳绣腿不是打在他身上一眼。
“你说的对,”萧裕纯用两只手指捏着宋明哲瓜子脸,语气里带着讽刺,“不知小宋郎君有没有问过顾家军里战死的英烈,他们觉得这些村民可否无辜,听说小宋郎君在雪拥关也是住了些日子,眼睁睁看着雪拥关平民横死,就没有一点点良心觉着这些村民死有余辜,心狠手辣之处比我萧某人强上百倍千倍”
宋明哲热泪上涌,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他指尖好像又感觉到了玲珑姑娘满身血迹的黏腻,他背着玲珑姑娘的遗体,在打滑的雪地里一步一步走回来的,不愿意回忆的痛苦。
“顾将军在此一役,痛失爱妻,我以为你与何定娘自幼相熟,还是有几分情谊的。”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击垮宋明哲最后一根稻草。没有邵文远的支撑,宋明哲腿脚一软,跪趴在了雪地上。
宋明哲眼泪大颗溢出眼眶,滴落在雪地上,很快结成了冰花。他牙关颤抖,十根手指深深插入雪中,用力,抓起大把的雪泥,指关节通红,耳边是不断传来的声声惨叫。宋明哲无暇顾及,无力站起,他把头埋在了地上,发出野兽一般的哀嚎。
萧裕纯叹气,转头吩咐手下动作麻利一些,动静小一点,趁着天亮之前把尸体都掩埋了,不能留下任何一个活口,转身就走了,留下宋明哲一人趴在雪地里嚎哭。
传说狼溪村这个地名源于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猎人打猎归来,看到一匹母狼远远跟随,他看着母狼身形揣测它怀有身孕。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猎人家里也有怀孕的妻子,所以他反常的有了一点同情心,他割下自己一部分战利品,远远放在了雪地里。没过多久,狼群袭击村庄,猎人带着生产不久的妻子无力逃跑,跑过村口那条小溪的时候,发现狼群并没有跟上来捕猎触手可得的猎物,而是隔着溪水看着自己。猎人慢慢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不久之前送猎物给母狼的地方。
善良这个东西,放的地方不对,比狠心更可怕,更可悲。
第六十四章 回京
这几日里雪拥关里流言四起,传说哪里来了大股狼群,把个山下的狼溪村百余口尽数咬死,没留一个活口。老人们纷纷感慨,都说冬季大雪封山常有狼群下山觅食,没想到就快到春天了,还有这样的狼灾。果然今年年成不好,应该办一个大一些的祈福会,祭奠一下之前阵亡的民众将士。
宋明哲白了脸,没敢吱声。那些他被萧裕纯着人客客气气送回来,甚至嘘寒问暖给他点了炭火取暖,给煮了大碗的姜汤压压惊。虽然小王爷只是动个嘴皮,但是多少是关心别人的良善举动。宋明哲哆哆嗦嗦说不出来一句谢谢,满心满眼都是血海尸山。萧裕纯临走时语气很关切说了,“你就是心太善,回了京城可要多注意,否则害人害己,我也保护不了你。”
宋明哲却是连小王爷什么时候离开都没有注意到,他嘴里反复念叨着我不杀伯仁,我不杀伯仁。你救了雪地里狼,就要做好自家羊圈里的羊被咬死的准备。天理循环,代代如此,不是吗
宋明哲仔细收拾了玲珑姑娘的遗物,找了人手重新给她修了坟。不少粮食都在战时捐赠殆尽,只余下刻着冲字的些许兵刃。宋明哲典卖了所有的首饰,出钱在坟边修了一座小小的祠堂,拜托苏他时常照应着,能找个人看守再好不过了。
苏他满口答应,雪拥关被围困之时,他小英雄突出重围,送达了关键信息,一时美名传遍雪拥关,人人都对他竖起大拇指的。族里有长辈发话,等他成年就让他接任里长,连着他出嫁的姐姐都面上有光,村里都说他家要兴旺发达了。所以对于恩人宋明哲提出了要求,苏他自然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宋明哲最后一次登了雪拥关的城门,站在城门上眺望着西夏方向,夕阳西下,平原是雪水融化,露出下面的草坡和砂石,来年又是一年春了。宋明哲在城上新来的驻军无声的注视下,并未能站很久,毕竟不是风景游览区,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达成在城楼上夕阳下骑自行车的梦想呀。
宋明哲总觉得自己忽略什么重要的事情,忧心忡忡走下来城楼,回了家里,点起了灯火,在灯下托腮沉思。之前想与顾明冲告别的时候,刀疤副官表示将军身体不适,不见外客。宋明哲黯然回来,大约是怕见到自己这个旧时交,睹物思人吧。
宋明哲把自己从收留李昊之后做过的事情在脑子里捋了又捋,总觉得是自己在西夏大营里惊吓过度,脑力受损,最近总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不记得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宋明哲独自一人去了集市,不知不觉走到了当时买金圆鱼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卖鱼的胡瘸子在城破后就不知去向。宋明哲四处乱看见,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想上前看清楚,那个人影却消失在了不远处人群里。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娇娇。从京里跟着狼主回来,她本意是想和父兄摊牌,从西夏这条并不稳当的船上下来,没想到父兄铁了心肠一条道走到底,在发现了她和顾家军有接触后,干脆把她关进了地窖里。前些日子听父亲的只言片语,娇娇知道自己大哥在雪拥关里坏了事,现在狼主伤退数百里,再难有气候反攻了。
那日萧裕纯屠村,娇娇在地窖里听到了动静,想要逃出地窖看清楚,没想到没等到她动作,地窖就从外面被打开了,进来了一名仪表不凡的青年男子。娇娇手里攥紧了一片锋利的碎瓦片,看男子装扮不似狼主手下的人,若是这样,结果就很明了。
“里面没有看到人,你们继续搜。”手里持剑的男子环视了狭小的地窖一眼,从地上杂乱的碗盆一扫而过,目光落在了娇娇脚畔的铁链上。
男子目露不忍之色,娇娇稍稍松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没想到男子提剑砍来,娇娇花容失色,惊慌之下把后背罩门留出了空挡。
铿锵一声,脚边的铁链被白刃斩断,青年男子转身离去,只是在出地窖前,低低说了一句,等天亮再出来。娇娇抱住膝盖,手里的瓦片割破了手掌心,黏腻的血混合着冷汗,钻心的疼。娇娇在方才那个放了自己一马的男子身上,闻到了同样的血腥味。
放司娇娇一马的人,却是邵文远。祖辈多年江湖混下来,虽然他如今阿附权贵,但是祖训义胆忠肝这四个字总算没得忘掉,心中多少留的一善。他见这个小姑娘被囚禁在司家地窖,狼狈不堪,一时心软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此留她一条性命。
也是就邵文远了,如果碰上了冷面无情的西风大人,哪管怜香惜玉,主子说了先砍了再说,哦,砍都砍了,你和阎王说罢。说起来邵文远也郁闷,明明西风一副生人勿近,对女子冷淡非常的样子,偏偏偶尔他们俩溜出去喝花酒,烟花之地的姑娘们放着温柔体贴的自己不顾,对着西风一个比一个热情奔放,这也太没天理了
司娇娇意外之下活了下来,她听着地窖外的尖叫声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了寂静,娇娇的手上的伤口从愈合撕裂,再愈合再撕裂反反复复,嘴唇已经被咬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懦弱的一天。
走出地窖的时候,已然天光大亮,娇娇眯着眼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明。她终于看清了满地狼藉,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再没有其他声音。司娇娇顺着村里的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过蔡妈家里,听到了婴孩的哭声。娇娇慌忙踹门而入,在里头炕上发现了大红襁褓里哭泣的孩子,这是蔡妈的心肝小孙孙。娇娇半蹲在炕边,拍打着襁褓,宝宝哭的满脸泪水,努力想要伸手抓住什么。
一个晚上炕里的温度不高,幸亏还有个襁褓不薄且在室内,若是扔到外面,化雪温度下面,这孩子断然不能撑到天亮的。娇娇伸出手,手指被宝宝抓住,宝宝吸溜着口水发出含混不清的笑声。娇娇抱起了襁褓,带着这个幸存的孩子,离开了狼溪村。
宋明哲收拾了行李,终于做好了离开的准备。雪拥关不是自己的家乡,但是这段患难与共的经历让人有了第二家乡的感觉。宋明哲把缴清了租金,把房间打扫的一尘不染,关好门窗,放下床帘,把烛火灯台收拾停当,站在门口,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说了一声我走了,一头走进了初春和暖的阳光里。
对于宋明哲的同行回京,萧裕纯的兴致高昂,不停的和他说着宋明哲离京后的琐事。什么他四妹身怀六甲,估计不等他们回京就等到报喜的信了;宋乾宝考出了童生,宋婶婶喜极而泣啦;宸妃娘娘邀京城众淑女画舫游汴水赏花,一时间京城上下大小银楼人满为患,胭脂粉贵,金珠难求,锦缎难觅,凡是父兄在朝堂上略略排上号的闺秀,纷纷亮出压箱底的首饰,定要在那日艳冠群芳。
宋明哲意兴阑珊听着,伤情略微好转的西风替代了邵文远的位置,重新成为小王爷身边的冷如霜,傲如雪的近身保镖西风是也。宋明哲倒是觉得,和西风比起来,邵文远倒是一个不错的旅行聊天伴侣。他跟着父亲去过苗疆,见过行事诡秘的蛊婆,纯阳派自从孟真人起,对苗疆进犯大梁的心思素有防备,什么雄鸡御敌,雄黄酒辟邪的法子说的那是头头是道。
宋明哲说的开心之处,和邵文远约定,有机会一定一起烤叫花鸡,吃炸蜈蚣。被冷落在话题以外的小王爷很是郁闷,奈何放不下身段子架子,只好对着西风长吁短叹。被无形压力逼迫的受不了的西风,选择了另投阵营。西风用力,枣红马就往宋明哲他们靠了过去。
“你们在说什么带我一起吧,再被主子看下去,我就要做恶梦了。”西风嗫嚅着。
宋明哲偏头,不期然对上了萧裕纯探寻的目光,他故作开心,大声笑了出来,越看小王爷吃瘪的样子,眼里的笑意越盛大。
萧裕纯猜的一点也没有错,他的亲亲四妹正亲自主持着自己儿子的满月酒呢。傅雪彦体弱多病,成亲纳妾较同辈都晚。别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头胎儿子刚满月,这当中的差距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但是喜得麟儿怎么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喜事,别说后面坐在女客正中喜形于色萧裕络,就是前面装的含蓄矜持的傅雪彦眉梢眼角都满是喜气。
娘亲啊,这么多年,年年被人预言吃不上下一年的饺子,天天药罐子不离身,药培的身子骨,这一旦有了后,说话行事的中气都不一样。傅老夫人娘家姓夏,也是京城望族,本来呢多少有点看不上媳妇行事做派,嫌太张扬,没有半点贞静娴熟。但是这健康白胖的大孙子出生,一下子就对这个有福气的媳妇高看了好几眼,我家孙子身体好,那是我媳妇自小骑马练剑练出来的好身体,你别整天把闺女关在家里绣花,这生养啊,除了自个儿有福气,多动动生养自然就顺畅了。你看傅老夫人在同龄的女眷里,俨然生儿子专业户,认真传授着不二法门。
后院的萧裕络的喜悦和丈夫婆婆又不一样了,女人的福气在夫在子,和夫郎伉俪情深,总觉得不生个孩子对他不住,之前没怀上的时候,她也四处求神拜佛,终于母子平安,她能不喜悦吗
“主子,小王爷他们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东风在萧裕络耳边低语,萧裕络正招呼着手帕交多用点心,完全没有把东风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
东风眉毛不动,正要退下的时候,发现主子似笑非笑把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东风,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当中的情谊你比我更清楚,我嫁来了傅家,死后也葬在傅家的祖坟里,你是我的陪嫁,你也要好好记得,你现在姓傅”
东风呼吸频率都不曾乱,垂下长长的睫毛,樱桃小口一抿应了一个是,脑海里却浮现的是西风冷漠的眉眼。
凯旋回朝,自然有好些程序要走,但是一路上应酬的官员,大大小小,各种宴会邀请,若是每个都去参加,萧裕纯到明年都未必能到达京城。萧裕纯捡了几个向来对端王府恭顺有加的地方大员,略微去坐了坐,也是极大的面子。就这样,端王世子的排场一路上也是引人侧目的。
宋明哲屡屡觉得不妥,想要劝两句,都被萧裕纯软语驳了回去。“你要是有私房话,不如今夜来我房间,我们秉烛夜话,慢慢聊。”萧裕纯口角含笑,宋明哲气结,西风装作听不懂里面的花腔的意思,邵文远不明所以绝不插嘴。
“宋郎君不在京里不知道,这宸妃娘娘气焰极盛,这段时间更是打压的皇后抬不起头,太后娘娘整治了几次,这头宸妃娘娘刚跪在地上,那头报信的小黄门就带着气喘吁吁的官家来了,也不知道官家是吃了药还是怎滴,哭着喊着宁愿自己给太后跪着出气,几次下来太后也奈宸妃不得,皇后娘娘只得避居宫内。”
宋明哲从怀里掏出了花生米,一颗一颗剥着吃着好不惬意,“这不应该是傅家出手的么,怎么我看各地官员多有巴结小王爷的意思。”
相熟了的邵文远从宋明哲手里抓了一把花生米,没有感受到身后小王爷郁闷的目光,“你还不知道吧,这把宸妃娘娘送进宫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傅家在内务府的一个同族,早就被御史批评了好几个来回了呢,所以傅家自己没脸见人了呢。”
宋明哲哦了一声,“京里太子一事应该早就定了下来了吧”
邵文远用一张斯文的八卦脸,刻意压低了的语调,故弄玄虚的态度,让宋明哲很有按下提高音量按键的冲动。
“京里都在传的呢,说是官家几个小儿子,多不成器,官家看咱们世子爷好,也未可知呢”
宋明哲被花生壳呛到了喉咙,咳嗽个不住,官家再怎么不愿,自己还有五六个儿子呢,怎么都轮不到萧裕纯吧这流言的源头,就有其心可诛了呀。
宋明哲摸着自己宽宽的额头,还是想在边塞做一个伴着日出日落无忧无虑的小郎中,远胜于京城出入豪门满耳秘辛的宋明哲。
“我以为你不会回京了。”西风突然发问。宋明哲朝天翻了一个个性的白眼,“我想爷爷了,不行么”
第六十五章 险途